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撇下孩子,快速走开。
前田是个年过四十的女人,据说曾经长期在有乐町的一家报社工作,至于现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大约两周前,年底的时候,她到关东煮店来吃饭,那时我正同两个年轻朋友喝得烂醉,忽然向那女人打招呼,让她加入到我们的座席中来。于是我和她握了一下手,我们仅仅只有这样的往来。
“玩玩吧,今后一起玩玩吧,好好地玩玩吧。”
当我这么对她说时,她竟用普通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不会玩儿的人,偏偏这么起劲儿,平时小里小气光知道干活了吧?”
我吓了一跳,说:
“好,那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让你见识见识我玩得有多么彻底。”
心想这婆娘真讨厌。虽说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有些滑稽,我依然觉得这种人才应该称之为真正不健康的人。我憎恶没有苦闷的游乐,好好儿学习,好好儿游乐,这种游乐即使可以肯定,但没有比只顾游乐的人种更让我焦躁不安了。
我认为她很愚蠢,其实我也不聪明,但我不想输给她。尽管话说得漂亮,但她毕竟很庸俗。下面我就打算推推搡搡拉着她转悠一番之后,扯下她的厚脸皮。
我随时可以陪你,所以高兴起来,你就来关东煮的店里,然后让女招待把我叫出来,我这么说着和她握手告别。我虽然喝得醉醺醺的,这些也还是记得清楚的。
这么写来,显得唯独我一个人很高洁、很正经。不过,或许只能怪那烂醉之后的低级污秽的色情,进而言之,是一幅臭味相投的妖魔鬼怪图罢了。
我向那个不健康的恶魔身边匆匆赶去。
“恭喜恭喜,新年好。”
我这样向前田打着招呼,像是在掩饰羞愧。
前田小姐以前穿西式服装,这回穿的却是和服。坐在店里土间的椅子上,抽着烟。瘦高个儿,苍白的细长脸上,似乎没有涂白粉和口红,薄薄的嘴唇显得干燥而没有血色,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皱纹。总之是属于我最不喜欢的那种容貌和姿色。几天前晚上的醉眼还让人略感魅力,而眼前滴酒未进的样子,着实令人腻味。
我一味胡乱地喝着大杯子里的酒,有意拉着店里的老板娘和女招待说话。前田小姐几乎不发一语,也不喝什么酒。
“今天显得出奇的神秘啊。”
我心灰意冷地试探着说道。
可是,前田小姐埋着头,只扑哧笑了一声。
“我们不是说好要尽情地游乐的吗?”我继续说道,“喝点儿酒吧,那天晚上你不是喝了很多吗?”
“白天不行。”
“白天黑夜不都一样嘛,你是游乐的能手呀。”
“酒在游乐的时候是不需要的。”
话说得有些狂妄起来。
我终于扫兴地说:
“那你要干嘛?接吻吗?”
色婆!我可是演出了一场别离孩子的戏,来陪你游兴的。
“我该回去了。”
女人拉过桌上的手提包,说:“失陪了,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叫你出来的……”,只见她说到这儿,几乎要哭出来。
那实在是张难看的脸,难看得近乎悲哀。
“啊,对不起。一起走吧。”
女人微微点点头,站起来,擤了擤鼻涕。
一起来到外边后,我说:
“我是野蛮人,不懂得游乐什么的。你说不喝酒,真不好办。”
我为何不马上和她道别呢?
女人来到外边突然有了精神。
“真让我丢脸,那家关东煮小吃店,我很早就知道。今天我请求老板娘把你叫来,可她极不情愿,一脸奇怪的表情。我已经算不上什么女人了,她还那样。你呢?你怎么样?算得上男人吗?”
她开始装腔作势起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说再见。
“那就玩玩儿吧,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子,一边说着违心的话。
“你到我公寓来,好吗?今天从一开始我就这么打算的。寓所里有很多有趣的朋友呢。”
我感到郁闷,提不起兴致来。
“去公寓的话,可以玩有趣的游戏吗?”
我嘿嘿一笑问道。
“什么也没有呢,没想到作家也很现实啊。”
“这个嘛……”
我把刚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看见了,他们在这儿!半个病人的老婆,戴着白色的纱布口罩,背着年纪小的男孩,冒着凛冽的寒风,排在领配给米的队列里。老婆佯装没有注意到我,而站在身旁的大女儿却对视着我。女儿学着母亲,也带着小小的白纱布口罩。这时,女儿仿佛想要跑到父亲身边,那个父亲大白天和一个奇怪的女人一起走着路,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感到喘不出气,唯独母亲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袄袖遮住孩子的脸。
“是您闺女吧?”
“开什么玩笑。”
我想笑,不过只撇了撇嘴。
“可是,感觉有点……”
“别取笑我。”
我们从配给所前面走了过去。
“公寓呢?远吗?”
“不,就在前边,你真的来吗?朋友会很高兴的。”
我没给老婆留什么钱,他们不要紧吗?我流着油汗。
“走吧,中途说不定有哪家店会分给我们一点威士忌。”
“酒,我准备好了。”
“有多少?”
“你真现实啊。”
前田小姐寓所的房间里,果然有两个早已过了三十岁的女人来玩,看上去两人都不正经,也没有一点儿女人味儿,不,应该说因畏惧美色而几欲发疯吧。她们用一副比男人还粗暴的态度向我发话,虽说是女人,却相互迂腐不堪地争论着哲学啦、文学啦,美学啦之类不攻自破的话题。地狱,这真是地狱,我内心嘀咕着,然而依旧喝酒敷衍着她们,一边搅着火锅里的牛肉,吃着煮年糕,或是钻到被炉底下睡觉,就是不提回家的事。
道义。
道义是什么?
我无法阐明这一点,可是亚伯拉罕依然要杀自己独生的儿子,宗吾郎依然要演出别子的一出戏,我也依然执着地想要堕入地狱。这道义,这道义就像男人那优柔寡断的可悲的弱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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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希伯来语为olah,英语为burnt offering,犹太教最古老、最重要的仪式。在祭坛上将祭牲完全火烧后供神。文中指《旧约·创世纪》里所记载亚伯拉罕欲以年老后得到的唯一儿子以撒献给燔祭。
[2] 记录佐仓宗吾郎一生事迹的电影。佐仓宗吾郎,本名木内宗吾,又称佐仓惣五郎、佐仓宗五郎,生卒年不详。下总国佐仓藩印旛郡公津村村长,江户时代农民起义的领袖。为拯救农民摆脱重税的压迫,上诉将军德川家纲,后与妻子同被处于磔刑。江户以后成为歌舞伎、浄瑠璃、电影、说唱故事文学的题材。剧本由“渡口”、“别子”、“上诉”三幕构成,其中“别子”一出戏的雪中哀叹场景最为有名。
[3] 日语作“御田”(oden),将鸡蛋、萝卜、蒟蒻、油炸豆腐等放在海带、鲣鱼汤里煮成的一种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