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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渔 严歌苓 65 字 2024-03-01 11:37:28

她说:“哈,你想让我还?借的时候你可没征得我同意啊!我整个给你俩蒙在鼓里一年多!”

艾丽丝在这时候表现出的自我辩护能力和逻辑严谨非常美国式。她一再强调这是美国,老薛是老薛,她是她;子女不继承父母的债务,万一老薛混阔留下遗产政府会继承得比她老薛丽丝多。

我捧着话筒听她把这堂法律讲座继续下去。她话题早已转了,一个劲向我证实老薛的荒唐程度:居然替她的生活担忧,总觉得她的生活危机四伏,所以得抓紧时间赌钱,买个大房子把她救下来。

我放下电话时想,不管老薛怎样堕落,这堕落毕竟还有个动人的诱因吧。

从此我再也打不通老薛的电话了。像我这样气急败坏,满心鄙薄地给老薛打电话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因此,他不是关了电话铃就是拔了电话线。我向艾丽丝要了她爸的地址,并明白告诉她我要去上门逼债。她痛快地把地址给了我,还嘱咐我别去敲门,就坐在车里埋伏他,他七点半准回。她说这个战术是根据其他吃了闭门羹的债主们而帮我拟定的。她丝毫不难堪,有的只是一点孩子式的幸灾乐祸:我和她父亲不管谁治谁之于她都一样有瞧头。我简直奇怪她脑子里是怎么一个线路。

在一条蛮热闹的小街上找到了老薛的老巢。它坐落在一个弹子房背面的阁楼上。地方不像我想象得那么贫脊荒凉,街两旁都是店,数了数,两家花店,五家饭店,七家修手足指甲的店。还有一些进门就跌进深而窄的楼梯的那种穴洞般的店,里面经营什么你可以想象。穴口站着一个油头男人,一有人路过他就笑嘻嘻上去绑票。马路沿上还有些女孩儿,身材都不错,大家都过冬天她们过着夏威夷海滩的夏天,露出颜色很不新鲜的肌肤。她们都没有笑容,全是一副厌世的表情,看出哪个男人有苗头,她们就捺亮打火机去点叼在干燥唇上的香烟,然后两条鹭鸶长脚迈着又大又傻笨的步子迎上去。她们之间谁也不理谁,似乎同在一条街上却不属于同一物质密度,因此谁也看不见谁。我从来没见过比她们更孤独的动物。

望着这个陌生的景观,我想一丝不苟的老薛穿着米色丝绸夹克出现在这里一定精彩。他和这些人也不属于同一物质密度,也可以相互看不见,相互不妨碍。

八点了,我还在等老薛。显然是他先看见了我,把我闪过去了,拐角处我突见他那辆老“现代”已好好地趴在那里了。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弹子房背后,听自己的脚在露天木楼梯上踏出击鼓般声响。大概因为委屈和愤怒,我大叫起来:“老薛!老薛!”但心里明白没人会来应我。

刚上到第二段楼梯,却见老薛出现在楼梯顶端,眼睛张得特大,下嘴唇也松开了。

“你没事吧?”他对我又大张一会眼,才问,这时我看见他手里提了根大棒。

他以为我身后咬了匪盗,一听叫声就出来救我命。他说这地方随时像要出人命。老薛如此的出现让我很意外,也有点感动。我讪讪地笑道:这儿看上去是很戏剧性;我们那类住宅区的安泰,那些看电视吃冰淇淋的寡淡夜晚是对这夜晚的矫枉过正。正因为这里太过饱满的欲望和生命力,才把我们逼得缩在我们太平的地盘上,庆幸我们的本分、我们的乏趣和单调。

老薛没心思听我的哲理和俏皮。他心有余悸,催我快进屋,轻声轻气告诉我他曾听见这街上响过枪。我进了门,他在我身后把那根木棒仔细靠在门后。

屋子是把厨房、客厅、卧室抽象地间隔开那种:出入各个领域,你只能像在传统戏剧舞台上那样写意地区别一番。屋内很冷,没有暖气是一个缘故,其次还因为太清素的布置。

老薛去烧开水,要给我沏茶。我谢绝,他还是要烧,还要翻开一个行李包找好茶叶。他其实是在苦苦往后捱,把他进入杨白劳这角色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