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叮当(2 / 2)

维庸之妻 太宰治 5402 字 2024-02-19

“是觉得奇怪。”

“也难怪你会这么想,”花江说着,低着头将沙子捧起,撒在光着的脚上,“那些不是我的钱,我要是有钱,才不存银行呢,每次都得存,真麻烦。”

我心中释然,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说得对吧?那存折是老板娘的。不过你一定得保密,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至于老板娘为什么做那种事,我隐隐约约知道点儿,但是这件事太复杂了,我不想说,其实我也很为难,你相信我吗?”

花江微微一笑,眼睛里闪着亮光,我发现原来那是眼泪。

我多么想吻花江一下啊,心想,要是能和花江在一起,我什么苦都能吃。

“这里的人们都怎么了。我不想让你误会,想跟你解释清楚,所以今天就下决心……”

此时,从附近的小屋分明传来了叮当叮当钉铁钉的声音,此时的声音绝不是我的幻觉。在海岸边佐佐木的库房里,确实高扬着钉铁钉的声音,叮当叮当、叮叮当当,似乎干得热火朝天。我抖动着身子站了起来。

“知道了,我对谁都不说。”这时,我看见在靠近花江身后的地方,有很多狗粪,真想提醒她一下。

波浪慵懒地起伏着,帆船挂着污秽的帆,摇摇晃晃地贴着岸边驶过。

“那就失礼了。”

一切空空漠漠,存钱什么的,为何要告诉我?原本就是人家的事,管她做了谁的玩偶呢,这与自己毫不相干,真浑!肚子饿了。

打那之后,花江一如既往地一周或十天来存一次钱,现在已存到几千块了吧?不过,我对这丝毫不感兴趣。正像花江说的那样,这些无论是老板娘的钱,还是花江的钱,跟我毫无关系。

那么,要说这到底是哪一方失恋了的话,我总觉得还是说自己失恋了更妥当。只是尽管失恋了,也并不觉得伤心,所以可以说这是个非常奇妙的失恋状态。就这样,我又成了一名迷迷糊糊的普通邮局职员。

进入六月以后,我有事去青森出差,偶然遇到了工人们游行。过去,与其说我对社会运动或是政治运动什么的不太感兴趣,不如说近乎绝望。谁干都一样,并且自己无论参加什么运动,最终都仅仅是领袖们追求名誉和权利的牺牲品。毫无疑虑地高谈阔论自己的信念,吹嘘什么只要跟从我,你们自身以及你们的家庭、你们的村庄、你们的国家,不,全世界都能得到拯救,还扬言什么得不到拯救都是因为你们不听老子的话。一旦被名妓彻底甩掉,就破罐子破摔,高调主张废止公娼,愤然殴打起志同道合的美男子,胡闹一阵以后被人厌弃。有时也能偶然得到一枚勋章,便意气风发地冲进自己家门,打开装有勋章的小盒子向老婆炫耀,不料老婆却冷淡地说:哎呀,就值五等勋章啊?至少也应该是个二等什么的吧。弄得这个男人心灰意冷。我认定只有像这种半癫狂的男人才会醉心于什么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因此,今年四月的总选举,虽然叫嚷民主主义啦什么主义的,我向来不能信任这些人,自由党和进步党仍旧是些保守的人,完全不值一提。社会党、共产党又过于出风头,可以说这是乘战败之机沽名钓誉,如同无条件投降这个死尸上涌出的蛆虫,抹消不去肮脏的印象。四月十日投票这天,局长舅舅让我投自由党的加藤,我虽然答应了,却跑到海边散步之后径直回了家。因为我觉得无论怎么叫唤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烦恼还是得不到解决。不过,自从那天我在青森偶然遭遇工人游行以后,我发觉自己以前的想法全都是错误的。

可以说是轰轰烈烈吧,这是何等快活的一个游行队伍啊!在我看来,没有一点忧郁的影子和卑微的局促感,只有不断伸展的活力。年轻的女人们也手持小旗,高唱工人之歌,我满腔激情地流出了眼泪。心想:啊,日本战败了真好。我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自由,如果这是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孕育的孩子,人类就应该首先学习政治思想和社会思想。

看着游行队伍,感觉自己终于像是正确地触到了一条自己应该走的光明之路而为之欣喜若狂,眼泪痛快地流过脸颊。好像潜入水底睁眼看到的那样,周围的景色泛着朦胧的绿色烟霭。荡漾着的薄明中,燃烧着鲜红的旗子。我低声哭泣着,心想死也忘不了这情景、这颜色。每当这时候,我就听到远处传来幽幽的叮当叮当声,接着又很快消失了。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似乎无法简单地归结为虚无,因为这幻听般的叮叮当当,就连虚无也能敲碎!

到了夏天,这地方的青年之间就会骤然掀起体育热潮。我或许多少有些年长者的实利主义倾向,看到他们毫无意义地全裸着身子角力相扑,被摔得鼻青脸肿,忽而又换一副面孔比赛谁跑得最快,尽管是些一百米跑二十秒的半斤八两的人,真觉得可笑。我对青年们的那种体育运动,也从未有过参加的愿望。可是今年八月,县城举行了穿越海岸线各村落的长跑接力赛,这里的青年们都踊跃参加,A邮局也成了长跑的中转站。据说从青森出发的选手在这里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个选手。上午十时许,预计从青森出发的选手即将到达的时刻,局里的人都跑到外边观看,只剩下我和局长在邮局里整理简易保险的材料。不久便听到“来了,来了”的喊声。我站起来从窗口往外望去,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最后的拼搏”吧,只见那选手张开如同青蛙似的手指,奋力划动两臂,如同划开空气往前跑,样子很奇妙。身上只穿一条短裤,自然是光着脚,高高挺起宽阔的胸脯,痛苦地左右晃动着脑袋,最后东倒西歪地跑到邮局前,“哼唧”一声便栽倒在了地上。

“好样的!尽了努力啦!”陪伴的人喊着,一把抱起他,带到我正观望着的窗户底下,舀着备好的水,往选手身上猛浇。那选手几乎面临半死不活的危险状态,脸色苍白,筋疲力竭地躺着。目睹这情景,不由涌起的一种异样的激动侵袭着我。

“真可怜!”二十六岁的我如果这么说,听起来似乎有些狂妄,或者可以说是招人怜悯吧。不管怎样,如此这般浪费力气,真可谓不同寻常。对于这些人谁得第一,谁得第二,世人大多漠不关心。即便如此,青年们也要豁出性命,做最后的一拼。原本不是企图通过长跑接力赛,实现所谓建设文化国家的理想,也绝非不抱任何理想,只是出于体面而高喊所谓理想跑跑步,以此博得世人的赞扬。甚至连有朝一日成为马拉松选手的野心也不曾有过,他们知道在乡下跑跑步,谈不上什么速度,回到家也不愿向家里人大谈自己的功绩,因为他们担心这样反而会被老子训斥一通。即使这样,他们也要跑,拼命地跑,想尝试一番,并不想获得别人的夸奖,这种行为没有报酬。幼时冒险爬树,是为了摘取柿子吃,而眼前这种舍身忘死的马拉松,连这点欲望都不存在,多半是虚无的热情,这正符合了当时我的那颗空虚的心。

我开始和邮局的同事玩起了投球接球游戏,玩到精疲力尽,才有某种脱皮似的爽快感,当我认为自己找到了这种感觉的时候,必定也能听到那叮当叮当声,那声音竟能打碎虚无的热情!

这些日子,那叮当叮当的声音越发频繁,当我打开报纸,想一条一条地熟读新宪法的时候,叮当叮当;当舅舅邀我商量有关邮局的人事,获得最佳方案的时候,叮当叮当;正想读你的小说的时候,叮当叮当;日前这里的村落着火,正要起身赶往火灾现场的时候,叮当叮当;陪舅舅喝酒吃晚饭,想再稍微添一点的时候,叮当叮当;感觉自己几欲发疯的时候,也叮当叮当;想到自杀的时候,又叮当叮当……

“所谓人生,归结为一句话,应当怎么说呢?”

昨晚,我陪舅舅吃饭喝酒时,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问了一句。

“人生,谁知道呢。不过,这世上只有色和欲”。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好答案。于是,我忽然想做起黑市生意了,可是当我想到做黑市交易赚得一万块钱的时候,立刻又响起了叮当叮当声。

请您告诉我,这是什么声音?还有,若想逃离这个声音,该怎么办?此时的我,已经被这种声音而弄得动弹不得,祈求您给我回信吧。

另外,最后请允许我再附上一句,我在写这封信还未写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那剧烈的叮当叮当声。写这种信很无聊,尽管如此,我还是强忍着无聊,写了这么多。并且无聊至极,终于自暴自弃,写了满篇的胡话。根本没有什么叫花江的女人,也没见过什么游行队伍,至于其他也都是谎言。

可是,唯有叮当叮当似乎不是谎言。我不再从头看一遍,就这么给您寄去了。此致,敬礼。

可悲的是,接到这封稀奇古怪的信函的某作家,竟是个不学无术的男人,他回了这样一封信:

敬复,这个苦恼有些装腔作势吧,对你我并不表示同情。那种十手所指、十目所视、任何辩解都难以成立的丑态,你似乎还在回避。真正的思想与其说需要睿智,不如说需要勇气。马太福音十章、二十八写道:“不要害怕杀身而杀不成灵魂的人,应该畏惧那些能够将身体和灵魂同时销毁于地狱的人。”这里的“畏惧”无疑是指“敬畏”,如果你感受到耶稣的话犹如晴天霹雳,那你的幻听将会停止。就此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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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市村羽左卫门(1874-1945),本名市村禄太郎,大正至昭和前期歌舞伎名俳优。形貌昳丽。

[2] 《叶甫盖尼·奥涅金》(Евгений Онегин),俄罗斯著名文学家、诗人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1799—1837)创作的长篇诗体小说,后由柴柯夫斯基(Пётр Ильич Чайковский,1840—1893),改编成三幕歌剧。

[3] 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Никола′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Го′голь,1809—1852),俄罗斯作家、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之一,也是“自然派”的创始人。代表作有《钦差大臣》、《死魂灵》、《狂人日记》等。此处的《吵架的故事》可能是指果戈里1835年创作的中篇小说集《密尔格拉得》里的《两个伊凡吵架的故事》。

[4] 江户中期、以元禄年间(1688—1704)为中心的前后三十年。元禄,东山天皇在位时的年号。这个时期,德川纲吉幕府实施文治政治,农业、商业得到发展,町人开始抬头,学问、文化也出现了空前的繁荣。

[5] 尾形光琳(1658—1716),京都人,江户中期画家,琳派创始人。初学狩野派画风,不久仰慕光悦、宗达的近世装饰画风。亦长于泥金、陶器等工艺画。代表作品有国宝《燕子花图屏风》、《红白梅图屏风》等。

[6] 尾形乾山(1663—1743),京都人,江户中期陶器制作家、画家,光琳胞弟。陶艺曾受野野村仁清的影响,画工师从其兄光琳。晩年于江户下谷村、下野佐野等地开窑制陶,故又名佐野乾山。

[7] 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法国印象派著名画家,代表作品有《坐在红扶手椅里的塞尚夫人》、《浴女们》等。

[8] 克劳德·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代表作品有《印象·日出》、《卢昂大教堂》、《睡莲》系列等。

[9] 保罗·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与塞尚、梵高合称后印象派三杰。代表作品有《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等。

[10] 安东尼·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比利时弗拉芒族画家,曾师从鲁本斯后成为英国国王查理一世时期的英国宫廷首席画家。擅长肖像画,并创作了很多圣经故事和神话题材的作品。代表作品有《家族肖像》、《自画像》、《查理一世》、《爱神丘比特和普塞克》等。

[11] 泉镜花(1873—1939),小说家,出生于石川県金泽市。本名镜太郎。尾崎红叶门生。代表作有《夜行巡查》、《外科室》、《高野圣》、《妇系图》和《歌行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