一阵微风带走了炭火燃烧的燥意,云烟命人将门窗打开,透透气。
方才也确实累了,折腾张尚仪,自己也挺费心力的。不仅要造作地摆弄着自己的动作,还要绞尽脑汁回想那些编出来的故事。
茯苓小菊为她捶着肩背,将酸胀的肩膀慢慢揉开,云烟叹气,也不知道是谁在折腾谁。
她喝了口牛乳,将方才吃的桃酥咽下去。
桃酥酥脆,但吃多了噎人,云烟刚顺口气,就听孙安来,说陛下问她,今日还送不送桃酥了。
云烟一愣。
“他要吃桃酥还需要问我要?御膳房没有吗……”
话说一半顿住,和张尚仪说话说多了,差点忘了正常应该怎么说话,出口就是浓重的造作味道。
赶紧闭嘴好好调整了一番,想了想道:“陛下这会儿想吃桃酥了?”
孙安一拍掌心,知晓娘娘没听懂意思,就怕自己传话不到位,到时候惹了陛下烦心。
直白解释道;“那哪儿能啊,那不是变着法想让娘娘主动请陛下来呢。”
桃酥……
云烟回过味儿来了。
还拿着牛乳的手轻晃,茯苓赶紧将其放下,关切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这桃酥是奴婢昨日送去的桃酥么,那今日还送吗?”
云烟想起昨日夜里,燕珝提起桃酥时那样的神情。好像她将自己吃剩了的桃酥给他,是因为想他。
并且想让他来。
被好好养了这么久,逐渐柔嫩的指尖缓缓摩挲着杯壁,云烟垂眸不语,看着那杯中的牛乳。
她这会儿都还记得昨夜燕珝来时,月光洒落他满脸的模样。
想让他来吗?
或许……
云烟咬唇思索一瞬,“这本就是陛下的皇宫,陛下想来何处不能来?”
孙安展颜一笑,“娘娘说的是!那娘娘可愿意给陛下送盘桃酥,让老奴回去好交代?”
茯苓也看着云烟的表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看起来对陛下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娘子也已经慢慢融化,眼中似有羞有怯,垂眸思索着要不要让郎君过来。
茯苓道:“娘娘,桃酥今日也剩了不少呢。”
云烟瞧她一眼,“才不要。”
这话听得小菊都一紧张,怎的方才还一副同意陛下来的样子,这会儿又不送桃酥了?
孙安搓了搓手,正欲说什么,便听云烟低声道:“把那个软酪送去,吃着黏糊糊的嘴里难受,还没味道。”
她撇开脸,不让众人看清她的神情。
“我才不想吃呢,就给他好了。”
指尖在盛着牛乳的杯边慢慢划着圈,云烟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个脸皮极厚的某人。
怎么会有人想要别人吃剩的糕点。
不过说来,以他那样的作态,就算她不送糕点,他还真不来了?
多此一举做甚,难为孙安跑来一趟。
云烟抬抬下颌,“烦请孙公公和陛下讲讲,陛下今日吩咐的妾可都做好了,陛下答应妾给出的许诺,也应该实现。”
孙安一张老脸笑眯眯将折好的纸递给云烟,“贵妃娘娘,陛下在老奴来前便将此物准备好了。娘娘看看,是不是娘娘想要的?”
云烟接过。
随意扫了一眼,确定燕珝将其白纸黑字地写上,盖了印章,满意颔首。
“多谢孙公公。”
见孙安连连点头,却还一脸等待她下文的意思,云烟只好抿唇,磨磨蹭蹭道:“多谢陛下,陛下大恩大德……”
茯苓瞧她这模样都忍不住笑,连声将孙公公请走,道:“娘娘如今真是越来越活泼了。”
“我一直都还算活泼呀,”云烟抱着被子继续喝了口,温温热热的暖到了胃里,“什么叫如今越来越活泼,我感觉我还算是……”
云烟想了想,没想出形容词,但自己似乎并不算太过内敛的类型,起码没有付菡那么端庄。
张尚仪某种意义上来说,说的也没错,她是挺没规没矩的。
但是不像茯苓语气中,那么……不活泼吧?
她想了想,自己从醒来之后,也就刚醒来什么都不懂迷迷糊糊的那阵子有些郁郁,后来到了村里,日日和还算淳朴的乡里人相处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规律起来心境也就好多了。再然后便是进宫,进宫之处虽然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如今算是放松些了,便没了从前的拘束。
这个贵妃当得还挺逍遥自在。
云烟将牛乳喝完,难得摸了摸撑得圆滚滚的肚子,瞧见张尚仪面如死灰地回来了。
她笑眯眯的看向张尚仪。
“尚仪,陛下怎么说?”
张尚仪垂首,行了个礼,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傲气。
她等了许久,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倒是看见端着一盘不知道是什么点心的孙安大摇大摆地回来,瞧见她,孙安也只是客气一笑,转身进了勤政殿。
陛下分明就在里面,张尚仪捏紧了手,她怎么说也是看着陛下长大,陛下的礼仪规矩都是她教导的,如今竟然连她这半个老师的情面都不看了——
她想要找孙安,孙安出来,也只是摇摇头,道:“尚仪呀,徐贵太妃请您教导贵妃规矩,那便好好做就是了,大家都是奴才,谁比谁高贵呢?听主子命便好了。”
“陛下……”
张尚仪想要开口,却被孙安打断:“张尚仪,不是我说你,今时不同往日了。陛下最厌恶那等……”
他一顿,上下扫视了张尚仪一眼,道:“不,不是说尚仪啊。听哥哥一句劝,贵妃娘娘现在前途大着呢,伺候好了有功,但要是伺候不好……若是在什么仪式上出了差错,娘娘有着陛下的恩宠想来不会有事,但教导娘娘规矩的尚仪您只怕……”
他话未说完,瞧见张尚仪脸色越来越沉,眯眼一笑:“尚仪知晓便好。”
手中的拂尘再度摆开,转身回勤政殿伺候主子去了。
张尚仪的前半生还算是顺风顺水的,哪里被这样对待过。
王皇后倒台,她便火速去了贵妃处,当年帮着贵妃收拾了多少新进宫的小妃嫔。她以为,晋王侧妃也不过是她手下收拾的其中一个,哪有什么特别的。
她可是教导过多少皇子公主的,就连晋王,都对她十分尊敬。
一个在秦宫中人人厌恶,都瞧不上的北凉公主,粗俗无礼,身上的铃铛叮当做响没有半点端庄仪态,哪里配得上晋王?配得上这皇宫?
可谁能知道,她就是死了,还能被追封皇后,被万民悼念。
她就算是死得透透的了,还能让陛下怀缅到在乡间寻了更加无礼,更加狂放的替身——竟还不如她!
明昭皇后那时候面对着她,可是大气都不敢出的。
这个云贵妃……张尚仪一想到自己还要同她相处些日子,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
转头去了徐贵太妃处,徐贵太妃听了她的禀报,也只能无奈地把玩着郑王妃方送来的玉如意,道:“贵妃再狂放,那也是陛下喜欢的人。在宫中规矩可不能出错,要说教导,你最有经验。若是你都不行,那整个尚仪局只怕都无人能行了。”
“况且……”徐贵太妃瞧她一眼,“让你去,那是陛下亲口吩咐,陛下旨意,本宫也不敢不遵。”
张尚仪垂首,只能行礼离去。
现在连走都没法儿走了,徐贵太妃这条路也断了,她心一横,云贵妃再张狂,总归也只相处这么一阵子,忍忍便过去了。她就不信云贵妃还能真在仪式上出什么差错来丢丑,到时候害的,可不知是她。
怀着这样的心思,张尚仪回了永安宫,瞧见吃饱喝足的云贵妃气得肚子都发疼,好声好气地劝着这位贵妃娘娘再多做几回,几乎要将自己一生的心力都耗尽了。
云烟自己也累了,没怎么多说,想着省省力气日后还有得是机会,今日便如此,将人放走了。
午膳过后,她小憩了会儿。晚间付菡来陪她说了会儿话,她将昨日同郑王妃的话对付菡讲了讲。付菡摇头叹气,道:“明昭皇后生前,确实遭了许多非议。”
云烟支着脑袋听了许多事,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到了夜里,燕珝果真来了,瞧见她兴致不高,关切道:“怎的了?”
“陛下,”云烟声音有些闷,“虽然许多事,昨日夜里便知晓了。但亲耳详细听完,还是觉得有些伤心。”
“伤心什么?”燕珝看着她叹气的模样,料想付菡应当是将那些事讲给了她,道:“明昭皇后那些事么?”
“是呀。”
云烟站起身,在凌烟阁二楼的露台上,感受着夜里带着潮气的凉风。
脸被吹得通红,她低声道:“昨夜,陛下也只告诉妾,她当时受了许多非议和污蔑。”
云烟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太容易被影响了,往日里看话本,再如何的感情她笑完哭完也就罢了,日后不会如何想起。偏偏今日,也不知是不是付菡讲话太过生动,娓娓道来的故事几乎让她能想想到当时当日的情境。
一想到,那颗心就钝痛。
“只是不知,竟然是那样的光景,”她蹙起眉头,“明昭皇后当时得有多难受啊?”
明昭皇后是个好人,她如今也这么认为了。但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替代品,因着她才换来了一身荣华,换来了付菡的温柔相待,因为她的好,还占着她的丈夫。
哪怕这荣华富贵的前提,是逼走了她的丈夫,夺去了她的自由。
她也知晓,能进宫,能有这样的生活,已然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了。
自己不该日日怨怼。
但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替代终究是个替代,他们对明昭皇后的爱,不可能转移到她身上来。
她也不愿意接受原本就是旁人的爱。
今日面对着张尚仪,虽然像是出了口气,心中舒畅,却还是感觉少了什么。
直到燕珝出现,带着一身风霜,似乎还有着处理政务的疲倦站在她面前,云烟忽然觉得,自己若是那位明昭皇后,站在梨树之下,看着俊美的郎君,手边有着香甜的糕点和热乎乎的牛乳,定然也是欢喜的。
“她当时再难受,如今也有你帮她报复回来了。”
燕珝走到她身后,将披风给她穿上。
云烟摸着毛绒绒的披风,温暖从背后传来,她看向燕珝,“话本中,一般女主角站在高处寒冷的时候,应当是什么将军男主很好的表现时机,从背后抱着,还能说些情话。”
燕珝眸光柔软,“没想到贵妃这般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