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逢生一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有时候我觉……(2 / 2)

后来,许愿变成了诅咒,一切都面目全非了,他的时间却真的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天。

他太累了。这疲累无法痊愈,早已到了极限,再多一瞬间都是折磨。

小将感到身下水幕剧烈波动,已经快到极限了,皱眉仰头道:“徐行!!”

众人呼喊中,徐行的神情仍是空白的。事到如今,她还在竭尽全力在想办法,就算她明知道没有第二条路,就算明知道——

“不是早就说好了,我总会想到办法的吗。虽然晚了点,但也不迟,总算没有食言。”

黄时雨笑了笑,叹道,“放开我吧。”

她没有回应,手终于松开了。

明白了。

我放过你。

黄时雨向前,足尖已踩到边沿,发尾被吹得猎猎飞舞,他对着徐行扯开唇角笑了笑,一如往常,而后,背对着一跃而下。

岩浆炽热万分的火气中,他神色忽的一顿,摇头啧啧心道,老了,果然记性太差了,罗里吧嗦半天,还有一句话忘了说。

做生意的,一向很讲公平。当年师姐没来得及说的话,我多说一半,几百年了,我为你二人流的泪,也还一半给我,不难吧?

熊熊火焰将其彻底包裹,他终于能够安心地坠落。

半空中,满溢的灵气骤然爆开,菁华闪动,绿叶萌生,化为一株足以撑天的巨树,粗硕的根部扎入地表,将四散的沙土重又固填而起,木火相生,荒芜的赤色顽抗般闪烁几下,还在僵持着,缓慢地被汲取成了养分,一片簌簌摇动的暖色白光中,柔软又坚韧的绿叶枝梢万分喜悦般颤动地舒展开来。

霎时,天旋地转,所有人都仿佛头跟脚调了个方向,就算睁着眼,也只能看见翻来覆去的重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往哪儿摔、又会落到何处去,混乱间,也根本管不了自己身边的人究竟是敌是友、是人族还是妖族了,只要碰着了就立马互相扶着搀着,不管是谁,能站住就好,四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呼声叫声。

“…………”

高处崩落,徐行也不知自己摔到了哪里,有没有失去意识,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睁眼时,第一时间要去找蔺君,却发现眼前似乎被三片巨大又柔软的绿叶包围,造出了混乱中一个小小的封闭空间,从里面可以看见外面,外面却难以瞧见里面,待在这里,至少暂时是安全的,和她落在一起的还有二人,一是寻舟,二是,徐青仙。

没看到野火。在心中叫神通鉴,也没有回应,剑应该是在方才的混乱中遗失了。

徐行起身,在不远处看见了一支匕首静静躺着,是自她怀中掉落出来的寒冰,她走过去,将匕首捡起,攥于掌中。

刀柄冰凉刺骨。

寻舟脸颊上的鳞片尚未褪去,指尖连着掌心全都灼伤一片,血淋淋的皮肉模糊,她抬起他的手,很轻地摸了摸他受伤的位置,平静将他叫醒:“小鱼。”

寻舟缓缓睁开了眼,却一时动不太了。他手中抓着另一把匕首,替徐行拾回来的,是新的那把。

徐行于是就在一旁枯坐着,等二人能自主行动了再打算下一步。

赤土之危暂解,阵法反噬,蔺君此刻受损必然严重,看时间,万年库总该回来了,这是这么久以来最好的机会,必须要抓住。天妖快要破封了,一切就快结束了。

还要看其他人的状况如何……

不对。之前究竟是哪步想错了、做错了?为什么现在会这样?难道说,放在大局上看,她这才是“正确”的选择?不,一定有哪里出错了。是哪里……

徐行重重打了自己一掌,唇角渗出血来,才强行将闯入的思绪赶出去。

不要想了。徐行。已经变成这样了,想这些没有用了。赶紧想对策,想周全点。你到底在干什么,还想重蹈覆辙吗?想带着寻舟跟你一起重蹈覆辙?还不够吗?如今这个局面,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你错了,决策失误了,没想到两全的办法,所以才会这样。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理由?你还想要什么理由?你难道想找到什么借口来给自己开脱吗?!

想了一阵,徐行将匕首平放在自己眼前的地上,而后,垂下头,盯着地面。

她以为自己会流眼泪的,但眼眶干燥,平静地令自己不可思议。

为什么自己会这样?

半晌,她自言自语般道:“师姐,你真的有给我留信吗?”

她不指望那留下的信件是什么锦囊妙计,能解答困境,也知道这多半是寻舟的缓兵之计,但现在,她好想看到一点有关的东西,哪怕只是几个字,几句话,只要是新的,没见过的,那对她来说就是好的。

可谁会没事给自己留遗嘱呢?死的那么突然。就算留了,那里面就一定有写给自己的内容吗?就算有……她能找到吗?如果有,亭画会放在哪里?毫无头绪。

徐行无意识地拿起两柄匕首,慢慢摩挲上面凸起的纹路。

忽然,她呆住了。

“这匕首……”徐行两手紧紧抓着一新一旧两把匕首,像是突然失去了判断能力一样,对寻舟茫然道,“是不是不一样重?!”

寻舟受伤太重,神智还有点模糊,此刻问他是个很奇怪的选择,好似病急乱投医,况且她紧抓着匕首不放,寻舟要如何才能知道哪个比较重。在这短暂的一瞬默然间,徐行又立马转头,对徐青仙道:“你看,是不是不一样重??你来,帮我看看,我不确定!”

徐青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并且也看不出来。她也并没有怎么在看匕首,只是定定望着徐行的脸。

“师尊,交给我。”

寻舟缓缓揉了揉自己的额际,艰难起身,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想让她安心似的往下按了一按,而后,自她紧攥的掌心中轻轻拿走两把匕首。

当初徐行打造新兵可是下了好一番功夫,两把匕首摆在一起,肉眼上根本看不出任何区别,只能靠磨损和划痕来分辨出哪把是惯用的,哪把是平日里束之高阁的。寻舟慎而又慎地对比几回,方确定道:“新的那柄要稍重一些。”

说“稍重”,这差异小的会让人怀疑是错觉。徐青仙也接过两把匕首,片刻后,也点头道:“左边的更重。”

“……”

徐行复又将匕首握在手中,这次,她的手罕见地开始发颤。颤到快要握不住它。

寻舟道:“师尊,别害怕。”

她掌心泛起蓝色的火苗,小小一个,温吞得很,将寒冰的刀柄最底部缓缓融出了一个细小的孔洞。旋即,她立即停手,将匕首倒转过来看。

孔隙之间,隐约可以看见一道极小的中空,里面嵌着一抹已经泛黄的白。

徐行将缝隙撑开了些,轻手轻脚地将那张纸取了出来。纸面上写着字,熟悉的字迹,并不密密麻麻,距离适中舒展。

这是亭画留下的信,上面没署名,也没说是写给谁的。应当是她留着以防万一的绝笔信。开头也没任何寒暄,一贯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关于天妖、万年库、圣物之间的联系,我的推测……”

徐行几乎都能想到她深夜伏案写下这行字的样子,她不喜欢光亮,

总是不爱点灯,是以每到晚上写的文书信件字都容易往上面飘一点点。

徐行突然笑了。这笑一瞬就消失了。

树影婆娑,附近的金戈之声像是被阻绝在外,这方寸之地在此刻,竟有一种奇异的宁静。

徐行用指尖一字一字地仔细读过去。以如今的目光来看,虽然方向大多是对的,里面的推测有些粗略,在一些细节上可以说是毫无头绪,对尚不确定的地方,便多写了几种可能。但,在当时,这已堪称惊世骇俗的揣测了。

“妖族不可灭。族群天赋是一定数,若通道之外的妖族全灭,天赋尽数流归天妖,其力量空前强盛,破封只在朝夕。共存已是必然,只有时间为真答。”

“曾有三大叛宗者试图闯入万年库中,分明修为已近掌门,依旧被强行斥出,险些殒命。库中守阵不该有这般威力,我怀疑万年库已生‘物灵’。”

“天妖是否无神智?火龙令是否为天妖所用?每三十年一位的牺牲者,莫非本质为替它带回灵气疗伤的‘容器’?伤势如何,恢复如何,当真无法击败?”

“穹苍大阵的传承为何没出过任何意外?我怀疑其中有障眼法。”

怎么又都是公事啊。不过,你那么聪明,想到这些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了,怎么从来没和我说?

……是了。这些,应当是自己白族身份暴露下山后写下的,自那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了。直到最后。再见便是阴阳两隔。

徐行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她眼前浮现起最后一面,亭画浑身浴血地紧紧攥着她的小臂,那句话咬的极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你的师姐……”

连“对不起”都不让她说,最后一句话反倒是这句,不是她小肚鸡肠有意见,但这难道就比前者要好吗??

徐行扯了扯唇角,逐字往后读,终于看到了末尾。字迹在这就停了,然后另起一行,并且字号诡异地变小了一点,似乎写的人心里极为矛盾,出于某种缘由,既不想太明显让读者第一眼就看到,又担忧读者看不见,于是欲盖弥彰地先写了四个没头没尾的字:

“你在看吗?”

看到这四个字的瞬间,徐行一顿,旋即,听到了自胸口传来的激烈叩击声。

好像世界在这一瞬变窄了。

忽来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她突然有点想把这张纸揉碎了扔出去,不敢再看了。然而,她的目光还是马上移了下去,没有哪怕片刻的迟疑。

和她预想的一样,后面跟着的果真只有寥寥几行字。

“我是一个习惯对自己说谎的人,所以我也对你说谎了。”

“……”

“不要说对不起,因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

“……还有,不许怪自己。”

“………………”

“师尊。”

寻舟在叫她,徐行从不知多久的寂静中回神,将信纸折好放进怀中,而后将匕首握住,道:“小心警戒外面,师兄破了她的阵,她受损定然极大,找到机会,我们就出去。”

寻舟没有应答,只是定定看着她,半晌,一抹清亮水光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一瞬痛楚。

徐行有些不明所以地转头,徐青仙也一般地静静望着她,似乎有些愕然。

下颌处忽的传来痒意,手背有水珠打落,徐行这才发现自己已不觉泪流满面。前一颗泪尚未落到腮边,便被后来的一齐吞并滴下,眼泪似乎不是她想要流的,只是争先夺后地自眼眶里漏出来,没有止境。

……咦?

好奇怪。怎么回事。

她还没有,还没来得及——

该说点什么,她张口,喉间却一瞬失声,好似说什么都语不成调,就在这瞬间,心口宛如被琵琶弦割入血肉中,哪怕只是喘一口气都剧痛难当,她垂下头大睁着眼,怔怔看着血和泪混合在一起莽撞地打湿地面,这一刻,好像什么都无法再想了。

一片漆黑。

那层模糊的屏障彻底破碎,仿佛新生的血肉骤然接触空气,撕裂一般的疼痛遍布全身。

真真切切的、窒息一般的痛苦。

不许怪自己。

不许怪自己?

眼前一动,寻舟紧紧地抱着她,徐行双眼朦胧,眼前繁茂的绿叶尚在不断摇动,她似是什么都没在看,开口陈述道:“师兄死了。”

寻舟哑声道:“嗯。”

徐行道:“师姐也死了。”

寻舟道:“……嗯。”

“这么久了,只有我和你还活着。”

徐行不知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哽咽到语不成句,“……我真的,可以不怪自己吗?”

从一切的开端,火龙令出世导致一山死伤,她就在不断地弥补自己的过错,不断地责怪自己,直到过错无法弥补,直到责怪已然无用。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于是,一切对她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不是师尊的错。”

寻舟的声音很低,他很轻地吸了口气,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出自己的想法才好,似乎用什么措辞都不够形容,最后只是哑然道,“他们只是……很爱你。”

“……”

徐行闭了闭眼,喉咙滚了几下,似乎在极力抑制,却毫无作用,眼泪反倒淌得更凶了,她近乎茫然地看着久未注视的、模糊的天空,那里有一角是漆黑的。无论怎样也忽略不了的漆黑。

……是吗?

她本就该知道的。

徐行整张脸乱七八糟的,连徐青仙什么时候走到她面前都看不清。

徐青仙盯了她一阵,双手捧住她的脸,然后好像擦一块总是擦不干净的石头一样,邦邦把她脸上的水全部强行抹掉。然而,擦了这边,那边又下来,擦了那边,这边又湿了。

徐青仙不明白,自一开始,她就不明白。

既然是很痛苦的回忆,那为何还要逼着自己想起来?既然结局已无法改变,那忘却就是最好的选择。为什么众生皆如是,全是苦坚持不下去,全是甜却觉得了无生趣,反倒从仿佛没有止境的苦痛里追逐那一点点可怜的甜,方能成为前进的理由?为什么总将小爱放在大爱之前?为什么明明在她眼中特殊无比的徐行,仍是无法摆脱这俗世的桎梏?

你明明不该一样。我是为了你……

“青仙。”

徐行在说话,有些难以听清,她在问,“现在……你还觉得……徐这个姓很有侠气,洒脱不羁吗?”

徐青仙怔住了。连她自己都不懂自己为何会愣住。

看起来,徐行也没指望她会给出回答。徐青仙发问道:“你这是在哭,还是在笑?”

“我不知道。”

徐行恍然道,“悲好喜亦好,忆消情亦消……我只是突然觉得,能想起来真的太好了。”

“…………”

在这瞬间,宛如水滴石穿,风驱云雾,徐行的面容在她眼中骤然清晰,耳畔的声音陡然涌进来,徐青仙第一次感到世间的嘈杂。

徐行擦干净眼泪,重又将那把匕首握进手里,看向外部,她眼睑尚红,眼神却已冷厉。

这就是“人”吗?

“我感受到万年库的气息了。”

徐行道,“寻舟,一定要看准时机。”

寻舟敛目道:“师尊,我明白。”

徐行:“保护好自己。”

寻舟:“也保护好你。”

徐青仙忽然也明白了。

徐行的世界曾经无比狭窄,而如今又过分广阔,在这风雨颠倒的寰宇中,她终于站到了中心,于是,她的小爱即是大爱,正因足够勇敢,所以足够自由。

而自己已无心分辨对错。

徐青仙站起身,如当初火烧的城池中看着徐行策马奔驰的背影般沉默地注视着,牵扯两世的执念在此刻浮出水面,纯粹到太过简单——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存在。

“……”

半空中,那道浑身燃火的身影无比鲜明,郎无心在不远处阴沉地死死盯着她,谈紫和玄素不知缠斗去了哪里,小将和阎笑寒暂时称得上安全。

徐行粗略扫了一眼,

战局情况已尽入眼底,轻重缓急已然有数,她顿了一顿,冲着那道目标急袭而去。

疾风中,她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耳边,一片刚刚萌发的绿叶掠过耳际,在她眼角轻轻停留,而后飞旋而下。掌中匕首依旧冰凉刺骨,她的手却不再颤抖,稳如磐石,仿佛这原本就是她的兵器。

一刀破空落下之前,徐行心道,你在看吗?

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