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请M夫人把清酒装进各人的水壶里,欢天喜地地出发了。这一路上N君老把贞传和尚四个字挂在嘴上念个没完,我们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走到可以望见寺院屋顶的时候,我们遇上了一位卖鱼的大婶。她拉的大板车上装满了各种鲜鱼,我一眼看中一尾两尺长的鲷鱼。
“那条鲷鱼多少钱?”我对鱼价压根儿一窍不通。
“一圆七十钱 (21) 。”
我没多想就买下了。买了之后才发现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好——眼下可是要进寺院哪!提着两尺长的鲷鱼进寺院,说有多怪就有多怪!我完全束手无策了。
“谁教你买了个麻烦?”N君撇着嘴讥笑我,“买那种东西想干吗啊?”
“唉,我盘算着到了三厩的旅舍就请老板帮忙弄盐烤全鱼,摆在大盘子上让咱们三个一起大快朵颐嘛!”
“你脑子里怎么净是怪主意呀,那不成了办喜事吗?”
“可是,花个一圆七十钱就能享受奢侈,太便宜了呀!”
“便宜个头!一圆七十钱在这地方算是买贵了。你真不懂得精打细算!”
“真的吗?”我沮丧极了。
到最后,我只得提着那尾两尺长的鲷鱼,走进了寺院。
“怎么办啊?”我小声向M先生求救,“我想不出办法了。”
“让我想想……”M先生满脸认真地思索着,“我去向寺里面讨几张报纸来,您先在这儿等一会儿。”
M先生去了寺院的厨房,没多久便带回了报纸和绳子,把那条棘手的鲷鱼裹起来塞进我背包里了。我顿时如释重负,这才有心情抬眼欣赏寺院的山门,建筑并没什么出奇之处。
“这寺院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我压低嗓门对N君说道。
“不不不,这里有价值的是内在,不是外观。总之,请先进去寺院里面,听听方丈的介绍吧!”
我踩着沉重的步伐,百般不愿地跟在N君的后头进去。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真教我吃足了苦头。寺院的方丈外出了,一位五十岁左右、貌似老板娘的人出来把我们领到了大殿,然后就开始了又臭又长的介绍,我们还得规规矩矩地端跪正坐,恭恭敬敬地仔细聆听。好不容易介绍告一段落,我松了口气正要起身,N君却膝行向前,问道:
“这样的话,我还想再请教一个问题。”
他满心好奇地问道:“这座寺院到底是贞传和尚在什么时候建造的呢?”
“你说什么呀?这座寺院不是贞传上人起造的呀!贞传上人是这座寺院的第五代高僧,并且是中兴之祖 (22) ——”接下来,又是一长串介绍。
“真的吗?”N君露出了一头雾水的表情,“这样的话,我还想再请教一个问题,这位贞‘床’和尚……”
N君居然讲成了贞“床”和尚!真是太失敬了。
兴致冲冲的N君又膝行凑上前去,几乎快碰上老妇人的膝头了,两人滔滔不绝地一问一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开始担心三厩还去不去得成了。
“那边有一块很大的匾额,就是那位大野九郎兵卫 (23) 大人亲笔提的。”
“这样啊!”N君似乎十分佩服,“说到大野九郎兵卫大人——”
“您应该知道吧,他是一位忠臣义士。”
眼看着话题又扯到忠臣义士上去了。
“那位大人是在这地方辞世的,得年四十二岁。听说他是一位非常虔诚的信徒,曾经多次捐给这座寺院大笔布施——”
这时候,M先生终于站起身走到老板娘面前,从衣服内袋掏出一只白纸小包递给她,静默地施了一礼,然后朝N君低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
“哦,嗯,我们回去吧!”N君神态自若地说道,并向老板娘道了谢,“多谢你详细的解说。”这才总算站起身来。
事后我们问他,他却说老板娘的话他连一句都没有印象。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于是继续追问他:“你不是兴致勃勃地一连提了好多问题吗?”
“不,那些都是在没有意识之下发问的,我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嘛。我还以为你们一定想知道更多知识,所以才耐着性子跟那老板娘讲话,我这番牺牲完全为了你们呢!”
N君所发挥的牺牲小我的精神,根本没人稀罕。
等我们走到三厩的旅馆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们被领到二楼的一个面街的别致房间。外滨的旅馆都很高级,与这座小镇不太相称。房里就能望见海,窗外开始飘起小雨,海面一片白茫,波平浪静。
“这里还不错嘛!而且咱们还有鲷鱼,就一边欣赏雨中海景,一边好整以暇地把酒言欢吧!”我从背包里取出那包鲷鱼,交给了女侍,“这是鲷鱼,拿去撒盐,整尾烤好送上来。”
这位女侍的样貌不大机灵,只应了一声“哦”,心不在焉地接过鲷鱼,走出了房间。
“你听懂了没?”N君大概和我一样,对那个女侍不是很放心,于是叫住她再次叮咛,“记得是撒了盐整尾烤哦!虽然我们有三个人,不用切成三块哦!千万别特地切成三等分哦!听懂了吗?”
老实说,N君的补充并不高明。女侍仍是教人不放心地回了一声“哦”。
不久,饭菜送来了。那个貌似不机灵的女侍面无表情地说:“鲷鱼正在撒盐上炉烤,今天没有酒。”
“没办法,那就喝咱们自己带来的酒吧!”
“只能这样啦!”N君性急地一把抓过水壶,“麻烦给我们两个酒壶和三个酒杯。”
我们还在谈笑着多拿几只酒杯来也无妨的时候,鲷鱼已经烤好送进来了。N君方才提醒不必刻意切成三等分,却造成了啼笑皆非的结局——一只单调又褪色的盘子上,孤零零地搁着五片切头掐尾又去了骨的盐烤鲷鱼块。我绝对无意挑剔食物,也不是因为想吃鱼才买下了这尾两尺长的鲷鱼。我想,读者应该能够体会我的用意——我是希望店家把这尾鲷鱼照原样烤好,然后摆到大盘子上供作欣赏,吃不吃倒是其次。我渴望的是一面欣赏肥美的鲷鱼,一面品尝美酒,享受一种宽裕富足的心境。尽管N君叮咛的“千万别特地切成三等分”不无语病,可店家竟然因此天外飞来一笔,干脆切成了五块,这种不解风情令我气恼得捶胸顿足,恨得牙痒痒的。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我望着堆在盘子里那五块愚蠢的烤鱼(那已经不是鲷鱼,充其量只是烤鱼块罢了),简直欲哭无泪。店家还不如切成生鱼片,我或许还能摸摸鼻子作罢。瞧瞧现下,鱼头和鱼骨上哪儿去了?那气势十足的大鱼头,莫非被扔掉了?这家旅馆开在渔获丰富的港口,反而因此不懂得珍惜海产,也不晓得该如何运用最适切的方式烹调。
“别生气了,鱼很好吃哦!”处世圆融的N君毫不介意地夹起烤鱼肉劝道。
“是吗?那你一个人全吃了吧!吃呀!我才不吃哩!弄成这副蠢样子还能吃吗?说来都怪你,没事说什么‘千万别特地切成三等分’,就是因为你多嘴,用那种在蟹田町议会的预算总会上卖弄的口吻解释,才把那个傻愣愣的女侍给弄糊涂了。这都是你的错!我呀,恨透你啦!”
N君一派悠哉,嘻嘻笑了起来:“不过,这样不是挺有趣的吗?我说不用特地切成三块,他们就切成了五块。逗趣呀,这里的人真逗趣啊!来吧,干杯!干杯呀干杯!”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强迫干杯。或许是因为鲷鱼的事耿耿于怀,我很快就酩酊大醉,还险些发起酒疯来,早早便躺进被窝里去睡了。到现在想起那条鲷鱼来,我还是气恼得很。哪有人这么煞风景的呢!
第二天早晨起床一看,雨势未歇。下楼问了店家,说今天还是不开船。这么一来,只能沿着海岸走去龙飞了。我们决定雨一停立刻出发,然后又钻到被窝闲聊等待放晴。
“从前有一对姊妹……”
我忽然讲起了一则童话故事。有位母亲给了两个女儿数量相同的松果,要她们用松果生火蒸米饭和做味噌汤。吝啬又谨慎的妹妹把松果小心翼翼一颗一颗扔进炉灶里生火,结果别说是味噌汤了,连米饭都蒸不熟。至于生性稳重大方、不拘小节的姐姐则把拿到的松果毫不吝惜地一股脑儿全添进了炉灶,一下子就蒸熟了米饭,接着利用余烬做出了味噌汤。
“听过这个故事吗?喏,来喝吧!昨天晚上不是还留了一个水壶的酒,预备要带去龙飞的吗?现在拿来喝掉吧!小里小气的也没用,倒不如大气一点,一口气喝光光,这样说不定还能留下灰烬呢。不对,不留也无妨,去了龙飞总有办法可想的。况且在龙飞也未必非喝不可嘛!不喝酒又死不了人。滴酒不沾地躺在被窝里,静静地思考过去和未来,不也挺好的吗?”
“好啦,好啦!”N君霍然爬起来,“一切都按那位姐姐的方式做吧!咱们大口大口喝光吧!”
我们起身围坐在地炉旁,拿铁壶热了酒,一边等着雨停,一边把特意存下来的酒全喝完了。
到了中午,雨停了。我们吃了迟来的早饭,打点一下准备上路。我和N君在这透着冷意的阴天中,在旅馆门前与M先生道别,向北出发了。
“要不要爬上去看看?”N君在义经寺的石牌坊前停下了脚步。牌坊的柱子上刻有捐献者松前某某的姓名。
“嗯。”
我们穿过那座石牌坊,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距离最上面有一段相当长的路要爬。雨滴从石阶两旁夹道的树梢上淌了下来。
“就是这里吗?”
爬完最后一级石阶,映入眼帘的小丘顶站着一座古旧的祠堂,门扉上饰以三花五叶龙胆 (24) 的源氏家族徽纹。不知为何,我胸口涌出一股莫名的不快,又开口问了一遍:“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N君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部《东游记》里提到的就是这座寺院:
古时源义经逃出高馆欲渡往虾夷时来至此处,惜无渡海顺风而逗留数日,此间急切难待,遂将所携观音像置于海底岩石之上祈求顺风,忽而风向逆变,得以安然渡往对岸松前之地。其观音像今存此地寺院,是谓“义经祈风观音”。
我们默然地步下了石阶。
“你瞧,石阶上有很多凹坑吧?有人说是弁庆 (25) 的脚印,有人说是源义经坐骑的马蹄印,众说纷纭。”N君说着,带点无奈地笑了。我很想相信他,却没法昧着良心。我们走出牌坊,看到矗立着一块巨岩。关于这块岩石,《东游记》里也提到了:“另岸边有一巨岩,岩体并排三窟形似马厩,是为源义经拴系坐骑之处,即地名三马屋之由来。”
我们刻意加快脚步通过那块巨岩。故乡的这种传说,实在令人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羞愧。
“这肯定是在镰仓时代,从外地流落到这里的两个结伙的不良青年想要掩饰什么恶行,于是一个自称是九郎判官 (26) ,另一个蓄胡的宣称叫武藏坊弁庆,到处诓骗乡下姑娘让他们借住一宿。津轻这边关于源义经的传说实在太多了,或许不仅仅是镰仓时代,即便到了江户时代,还有人继续假冒源义经和弁庆,到处招摇撞骗哩!”
“不过,扮演弁庆的人,好像挺吃亏的吧?”N君的胡须比我来得浓密,大概是担心我强迫他饰演弁庆的角色吧,“他一路都得背着七种笨重的武器,实在是麻烦透顶。”
聊谈之际,我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两个不良青年的流浪生涯一定快活极了,甚至羡慕起他们了。
“这一带的美女还真不少呢!”我轻声说道。这一路上经过的村落人家,偶尔能瞥见一眼姑娘们的身影,瞧她们个个肤色白晳、装扮整洁,气质挺不错,手脚看来也不粗糙。
“是吗?说起来,好像是那样吧。”像N君这样对女人漠不关心的人还真罕见。他只对酒有兴趣而已。
“假如现在还冒充源义经,总不会有人相信了吧?”我犯傻地幻想着。
起先我们还在争辩着那些无聊的话题,好整以暇地逛游,可两人的脚步逐渐加快,几乎像在竞走,也闭嘴不谈了。因为从三厩来到这里,酒气已消,寒意逼人,不得不加紧赶路,两人同样行色匆匆。海风愈发强劲,好几次险些卷飞了我的帽子,每一次我都得用力拽下帽檐,到最后终于把人造羊毛短纤的帽檐给扯破了。豆大的雨点一阵一阵地扑打,黑压压的厚云压在天边,海浪也愈发汹涌。我们走在岸边小径,不时有浪沫溅上了面颊。
“现在这条路已经算很好走了,六七年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有几段路还得等浪潮退去才能赶快冲过去哩!”
“不过,就算是现在,也不能赶夜路吧?简直是寸步难行。”
“对,赶夜路可不成。哪怕是源义经还是弁庆,通通没法子!”
我们认真地谈论这个话题,并没有放慢脚步。
“累不累?”N君回头问道,“没想到你脚力还不错嘛!”
“嗯,我还宝刀未老呢!”
大约在走了两个小时以后,四围的风景似乎变得异样凄凉,甚或可以用“凄怆”来形容。那已经称不上是风景了。所谓的风景,会在悠久的岁月中得到许多人的观赏和赞誉,亦即在人的凝视中变得温柔,被人驯服后变得婉顺。即便是高达一百米的华严瀑布 (27) ,也宛如成了一头笼中猛兽,可以从中隐约嗅到人味。举凡自古以来出现在绘画中、在和歌与俳句中被吟咏的名胜险境,一概毫无例外,皆可感受到有人存在的氛围;然而,位于本州岛北端的这处海岸,却根本成不了风景,甚至不允许点景 (28) 人物的出现。倘若勉强要摆个点景人物到这里,就只能雇个身披白色树皮衣的爱奴族老人了。像我这样身穿紫色夹克外套、女气阴柔的男子,肯定会惨遭拒绝。这里既不会被画成图,也不会被写成和歌。这里有的只是岩石和海水而已。记得好像是冈察洛夫 (29) 的经历,他在大洋上航行遇到风暴的时候,老练的船长对他说:“你上甲板看一看吧!这么大的浪到底该怎样形容才好呢?你们文学家肯定能帮这样的海浪找出一个完美的形容词来。”冈察洛夫凝视着海浪,片刻过后,他只叹着气,说了一句“太可怕了”。
正如同面对大洋的狂浪、沙漠的风暴时,什么文学性的形容词一个也想不出来,位于本州岛这条路尽头的岩石和海水,也只能以“可怕”两个字来形容而已。我撇开视线,只管盯着自己的脚步往前走。直到距离龙飞三十分钟脚程的时候,我才浅浅一笑:“早知道,还是该把那壶酒留下来才对。我猜龙飞的旅舍不会有酒,这天气冷成这样……”我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是啊,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前面不远,有个朋友住在那里,说不定会有配给的酒。他们家不喝酒的。”
“去帮我问问看啦!”
“嗯,没酒还是不行。”
那户朋友家在龙飞的前一座村落。N君摘下帽子,才进去没多久,就忍着笑意出来了。
“咱们这叫走狗屎运!他给我装了满满一壶,不止半升哩!”
“结果还真是‘余烬犹存’哩!走吧!”
再走一段路就到了。我们弯腰顶御强风,一溜小跑地奔向龙飞。才想着这条路怎么愈来愈窄了,一个没留神便一头栽进鸡舍。我愣了一瞬,不懂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龙飞到了。”N君声调古怪地说道。
“就这里?”我镇定下来,朝四下看了一圈,原来我以为的鸡舍,其实就是龙飞村落。一间间矮小的房屋紧紧挨在一块儿,相互撑持庇护,一同抵挡凶猛的暴风雨。这里是本州岛的极地。穿过这座村落,路就到了尽头,再往前走就要掉进海里。前头再也没有路了。这里是本州岛的死巷子。请读者务必牢记在心!当诸君向北走时,只要沿着这条路不断往前,就一定能走到这条外滨古道,然后路幅会愈来愈窄,再继续向前走的话,就会忽然掉到这个鸡舍一般的奇妙世界。诸君一路至此,已是前无去路。
“不管谁来都会吓一跳的。我头一次到这里的时候,还以为闯进了别人家的厨房,吓出了一身冷汗呢!”N君也这样说。
然而,这里在国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地位。因此,我必须避免介绍太多这座村落的细节。我们穿过小巷弄,到了一家旅舍,一位老太太出来接待,把我们领进客房。这家旅舍的房间同样让我很是惊喜,格外整洁别致,绝不是用薄木板随便搭建的。我们先换上了絮棉的宽袖袍,隔着小地炉盘腿对坐,总算觉得自己重返人间。
“请问……有酒吗?”N君向老太太问道,口气语调听来十分稳重,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老太太的答案令我们很是意外。
“是的,有酒。”她很自然地回答道。这位脸型修长的老太太看来颇为优雅。
“老太太,可是我们想多喝一些哦!”N君苦笑着说道。
“请尽管喝,想喝多少都行。”老太太微笑着回答。
我和N君互看了一眼,甚至怀疑这位老太太该不会根本不晓得这年头的酒可是昂贵得很呢。
“今天刚发了配给,有些邻居不喝酒,所以我去收集回来了。”老太太说着还比出收拢的动作,接着张开两手模仿抱着很多一升酒瓶的样子,“我那口子刚刚才抱回来这么多呢!”
“有那么多酒,那就够喝了。”我终于放下心来,“那就用这个铁壶热酒。马上拿四五壶清酒……哎,太麻烦了,送个六壶来吧!”我琢磨着得趁老太太还没改变心意前,多叫些酒摆在这里才妥当,“饭菜稍后再上就好。”
老太太依我的吩咐,用托盘端来了六小壶清酒。喝了一两壶之后,饭菜也送上来了。
“客官请慢用。”
“谢谢。”
不到眨眼工夫,六壶清酒就见底了。
“酒已经没了?”我十分惊讶,“怎么那么快?喝太快了啦!”
“真的喝了那么多吗?”N君同样满脸狐疑,还依序拿起一只只空酒壶晃动加以确认,“没了。可能是太冷了,所以我们铆起来喝。”
“每只酒壶可都装得满满的哩!这么快就喝光了,要是叫老太太再送六壶过来,她说不定会怀疑我们是妖怪呢;要是老太太胡思乱想,怕了起来,不让咱们喝酒那就麻烦了。我看,还是先把自己带来的酒热了喝,过一会儿再叫六壶酒,这样才是上策。咱们今晚就在这本州岛最北端的旅舍喝个通宵吧!”
没有想到,我出的这个馊主意成了今晚最大的失策。
我们把水壶里的酒倒进酒壶里,尽量慢慢喝。喝着喝着,N君忽然有了醉意。
“不成了!今晚我恐怕要醉了。”他岂止是恐怕要醉了,根本已经是醉醺醺的了。“不成啦!今晚……我要醉啦!可以吗?我可以喝醉吧?”
“当然可以。我今晚也打算醉个痛快。咱们悠着点喝吧。”
“我来献唱一曲吧!你没听过我唱歌吧?我很少唱。可是,今天晚上我想来一首。我说啊,我唱一首给你听,行吧?”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洗耳恭听吧!”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涉过几条河,越过几重山……” (30) N君闭着眼睛,开始低声吟唱那首若山牧水 (31) 的旅歌,所幸不如想象中的可怕。我静静地聆听,意外地颇为感动。
“怎么样?怪吗?”
“不怪,我还有点感动了。”
“那好,再来一首。”
这回可就糟透了。或许是因为来到了本州岛最北端的旅馆,他跟着变得豪气干云,居然扯开教人胆战心寒的大嗓门吼唱起来了。
“那东海小岛的海边……” (32) 他唱起了石川啄木 (33) 的短歌,嗓音豪迈粗犷,连屋外的狂风大作都被他的歌声盖过去了。
“太糟了……”我评论道。
“很糟吗?那我重唱一遍!”他深吸一口气,轰然爆出了更可怕的鬼吼,而且还错唱成“那东海海边的小岛”。接下来,他又没来由地突然咏起“今朝记史如增镜……” (34) ,居然连《增镜》的和歌都吟诵出来了,既如呻吟,又像呐喊,亦像嘶吼,真是太不妙了。我心惊胆战地祈求,千万别让里面的老太太听见了。岂料天不从人愿,隔扇唰地拉开,老太太果真来了。
“好了,歌也唱了,该睡觉了。”说完,老太太便撤下饭菜,利索地铺好了床被。看来,她确实被N君豪气干云的鬼吼吓得魂飞魄散了。我还想着要开怀畅饮呢,真是败兴得很。
“都怪你坏事!都怪你歌唱坏事啦!要是唱个一两首打住就好了。那副鬼哭神号的破锣嗓子,叫谁听了都会被吓破胆的嘛!”我嘀嘀咕咕地,满腹牢骚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被窝里听到了一个小女孩清脆的歌声。这一天,风停了,晨光洒入房里。小女孩正在外面的路上唱着拍皮球歌。我抬起头来,侧耳静听。
摘、摘、摘 (35)
夏天快来八八夜 (36)
平原山野满新绿
紫藤随风轻摆动
我顿时感慨万千。本州岛的北端至今仍被中部地区的人们蔑视为虾夷之地,我实在没有想到竟能听到如此清脆的歌声、如此美丽的歌曲。就像那位佐藤理学士所说的:
假如要剖析现代的奥州,首先必须承认,今日的奥州具有和即将迈入文艺复兴时期前的意大利,同样旺盛的崛起力,无论是文化层面,抑或是产业层面皆然。幸蒙明治大帝对教育的垂念,不但使得教育迅速推行至奥州的每一座大城小镇,矫正了奥州腔的刺耳鼻音,更促进了标准话的普及,对从前沉沦于原始状态之蒙昧蛮族居住地赐予教化之光,令人耳目一新……云云。
我从这个小女孩可爱的歌声中,仿佛看到了充满希望的曙光,不禁感慨万千。
(1) “满洲”:即“伪满洲国”,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中国东北后建立的傀儡政权。
(2) 一六一五年五月,丰臣家彻底被德川家康击溃,随后日本更改年号为“元和”。这也代表日本的“战国时代”彻底结束,迎来和平。“大坂”为大阪旧称。
(3) 日本五大节庆之一的三月三日女儿节。起源于中国在三月三日斋戒沐浴的仪式,日本古时的朝廷贵族亦到河边举办曲水宴席作为除秽仪式,民间则自古将此日定为妇女的节日,食用艾草麻糬和白甜酒以为庆祝,之后演变为女儿节。
(4) 坂上田村麻吕(七五八—八一一):日本平安时代初期的武将,封号征夷大将军,历任桓武、平城、嵯峨三代天皇,于平定虾夷与镇抚药子均立下军功。
(5) 东北:此处指日本的“东北地方”,即位于本州岛北部的青森县、岩手县、宫城县、秋田县、山形县、福岛县。
(6) 灯笼裤:日本农村妇女从事劳动工作时穿着的防寒粗布裤。
(7) 橘南溪(一七五四—一八○六):江户时代中期的医生及文人,生于伊势国(现在的三重县),于京都开业行医,著有《伤寒论分注》;悬壶济世之余至各地游历,著有《西游记》《东游记》等旅游记事。
(8) 《东游记》:江户时代中期的旅游记事,橘南溪著,分上下两篇共十册,记叙其于天明四年(一七八四年)为修习医学而远赴东海、东山、北陆各地游历的见闻。另有姊妹篇的《西游记》,合称《东西游记》。
(9) 凡例:说明本著作的内容与编纂体例,相当于现代书籍中的序。
(10) 高馆:位于岩手县平泉的奥州藤原氏府邸“衣川馆”的别称。
(11) 里:长度单位,在日本一里约3.9公里。
(12) 寻:古时中国及日本使用的长度单位,一寻等于六尺(日本的一尺约为0.3米),约1.8米,现在日本主要用来计量水深。
(13) 传说安寿公主与厨子王是一对姊弟,父亲原为奥羽五十六郡之太守,因遭谗言所害,一家四散,安寿公主和厨子王被卖给丹后国的三庄太夫当下人,受尽折磨。安寿公主与厨子王密谋逃离,可惜事迹败露,遭到严厉责罚,安寿公主因而殒命。厨子王得到姐姐让与的地藏菩萨像护体而存活下来,逃至京都,终于洗刷了父亲的冤屈,并与母亲重逢。森鸥外的知名小说《山椒大夫》即根据此故事为底本撰写。
(14) 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日本小说家、翻译家、军医,生于岛根县,本名为林太郎。远赴德国留学归国后,致力于翻译、创作与评论,对日本文学的现代化有莫大的贡献,代表作包括《舞姬》《青年》《雁》《阿部一家》《高濑舟》《最后的一句》《山椒大夫》《涩江抽斋》等。
(15) 《和汉三才图会》:江户时代百科图鉴,共一百零五部,由寺岛良安于一七一二年编著完成。该书仿效明朝的王圻编撰并于一六○九年出版的《三才图会》图录百科辞典,将和汉古今万物分为天地人三才,各自配上插图加上汉文解说。
(16) 一○八一年。
(17) 出羽:现今日本秋田县与山形县的旧时合称。
(18) 西乡隆盛(一八二七—一八七七):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军人与政治家,九州岛萨摩藩(领地包含现今的鹿儿岛县与宫崎县的西南部)出身,号南洲。主张推翻幕府,和木户孝允及大久保利通并称“维新三杰”。经过谈判得以成功兵不血刃进入江户城,对明治维新有极大贡献,其后以参议身份独排众议,大刀阔斧施行废藩置县政策。后因主张征韩论未获支持愤而归乡开垦,于一八七七年的西南战争节节败退之际切腹身亡。现今的东京上野公园竖有其铜像。
(19) 小地炉:农家将屋内地板挖出一块四方形的地坑,铺上沙土后生火,可作为取暖或炊煮用途。
(20) 泉镜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日本小说家,生于石川县金泽,为尾崎红叶之弟子,早期多写“观念小说”,如《夜间巡警》《外科室》,其后作品《汤岛之恋》《高野圣》奠定其神秘而浪漫的文风,其他代表作还有《照叶狂言》《歌行灯》《妇系图》等。
(21) 圆:日本货币单位,一八七一年至一九四六年间流通的货币上均使用“圆”字。后被日文汉字“円”正式取代。此文写作时期一圆的购买力是现在一日元的几百甚至上千倍。一钱等于百分之一圆。
(22) 中兴之祖:使已趋没落的寺院重新香火鼎盛的僧人。
(23) 大野九郎兵卫:江户时代中期,赤穗藩的家臣大老,因与另一大老大石良雄意见对立而亡命天涯,其后为取回家产而返回藩内,立遭逮捕,大石良雄允其取得家产后再度逃亡,不知去向。
(24) 三花五叶龙胆:氏族徽纹名称。上方三朵龙胆花,下方的五片龙胆叶如扇状竹叶。使用该徽纹的知名贵族为清和源氏及村上源氏。
(25) 武藏坊弁庆(?—一一八九):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僧兵,身材魁梧,相传追随源义经一起讨伐平氏。相关传说常作为神话与小说等的素材。
(26) 九郎判官:源义经的别名。
(27) 华严瀑布:由木县中禅寺湖冲灌而下的瀑布。
(28) 点景:山水画作中用来点缀的形象,如小人、小桥、小房子等。
(29) 伊凡·亚历山大罗维奇·冈察洛夫(一八二二—一八九一):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曾于一八五三年参与于长崎举行的日俄外交谈判,其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大获好评,其他代表作尚有《平凡的故事》《悬崖》等。
(30) 出自若山牧水的短歌,大意是“究竟要跋涉过几条河,越过几重山,方能抵达寂寞的终点呢?来吧,今天继续踏上这条旅途!”收录于其第一本歌集《海之声》。
(31) 若山牧水(一八八五—一九二八):日本自然主义歌人,生于宫崎县,早稻田大学英文系毕业,师事尾上柴舟,于一九一一年创办诗歌杂志《创作》,喜好喝酒与旅游,歌风简明。
(32) 出自石川啄木的短歌,大意是“在东海小岛的海边流着泪和螃蟹嬉戏”,咏叹其年轻岁月的哀愁。收录于歌集《一握之砂》。
(33) 石川啄木(一八八六—一九一二):日本明星派的歌人与诗人,生于岩手县,师事与谢野铁干、与谢野晶子夫妻,擅长以白话文书写三行短歌,内容生活化。曾撰写评论《时代闭塞之现状》对自然主义提出批判,显示其思想转变为倾向社会主义。代表作包括歌集《一握之砂》《可悲的玩具》《叫子与口哨》,以及小说《白云是天才》。
(34) 日本南北朝时代(一三三六—一三九二)的历史故事,共十七卷,亦有增补本有第十九与二十卷,相传作者为二条良基,完成于应安年间,以和文撰写自后鸟羽天皇诞生至后醍醐天皇从隐岐赋归之间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书名出自作者吟写的和歌,大意是“现今记载史事应如澄镜般清晰映照出历代相传的事迹,谨将本书名为《增镜》,盼能接续往昔承传的历史故事”。
(35) 出自日本小学唱游课本的《采茶歌》。除了边拍皮球边唱以外,亦可由两个小朋友面对面,一边唱,一边拍手、握手与模仿采茶的动作。
(36) 八八夜:日本特有的节气,以立春为第一天起算的第八十八天,此时为晚霜到来的日子,茶农认为这天摘采的茶叶最为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