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先生,你可别装蒜。我这个故事,要怎么完结?这当然不是你的遭遇。全都是我的遭遇。但是,当我发表这个时,杂志社一定也会盘算。比起我这种不知算哪根葱的无名小子的告白,他们肯定更想当成虽然不过尔尔好歹现在很出名的小说家太宰先生的忏悔情史来宣传。请买下我这呕心沥血的创作。同样文章的备胎,我这边还有三册。三册,才五十圆,很便宜。太宰先生,你很惊讶吧?全是骗你的。只是吓唬一下。你吓到了吗?这个故事,不是很久以前你在跟我喝酒时亲口告诉我的吗?今天适逢周日,又是下雨天,实在无聊,身上又没钱,也不能去找你,只好把对天气的不满向你爆发,如何,你稍微愣住了吗?看样子,我或许也能成为小说家。起先的感想文,是我从杂志上抄来的,岩石上的那段场景是我自己写的。算是令人屏息的杰作吧?接下来,我要好好考虑一小时,是否要成为文人。失陪了。请保重身体。下周日再去找你。老家寄来了苹果,请到我家来拿。清水忠治笔。叔父大人收。”
某月某日
“谨启。敝人确信文学之道毋庸焦急。仰望天空,心无杂念。与阳光嬉戏,切勿短视。愚见以为健康第一。请好好疗养。昨日,又承蒙您寄上《如释重负的故事》一篇,万分感谢。我们会刊登在下个月的杂志,礼不赘述。《讽刺文艺》编辑部,五郎,合掌礼拜。”
某月某日
“我要写信给您。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因此笔锋滞涩,但您若肯一读我会很高兴。任性妄为很不好意思,还请原谅。我想您可能已淡忘,二月时,在新宿的‘Monami’店内,我们曾因同人杂志《青鞭》见过一面,那时不欢而散,甚感遗憾,一直觉得抱歉,总觉得是自己一个人出丑。虽然想着要找机会写信道歉,却因独断独行的尴尬,始终未能提笔,一直想找机会,最近下定决心等您的《晚年》出版时就写信,结果今天,在书店拜读您的文章后,忽然悲从中来,很想与您谈谈。即便如此,心中一隅,还是很忐忑,真是伤脑筋。那晚,我以慌乱的步伐走下楼梯。而那种慌乱的方式似乎也不纯粹,很是可耻,如今想来,都忍不住要羞愧地缩脖子。那晚,因为您说‘斋藤君喜欢故弄玄虚’令我的心情变得很空虚、很落寞,光是那样已令我魂不守舍。等我要回去时,又听说要退还之前缴的同人费,我当下在心中呐喊:赚到五圆了!然后,明明对方还说了什么,却回答‘分前后两次每次各付了二圆五十钱’时自己露骨的狡猾,令我感到贬低自身的羞耻与自暴自弃。不仅如此,‘赚到五圆’这句话,只不过是两三天前看贵作《逆行》文中出现的话直接浮现脑海,在新宿车站前,我茫然失神。我无法明确掌握这事态,似乎在思考关于自己的进退如何才能顺利解决。我站在车站前,好一阵子,如白犬四处打转,也想过索性直接回宿舍算了,但是想到就此与你们分别又很不舍得。就算现在立刻折返会场,肯定会被骂(未经充分考虑,只是打算当人家的包袱吗),因此我徘徊许久。对人撒娇,对世间撒娇,自己明明没有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却故意装得好像偷偷持有,那种故弄玄虚的模样,偏偏不是别人而是被您指出,让我很难过。啊啊,请原谅我写这些丧气话。那晚的五圆,被我极有效地、一尘不染地用掉了。作为终生纪念,至今,还保留了摘要,夹在《青鞭》的页间珍藏。计有三钱邮票十张,三十钱。花生,十钱。樱桃,十钱。美野里 (27) ,十五钱。山茶花切枝两枝,十五钱。眼科医生,八十钱。《歌德与克莱斯特》 (28) 《序说》 (29) 《歌行灯》 (30) ,三册,七十钱。百目 (31) 鸭肉,七十钱。葱,五钱。札幌黑啤酒一瓶,三十五钱。柠檬,十五钱。澡堂,五钱。六年没有如此富裕。没花完,口袋里,还有很多钱。之后过了一年多,虽只见过两三次却忘不了太宰治的身影,我一边怀想历历分明闪过脑海的见面回忆,一边继续不知第几十次翻阅书刊。只字片言,似乎已铭记心上。从书店背诵着回到千叶的住处后,我立刻提笔记下,那是去年八月的事。虽然迄今未能派上用场。‘太宰兄!我在白十字等你,黑田。’大学黑板上写的那行字,依稀就在昨日。‘右记人员请至事务室报到,津岛修治。’那张告示在文学部张贴了很久。我把太宰治当成友人一般谈论,并且,感到寂寞。太宰治没得到艺术奖。我在心中发誓绝对不看藤田大吉这个人的作品。不过,我本来就不大看别人的作品。《小丑之花》《卑俗性》,不是不能理解,却总是无法满足。这是颇有‘要写喔,要写喔’这种气魄与气势的小说。我原本认为是正牌货的预告篇。那么现在正牌货出现了吗?这么一想,不免开始怀疑‘那每一日每一日就是晚年’这句话是否为真。健康受损,照片苍白透明又干瘦。而太宰治变得有名,令我感到高不可攀。于我而言,《小丑之花》无法理解。我之所以在太宰治的身上感到小提琴的那种忧愁,就在于那种抒情性。我认为,太宰治的本质就在那里。纵然说我错了,我也不愿放弃这种想法。来到抒情性的原野,被野蔷薇撕裂的伤口没有拿布遮住,直接曝晒在日光下。感觉很痛。二月出事的那天 (32) ,虽然小说上写着是在谈论女人的睡衣,但对于作者自身,也感到与青年军官们同样壮烈的情怀。比起羡慕,心痛更加充斥心头。我这人,向来事事都不上不下,这两年来,法科课程只修了三分之一,而且很不充分地告终。兼之,别的什么也不会。基于这种业余玩票的心情,只能在肉体上感到太宰治的痛苦,身为旁观者只能呆然视之。我自己这种马虎的态度,恐怕会永远持续下去。我的健康,我想应该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糟,但无论何事我都提不起劲。如果连着两三天认真投入某件事,总觉得自己好像会粉身碎骨。我无法认真,这样子,当然什么事也做不到,但是,我非常满足。你在中学时代以‘关于幽默’为题的演讲,除了众人窃窃私语谈论你是中学首屈一指的高才生,以及你的肢体动作,其他的我都已想不起来了,但在座大多数的人,其实并不认识太宰治,只知谈论青森中学的学长津岛修治。在青森县新町的北谷书店前,某个中学生曾向戴着高等学校帽子的人行礼。当你同样行礼如仪时,我认识对方,对方却不认识我,让我颇为惆怅,但光是能得到你的还礼已稍感满足。我今年就得离开大学了,成不成虽还是疑问,总之已决定毕业。说到文学其实我压根儿不会,整日只顾着看风景与女人。想到你或许在《双叶》这本少女杂志上看过我的《皿绘》这篇小说,不禁冒冷汗。这是我见到(岩切)这个人听说的。什么结膜炎啦、颈部淋巴肿大啦、X型腿内弯的,只因这段文章被你说好,我便随身带着到处走。在《日本高迈俱乐部》上看到你以追记式文体夸奖同人杂志(不怎么有名)某人的描述,也曾感到忌妒。写了些什么,毫无自信。光是这样已提心吊胆。每天筋疲力尽。无事可做。
如果一直休息,周日也不再值得期待,晚上睡觉,也不会有‘过完一天’的切实感受,只感到‘还有明日’的疲惫。终日只盼健康。现在,光是虚弱已不算生病。怜惜宛如老人的皮肤,夜里裸身做牛奶浴。思忖有无方法得到青春。我自知此信非常失礼,文体也暧昧不清,很抱歉。但我松了一口气。若等到明早不想寄就糟了,所以我决定立刻就寄。有空时,也盼能收到你的回信。请保重身体。斋藤武夫拜。太宰治先生收。”
“来信已阅。钱的事,未能如你所愿很抱歉,但一时之间实在筹不到钱。坦白说,去年出马参选县议员因此每月都有大笔债款要还已不堪负荷。选举时飞岛定城君寄了五十圆给我。虽知唯独这笔钱一定要尽快归还,却至今无力偿还。区区五十圆的钱都无能为力实在羞愧之至,但要我再去借钱,我恐怕办不到。贵兄是深信小弟的友情才开口,对此只能再次致歉。但是做不到的事还拖拖拉拉实非我愿,因此才立刻写这封信。请勿生气。小弟如今,已暂时疏远文学,对于贵兄的活跃也不甚了解,但我对贵兄的力量寄予厚望,想必贵兄正在文坛大展身手。再次致歉,前述事项还请明察后谅解。不过,受贵兄如此委托,如果能与朋友商量凑钱或许还有一丝可能,却又怕此举对贵兄失礼……如上草草。松井守。太宰兄收。”
“写信如果不说几句就不是你。啊啊,好友啊。做妻子,有点于心不足,做情人又嫌面貌丑陋,若做妻妾,态度粗杂声如鸦啼。啊啊,不足矣,不足矣。月啊,汝,为天地之美人。叹月惹愁思 (33) 。吉田洁。”
某月某日
“太宰治先生。抱歉再次让你看到拙文,请见谅。一则是因为我们的同人杂志《春服》快要一塌糊涂,颇为伤感。再则是,我自己的疲劳性神经衰弱所致。最后,因为你对区区在下表达善意,昨晚松村这位《春服》同人的来信已转达,再加上我生来厚脸皮,明知给你添麻烦,还是冒昧写信。友人松村这个人,与盐田嘉承、关多治、大庄司清喜这三人一同去您位于船桥的府上拜访时,向您请教对拙作的意见,事后三人又将听来的如数转告于我,又,您在《日本高迈俱乐部》十二月号也有关于拙作的感想,《加冠》一月号刊载的贵作中,让一名少女讴歌《春服》等,可见您的用心。今天,我立刻跑遍街上五六家书店,搜寻这两本杂志,但是每间书店的《加冠》都卖完了,《日本高迈俱乐部》似乎尚未送来。我并不是要写信向您道谢。若是我的身份只要道谢便可了事,那是多么痛快。但,我是有话想对您说。我想征求您的意见。希望您能帮我。只顾着说这些自私的话,实在可耻。您或许已向嘉承问过我的经历背景。但,嘉承八成……毕竟他是个热爱宣传的男人……不过,这不是对嘉承的恶意,是我的自我辩解。我幼年时身体虚弱,曾因白喉和赤痢昏厥两三次。八岁时,大人买了《毛谷村六助》 (34) 给我,从此立志做文学青年。我父亲当时似乎有小妾。我所敬爱的母亲当时被男人胁迫一同私奔去箱根。但我母亲改名新子又回来了。在我记事时,我父亲好不容易从贫穷官吏暂时脱身喘口气,却因罹患肺病,举家迁往镰仓。父亲在以前,曾是惊倒一世的历史家。二十四岁当上报社社长,又因股票失去,也曾在陋巷搜罗史书,靠一支笔糊口。好像也写过小说。与大町桂月 (35) 、福本日南 (36) 等人交往,痛骂桂月,说他炫仙炫奇,同时受到某伯爵、某男爵、某子爵等人的知遇之恩,成为热烈的皇室中心主义者,是个顽固的官吏,孤高狷介,嗜读书,终其一生也是个不知厌倦的史家、坏脾气的父亲。那年我十三岁。在那两年前,小学六年级时,我的老师是镰仓大佛殿的和尚。受其影响,我不再以别墅小少爷的身份任性胡闹,成为偏执的宗教家、神秘家。我在现实中看到神。另一方面对袖珍本的热情也病入膏肓,搜集的长篇讲谈故事比我的身高还高。作文课时被老师指名朗读。以‘报纸’为题,写出卖晚报的故事令全班感动哭泣。我写的俳句也曾登上地方报纸。我这幼小的文艺爱好家还创办了供大家传阅的杂志。当时,有志成为诗人的高中生兄长为了上大学一度返乡,指出我美文 (37) 式形式主义的谬误,劝我看子规 (38) 的《竹里歌话》,还让我在《赤鸟》 (39) 写自由诗。当时我写的一篇《波》得到白秋氏 (40) 激赏,日后,获选刊登在ARS出版社的《日本儿童诗集》。父亲过世那年,兄长在某中学执教鞭。父亲固然是死于肺病,但自土佐国接来奉养的祖父死于地震,还有,接祖父来时发生口角,导致叔父上吊,以及堂弟的发疯(这也是叔父的死因之一)等或许也是原因。兼之,或许也为成了社会主义者感到心痛吧。事实上,兄长把我留在中学宿舍,举家前往东京,自己成了某某组织的书记长,在学校罢课发动抗争,母亲等人逃回镰仓后,他依然自牢中从事知识分子的活动。兄长的同志之一来到我家,将自宿舍归来的我与姐姐感化,使我们对兄长心服口服。三一五事件 (41) 发生后兄长转向结婚,之后婆媳关系失和,兄长夫妇留下我们迁居东京。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感伤的文学少年,数学欠佳的学生有严重自渎的毛病,我在学校毫无朋友,孑然一身,与姐姐、住在附近的W大生、小学时代的好友,再加上兄长夫妇,影印杂志《素描》持续了两年。因兄长参与运动,花光了父亲的财产,镰仓的别墅只好租给外人,一家重返东京,兄长夫妇也搬来同住。中学毕业开始打网球的我,拜网球之赐仿佛每夜长高二寸,高大、肥胖,在W高等学院消耗了自渎的一年后,进入W大学划船社。一年后我成为主力社员,两年后,以第十届奥运选手的身份赴美。那年我二十岁,身高六尺,体重十九贯 (42) 五百,正是红颜少年。我的划船技术很差。队中都是前辈令我十分惶恐。在往返的船上恋爱,回来受到热烈欢迎,兴奋过度下导致我有点神经衰弱。在我归国时,前一年痛失妻子的兄长,已回到老家,成为党资金局一员。热爱兄长的我,依然深受马克思主义理论影响的我立刻产生共鸣,卖掉镰仓别墅盗出我的学费交给兄长,自己也在校内成立左派抗争组织。关多治就是当时的成员,他的宿舍成了大本营。我也因此与当时企图自杀却无力执行的盐田嘉承结识。后来关多治失风被捕。多治虽然咬牙死撑,我却效法之前冲出家门躲藏的兄长,抛下几乎发狂的歇斯底里的母亲,自己也四处逃窜了一周。当我回家查看情况时被姐姐逮住。没有学费,学校也不能上了,我在姐夫的安排下去月薪十八圆的相片工厂上班。与母亲住在两间大的长屋。——我立刻在工作地点成立组织,担任领导者,下班后,在街头与上线碰面,在咖啡店绷着脸,交换秘密文件。其间,仅有四五个月。不久,间谍事件发生,我逃走转向,在重任经济记者的兄长安排下,我也回到学校。因为是在转向后,兄长被关了两个月,我的情形不严重,因此只被关进牢中半日。在职场时,我在机关杂志上改写穆伦 (43) 的童话,或片冈铁兵 (44) 氏派的无产阶级小说。对于十文钱买来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大概也很感动。那是贫穷大学生的故事,尤其是文中对兄长娶妻后的顾虑,让我再次对从小梦想的小说家这一行萌生希望。起初一年我埋头创作莫名其妙的小说,四处投稿。或因突然停止运动,一看到别人的脸就想哭,激动得分泌唾液,有点脸红。全身如遭松叶戳刺又痛又痒。应征《艺术博士》落选时几乎上吊。陀思妥耶夫斯基流行前夕,我很迷恋他,以酸臭的文学理论刁难多治,其他友人想必也都很不满。兄长再婚后的妻弟山口定雄,在早稻田德文系发行《鼻》这本同人志,于是向他请托,成为《鼻》的一员,刊登了一篇作品,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之后我邀约对《鼻》厌烦的山口,与他的好友冈田大致敲定计划后,先取得神崎与森的同感,接着再说服关多治去小日向 (45) 。强迫多治加入后,嘉承、神户也跟来了。就这样,由多治命名的《春服》诞生。多治的人脉很广,拉来山村、胜西、丰野,嘉承也很努力,拉来伊牟田氏。我与嘉承感情渐佳,我的臭毛病他似乎也能容忍。《春服》创刊至发行第二号的期间,我在去年年底至今年三月正为谋职奔走。幸好,靠着外祖父友人的帮忙进了现在的公司。自那时起,我与兄长的关系日益恶化,我决心卖掉全部藏书出外旅行。兄长对我放弃文学极为轻蔑。但我毕业后不可能再靠兄长养活。想到母亲的悲叹,也无法像神崎那样过着文学青年的生活,于是我决定尝试上班族的生活。入社一个半月,上司说你的身体好,希望你去朝鲜或满洲。我对与母亲兄长同住的憋屈生活感到厌烦,也想尝试新生活,于是来到朝鲜。我觉得朝鲜比满洲更像小说,但这与我当上班族一样,都是根据自己种种意见的种种必然行为吧。正如H老师所言:‘青年的思想只不过是自我行动的辩解。’到目前为止,我昨夜去找女人解释没钱给她买披肩,只是去了一下,就还给阿婆三圆借款,还被迫承诺三月要带她出去……可是,这个月是十二月。裁缝来拿走我珍藏的十圆。如今只剩下一圆,还要去理发——这样就只剩五十钱了,索性通通花掉,钱不能放到过夜,就这样迎向圣诞节吧,我愚蠢地盘算。昨夜两点返家后,写作到五点。刚才,与待在同一房间的公司工友去了理发店。收听加藤咄堂 (46) 氏的广播。回程买了点心四十钱,一盒香烟,这下子身无分文了。现在正在看舍斯托夫 (47) 写的《自明的超克》《虚无的创造》。他说:‘一般的传记什么都谈,唯独就是没提到对我们重要的事。’我重读之前的饶舌,很反感,心想还是别寄出去算了,但是写了一通之后,已与我不同,我觉得充满虚饰的自家宣传似乎也可亲可爱,接着差点又联想到自我厌恶,但我用舍斯托夫敷衍过去。对不起。对了,关于现在我的生活,公司从早上九点半至傍晚六七点。我的工作虽也包括文书作业,但本来是外务员。专跑汽车公司、公司的采购、店面等,算是一种到府服务的业务员。通常总在眼前被赶出来,不得不搓着手鞠躬哈腰,说来很没出息,但我快受不了了。若只是那样也就算了,问题是外地派驻所的人,都是夫妻档,该称之为刁蛮小姑的脾性吗?老是喜欢在背后议论他人,冷嘲热讽,尤其似乎生怕自己的客户被抢走,总是叫我跑腿打杂,既然要批评索性我就洋洋洒洒都列举出来吧。他们总是优柔寡断唯唯诺诺,只顾着讨好总公司,忧心职位不保,嫉恨别人的月薪,批评生活,替自己抱不平,例如为了差旅费的计算私下互相说坏话,骂什么出差暴发户,做老婆的也面目狰狞,某某人老是出差——像我老公出差三天就攒了三十圆回来呢。于是另一方的妻子也不甘示弱,我老公就算出差,唉,那些都是下面的人去做。但是主任老是拿二等旅费搭乘三等车哟。真小气啊……不过,做老婆的自己出差时,一下子抱怨鞋子破,一下子抱怨没洋装、T恤脏……非常烦人。尤其是美其名曰人数少较有家庭气氛,但也因此竞争格外激烈,像我就成天都得请示意见——况且基于生意性质还得招待客户,假日与周日照常上班、加班的情形也很多,根本无暇念书。处处费心费神也很累。月薪六十五圆,再加上五成加俸总计是九十七圆五十钱。但金钱若用途不明就不予支付,弄得一再亏损。欠了一屁股债。我已非讲他人坏话、同情他人的年纪,就到此打住吧。工友已经钻进被窝了。频频传来英语令人哑然。说到这里,我毫无语文能力。不过,我也钻进被窝书写。工友很烦人,等他睡了再说吧。请原谅我这犹如收音机广播的写信方式。我觉得这样更纯粹。同时,我要抄写舍斯托夫:契诃夫作品的独创性与意义在此。试举喜剧《海鸥》为例。在那里违反一切文学上的原理,作品的基础,不是种种热情的机构,也不是事态的必然性持续,而是裸裎的纯粹性偶然。读这篇喜剧,感觉仿佛在浏览毫无秩序与构图、集合了种种‘芜杂事实’的报纸。在此支配的是偶然,是偶然与各种一般概念对抗奋战。 一边抄写这个,一边在工友的催促下,讲童话、紫式部 (48) 、清少纳言 (49) 、《日本灵异记》 (50) 给他听,讲着讲着,他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架,咔咔咔发出三响。太宰先生。还是早点睡吧。请勿露出鄙薄的浅笑随口附和。——开玩笑的啦。今天去公司上班,为了年会,一一向社员收取会费。众人酒酣耳热。我却因酒品欠佳的理由,被命令戒酒,很无趣,整整三个小时,只能望着白色柱子,听大家说傻话。然后去客户那里拜年,受邀去会员、主任家吃饭、玩牌,现在回来,写这个时已是晚间十点。心神很累,真不想写信。就简单写后记吧。向公司请假两个月的原因,是因某事喝醉后,与九名工人发生争执,我在十月二十九日,被剃刀割伤手腕。伤口引发丹毒,住院两个月。面对一个已醉得边吵架边打瞌睡的男人,清醒的对方竟持刀相向,而且是以多欺少,可见我的运气很糟,甚至饱受丹毒折磨,为了住院费……母亲把老爹剩下的唯一一栋房子拿去抵押借高利贷,虽与兄长发生争执还是寄钱来。公司说不是生病是私下受伤引发的意外事故,因此不给我十二月份的薪水。而且公司的人,还把我当成无赖汉冷嘲热讽。唉,算了吧。我想干脆刺上樱花刺青。我不是小孩。说到这里,想写信给你,是因为我想放弃文学了。那不是基于思想上的理由,纯粹只因生活上的不便。在京城 (51) 当上班族,过去,我从未感到任何不良条件,但这次事件发生后,忽感厌烦。今天去公司后也是,几乎毫无自己的时间。负伤前平均睡眠时间五六个小时,偶尔彻夜读书、著述(哎呀呀),同时,也在公司写类似小品的文章,今后却再也不愿了。太宰先生,我想回东京过文学青年的生活。我并未因上班族生活而看见社会或心境为之开阔,反而除了发薪日与上司的嘴脸以外什么也没看见。在大学填塞的少量经济学也忘光了。无法念书的生活,从以前我就不太喜欢,如今更严重。我要不就在东京靠文学生活,要不就只能一死。比方说效法镜花氏跟随红叶山人 (52) 做秘书的那种形式,或者仿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种方式等待水与米、别林斯基 (53) 的出现,总之我想做点什么。不过,我是卑鄙的家伙,回到东京后如何堕落,我都无所谓,但我母亲——受不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边的空气我也受不了。想必,我的心愿是自私自利支离破碎的奢望吧。然而,如果继续这样一个月都保持同样的商人生活,我觉得我要不就是自杀,要不就是会放弃文学,别无选择。或者可以继续。我想继续——但是,我现在写的,是难以忍受的心情。我快要窒息了。把窒闷的呼吸吹入气球,让它飞上青天,死心吧,我心里这么想。但是,我还是想改变生活,我想听听您对此的意见。我已经不行了。就算回东京,也不可能光靠文学糊口。不如干脆去当锣鼓宣传队或游民,生活经验可能还会变得比较丰富。但,我妈一口气寄来四张女孩子的照片让我挑老婆。现在《春服》已无望当作我的地盘。十月寄的百张稿纸的小说不知到哪儿去了。索性,撕破也好。索性,去应征悬赏文学奖吧。保持沉默方为明智吧。然而,太宰治先生,如果可以,请写信鼓励我。四日上班过了五日,我恐怕就已腐败透顶了。今晚我不想写信。明晚和后天想必更不情愿。既然已经说了任性的话,干脆就说个痛快吧。请骂我一下。啊啊,请对我说,赶快回东京!骗人!请介绍我认识我喜爱的作家尾崎士郎 (54) 、横光利一 (55) 、小林秀雄 (56) 。骗人!我从本月起,想把记忆所及写成自传。但,《春服》一塌糊涂让我很悲观。在《春服》重新振作前,能否介绍您所熟知的同人杂志,每个月让我刊登五十张稿纸的文章?我会付同人费。多事!多写一点,去报名文学奖也是个办法,却又觉得那多半得靠运气不太情愿。况且,字迹这么丑的稿子,人家肯定也不会看。意志薄弱的我眼看无法刊登的作品越来越多实在忍不住,索性一开始就撕掉——骗人,骗人,怎样都好。如果这封信您肯看到这里,光是这样,我已万分感激。请写信给我。这样的话,我会再重写。这封信请撕破扔掉。拜托拜托请原谅我。与这同样内容的信,我一共写了六封寄给六位作家。不管怎么说,您都是拥有自我世界的作家。坦白讲,很自大,我有点蠢吧。我无法热爱您的世界。我不认为您聪明。然而,您是近代知识阶级分子,有不安的面貌。我不能再乱写了。您是《黄表纸》 (57) 的作者,也是
<i>Eureka</i> (58) 的著者。《被殴的那家伙》 (59) 对您而言不过惹来浅笑。您操弄的人生纸雕工艺,如同大南北 (60) 作品改编的拉洋片鲜血淋漓。我不会再啰唆多话。瓦莱里 (61) 看起来之所以庸俗是您的《逆行》《卑俗性》读后感。不过,在此有近代青年的‘关于失去的青春的一片抒情,关于我们真实环境的幽灵的自我证明’。然而,我是昏暗、荒芜的辽阔草原。到处都有日光照亮吧。绿色生意盎然,但,其中也乱生着菁菁杂草。该从哪儿割除才好,我胡乱从脚下去处拨开草丛往里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要报告——什么呢。我很迟钝。不是那样。不过,我希望自己野蛮又强壮。现在我热爱的世界任何作家都没有。我最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请不要轻视我的平凡。我决定今年一定要写些什么。但是,小说,人生,究竟有何意义。根本没有意义。我要像吃饭一样写小说,就连那么憎恨实务精神的舍斯托夫,都留下了作品全集,所以用力点应该也可以吧。无论是谁都行,我只要收到名人的信,就会写这种莫名其妙厚颜无耻的宣传文。不,只有在这之前,收到北川冬彦 (62) 氏五六行的明信片时。不过,其实,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信。还是去睡吧。看看舍斯托夫也好。拜托~~~~拜托,拜托,请写信给我。否则,我很无聊。这个天真的臭脾气!我不太喜欢写这封信的我。您呢?对于我少年时的贫瘠自傲,请加上这个。我少年时在十三四岁的那个年纪,画画很差劲,但帝展 (63) 的深泽省三 (64) 氏(红子女士的丈夫)很中意,劝我去念美术。我很会唱歌,也擅长写诗——说这种话,才真是愚蠢——我讨厌过剩。别人的也讨厌,但自己的就姑且写写。对不起。请别不高兴——不,先不说别的,首先我就不懂为何会不高兴。我是低劣的少年。但是——不!果然还是低劣。强人所难。一再叫您写信给我。再会吧,再会吧,翘首盼您回信。慢着!有人打哈欠。而且,你看。啊,啊,啊,旁若无人地将细长的双臂举起,像要捅破天花板似的,而且那嘴巴之大,牙齿之白,简直就像马脸。我有计策,太宰治先生。关于自己,我想写很多事。若您已赏光看了二三十页实为幸事。首先,我是毫无意义的存在,哪怕马克思没有说贸易公司—中介—广告业—外务推销员对社会无益,我还是决定恨自己的生意。以前,主任教训我叫我抹杀个性。出去收钱碰上硬灌我喝清酒的货车行老爹很有趣,但是对着冷然端坐在桌前,留八字胡的公务员:‘请问今天有什么需要吗?’‘没有。’‘是,那么有需要时请再叫我。’或者,‘我要写公文,商人先在外面等着!’或只为了‘一厘 (65) ’的折扣让我来回跑个一百次最后只拉到二三十圆的订单??不,我不该发牢骚。仔细思量之下,再没有比喜恶先定,道理在后的事实更可怕、可厌。喜欢?讨厌?然后一瞬过去,现在是讨厌的。所以我觉得世间言语只不过是在操弄人的情感。我好像也开始需要面具了。梅里美的面具想必最好。我不会再对着他人说喜欢或讨厌云云。明明是喜欢才说喜欢,讨厌了却不能说讨厌了。我对某个女孩产生那种责任,后来不喜欢了,却无法开口说分手,非常困扰。明明就是讨厌还努力想变成喜欢那是不可能的。我非得在讨厌的情况下去爱吗?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我憎恨太多人。啊,啊啊你也是,你也是,你这家伙害得我这么苦,居然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写个不停。”
“最近你的明信片没有一张能看。变得非常怠惰、软弱又巧言令色。我深感遗憾。吉田生。”
某月某日
“聊述一言。(空一行。)我得知我也是未能化身为拜伦的一只野狐狸,对于变身感到厌烦,写绝交信给情人。自己的生活,皆是谎言,虚伪,已无法再相信任何事,坠入绝望的洞中(银行,也中止)。自今日起,我不承认你的文学。永别了。请给我照片。《小丑之花》是杀人文学吗?(银行不中止。但是……)不,这是小小的暖身。太宰先生,你似乎上钩了。有苗头。如果对我感兴趣,请看到最后。我是年仅二十岁的少年,所以让你在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我深为感激甚至惶恐。(如果我用生命说出的诚实言语都被嗤之以鼻,那我真的想刺杀阁下。天啊,我在说什么蠢话。)首先,我是什么程度的少年,请容我先自我介绍。十五六岁时,我醉心佐藤春夫老师与芥川龙之介老师。十七岁时,醉心于马克思和列宁(赌上性命)……可是,到了十八岁时,又回到‘芥川’,醉心辻润 (66) 氏。(太宰这人,是多么没劲的家伙啊。你听见没有,不倒翁,朝此方而来,吾亦感凄凉的秋暮 (67) ,如何?请帮我。请不要扔进垃圾桶。我会努力写得很有趣。)透过‘芥川’,嗜读阿纳托尔·法朗士 (68) (敬语应该可以省略吧)、波德莱尔、爱伦·坡。之后我抛下文学,走上灯影迷离的街头,历经种种,成了现在的我。我从事文学,却渐渐感到语学的必要,撇开外语不谈,连日语都没好好学,无所事事地度过。(很无趣?再一点点就好,拜托请忍耐。)我认为自己的生活是盲动,但是,人生本身就是盲动。我如此自问自答。(秋夜里,自问自答的软弱。这是二百年前某翁的句子。 (69) )身为二十岁的少年,这样或许太过认命……舍斯托夫式的不安是什么,我不知道。纪德的书我只看了《窄门》,是纯情青年的爱情故事,顶多只感到诚实的可贵……总之,我浅学无才。很抱歉。我实在太失礼了。现在才赫然发现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若是书信惯用的文言体,要我写多少都不成问题。若是向他人借的衣服,即使是最正式的大礼服,我也照样能坦然自若地穿着。话说回来。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唱一段,不,是让我写一段。(别说可怜话。)敬启。小可经某位异性友人推荐,拜读了《盲草纸》,之后亦拜读了《卑俗性》,立时成为太宰治的忠实仰慕者,恳请视之为仰慕信。《日本高迈俱乐部》自十月号起购读,也看了《思想的芦苇》。堪称知性之极……马场的这句话,小可……不,已无话可说。若是电影影迷,这时候,应该会要求在明星照上签名,而小可也想要类似太宰治先生亲笔‘签名’之物,不可以吗?端此静候佳音。以稿纸充当信纸,失礼之处尚祈见谅。敬上。十二月十五日。太宰治先生钧鉴。我的名字,或许是石竹,或许是夕颜,或许是蓟。又及,这封信,我说得不够,或者说得太多,为此感到自我厌恶,对《卑俗性》中有句话,‘语无伦次的招牌’深有所感。(唉,又说傻话了。)太宰先生,这样不行。首先,我什么时候有异性友人了。全部都是谎言。我才不要什么签名。我是阁下的——不,越来越困难了。我不需要您的回复。那种东西,我讨厌。太可笑。属于我们的作家出现,是可喜之事。就算痛苦,也请活下去。在您身后,无法言语丧失自我的亡者,有十万人,正在聚集蠢动。日本文学史上,能够出现我们的选手,真是太好了。很高兴看到带给我们这么多芸芸众生文字表现的作家出现。(泪水源源不绝,难以控制。)而我们,这十万青年,走入真实社会后,究竟能否生存,这个严肃的实验,在阁下身上,正默默进行。以上,就是我写的,我尚未脱离少年之域,写信或面见‘高处的空气,强烈的空气’的您,会让我感到‘冻伤的危险’。我以非常敬畏的态度,仅此一纸信笺,我要逃离您。但愿,长腿蜘蛛对小麻雀能够宽大为怀。当然,您的作品我自认比任何人都热心嗜读,容我再说一句。——你在黄昏初来……你戏弄闪电。凝视太阳太久了。所以受不了……(空一行。)不知《盲草纸》的作者是否能套用这种话——这是斯特林堡 (70) 《去大马士革》中的话,啊啊,我还是用了做作的写法。虽然无法再写下去,太宰治先生,我想飞奔去您那里躲在暗处说话。如果您在《改造》杂志上写文章我就买《改造》,您在《中公》(中央公论)杂志上写文章我就买《中公》。并且,故意积欠三圆未还。顿首。我是女的。”
“敬覆。盼你自重自爱。你应自觉,唤起高迈精神完成你的天赋才能,乃是天下人赋予你的天职。切勿在梦中徒悲泣。应努力严肃完成五十张稿纸。五百圆于你应已足够。八十圆,用于买新斗篷,二百圆可买一套全新的衣裤与白足袋,打造出总计二百八十圆的豪华版拜年贺客。一早,我将立门而待。致太宰治先生。佐藤春夫。”
“谨启。久未联络,不知过得可好。谨致问候。两三天前一再收到明信片与电报,要求寄送二十圆稿费给太宰君,但敝社稿费只能给六圆五十钱(两张半稿纸),敝人现今阮囊羞涩,好不容易在今日向友人借到十圆。承蒙四度重写,万分同情,因此总计只能寄十五。除夕在即,恐怕他还是会照样不当回事地大肆挥霍,因此钱还是由您保管,再视情况适度转交。本想寄更多钱,但我也生活拮据实在无法。曲町区内幸町武藏野新闻社文艺部,长泽传六。太宰治先生尊夫人。”
某月某日
“腊月严冬的夜半,霍然坐起,提笔摘记。一、我并不低劣。二、但,我是独自创作。三、有人在看。四、‘我也彻底贫穷了,是吧。’五、不该如此。六、蛇身清姬 (71) 。七、‘对你惊鸿一瞥,是不幸的开始。’八、这时候,不知太宰是睡是醒。九、‘惜哉,才能!’十、筋骨发达型。十一、玉不琢,不成器。(络绎不绝,思绪的队伍,万紫千红百面亿态。)抓住一条做笔记时,已错失三十倍乃至四十倍、成千上百的言语。S。”
某月某日
“前略。此前料想您必然在疗养正感安心,却风闻贵兄最近只求借由药品注射寻求片刻安稳。我认为此举极为不妥。关于药品注射的可怕后果,想必贵兄早已明白,无须我现在重申。但那如同对恋人断念必须痛下决心,殷切盼你能断念。佛典有云‘勇猛精进’,我认为正可表现这方面的决心。其实本该登门拜访当面申述,但贵兄也已是一家之主,不是稚龄幼儿,我相信即便写信说明你也能理解,因此以书信告之。不妨找个温暖的地方或去温泉区静静思索。或与青森的令兄商量亦可,请原谅我如此多事。或者你已做好去温泉区的准备。如果去了温泉区还请告知。在下想与青柳君一同拜访,也在那附近的旅馆逗留一阵子。代向尊夫人问好。顿首。井伏鳟二。津岛修治先生收。”
“我只筹到三十圆。听到‘赌上性命’这种话我很担心,不知究竟如何。其实直到九日为止,我一直在等着,以为兄长或许会详细通知。(空一行。)这样分开后对彼此的生活都有太多认识不足之处,想必也会遇到种种困难。你说是赌上性命,因此才寄钱给你。但我的生活也绝不宽裕,只能预支薪水(而且,能预支的不多)。(空一行。)不是在吊你胃口。也不是在奢华度日。身为教师,并非如普通人想象中那样生活。犹记当年,你和我应该都曾做过燃烧青春热血的工作。(不是指文学喔。)就是那个,是为了那个。况且,小孩出生后,太太得肺病,我也得肺病(当然症状轻微),已焦头烂额。(空一行。)所以,三十圆,请你将就一下。可以的话,记得还给我。因为我可是赌上性命。(空一行。)透过文坛的小道消息,你在小说之外其他方面的生活态度如何我大抵知道。但是,我不愿相信那是你的一切。(空一行。)打起精神来!什么赌上性命……要自杀的……天底下有那种人吗!气质泽猛保。”
“恶习应除尽。本乡区千驮木町五十番,吉田洁。”
某月某日
“虽觉非说不可却终究说不出口。我决心等到暑假再写信。我想写信。明明觉得非写不可为何却写不出来,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你说:‘人不该嘲笑人。’但我至今还是写不出来。信决定了我。我决心写信。从明日起我要画一张画。并且更加坚定决心。大约一周即可完成画作。然后去茑 (72) 写信,如果没写信就不回东京。不管怎样,都要等写信之后再说。《青鞭》创刊号已收到。我要起而实行。我没有创造任何东西,只想画这种画,只想得到您的认可,却未实行的自己,令我心焦如焚。自船桥归来当天,想到对自己的彻底绝望,我很悲伤。您的话,现在尤其给我绝对必要的力量。我实行了毕加索与马蒂斯换个看法皆可被付之一笑的事。我最近画的画不是实行是借口。我想写很长很长的信。我说无懈可击的信‘这种信很难做到’,但我这番话似乎被鳍崎君误会了。我努力直到发誓要写信的日子。从那天起对你说话再不需努力。我想写可以看上一整晚的长信。我不是鼬鼠。我有时感到自己沉重如苹果树。也不想与他人说话。唯有在你面前什么事都能说。如果你不相信这封信,我会死。敬四郎拜上。”
某月某日
“拜启。突然提出冒昧请求请原谅,不知您能否收我当弟子?我看了《卑俗性》,现在还在阅读。我现年十九岁。去年自京都府立京都第一中学毕业,明年,打算念三高文科丙组,或早稻田,或大阪药专。我立志成为小说家正在拼命钻研。老师,请收我当弟子。为此,需要哪些手续?辻润说:伟大的灵魂只能被伟大的灵魂发现。我有一点画讽刺漫画的才能,对文学也有一定的敏感度。出身上等。但是,有一点古怪。既是基督徒,也是创造性虚无主义者,是个可悲的男人。请给我回音。太宰主义以惊人之势渗透我们的团体。令人欣喜欲死。再见。静候佳音。三重县北牟娄郡九鬼港,内山彻。又及,我也有刺青。刺的图案与老师小说提到的图案一样。整个背部都有绿波荡漾,火红的大朵玫瑰,貌似鲭鱼的尖吻细长鱼类,共有四尾,鱼身擦过花瓣在花间嬉戏。因为找的是乡下刺青师,对方似乎没有刺过玫瑰花,大朵玫瑰几与不足为取的猴脸如出一辙,有一阵子,我只好把房间弄得暗暗的睡觉,很不是滋味,幸好,如果没有大费周章绝不可能看到我的背部,我刻意四季都穿短袖衬衫,因此渐渐淡忘,明年我决定报考三高文丙。老师,我该如何是好。快教教我吧。我喜欢山田若 (73) 。我想我大概腕力超强。我的爸妈,有时会生我的气,狠狠甩我耳光。但是,爸妈都很弱小,我压根儿没想过报复。父亲是现役陆军中校,一点也不胖,可笑的是,身高永远都是五尺一寸。只会越来越瘦。想必很不甘心吧。他会摸着我的头哭泣。说不定,我是很不幸的孩子。我是和平主义者,昨天也在五坪大的室内独自盘腿而坐,四下打量半天,清楚可见房间角落,人,再也没有比不擅长打架更伤脑筋的事。内山十三。”
“您似乎很痛苦,但大家都是忍受与您现在同样的痛苦活着。您的创作,这半年来,没有一家杂志愿意刊登。这是作家迟早必经的低潮。这是基于记者之间的默契,没办法。随信附上二十圆。这是我暂时先垫的,兴致来时哪怕是三四张旅行日记也好,请寄稿给我。建议您用这笔钱做个五六日的贫穷之旅。即便只剩我一人,仍然相信您。大阪沙龙编辑部,高桥安二郎。春田被开除了。是我那样处置的。”
“根据尊夫人的报告,您似乎已戒烟、戒酒。相对地,一天要吃二十根香蕉,每日咬烂三十根牙签,弄得尖端散开如棕榈叶,并且边走边随意乱吐,没什么原因就钻出被窝,四处打转,把电灯的灯罩戴在头上,弄坏了三顶,得知这一切,难怪尊夫人只能叹息‘一难方去,一难又起’,但这并非太宰一个人的错。是大家一起起哄,把你当成笑柄,为此,我甚至对两三人萌生恨之欲杀的愤怒。太宰,没什么好羞耻的。抬头挺胸大步走吧。黑。”
“太宰先生,好久不见。欣见您的文名一日比一日隆盛,纵使骂我这是多余的奉承,对于您的小小斥责,亦不足为惊。前不久,《盲草纸》又是压倒性杰作,我每月拜读您写的《思想的芦苇》,只盼能以此为严格修养之资。目送年轻人一点一滴稳健地出人头地的背影,我怀抱着对于人世最尊贵光芒的崇敬心情,昨日,打扫了神坛,并且祈求吉田先生的飞黄腾达。想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太宰先生一整年只订了三百张稿纸,而且一直端正放在桌上,一旁还有钢笔,无论我几时去,稿纸都不见减少,您只是与井伏先生默默下象棋,或睡午觉,对我来说,堪称最坏的顾客,但是,每当我去附近的作家那里送货归来,必定会顺路拜访,一边喝茶,一边悄悄期待必然出现的人。您从不背后议论他人,即便我谈起他人消息,您也看似兴趣缺缺,只是热心研究我的生意。我的眼光果然没错,昨日我也在某知名剧作家面前,谈起这项自豪之处,大获成功。即使被您责骂,也莫可奈何。我保证今后绝不会在别处议论,只限此次,还请宽恕。没想到会在尴尬的地方大失误。话说回来,您吩咐的稿纸,这个月初刚送了五百张,您又订了五百张,令我大吃一惊。昨晚已送出千张。请默默收下。您的第一本小说集,至今尚未出版,但届时在出版纪念会上,我想唱《龟鹤》这首喜庆的谣曲,以表达心中喜悦于万一,不过佐藤家那边,不会出席容我叫嚣龟鹤曲的那种聚会,看这样子,举行出版纪念会时,佐藤家全体出席的聚会,还有佐藤家缺席、鹤龟出现的聚会,这两者都必须前往云云,这是关于佐藤家方面的议论。又,此次,您将替《历史文学》执笔,我这个月初的送货,总算稍微帮上一点忙,今后,也会向您报告,这把年纪每次还瞎起哄,都是我自以为是不明就里,这点还请见谅。师走只剩一两天,商人正忙得焦头烂额。于深夜三点搁笔。田所美德。太宰治先生收。”
“来信已阅。深感您的窘状。如此回信自己也很不愉快,正因知道您会有何感想,提笔格外艰难,但这个月我自己也做了傻事弄得手头拮据。实在无法帮忙还请原谅。这纯属事实上的问题。完全没有心态上的算计。对您的诚意依然不变,如果可以,请相信这点。在我窗下,年货市集的笑声私语直入耳中。请保重身体。太宰治先生收。细野铁次郎笔。”
某月某日
“敬启。太宰治阁下。想必,这是第一次有女人寄信给您。您是女的,男人自然会对您客气,但是,女人却忌妒您 (74) 。之前在友人之处,看到了您的信,非常不愉快。(我在神乐坂的大众剧场,卖火盆与坐垫。)那位朋友,不知该算是远房表兄弟,还是伯叔祖家的人,说来非常复杂,不过,我们的确有血缘关系。他正在就读日本大学夜间部。将来说要当电气技师,再过两年,我会嫁到这个友人家。他晚上去大学,早上以京王线新建小火车站的助手头衔,带着便当出门。这位助手,每周一次,会把他对父母、兄弟都不敢说的大事向您倾诉,并且,每四周一次,会收到字迹丑陋如女佣、只写了寥寥两三行的明信片,他总是把明信片贴在类似相簿的本子上,每次只要一有人来,他就非常兴奋地拿给人看,甚至令我落泪。有时他似乎就寝后也在看,这本相簿,就藏在他的被子底下,周日早上,我去叫谦哥起床,结果,被我发现那本相簿,谦哥见我发现,当下面红耳赤,拼命从我手里抢回去。我顿时放声大哭。那是内容非常平淡无聊的明信片。您应该更加肯定读者的眼力才对。寄信给您自称忠实读者,对于男人,对于一个即将出人头地的男人而言,他可是豁出去这么做的。作家不是人,因此不懂人的诚实。您的明信片,在相簿里有十七张,就像约好了似的,一律都是写些这次在某某杂志几月号写了多少字的文章;下次要以某某为题出版几百页的小说集。其他的事,您大概觉得说了他也不懂吧?谦哥念小学的时候,功课有多好您知道吗?还有,我在学业与女红方面,也没输过任何人。今后,请别再寄明信片来。谦哥他太可怜了。大抵上哪有人在小说发表的五六天前就写明信片。这种问候函难不成你一次寄了五十张?就像我们剧场的表演师傅,诵读新作前,会以耳塞 (75) 的名义,分送荞麦面或寿司,吃了寿司后再听师傅表演新作,结果很不可思议,听起来果真相当好听。我这么讲应该没错吧。谦哥才不是尊敬你。如果那样自以为是,会惹出大麻烦喔。谦哥对你的小说哪一处,是以什么方式谈论的,了如指掌,我觉得谦哥的这番心意太可贵,真想录音下来寄给你听听。不管你要在什么杂志写文章,或者另外还有多少个读者,对谦哥而言,那丝毫不是问题。谦哥的人品,绝对比你好太多了,你自己没注意的地方,他都细心注意到了,甚至还替你掩饰。如果你能替我们两年后的家庭幸福稍微着想,就请你以后不要再寄那种卑鄙的东西给谦哥了。那每次都会引发我们的争吵。如果你多少还有一点人性,今后,我确信你会改变态度。做梦也不容怀疑。我就挑明了直说吧,我对你和你的小说,都很不喜欢。心情就像钻过有毛虫的青叶下方。只想尽快摆脱永不再见。太宰治老师收,平河多喜。给不认识的人偷偷写信,想必,会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藏在腰带的信,一下子取出,一下子藏起,我伫立原地,苦思良久。”
“你就那么想要钱吗?今早,我又在报纸的广告版,发现某个男人(想必是你),朝某个男人(想必是我)发出求救信号,真是不好意思。说来可笑,昨天看起来还神采飞扬的男人,一旦发出要钱的求救信号后,顿时令人兴味索然,不忍卒睹,这究竟该怎么说呢?不知你到底有没有念诵吃芋头那段疯子的咒语。念那段咒语时,你是什么表情?你自称是通晓最高级与最低级两方意识的大家,为了一百圆,居然向我这种住址与身份不明的小人物俯首听命,像狗一样乖乖听话,我很想知道你当时的表情,下次你写散文在哪家杂志发表时,不让其他读者看懂没关系,记得在文章某处为我一个人写上百言感想吧。这是X,是Y, (76) 而且最重要的,是一百圆,玩弄人的金主上。致作家太宰治。太宰治君,别以为无人知道就乱来喔。劝你自重。”
某月某日
“太宰先生。再过一两晚之后我也要二十五岁了。我会自二十五岁起写小说,在三十岁走红,然后,分到一点家产,之后便与乡下早已定亲的近视姑娘结婚。先生儿子,再生女儿,然后又是儿子、儿子、儿子、女儿。依此顺序生孩子,四男会从感冒转为肺炎,在五岁夭折,之后,我会顿时苍老许多,即便如此,一年还是固定写两篇小说,在五十三岁死去。我的父亲,也是死于五十三岁,大家都对家父赞不绝口。想必那是最恰当的年纪。老早之前您提过《历史文学》邀稿的小说,已完成送交杂志社,我现在就对那作品充满期待。想必会是杰作吧。”
“前略。小说完成。可喜可贺。受到如雷喝彩,而且可看出威胁我们同业生活的企图。恭喜。虽是寄给《历史文学》,其实你应该投稿到稿费较高之处。不过,除夕,正月新年,就算吃亏个一百圆也无妨,只想尽快拿到现金的心情,这点,无论是我们三流作家,或你们这种纯文学者,似乎都一样。祝新春愉快。”
某月某日
“前日(二十八日左右),依令堂大人所嘱,寄了新年用的年糕及腌咸鱼一包、黄瓜一坛,据您信上所言,黄瓜未收到,麻烦前往贵地的火车站查询后告知,以上请转告尊夫人。以下,尚有两三感言,过完年算来相识已有二十八年,身为出入津岛家的穷商人,不学无术,容我僭越,明知现在不是唠叨抱怨的时候,还是汗颜伏地,恳请暂时容忍,听我细述逆耳忠言。根据传言,最近,您的借钱恶习又犯了,甚至对未曾谋面的名士开口借钱,而且像狗那样哀求,遭到对方峻拒也不以为耻,还振振有词说借钱有哪点不对,只要按照约定在他日还钱,对方也不会困扰,我们自己也可救急,这样有哪点不好。之前,甚至因此向尊夫人丢掷火盆,砸破两扇玻璃,我听到一半已暗自垂泪难以遏止。贵族院议员、功勋二等的显赫家世,对您这种文学者而言没有任何骄傲之处,想必已是老古董,但是为了令尊大人过世后只剩天地一人的令堂大人着想,容我替您保留一点颜面,‘把我一个人当坏人,将我逐出家门除籍,赶出家乡后,现在越发得寸进尺,将我一人抹黑,好像这样才能摆平四面八方’,从这种种言辞,可看出您的恨意。现在您暂时扬名家庭和谐后,对于令兄、令姐,或许会举出条条罪状讨伐,但那种曲解必然无用。之前,嫁至山木田家的令姐菊子女士,也曾衷心哀叹,容我以戏剧比喻,等于是接下政冈 (77) 这种重要角色,若是自己讨厌的人,哪怕是看主家的面子,也懒得多费功夫,不仅是我,令姐菊子女士亦然,为了照顾你,明知会在婆家立场艰难,还是勉强牺牲奉献。因此自今日起请务必、务必打消向他人借钱的念头,万不得已时,请直接通知我,最好还是尽量忍耐一下,此事若被令兄大人得知我会很麻烦,因此这次由我暂时垫款之事,还请保守秘密,容我再次强调,若真是讨厌的人,我也不会啰唆这么多了,这点盼您能理解,请善自养生,善自珍重,端此敬颂。青森县金木町,津岛会治。太宰治先生收。末笔顺祝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