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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枭雄 王安忆 15 字 2024-02-18 08:03:11

城里的朋友们最缺的,就是医疗。看病难哪!老总他说,你们别看朋友们都很体面,平时出门住宾馆,还带套间,一旦生起了病,就连个乞丐都不如了。病房里又挤又吵闹,要有级别才能住单间或者双人间,做检查要排队等,找个好医生就更费周折了。所以,我们要送朋友们医疗。怎么送?我们就造了一座医院,进了最好的机器,医生呢,是去上海,北京,广州专请。你们说,老总他是什么样的人才!那人喝红了脸,酒瓶空了,他们就用他们的酒再给他斟上。他们对这人生出一股亲切之情,因为他的老总,真的,也许是大王的一个战友!他们有着共同的见识和头脑,都是时代的精英。那人也真喝高了,又受了这三位热情的感动,一再邀请去他们的“齐鲁农工商联合体”参观,并且今晚上就去。齐鲁农工商联合体在济南就有办事处,派一辆车,带他们一起走。他们不得不努力谢绝,他便从口袋里摸出名片,发给他们一人一张,让他们保证日后一定去找他,像他们这样有志向的青年——他这么称他们,有志向的青年,老总他一定会很喜欢!分手时,他不知握别了多少次,还又重新回过头来握别,最后一次握别时,他忽然倾下身子,无限知心地对了他们耳朵说,你们知道,我们联合体还有一个项目是旁人不知道的,是什么?他们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被他缠了这么久,即便是从“战友”那里来的人,也无济于事了。他们一边嘴上敷衍,一边用手往外推他,他被推着倒走了几步,硬挣着说出这么几个字:倒卖汽车!他们不由停了手,而他诡黠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他们动了念头,要去那个“齐鲁农工商联合体”看看,大王的身影,又在他们眼前浮现起来。他们本来都把等待大王的事搁下了,去火车站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现在,忽有了模糊的希望。谁知道呢?说不定,那老总遍布天下的朋友们里面就有个大王,大王遍布天下的战友里面,就有个老总。世上的人都是分类的,那老总与大王显然就属一类人,他们都是人里的精英,听那人谈起老总,他们竟就像看见了大王。一类里的人,山不转水转,总能走到一起来。但他们只不过是动了念头,因为线索终究是渺茫的。在济南的时间又过去几天,他们的经济陷入窘境,将口袋里所有的钱并在一起,只够支付旅馆的房钱,饭钱就没了着落。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换了两次旅馆,这一次住的是一家家庭旅馆。一个老头私自将住房辟出一半,再隔成几间,也没申请营业执照,所以并不挂牌,自己到火车站拉客过来。在这方面,三王是有慧眼的,没等老头看见他,他已经看见老头了。住在老头的旅馆,讲好不付定金,走时一并结。但老头三天两头来向他们要房钱,并且,非常警觉地,每次他们出门,都要看看他们手上拿没拿行李。等他们回来,有几次看到东西明显被翻过了。他们有什么东西呢?无非是几件冬衣,几本书,是大王要他们读的,大王自己的书都咽在肚子里了。还有什么呢?还有就什么也没了,所以就任他翻去。这一天晚上,他们前脚进房间,后脚门就推开了,老头挤进身子来。这一间屋子,横一张双人床,竖也是一张双人床,进门就要上床。此时,老头站在两张双人床夹角间,一会低头,一会仰头地看他们。他们以为又是来讨房钱,不料却不是,老头说的是另一件事情。老头说,临近五一节,户籍警,居委会,照例来查户口,他对他们说家中只是住几个亲戚。检查的人问的很仔细,问他家亲戚是什么年龄,什么长相,多少身高,从哪里来,住多久。他只说是两个外甥,一个侄子,从江苏来玩。老头卖好地絮叨着,一双小眼睛从他们的脸上溜来溜去,使他们感到了紧张。第二天早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出门,但这一次出门,他们是不打算回来了。那一堆破烂就丢在房间里,随老头翻去吧!他们从济南站向北直走到长途客运站,登上其中一辆,不一时,车朝东北方向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