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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渔 严歌苓 65 字 2024-03-01 11:37:28

他告诉我清扫的人已进来过,将一个纸包扔了,并不知道那就是我的晚餐。稍间歇,他问能否请我去不远的一个酒吧,那儿有三明治之类。楼梯上,他走在我一步之后。似乎释然和意外大量地消耗了我,我一脚沉一脚轻地踏下阶梯。

“东方女人的头发真逗。”他忽然说。

我转脸搭讪:“是吗?”

“像……”他没想出像什么。他的手掌碰了碰我背上的头发。他还是没讲出它像什么。

坐在酒吧的高凳上,他点了根烟。我正啃三明治,发现柜台里几个侍应生在盯我看,再去盯帕切克。我觉得他们目光古怪,或说他们眼里的帕切克和我颇古怪。帕切克也觉察了,跟我换了个位置。

这中间我们并没有间断谈话。扯到我出版的三部小说上,他说我满走运。我问走运是好是坏,他却反问:“你觉得它们成功吗?”

我想也不想地说:“第三部是成功的。”

“好在哪里?”

我低下头,一下下用刀戳着残剩的几片菜叶。“它好不好,你有感觉的,对吧?”头抬起,我见他注视着我,手指间的烟顶着颤巍巍一大截白色灰烬。

“你为什么老蹲在椅子上?”

他说:“有什么相干?一些没知觉的动作、状态罢了。”轻微的烦躁中,烟灰籁籁落了。“那么,是什么使你的第三部小说成功呢?”他像只专注这个。

我犹豫地笑笑。

他马上明白有他不该问的东西。

我却说:“离婚。”

“哦。”他难为情似的,一时慌得不晓得说什么。这时我听他说:“我也一样。一次又一次牺牲给感情。”

我仿佛也被他的表白窘住了,脸一阵木。这令我们都明白,我们打探对方的意图暴露了。气氛越来越敏感,都想不出再进一步谈什么,因为已经是近得猝不及防了。

临别他将我的手握了半晌。我说了谢谢晚餐,还说时间过得好快,半学期去掉了,又说请他下周末饮中国早茶,都说完了,我的手仍在他的手里。他那凉凉的瘦骨嶙峋的手。

却是一场空等。中午时我腹空空离开早点店时,不知该往哪儿走。不想回去读书,准备阐述,就那样在大风的街上盲目地遛。渐渐地感到受伤,还有一点耻辱,似乎由男人那儿得来的所有创痛一下子又复发了。男人的背叛使这点不寻常的情愫又变得寻常之极,许多不同的男人在背叛这点上都做得一样一样。我不露声色,仍是认真地去做帕切克的好学生。甚至对他的失约提也不提。

有些感觉,先兆那么好,却变质得那么快。

直到学期的最后一个月,有个师生的个别会见,老师对每人的学终论文做重点辅导。帕切克这类游走教师是没有办公室的,会见只能在他的居处,这回是我失约。所有学生提前找暑假的工作,我每天平均跑五个地点,面谈、填表。难免跑乱路线,跑到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怎么也跑不回来。

下课我一反寻常,头一个奔出教室。沿楼梯下到四层时,听见了另一双脚步。我不想遇见他,一阶比一阶下得快。“李!”他和气时从不叫我“李”。我只得停下,等在那儿。

“你听到我留在你答话机上的话了吧?”我坦荡荡说。都解释了,也道歉了,还有多少可指责的呢?

他却笑笑,说他那天哪儿也没去,等了我一天。

“真抱歉。”我说。此时这样说,我是真心了。

“你抱歉什么?”他说:“不用抱歉。”他的样子你理解成宽容、豁达、无动于衷,都行。

“还能弥补吗?让我们再找个时间……”我的意思是:我竟让他等了一天。

“这个无所谓,到时你拿到个‘b’,就是弥补,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