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一</h4>
丈夫像丢了魂似的,轻手轻脚地迈出了大门。晚饭后,我正在厨房收拾碗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顿觉脊梁骨凉飕飕的,心里一阵难过,几乎打坏了盘子。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稍稍直起身子,从厨房的格子窗往外看。只见丈夫身穿一件洗得褪了色的白和服,腰间缠着多重细腰带,沿着弯曲的爬满南瓜蔓子的篱笆,漂浮般地走在夏天的暮色中,那背影就像一个并非活在现世上的幽灵,既冷漠又无情。
“爸爸呢?”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七岁的大女儿,用厨房门口的水桶一边洗着脚,一边天真地问我。这孩子比起母亲来,更仰慕父亲,每天晚上都在六铺席的房间里和父亲并排铺着被褥,睡在一顶蚊帐里。
“去寺庙了。”
我随口敷衍了一句,可是说出口以后,才发觉是一句颇不吉利的话,身子直发冷。
“去寺庙做什么呀?”
“盂兰盆节啊,所以爸爸上寺庙拜佛去了。”
谎言出乎意料地流畅。不过,那天正是盂兰盆节中的十三日。人家孩子都穿着漂亮的和服,来到家门口,得意洋洋地翩翩舞动着长长的衣袖玩耍,而我们家的孩子们,因为像样点儿的和服都在战争中烧毁了,所以即使是盂兰盆节,也只能穿着和平时一样的粗劣的洋服了。
“是吗?会不会早点儿回来呢?”
“是呀,不知道呢。雅子要是乖的话,也许能早点儿回来呢。”
我虽然这么说,可看他那样子,今晚一定又在外面过夜了。
雅子进了厨房,然后走到三张铺席房间的窗户边坐下了,寂寞地望着外面嘟囔道:
“妈妈,雅子的豆儿开花了。”
听到这儿,我心里觉得可怜,含着泪应道:
“让我看看,啊,真的!马上就要结很多豆儿呢。”
大门旁边有一块三十多平方米的田地,以前我在那里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后来有了三个孩子,就顾不上地里的活儿了。加上过去丈夫还帮我干点儿农活儿,可近来完全不管家里的事。隔壁邻居的地里,人家丈夫打理得规规整整,长出了各种喜人的蔬菜,而相比之下,我们家地里只生长杂草,实在觉得难为情。雅子把配给的一粒豆儿埋在土里,浇上水,豆儿冒出了芽,这对于没有玩具的雅子来说是唯一可以自豪的财产了。去隔壁邻居家玩儿的时候,她也总是“我家的豆儿,我家的豆儿”,炫耀个没完,不觉得难为情。
落魄。萧条。不,这在当今的日本,已经不仅限于我们了。尤其住在这东京的人们,处处萎靡不振,失去了活力,疲惫不堪地缓缓转悠着。我们的家产也全部烧毁了,每每感到身世的凄凉。可是,作为人妻现在感到最痛苦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为紧迫的,比什么都痛苦的事情。
我丈夫在神田一家有名的杂志社工作了将近十年,八年之前和我经过平凡的相亲后结婚了。从那时候起,东京的租借房就已经很少了,我们最终租到了中央线沿线、位于郊外农田里的这幢狭小的独门独院的房子,我们住在这儿直到大战结束。
丈夫因身体孱弱,免于应征入伍,每天平安无事地到杂志社上班。战争越来越激烈,我们居住的这座郊外的小城,由于有飞机制造厂,离家很近的地方,频频飞来炸弹。终于有一天夜里,炸弹落在屋后的竹丛里,于是厨房、厕所和小房间都被炸得稀烂,全家四口人(那时候,除了雅子,长子义太郎也出世了。)无法在破房子里住下去了,于是我和两个孩子疏散到我的故乡青森,丈夫继续住在几乎坍塌的房屋里,依旧到杂志社上班。
我们疏散到青森市不到四个月,青森市也因遭到空袭而全被烧毁,千辛万苦搬到青森市的所有行李也都烧光了。我们只穿着仅有的随身衣服,带着一副悲惨的样子,跑到青森市没有被烧毁的亲友家里,每天茫然不知所措,像是活在地狱之中。就这样,在人家里住了十天左右,迎来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日子。我怀念起丈夫所在的东京,带着两个孩子,像个乞丐似的回到了东京,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住,就托木匠把破烂的房子大致修整了一下,重新过上了先前一家四口团聚的日子。可是就在稍稍松口气的当儿,丈夫却发生了变化。
杂志社遭到破坏,加上社里的董事之间因资金问题闹纠纷,杂志社宣告解散,丈夫突然间成了失业者。幸亏丈夫在杂志社工作时间长,有很多熟人,于是就和其中有实力的人共同出资,新开了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两三种书。可是因纸张购入方法不当,亏损甚多,丈夫也因此欠了多额债务,为了收拾这堆烂摊子,每天早出晚归,弄得疲惫不堪。他本来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从那以后,越发缄默无言了。后来,出版社的亏损终于有了填补的眉目,而丈夫完全失去了工作的劲头。不过,他也不是整天待在屋子里,有时又像在思考什么,呆呆地站在走廊上一边抽烟,一边久久地凝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啊,又来啦!每到这时,我总是提心吊胆。而丈夫却像突然想起什么,深深地叹息,将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向院子,然后从抽屉里取出钱包揣进怀里,便像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一样,蹑手蹑脚,偷偷溜出大门,当晚大体上是不回家的。
丈夫是个好丈夫,脾气也好。要说喝酒,日本酒最多能喝一合,啤酒也不超过一瓶,虽然也抽烟,但那只是配给的香烟过过瘾罢了。结婚快十年了,这期间丈夫从未打过我,也没用脏话骂过我。唯独有一次,有客人来找丈夫的时候,雅子那时刚三岁,爬到客人那里,把客人的茶杯打翻了,丈夫当时叫我,我在厨房啪嗒啪嗒扇炉子没有听见,丈夫见没有回音,就紧绷着脸,抱着雅子来到厨房,将雅子放到地板上,用一种杀气腾腾的眼光瞪着我,伫立良久,一句话都不说。接着,一下子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走向房间,猛地把隔扇门拉上,那声音特别大,甚至震动了我的骨髓,我开始感受到男人的可怕。不过记忆里,丈夫向我发怒只有这么一回。战争期间,我也吃过很多常人吃的苦,即便如此,想想丈夫的温情,我还是要说这八年我是幸福的。
(他不久变成了怪人。那事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疏散的青森回来,相隔四个月后和丈夫见面时,丈夫的笑容显得很卑屈,神色惴惴不安,像是在回避我的视线。我只觉得那是因为一个人生活多有不便,所以才变得如此憔悴,心里不免有些心疼。或许在这四个月里,啊,不能再想了,越想越会深深陷入痛苦的泥沼。)
明知丈夫不回来,但我还是把他的被褥和雅子的铺在一起,然后支起蚊帐。心里很伤感,很痛苦。
<h4>二</h4>
第二天不到中午光景,我在大门旁的井边,给今年春天刚出生的二女儿淑子洗尿布,丈夫一副小偷怕人见到似的神情,鬼鬼祟祟地走来,看到我默默低下头,跌跌撞撞地进了大门。作为妻子,发现丈夫见到自己还要低头,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必丈夫也很苦吧,想着想着,再也不能继续洗衣服了,于是起身尾随丈夫进了家。
“很热吧?把衣服脱了怎么样?今天早上有盂兰盆特别照顾商品的配给,发给了我们两瓶啤酒,我把它冰上了,你喝吗?”
“好家伙,真厉害。”
丈夫声音沙哑,接着说:
“和妈妈一人喝一瓶吧。”
他笨拙地说了些献殷勤的话。
“我陪你喝。”
我死去的父亲是海量,可能因为这一点,我甚至比丈夫还能喝。刚结婚的时候,和丈夫俩走在新宿,看到关东煮的店便走了进去。喝酒的时候,丈夫顿时满脸通红,不省人事,而我一点儿没事,不知为什么,只稍稍感觉耳鸣。
小房间里,孩子们吃着饭,丈夫光着身子,肩上搭着一块湿毛巾,喝着啤酒,我陪他喝了一杯,觉得有点可惜就止住了,抱起二女儿淑子,给她喂奶。表面上是一幅和平的家族团圆图,可还是疙疙瘩瘩,丈夫依旧回避我的视线,而我呢,为了尽量不触到丈夫的痛处,细心地挑着话茬儿,即便这样也总谈不到一起去。女儿雅子和长男义太郎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父母此时的心境,乖乖地吃着代用食品甘素红茶泡馒头。
“白天的酒,容易醉人啊。”
“啊,真的,满身通红呢。”
这时我瞥了一眼丈夫,只见他的下巴底下粘着一个紫色的飞蛾,不,那不是飞蛾,因为我记得刚结婚的时候,也曾发现过。当我一眼瞥到那形状像飞蛾的青斑时,不禁一惊,几乎同时,丈夫也发现我注意到了,惊慌失措,连忙笨拙地用搭在肩上的湿毛巾的一角遮住了被咬的痕迹,后来我才知道那湿毛巾从一开始就是为遮掩“飞蛾”预先搭在肩膀上的,尽管如此,我还是佯装不知,努力开着玩笑:
“雅子和爸爸在一起,馒头也变好吃了呀。”
这话听起来仿佛在嘲笑丈夫,反倒冷了场,就在我的痛苦达到极点的时候,突然从隔壁传来了收音机里播放的法国国歌,丈夫侧耳倾听了片刻之后,自言自语道:
“啊,对了,今天是巴黎祭典呐。”
他说着微微一笑,然后像是一半在说给我,一半在说给雅子听似的:
“七月十四号,这一天哪,革命……”
刚开了个头,话就说不下去了,只见丈夫扭曲着嘴,眼里闪着泪光,强忍着不哭出来。接着,声音哽噎地说:
“攻占巴士底狱的时候,民众从四面八方响应革命,从此,法国“春日高楼花之宴”[1]就永远地、永远地消失了。但是必须加以破坏,尽管明白永远无法重建新秩序、新道德,但还是应该进行破坏。听说孙文留下一句‘革命尚未成功’,便溘然长逝。的确革命可能永远成功不了,但是仍要掀起革命,革命的本质就是如此悲壮、美好。你问这么做到底为着什么,就是为了悲壮、美好、还有爱……”
法国国歌还在继续响着,丈夫边说边哭,然后害羞地勉强笑道:
“哎呀,爸爸好像是个醉后爱哭的人呢。”
说着把脸扭过去,站起身,到厨房洗了把脸,说:
“实在不成,喝多了。为法国革命落起泪来,我睡会儿去啊。”
接着丈夫走进大房间,其后便悄然无声,那一定是在因忧心而黯然哭泣吧。
丈夫不是为革命哭泣,不过或许法国革命非常类似于家庭的恋爱,为了对悲哀和美的追求,必须打倒法国罗曼王朝和和平的家庭,这种痛苦,也就是丈夫的痛苦,我虽然很能理解,可我也是在恋着丈夫啊,虽然不是昔日那个纸治[2]的阿珊,发出什么:
妻子的怀里住着鬼呢,啊啊,还是住着蛇?
之类的悲叹,带着一副和革命思想以及破坏思想毫不相干的表情听之任之。于是妻子一个人被撇下,永远待在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姿势寂寞地叹息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把命运寄托给上天,难道为了祈祷丈夫的情感风向有朝一日转向自己,就得一味隐忍吗?我有三个孩子啊,为了孩子,当下也不能和丈夫分手啊。
丈夫连续两晚夜不归家,就会回来住一宿。吃了晚饭,丈夫和孩子们在廊道里玩儿,竟也对孩子们说些卑屈的恭维话,粗笨地抱起刚出生的最小的女儿夸奖道:
“好胖哇,长得好漂亮啊。”
“可爱吧?看见孩子,难道不想长寿吗?”
当我无意中说出这话时,丈夫突然变得神情微妙,痛苦地回答:
“嗯。”
我听了直冒冷汗。
在家过夜的时候,丈夫一般八点就在大房间铺上自己和雅子的被褥,吊起蚊帐,即使孩子还想再和爸爸玩上一会儿,他也会强迫孩子脱去衣服,换上睡衣睡觉,自己关上电灯,静躺下来。
我在隔壁房间张罗儿子和小女儿就寝以后,做起针线活直到十一点,然后支起蚊帐,夹在孩子们中间构成“小”字形而非“川”字形的姿势睡去。
我久久难以成眠,隔壁的丈夫好像也没睡着,听得见他在叹息。我不由得叹着气,同时想起了那充满哀怨的诗歌:
妻子的怀里住着鬼呢,啊啊,还是住着蛇?
这时丈夫起身来到我的房间,对着僵硬着身体的我说:
“哎,有没有催眠药?”
“有是有,可我昨晚吃了,一点不起作用。”
“吃多了反而不起作用,吃六颗正好。”
那声音似乎有些不高兴。
<h4>三</h4>
暑气一连持续了很多天,我因为炎热和忧心,吃不下饭,颧骨日渐突起,喂孩子的奶也枯竭了。丈夫也茶饭不进,眼窝深凹,放射着可怕的光,有时突然哼哼地像是在自我嘲弄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