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的逃亡(第3/22 页)

苏童经典短篇小说集 苏童 18 字 2024-02-18 08:03:12

镇上一群开早市的各色手工匠人看见陈宝年急匆匆赶路,青布长裤大门洞开,露出里面印迹斑斑的花布裤头,一副不要脸的样子。有人喊,“陈宝年把你的大门关上。”陈宝年说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大门畅开进出方便。他把鸡蛋壳扔到人家头上,风风火火走过马桥镇。自此马桥镇人提起陈宝年就会重温他留下的民间创作。

闩起门过的七天是昏天黑地的。第七天门打开,婚后的蒋家圩女人站在门口朝枫杨树村子泼了一木盆水。枫杨树女人们随后胡蜂般拥进我家祖屋,围绕蒋氏嗡嗡乱叫。他们看见朝南的窗子被狗日的陈宝年用木板钉死了。我家祖屋阴暗潮湿。蒋氏坐到床沿上,眼睛很亮地睇视众人。她身上的牲灵味道充溢了整座房子。她惧怕谈话,很莽撞地把一件竹器夹在双膝间酝酿干活。女人们看清楚那竹器是陈宝年编的竹老婆,大乳房的竹老婆原来是睡在床角的.蒋氏突然对众人笑了笑,咬住厚嘴唇,从竹老婆头上抽了一根篾条来,越抽越长,竹老婆的脑袋慢慢地颓落掉在地上。蒋氏的十指瘦筋有力,干活麻利,从一开始就给枫杨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你男人是好竹匠。好竹匠肥裤腰,腰里铜板到处掉。”枫杨树的女人都是这样对蒋氏说的。

蒋氏坐在床上回忆陈宝年这个好竹匠。他的手被竹刀磨成竹刀,触摸时她忍着那种割裂的疼痛,她心里想她就是一捆竹篾被陈宝年搬来砍砍弄弄的。枫杨树的狗女人们,你们知不知道陈宝年还是个小仙人会给女人算命?他说枫杨树女人十年后要死光杀绝,他从蒋家圩娶来的女人将是颗灾星照耀枫杨树的历史。

陈宝年没有读过《麻衣神相》。他对女人的相貌有着惊人的尖利的敏感,来源于某种神秘的启示和生活经验。从前他每路遇圆脸肥臀的女人就眼泛红潮穷追不舍,兴尽方归。陈宝年娶亲后的第一夜月光如水泻进我家祖屋,他骑在蒋氏身上俯视她的脸,不停地唉声叹气。他的竹刀手砍伐着蒋氏沉睡的面容。她的高耸的双颧被陈宝年的竹刀手磨出了血丝。

蒋氏总是疼醒,陈宝年的手压在脸上像个沉重的符咒沁入她身心深处。她拼命想把他翻下去,但陈宝年端坐不动,有如巫师渐入魔境。她看见这男人的瞳仁很深,深处一片乱云翻卷成海。男人低沉地对她说:

“你是灾星。”

那七个深夜陈宝年重复着他的预言。

我曾经到过长江下游的旧日竹器城,沿着颓败的老城城墙寻访陈记竹器店的遗址。这个城市如今早已没有竹篾满天满地的清香和丝丝缕缕的乡村气息。我背驮红色帆布包站在城墙的阴影里,目光犹如垂曳而下的野葛藤缠绕着麻石路面和行人。你们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谁见过我的祖父陈宝年吗?

祖父陈宝年就是在竹器城里听说了蒋氏八次怀孕的消息。去乡下收竹篾的小伙计告诉陈宝年,你老婆又有了,肚子这么大了。陈宝年牙疼似地吸了一口气问,到底多大了?小伙计指着隔壁麻油铺子说,有榨油锅那么大。陈宝年说,八个月吧?小伙计说到底几个月要问你自己,你回去扫荡一下就弹无虚发,一把百发百中的驳壳枪。陈宝年终于怪笑一声,感叹着咕噜着那狗女人血气真旺呐。

我设想陈宝年在刹那间为女人和生育惶惑过。他的竹器作坊被蒋氏的女性血光照亮了,挂在墙上吊在梁上堆在地上的竹椅竹席竹篮竹匾一齐耸动,传导女人和婴儿浑厚的呼唤撞击他的神经。陈宝年唯一目睹过的老大狗崽的分娩情景是否会重现眼前?我的祖母蒋氏曾经是位原始的毫无经验的母亲。她仰卧在祖屋金黄的干草堆上,苍黄的脸上一片肃穆,双手紧紧抓握一把干草。陈宝年倚在门边,他看着蒋氏手里的干草被捏出了黄色水滴,觉得浑身虚颤不止,精气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