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她只是单纯的,失策了而已。她认为回家的路上会有剩余的人埋伏,而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所以她把黑夜中能判别身份的长命锁和衣物让郎辞穿上,只是想自己逃生,让郎辞当替死鬼而已。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没有变过!是你们这种人,永远在一厢情愿,永远在被这种东西折磨……
耳边的风声响起,郎无心似有所感的转眼,瞳孔中,郎辞正满面欣喜地朝自己伸手,
那团黑雾离她近在咫尺。
郎无心瞳孔骤缩。
这一瞬,分明只是瞬间,却好似被拖得足够漫长了。
……你们奉为圭臬的所谓爱,撕开表皮,本质就是这样虚伪的东西。
这句话在她心中彻底落下时,郎辞突然变得离她很近、又突然很远了。
郎辞像是毫无防备地被人使全力推开了似的,在地上连着滚了好几圈,脑袋重重砸到了石头上,额角霎时淌下了血,正恍神般张着嘴看向自己。
“……”
郎无心有些木然地垂眼,那道黑雾正缓缓没入她心口,而她的手还悬在半空,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动的手。
再抬头时,身前已被不少人如临大敌地围住了。
这些人或许不知道真掌门之事,更不知道鸿蒙山脉的计划和什么盘算,甚至根本搞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情况,只是无论谁看到自蔺君身体拖出那么个诡异的怪物后,都不会认为它是什么友善之物的,非但避如蛇蝎,更要除之为快。
而为首的徐行正看着自己,那张对着她向来只有假笑、不屑、冷酷、讥诮的面孔,此时终于有了新的神情——微乎极微的愕然。
有个面熟的鹤卫正万分痛惜地道:“军师,你又是何苦!”
“…………”
郎无心已经听不到这些人的声音了。她缓缓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恐怖,对着艰难爬起来,往自己这边走的郎辞平静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郎辞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往后瑟缩了一下,哪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她显然感到了气氛很不对劲,寻求庇护似的,还在往自己这边走。
郎无心就这么看着她走近,然后一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厉声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郎辞被打懵了,嘴角流下一道血痕,她怔怔地苍白道:“我……只是担心你……”
天啊,这一刻,郎无心简直想要放声大笑。
一模一样的场景,竟然能在自己身上发生两遍。滑稽,可笑至极!蠢货诞下同样软弱的蠢货,而自己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循环,自己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只差一步了,永远的只差一步。不,什么只差一步,都只是给自己无能找的借口!
“徐行。”
郎无心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转向徐行,面上重又带起温和的笑意,这笑意甚至看上去都有些谦卑过头了,“从前的事,是我错了。我是真的知道错了。这东西不好对付吧?它已经很虚弱了,你应该有办法把它从我身上赶出来吧?无论要做什么,我都会配合的,还有它从前传给我的记忆,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尽,全部都会告诉你。”
那鹤卫怔愣道:“军师……?”
“现在就用五掌门的躯体可行么?我这里还有绝情丝,你大人有大量,就当帮一帮我,我从此以后会消失在你面前的。”
郎无心真挚无比地说着求饶的话,“人总要有改过的机会,你放我一马,求你了。”
徐行道:“所以,你将信件一事刻意告知黄时雨,还藏匿了穹苍的圣物,见死不救,是么。”
“是,是我的错,我鬼迷心窍了。但那是蔺君逼迫我这样做,我不得不为!你们也看到了,它有多可怕?是我软弱无谋,是我为虎作伥,是我残酷狠毒,是我沽名钓誉!无论怎样责骂我都是我应得的。我要怎么赔罪你才会信我?我跪下给你磕头,我明白自己错的太久了!”
郎辞仓惶道:“姐,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拉出来,什么躯体,那是什么——”
郎无心道:“闭嘴,蠢货!”
说罢,郎无心面不改色地下跪磕头。她动作毫不犹豫,额头在地上撞出深深的伤口,血立刻蒙进了眼睛里,一阵一阵剧烈的刺痛。
她大睁着眼看地面,能清晰听见身周的窃窃私语声,哪怕不必抬头,也能想到那些人带有异色的目光和神情。自甘下贱、不要颜面、毫无尊严,别说一代军师,连为人的底线都没有,难怪是郎家之后,一到性命攸关之时就原形毕露,她知道这些人心里现在都是这么想自己的,但那又如何?
她就要死了,要被吞噬了。在性命面前,什么颜面,什么尊严,对她来说价值不如路上的一滩狗屎。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哪怕只有一线,她也要尽力抓住!
半晌,郎无心听到自己头顶传来一声匕首出鞘的轻响。
“站起来,我没有审判别人的爱好。”
徐行漠然道,“很遗憾,我没有办法救你,也不会救你。”
郎无心:“………………”
她站了起来,如往日一般,慢条斯理地将自己袖口和额边的泥沙拭掉,重新正了正衣冠,而后,复又抬起脸来。
除却所有伪饰,郎无心这张脸其实一点也不温和,甚至称得上阴郁,被看着时,就像被一只毒蛇盯上一样,令人脊骨发寒。
郎无心定定道:“是你,把她带到这里。”
徐行没说话。
郎无心道:“也是你,或者寻舟,方才动用了鲛人的能力,我才会和她换了位置。”
“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的话。”
徐行无动于衷道,“所以,我没
有,他也没有,是你自己的选择。”
郎无心嗤笑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了。若徐行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她方才还有必要惺惺作态吗?那种事,向来只对心软的好人有用,徐行一向不屑利用感情去胁迫别人,和自己截然不同。
……可恨的截然不同。她的存在,她的呼吸,都像是对自己不断的挑衅和诛心,郎无心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要权力,还是想彻底把徐行踩到脚下了,似乎只有看见徐行痛哭流涕、追悔莫及、承认自己做的事都是错的,她才能真正的安心——但她明明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只能从他人身上汲取安心的人是弱者,她分明最厌恶弱者。
当徐行再度站起来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自己又输了。而且,还能输的更加彻底。
来吧,让我猜一猜你在想什么。
你不是最看不起英雄吗?英雄至少有一个足够盛大的落幕,而你郎无心,只配拥有这样潦草又滑稽的结局。
郎无心身周兀然浮出五面明镜,黑雾笼罩,这五面明镜迟缓地浮动着,郎辞道:“这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她试图拿剑去劈,剑锋却穿过了这五面镜子。她又试图将郎无心自雾中拉出来,却仍是徒劳无功,终于,她呆呆停住了手。像一块木雕一样不再动了。
郎无心在雾中看着徐行,徐行紧握兵器,脸上并无多余的神情,或许只是把自己当做一块稍显碍眼的绊脚石而已,又或许她什么都没有想。
自己永远从自己的折射中猜测着他人所想,而人性如此,她总是猜对,便认为自己看透了所有人,然而,对自己却一无所知。
“……我不是来害你的,我真的只是想帮你,我们总是一起,是你说的,没有我,你会死的……”郎辞僵硬地看着她,就连眼珠都好似无法转动了,“我没有背叛你……”
你和母亲都从来没有背叛我。但你们,却总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背叛自己。
太可恨了……
水镜消失,镜后,郎无心的面容笑意再无瑕疵。她一语不发,只是身疾如电,往结界外逃离而去,被一道凌空而起的水幕阻拦,她伸掌要破,一道匕首凌空飞来,将她掌心钉在水幕之上。
她轻轻一挣,那水幕就破碎了。
要附体不是一件毫无限制的事,若否它也不会潜藏在剑阵中那么久,连对寻舟都无法轻易下手,现在的它,就如同穷途末路之徒。本体固然已经虚弱了,若成功夺取郎辞的身躯,那以全盛状态面对禁地留下的这一群残兵,胜负的确未可知,只可惜,它也算漏了一筹。
“郎无心”缓缓转过身,徐行道:“结束了。”
“郎无心”轻声道:“还没有。”
徐行道:“你要亲眼看看天妖是什么样子么?但,不可能了。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郎无心”道:“还没有结束。”
“你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选择,不是吗?”
徐行道,“如果天妖真像你设想中那样强,现在这里的所有人不会有站着跟你说话的机会。”
话音落下,“郎无心”的眼中忽的闪过了凶狠的光。
这凶光一闪而逝,宛如错觉,徐行微微一怔,因为她发现,这好似不是错觉——
眼前人的脸上,真的同时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
右边依旧温和端方,而左边的那半张脸,却似在极力抵抗什么一般,目眦欲裂,额角青筋绽出,狰狞至极,然而,她在狂笑。
郎无心道:“结束了!”
“郎无心”惊愕道:“你……”
“原来只是为了这种事。笑死人了。你们这些掌门,连我都不如,也敢妄称天下第一?一群废物!”
郎无心毫无犹豫地右手成爪,扣入自己心口,将心脏处最后一点残存的蛇毒导向全身,她口角里立马溢出涌不尽的血沫,整张脸霎时变得灰青,即便如此,她还在高声狂笑,一字一句地厉声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我再也不容许任何人……抹杀我了!!!”
话音落下,这具身躯再也承受不住这沛然压力,陡然爆开,尸骨无存,化为黑灰,在空中纷纷扬扬散落。
余灰落地之前,笑声不止。
众人呆愣之中,郎辞跪在了地上,没有声音了。徐行撤回目光,看向那道只余一道细影的黑雾远遁方向。
与其说是远遁,不如说是走投无路,它彻底被郎无心送上了末路。
阎笑寒在石缝里找到了野火,徐行持剑,过去将郎辞揪了起来。
郎辞木然道:“你杀了我吧。”
徐行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对你而言,无关紧要吧。不仅对你,对所有人,都一样。”
郎辞道,“她杀了那么多人,我是帮凶,所以,我也该死。”
“你说得对。你死不死,的确对我无关紧要。”
徐行垂眼看着她,道,“但这世上会少一个唯一为她哭泣的人。”
郎辞怔怔看着她,眼泪掉了下来。她试图用手去把那捧黑灰收集起来,然后捧在掌心,结果眼泪掉下来砸出来好几个坑,险些将她姐径直泡发了。她又手忙脚乱地赶紧松手,结果她姐又没进地缝里怎么也抠不出来了,就这么一事无成地忙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朝天号啕大哭起来。
神通鉴幽幽道:“你倒是很会体恤别人小姑娘吗。也难怪招惹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人。”
徐行奇道:“诶?你还没死呢?”
实话说,她不知该有什么样的感触。恐怕连郎辞本人都觉得,郎无心还是早点死了为好,但要说多么欣喜若狂,倒也没有,要说怜悯吧,那便更不至于了。
反正,郎无心应该也不需要这些。
“什么啊!剑灵有这么容易死的话大家还修什么啊?!”
神通鉴恼怒道,“好了,动作快点吧!不管你多耐痛,会忍痛,血也是一直在流的。你不心疼自己,好歹心疼心疼你徒弟吧!就算白族那边有专门做出来的投石铁器,一直跟天妖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你不想可爱的石桃被它一爪子拍成刺猬饼的话,就赶快!”
徐行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