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画皮
江南渡冷着脸看向面前五道从天而落的酒柱, 忽然挥鞭抽过去。
鞭子依次破开五道酒柱,发出五种不同声音。
江南渡侧耳听,阖目分辨:宫、商、角、徵、羽。
“你早知道这鬼市饭店是他所设, 又故意引一摇到此?”
凤梧难得流露出心虚表情,没有答话,反而冲范一摇招招手, 慈眉善目:“一摇呀, 过来。”
范一摇已看出这两人有蹊跷, 一时间倒是不担心会被酒淹死, 正欲上前,却被江南渡抬臂挡了回去。
凤梧叹道:“南渡,你想是也看出来了, 这阵法只有一摇能解。你若一味阻拦, 所有人都会丧……咳咳咳……”
江南渡一鞭子缠过去,没让凤梧将话说完。
“今日我在,便不会让她卷进来。”他字字沉稳平常,一身杀气却已外放, 不容违逆。
凤梧双手抓住绕颈的长鞭,快要翻白眼, 听小徒弟叫了声师兄, 才终得解脱, 一阵猛咳后, 眼泪都落下来, 看上去梨花带雨。
范一摇耐心告罄, 皱着眉不满问:“师父, 大师兄, 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能不能说句人话了?”
凤梧张了张嘴,在大徒弟凌厉的目光中瑟缩起来,干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江南渡收了鞭,再次以鞭抽打酒柱。
凤梧趁江南渡不注意,悄悄抬手轻碰两下自己耳朵,以眼神示意范一摇。
范一摇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发现大师兄抽打酒柱的声音渐成曲调,才意识到,他这是在以击打酒柱的方式奏曲,师父让她仔细听。
大堂内酒液已渐渐没过膝盖,江南渡手中长鞭快到几乎成虚影,击出的乐曲也逐渐激昂急促,如千军万马奔腾过境。
鬼市饭店内的鼓乐似乎也在有意应和,只是那声音浩如江海,音波层层叠叠扑来,江南渡的额上渗出汗珠,似有招架不住之状。
“南渡,别再勉强,你破不了此阵!”凤梧神色渐渐凝重,上前想要拉住江南渡,阻他继续挥鞭。
江南渡回手一鞭,裂帛之声传来,竟是直接将凤梧的长衫下摆抽得撕裂开。
“胡闹。”凤梧也恼了,抽出腰间白玉笛,很快便与大徒弟缠斗一处。
也不知是不是范一摇错觉,只觉得那酒流下的速度越来越快,酒液水位快速暴涨,几乎漫到她胸口,估计用不了多久,便会没过头顶。
此时那些被珍馐琼露迷失了心智的毕方村民也总算惊醒,被眼前景象吓到。
“快!不会水的,站到椅子上去!”
大家避开在酒柱下打斗的江南渡和凤梧,跑去餐桌边拖拽椅子。除了阿南母子,此次进来的多为青壮年男子,倒是训练有素,很快寻到自救之法。
范一摇一开始还担心椅子不够用,直到看见所有人都站到了椅子上,还有四把椅子空着。
她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火车上那两名异兽对鬼市饭店的描述——
“……他们一行十八个人,走进饭店后,发现屋里摆了两张大圆桌,上面满是山珍海味,每桌边上放有木椅,桌上又摆碗筷杯碟,不多不少,刚刚是十八个人的份……”
若是鬼市饭店刚好能够按照人数提供餐具和座椅,那么除了她,师父,大师兄三人的椅子,那第四把空出来的椅子,又是为谁准备的?
鬼市饭店的一楼大厅一览无余,并无藏身之处。
范一摇不禁抬眼,再次看向二层,那里是鼓乐和诗吟传来的地方。她心中怀疑更甚,眼见这边暂时出不了人命,便将烛息刀高高掷出,刀尖直插入大堂木柱。
她倒要看看,这鬼市饭店的二层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纵身而跃,脚尖踩在烛息刀上借力,再轻轻凌空一翻,范一摇便轻轻松松越过了二层围栏,双脚落地。
眼前是红木隔扇门,范一摇回手拉动系在烛息刀刀柄的绳索,归刀入鞘,全神戒备,将隔扇吱呀推开。
门扇里又是一重隔扇,她眉头皱了皱,怀着恼意,再开二重门。
三重门过后,终于不再有门,入眼所见是满室薄如蝉翼的轻纱卷轴,一卷一卷自房顶吊下,飘飘荡荡,层层叠叠,透出灯火,营造出一种朦胧氛围。
轻纱上以墨题字,范一摇目光大致扫过,饶是她平时对读书没太大兴趣,也认出来,这些纱轴上写的均是唐诗,而且多为盛唐所作。
这室内的鼓乐声反倒比外面小了,轻纱无风自动,如美人罗裙。
“什么人!”
范一摇忽然感觉前方有人影,惊得拔出烛息刀。
那人却没有动,也没说话。
范一摇迟疑片刻,走上前几步,才看得更清楚了些。房间尽头一位红衣女子,正席地抚琴,只是面容被纱轴遮挡,看不清长相。
“是人还是鬼?”
对方依然不作答,范一摇心想不管它是人是鬼,能搞出个鬼市饭店在这里害人,大抵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有八九是作恶的异兽或者阵法师,因此也不客气,矮身前冲,破开重重纱轴,烛息刀高高举起,向着那红衣女子劈过去。
当一声。
随着隔阻在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层纱轴断落,红衣女子忽地举起一柄合拢的折扇,格挡住范一摇这一刀。
而范一摇此刻也随着女子动作,终于看清对方面容,不禁惊呼出声:“是你!”
女子艳丽如画的脸上露出略显哀怨的表情,“范总镖头,还真是下得去手啊。”
……
江南渡看到范一摇跳上了鬼市饭店二层,瞳孔微缩,想追上去,却被凤梧缠得无暇分身。
“你们要将她引向何处?”他冷眸深处泛起隐隐血色,如冰封湖面下压抑到极限的火山熔岩。
凤梧默了一瞬,干笑道:“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么。”
“他要利用一摇锻造第三件铜器,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江南渡似是想到什么,忽然面带鄙夷嗤笑一声,“你不会是为了那个女人吧?”
凤梧瞬间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有些气急败坏:“说什么呢!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再怎么说,我也做了一摇这些年的师父,会害她么?锻造铜器,也只是帮她找回自己。”
江南渡冷笑,“找回自己?要她再体验一遍千刀万剐之痛?”
凤梧不说话了。
趁凤梧这片刻的分神,江南渡发了狠将长鞭一甩,直接将人抽飞到酒楼尽头的墙壁。
凤梧几乎被摔成一块人饼,眼冒金星,扑通一声狼狈掉进酒液里。
此时大厅内的酒浆已经是能完全没过成年男子的深度,毕方村民们纷纷抱着漂浮的木椅,这才不至于被淹。
凤梧水性不好,在酒里扑腾半天,实实在在吞了几大口,好不容易爬到那张大圆桌上。
他望着大徒弟翻身跃上酒楼二层的身影,没有再追,只是颇为疲惫地叹息一声,喃喃道:“可她总该知道的,那毕竟是她的过去,你我无权替她作出决定……”
……
“你……还活着?”范一摇错愕盯着孟画慈那张脸,恨不能用手指上去戳一戳,看看是不是真实的。
“怎么,范总镖头不想我活着么?”孟画慈明眸浅笑,手腕一抬,用折扇轻轻荡开烛息刀,随之折扇在手中挽了个花,飒然抖开,不紧不慢扇起来。
她一腿膝盖撑起,手肘撑膝,以手撑头,闲散歪靠着,额前两缕发丝垂落,有种难以言喻的风流之姿。
范一摇看得后颈汗毛立起,猛然退后,盯着孟画慈那双似笑非笑眼:“不对,你,你不是孟老板,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你觉得我是谁呢?”孟画慈依然在笑,只是那执扇轻摇的手却在范一摇的注视下,一点点化作了白骨。
画,画皮……
范一摇双眼蓦然瞪大。
她早就觉得这位风月楼老板鼻子眼精致得仿佛工笔描画,像聊斋里的画皮妖鬼,不成想居然还真的是。
“数万年来,我不知道换了多少身份,多少皮囊,也快忘记自己是谁……”这番话与其说是冲着范一摇,倒更像是孟画慈对自己说的。她见范一摇盯着自己的手,目光也落在那只白骨手上,抬起活动活动白森森的指骨,浑不在意状。
范一摇从惊悚中回过神,脑子里只牢牢记住“数万年来”这四字。
活了数万年,这可是个老妖……
她二话不说一刀劈过去,正中孟画慈乌墨一样的发顶。
然而预想中的血溅当场脑瓜开瓢并没发生,烛息刀的刀刃就像砍在了一段柔滑的丝绸上,眼前红衣美人在刀下也变作飞舞的红绸。
范一摇感觉不妙,转身想离开,可是房间内那无数纱轴却像活过来一样,彼此交叠穿插,并没有伤她的意思,只是编织出一片白花花的迷宫,将她包围,阻她去路。
她知道这是陷入对方阵法,盲目挥刀已不顶用,便安静下来仔细观察,发现在无数题诗的卷轴中,唯有一幅十分特殊,竟是张男子的全身画像。
男子眉眼看着熟悉,画轴舞动着向她迎面飞来。
范一摇向后躲闪,后背却撞在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
“小心。”一道男子声音自身后响起,低沉而温润。
范一摇浑身僵硬,认出这是孟埙的声音,可她却不敢回头,因为她看到扶住自己胳膊的手。
那是一只……森森白骨手。
她艰难吞了吞口水,就是这片刻的僵硬,那张男子画像的卷轴轻轻自她面上拂过,如冰凉水波,落向身后。
后背坚硬冰冷的触感逐渐变得坚实,温暖,有了血肉和心跳。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似哀叹,又似调侃逗弄,“真的不认得我了啊,小狗狗。”
这最后一个称呼让范一摇瞬间炸毛,哪还管他是白骨精还是画皮鬼,回转过身举刀便砍,可是在对上那双清亮平和的眸子时,却顿住了。
说来也奇怪,孟埙生着一双狐狸眼,本该最为魅惑勾人,以往那些时日的相处中,范一摇也给这人定性为“骚狐狸”那一挂。可此时此刻,与之对视,非但看不到分毫轻浮妩媚,倒是在这般坦然目光的注视下,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来,只觉得任何阴暗龌龊的想法都不该冒头。
孟埙见范一摇身上杀气逐渐溃散,眼神也从愤怒戒备变得茫然迷惑,又故意俯身凑近。
“这世间之人谁都可以忘记我,可是唯独小狗狗你不记得我,我会难过呢。”
“别这么叫我。”范一摇恼火道。
孟埙却不怕死,眼里笑意荡开:“你不就是天狗么,怎么就不能叫小狗狗了,当年你可是十分愿意我这样叫你的。”
范一摇觉得自己判断失误,这人明明就是一身骚,刚才肯定都是错觉。
“你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以前又不认识你。”范一摇皱着眉,一脸不爽,“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变成一副骨头架子了?是修了什么邪术?”
孟埙难得敛去几分笑意,淡声道:“如今我以本来面目出现在你眼前,你却依然认不出,看来对以前的事的确是忘得干净了。”
范一摇只当这人是在鬼言鬼语。她暗中蓄力,觉得此时恰是出手良机,便飞刀而出。
烛息刀如旋回飞镖,来回几个旋转,刀尾缀着的绳索三两下将眼前之人捆成个粽子。
“呼——”
范一摇拍了拍手,很是得意。
孟埙垂眸看了看身上绳索,却再次轻笑出声。
范一摇不满,瞪眼道:“你笑什么?死到临头还不知道么?”
孟埙弯唇:“小狗狗想要我的命,我自然是愿意给的,只是眼下还不行,能不能再等等?”
他说得很认真,竟好像当真在与范一摇商量着他的死期。
范一摇莫名觉得耳热,躲闪孟埙的视线,心里泛起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的酸涩感。
还真是见了鬼。
“这鬼市饭店是你弄出来的?”
“不算是。”孟埙回答不像作假。
“那我们能出去吗?”范一摇又试探。
“出不去是因为阵法,阵法破了,自然就出去了。”
“那你会破阵?”
“会。”
范一摇总算是松了口气,“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出去吧,再耽搁下去,全都要变成生腌了。”
孟埙看着范一摇笑,“可我没说我愿意破阵啊。”
范一摇差点心梗,烛息刀就要冲这人脸上拍过去。
孟埙却不急不缓道:“可我愿教你破阵。”
第42章 天神帝俊
范一摇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不禁想到在亨氏德拍卖行时,孟画慈努力想要教她使用风水簪的情景。
于是她将烛息刀一横,架在孟埙脖子上。
孟埙却丝毫不为所动, 闭上眼,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范一摇终究是没法这样直接噶了他,拖着大家一起跟这疯子被活埋。
“好, 那你说, 这里的阵法该怎么破?”
话音未落, 忽然一声巨响, 缠绕在两人身边的白色纱轴竟是齐齐被外力扯裂,零落如残花,徐徐坠地, 露出大敞四开的门洞——
三重隔扇门, 此时竟然全被人暴力拆毁。
在范一摇近乎呆滞的目光中,江南渡携满身霜寒,如煞神降临,黑着一张脸出现。
“大, 大师兄……”
江南渡扯过范一摇手腕,一鞭子冲孟埙抽过去。
捆缚孟埙的绳索忽地一松, 便见孟埙也如那一张张纱轴离散飘落, 身形消失不见, 唯留下声音回荡。
“小狗狗, 侧耳认真听, 此曲名为《西极天马歌》, 想要破阵, 以厅堂内酒柱作此曲即可……”
江南渡眼中怒意滔天, 长鞭抡空, 将满室雕梁画栋抽个粉碎,却依然无法制止那声音传播。
“一摇,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我自会带你离开。”他虽表面维持镇定,微颤的声音却暴露了内心惊惧与不安。
“大师兄,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孟埙他就是孟画慈。”
江南渡闭了闭眼,还报以最后一丝侥幸。
“一摇,等我们离开这里再说。”
“大师兄,你和师父应该也知道,孟埙为什么一定要我来破阵吧?”
范一摇垂下眼,想到之前在亨氏德拍卖行时大师兄说过的话,他说孟画慈想要用她做引,锻造风水簪。而再之前,早在连口山,大师兄也说过有人想要利用白骨阵淬炼那面前尘镜。
“所以孟埙引我来这里,是为了锻造第三件铜器?”
“一摇,师兄先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一定把所有事解释给你……”
范一摇却将手从江南渡掌中抽出。
此时耳边充斥着鼓乐之声,与方才江南渡击打的旋律如出一辙,范一摇一步步向着门口后退。
“一摇……”
自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师兄露出这般近乎恳求的神情。
她突然转身全力向外奔跑,头也不回。
江南渡在她身后唤她,却没有像以往那般追上来拦阻她。
范一摇很快跑到二层围栏处,此时整个一层楼已经全部被酒浆淹没,甚至二层的跑马廊上也已经漫上酒液。
毕方村民们个个抱着木椅,几乎筋疲力尽,相互扶持着努力爬上二层围栏。
唯有凤梧双颊绯红躺在大圆桌面上,起起伏伏漂在酒池中,见范一摇跑出来,还十分愉悦地在池水里舀了一盅酒,风姿绰约地遥遥相敬。
“一摇啊,来,随为师干了这一杯……嗝!”
范一摇:“……”
经过前两次经验,范一摇几乎已经确定,锻造铜器对她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只会短暂昏迷。而昏迷期间她所看到的那些梦境,也或许,根本就不是梦。
江南渡这时也出来,还没等他开口,范一摇便抢先一步。
“大师兄,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她语气坚定,不再是任性之言。
江南渡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坍塌,他缓缓收紧拳,缠绕在掌心的鞭子勒得指节发白。
“一摇,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希望你只做自己。”
范一摇点点头,声音很轻:“嗯,我知道的。”可随即她又道:“但师兄,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该如何做自己呢?况且孟埙那家伙拉了这么多毕方鸟下水,也不好让大家一起陪葬吧。”
江南渡沉默,看着被他小心呵护了十余年的小师妹拔出烛息刀,拨来两张空椅,借力踏上水面,向着那五道酒柱飞掠过去,终究一动未动。
范一摇自小跟着师父师兄走镖,接触三教九流,也曾跟着那些拉二胡弹琵琶的卖艺者学过些音律,而孟埙口中这首《西极天马歌》虽然气势磅礴,听起来跌宕起伏,但仔细分辨,旋律极为简单。因此她以烛息刀击打,稍微试了几次,便试出音调。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从范一摇开始击奏第一个音符,消失已久的男子吟诗声复又响起,这声音明显不是孟埙的,不过此时范一摇已经来不及深究。
她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楼内鼓乐,一边回忆方才大师兄击打酒柱的顺序节奏,很快便击奏成曲,与楼内乐声相互契合。
最开始,还是阿南发现了端倪,窝在母亲怀里,用手指了指屋顶,“娘,你看!”
阿南妈生怕他的声音打扰到范一摇,忙捂住小儿的嘴,目光却还是下意识往他所指方向看了眼。
这一看,不禁惊呆了。
只见整座古楼的房梁上开始有红色的光点向外弥散,而房梁则随着这些光点的散落而逐渐分解消失,紧接着是门窗,立柱……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随着这首《将进酒》吟唱至最后一句,范一摇也刚好奏完这首曲的最后一个音符。
她眼前一黑,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而与此同时,酒浆不再倾倒,五道酒柱逐渐变成断珠,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黄金灯盏突然齐齐向房顶内缩进去,也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只见五座灯盏正中心的覆海自动打开,一件黄色铜器缓慢坠落下来,周身金光在下坠过程中逐渐由金黄色转变为青绿色……
室内酒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下去。
“得救了?咱们得救了!”
“是范总镖头救了我们!”
“我们是不是能离开这里了?”
毕方村民开始欢呼,随即整栋古楼猛然震颤两下,竟是整体原地爆开,一片惊叫中,室内所有陈设皆化为漫天红色光点。
江南渡在混乱中以长鞭卷住自半空下坠的少女,将她拉入怀抱。
此时少女双眼紧闭,显然已是失去意识。
他轻轻为其理顺额前碎发,手指轻颤,说不清楚是心疼,还是害怕。
这次,她又会想起什么?
那种不可控的无力感让江南渡身心俱疲,如果可以,很想这样抱着人一走了之,只要他想,可以去一个永远不被人找到的地方。
可是脑子里回荡的那句话,还是让他什么都没做——
师兄,我如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该如何做自己?
……
范一摇是被脸上一阵凉意惊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棵枯树下,周围一片冰天雪地。刚刚正是树梢上积雪被风拂落,砸在她脸上。
白茫茫的天地,看得久了眼睛有点疼,她漫无目的,正准备闭上眼继续睡回去,却有一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一道修长飘逸的身影,踏雪而来,行至她跟前却未停留,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她一样。
仙气飘飘的衣摆经她面前而过,只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浅浅脚印。
初创般的天地自此有了痕迹,那人如一柄标尺,在她面前丈量出时空的宽度与深度,使她有了行进的方向。
于是范一摇起身,踩着那人踩出来的脚印,飞快追了上去。
那人似乎感受到她的尾随,转身望过来。
逆光中,范一摇抬起头,一双圆圆的眼睛睁大,记忆中好像从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他长发如瀑,一袭白袍,额前两缕发丝随风轻舞,面容清贵冷峻,如霜雪般冰清傲骨,不可攀附。
“我道是谁,原来是一只小天狗啊。”男子轻笑。
范一摇两只毛茸茸的前爪踩在男子在雪地里的脚印,不安地动了动,竟是生出一丝自惭形秽来。
男子似乎觉得有趣,“无事可做么?”
范一摇似懂非懂,干脆在雪地里一屁股坐下来,摇着尾巴。
“让我想想……九鼎立成后需人看管,你可愿来助我?”
范一摇尾巴摇得更快了。
男子笑容更甚,“那就跟我走吧,不过既然要为人间看守九鼎,这样可不行……”
他衣袖轻拂。
范一摇仰着脑袋,只感觉一阵冰凉水波般的触感掠过面颊。
宽大的袖摆再次落下,原本雪地里蹲着的天狗幼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顶着一对包包头的白衣小女孩。
范一摇盯着自己的“前爪”,目瞪口呆。
族中长辈总是嫌她没天赋,到了这个年纪还不能化形,没想到今天终于化出了人身!
这人怎么做到的诶!!
“你,你是阵法师吗?”范一摇结结巴巴盯着男子问。
男子轻笑:“是啊。”
她怎么不知道阵法师有这么厉害的?!
范一摇亦步亦趋跟着男人走,因为还不熟悉用两条腿走路,没几步便向前摔倒,整张脸埋进了雪里。
男子的笑声传来,不同于之前几次的温文,这一次似是真的开怀而笑。
范一摇觉得很丢脸,费了好大力气手脚并用爬起来。
面前却伸出一只手。
她抬起头,对上男子满含包容的眼。
她脸上热热的,将自己的手放进男子掌中,任由其牵着,一起走进风雪。
他们越过冰川,踏过高原,直到站上山巅,看到漫山遍野匍匐膜拜的人。
他们高呼“天神帝俊”,流下虔诚的泪水。
范一摇懵懂看着脚下信众,只听男子对她道:“小狗狗,看好了,这些都是由我们庇佑的子民,我们的使命就是看顾好他们,不受天灾荼毒,不受人祸困扰,要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无忧喜乐,繁衍生息。不可抛弃他们,背叛他们,直到我们咽下最后一口气。”
范一摇却不解,歪着头问:“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要保护他们?”
男子温和一笑,道:“因为,我们是他们的神明。”
……
范一摇醒来的时候,发现鬼市饭店已经消失不见,她此时正身处一个巨型深坑,坑中密密麻麻,摆放的竟然都是黑色的石棺,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一摇。”
范一摇听见有人叫他,茫然了片刻,才对上大师兄视线。
“大师兄,是你啊……”
江南渡呼吸滞涩,刚刚那一瞬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一摇眼里看到的人,本不是他。
可他却没有问,只是以手轻轻附上她额头。
“感觉如何?”
范一摇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黑色棺材阵的正中央,竟盘踞着一只通体赤红的怪物。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想去拔出烛息刀,却被江南渡按住。
“别怕,他已经死了。”
范一摇这才注意到,怪物一动不动,的确是没有任何活动迹象。而在怪物庞大的身躯前,似乎浮着一样东西,莹莹泛着青绿色的光。
“这东西是什么?”范一摇瞅了半天,没找到它的鼻子眼。
“那是帝江。”凤梧负手立在旁边,凝望着那怪兽,眼中竟是有种唇亡齿寒的悲情。
帝江?
这名字对范一摇来说不算陌生,她在不少人间流传的古籍上都看到过它,据说它生着六条腿,四个翅膀,通体赤红,没有口鼻头脸,远看像个会飞的大面口袋,却很擅长歌舞。
说实话,范一摇当时看到这些记载,实在是没法脑补,这样的生物怎么会擅长歌舞。
凤梧道:“帝江是应歌舞而生的上古神明,人类有歌舞开始,它便降生于世,秦汉时期,因为国运昌盛,九州通道大开,帝江就会经常偷偷来到普通人的世界欣赏歌舞,刚刚那首《西极天马歌》是西汉时武帝所创,是他最喜欢的曲目之一。”
范一摇有点惊讶,“师父你认识他?居然了解的这么清楚。”
凤梧看了江南渡一眼,咳了咳,没有回答。
“走吧,一摇,让你看看第三样铜器。”
东方既白,一点点将黑夜驱散。
范一摇跟在凤梧身后,穿梭在一排排黑色石棺中。
那帝江的尸体离远了看倒不觉得怎样,走近了才发现,竟是此等庞然大物。在晨曦笼罩下,粗糙如岩壁的赤色皮肤给人一种苍凉之感。
范一摇心底居然没有多少惧怕情绪,反而觉得愧疚。
那是一种无来由的,源自于内心深处的愧疚。
凤梧走到帝江面前停下,将它护在怀里的东西取出来,是一个青铜制的三脚酒杯。
“这就是第三样铜器么?”范一摇问。
“没错,这是如意爵,传说只要对着这东西许愿,便可以倾倒出无尽美酒。鬼市饭店之所以会出现享用不尽的美食,都是因为有它做阵眼。”
凤梧说完便将它递给了范一摇,然后回头拍拍帝江,“老伙计,难得你在这里守了这么久,如意爵我们已经收好,你可以放下执念,好好安息了。”
似是能听懂凤梧的话,帝江庞大的尸身竟是须臾之后便化为红色光屑,漫天四散而开,最后消失不见,尘归尘,土归土,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阵阵闷沉的咚咚声开始从四面传来,紧接着便有棺材盖被顶开。
这场景若是换了正常人类,只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不过身为非人类的异兽,师徒两人却显得很淡定。
范一摇甚至走到一个离得最近的棺材旁,好心地帮忙把棺材打开。
厚重的黑色棺材盖掀开,里面的人看上去松了口气的样子,看到范一摇后,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线了半天。
最后还是范一摇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你……还活着嘛?”
那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看穿着像个赶路的商贩,他四处环顾一圈,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范一摇灵机一动,问:“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么?”
那人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了她一眼,随口报出年月,竟是两个月之前的时间。
从棺材中出来的人只是一小部分,而且基本都是一年内失踪的人,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却都说不清楚,只记得在鬼市饭店里饱餐一顿,听见一阵音乐就晕晕乎乎的睡了过去,直到刚刚才再次醒来。
范一摇看了一眼剩下的棺材,问凤梧:“这些没开棺的怎么办?”
凤梧神色沉重,“他们怕是困在这里太久,睡死过去,没法救了。”
范一摇心中憋闷,问:“这些人是因为孟埙的阵法,所以才被害死的?”
凤梧看着她,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悲意,“不算,孟埙只是利用了帝江留下来的阵法,用来淬炼如意爵。”
“那帝江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阵法?”
凤梧叹气,“这也不能怪他,九州衰落,再不复盛唐时期歌舞升平,帝江因歌舞而生,便造阵法沉浸于昔日旧梦,宁肯长醉不复醒,也不愿睁眼看这满目疮痍的时代。”
这样看来,那一直在鬼市饭店吟诗的男子声音,便是帝江的了。
范一摇有点喘不过气,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师父,我听说,九州的气运衰落,是从九鼎被看守它们的天狗推翻开始的,是么?”
然而还不等凤梧回答,一阵狂风突然平地掀起,沙地又开始向下陷落。
怎么回事?鬼市饭店的阵不是已经破了么?
这时就听见远远不知谁大喊一声:“不好!是返祖毕方!是返祖毕方解封了!!!”
第43章 烛龙现世
风力越来越大, 几乎将人吹得站不稳。
沙粒被风卷起,遮天蔽日,天边残留弯月由白色逐渐转为红色。
沙海狂涌间, 突然一道红色霞光直冲天际,悠长的啼鸣声响彻云霄,百里方圆瞬间化为火海。
那些刚刚从石棺里侥幸逃生的人都变成了火人, 惨叫着满地打滚, 如火狱厉鬼。而更远一些, 运红尘和罗铮本来带着那些毕方村民返回毕方村, 眼看着也要被飞窜而来的火舌追上。
江南渡抬头看向天空,那道红色火影映在他眼瞳深处。
他知道,此时唯有一种方法可以阻止那只失控的毕方鸟。
可是一旦他做出选择, 就意味着彻底在她面前暴露那段不堪过往。
他回头向着她的方向看了眼, 刚好看见凤梧一把将她抓住,这才没让她被黄沙掩埋。
而纵使如此狼狈,她也没有忘记向她身边遇险的人伸出援手。
江南渡就这么安静看了片刻,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狂风吹打着他黑色的长衫下摆, 如猎猎作响的一面黑色王旗。
范一摇胡乱抹了把脸,觉得头顶似乎有巨大阴影掠过, 她抬起头, 入眼所见, 震慑心魂!
那是……
那是一条, 体型无比巨大的黑龙!
黑龙遨走于天际, 转瞬间追上那只燃火的返祖毕方, 龙身将其一圈圈盘住, 以躯体生生缠住烈火。
凄厉的鸟鸣被龙吟声覆盖。
随之巨大龙尾一扫, 携起飓风。天地随之色变, 乌云遮日,百里业火尽数于一息间覆灭!
“那是……那是……烛龙!!”
此时身在毕方村的村民们恍恍惚惚看到空中龙影,连滚带爬地跪坐起来,冲着龙影方向不停磕头。
他们抖若筛糠,相比于敬畏,脸上更多的却是……恐惧。
“烛龙?就是,就是那个在上古传说中,族灭了一百零八种异兽,还屠杀了大量阵法师的自然之神?”
“他……他不是上古的神明么,为什么……还活着?”
“就因为是神明,所以才不会死吧……”
“可我听说他随着那场上古大火消亡了啊……”
“是啊,烛龙是钟山之主,我听说在那场大火中整个钟山都烧成灰了,他还怎么活?”
“……他如今现身,是想再度大开杀戒么??”
毕方族长拄着拐杖缓缓走来,见到聚众议论族人们,忽地一声叱喝:“还愣着干什么!烛龙现世,还不快点朝拜!!”
毕方们总算安静下来,一个个团起来跪地朝拜。
天空大亮时,所有人都在混乱中连滚带爬回到了毕方村,返祖毕方与烛龙早已不见踪影。
范一摇筋疲力尽地环顾四周,却发现少了点什么。
“大师兄?我大师兄呢?”
蓬头垢面的运红尘和罗铮互相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刚刚那龙影是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只能眨巴着眼睛装傻。
范一摇又去看凤梧。
凤梧咳嗽了一声,“一摇,你先别急,你大师兄他……应该是想办法去对付那只返祖毕方了。”
范一摇微怔,此时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找他去。”她转身就走。
这时那位毕方老族长徐徐走来。
“范总镖头,为了您的安全,现在最好还是不要靠近您那位师兄……”
范一摇心情烦躁得很,不免语气不善,“你们与我非亲非故,我都愿意冒险施救,更何况是我师兄?你们觉得,在我这里你们还能比得过我师兄?”
凤梧见劝不住,便干脆摊牌道:“一摇,你以为你师兄为什么一直不愿向你说明你的身世?”
范一摇脚步顿了顿,却没有转身看凤梧。
凤梧继续道:“也许你师兄并不希望你现在去找他。”
范一摇沉默片刻,垂眸道:“可是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吧,那只返祖毕方很危险,师兄他可能受伤了,也可能晕倒失去意识。等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沙漠炎热,该有多难熬。”
或许是疲累到极致,她嗓音有些发哑,说出的话也带着哽意。
这回,没人再阻拦。
凤梧看着小徒弟背着那把对她来说有些过于笨重的烛息刀,渐行渐远,倒是有些欣慰地笑了笑。
看来,他这位大徒弟多年来的心病,总算是能解了。
……
太阳越升越高,蒸烤得黄沙滚烫。
范一摇走得口干舌燥,循着记忆中毕方消失的方向在茫茫大漠中毫无头绪地寻找。
起初她怀疑自己寻错方向,直到从半掩的黄沙中捡起一件破损的长衫。
这长衫是黑色的料子,绣着暗红色祥云流纹,正是那日她和大师兄一起去成衣店买的,于是便坚定了信念,继续向前。
终于,在翻过一座沙丘之后,她看见了。
那是她此生所见,最为宏伟的景象。
地平线处,巨龙盘踞如山,在天穹映出黑色轮廓,如一座沉寂的玄武岩石雕,横亘岁月。
范一摇加快脚步,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全力奔跑过去,等终于跑到近前,却又停下来,生出怯意。
离得近了,便能看清楚那一片片被日光镀成金色的龙鳞,有被烧灼的痕迹。
黑龙双目半阖,龙息喷吐无力。
“大师兄?”范一摇一点点试探着靠近。
黑龙似乎有所感应,微睁开眼,琉璃色的眼瞳里映出少女的身影。
那眸中似闪过一丝慌乱,想转头逃走,然而龙头只是微微抬起一点,便又坠回原位,伴随一声微弱的龙吟。
范一摇从这声音中听出了痛苦之意,再也顾不得其他,冲过来抱住黑龙的头,伸手轻轻安抚。
江南渡看清了少女眼中心疼担忧的情绪,似不敢相信,泛着猩红色的龙眸牢牢盯着。
明亮清澈的杏眼中映出他丑陋的影,却当真没有任何惧怕和厌恶。
真好,小师妹知道了他是什么,却好像……并没有厌弃他。
那吊着他一口气的执念,这一刻,终于散去了。
范一摇看到黑龙缓缓合上双眼,再无反应,彻底吓坏了。
“呜呜呜大师兄你不要死啊!”她大哭,眼泪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
掌心下是触感坚硬粗糙的龙鳞,在龙形态下的师兄身边待的越久,范一摇便越发能感觉出一丝熟悉,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一段岁月,如此时这般依偎相伴。
她从随身的包裹中拿出半壶水,想喂给江南渡,可是在体型如此庞大的巨龙面前,实力演绎了什么叫杯水车薪。
“大师兄,你变回去嘛,你这样我又背不动你,太阳这么烈,你会被晒成龙干干的……”范一摇一边抽泣一边抱怨。
不知道是不是江南渡感应到了她的诉求,山峦般的龙身一瞬间如冰晶碎裂,竟是真的重新回归人形。
毕竟,对于小师妹的诉求,他又何时拒绝过呢?
范一摇眼睁睁看着怀中的上古神兽变为师兄,一时间呆住,等回过神,才发现师兄此时竟是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件破损的单裤,静静靠她身上。
从小到大也不是没见过师兄不穿衣服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次范一摇目光落在师兄肌肉线条匀称的腰腹,竟像烫到了一样,第一反应是急急移开视线。
可师兄身上多处伤口,有些已经黏上黄沙,不及时处理怕是要感染。她只好硬着头皮,从长衫撕下布料,用水浸湿,然后一点点帮师兄清理擦拭。
她一双耳朵越来越热,待擦过胸前两点,更是整张脸变得滚烫,好不容易将所有伤口处理完毕,竟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慌忙用长衫将人盖住。
“师兄,你再撑一会儿,我这就带你回去。”范一摇将人扶起来背在背上,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成年男子高大的身体压在她身上,更显得她个子小小。
她生怕大师兄这样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因此尽管嗓子干哑,还在不停说话。
“大师兄,虽然师父他平时不太靠谱,但是关键时刻还是可以信赖的,等我们回去,他一定有办法救活你,你放心哈!”
“大师兄,你是烛龙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嘛,我要是早就知道,得多神气得意呀!”
“大师兄,突然想吃老刘家的肉包子,等我们回奉阳,你买给我吃好不好,我要买整整十锅包子!反正你那么有钱,不在乎我多吃一些吧?”
可是无论范一摇如何碎碎念,身后之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从毕方村出来找到师兄,范一摇花了大半日时间,当时因为心中焦急,她一路都是跑着的,然而如今回程,因为背着人,行进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
所以直到此时夕阳西下,他们距离毕方村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范一摇却已经筋疲力尽,她最痛恨上夜班,偏偏昨天折腾了一整晚没合过眼,又一日一夜没吃东西,更是觉得脚步沉沉,一个不留神,被藏在沙中的藤条绊住,摔了个大马趴。
她狼狈至极,背上还压着生死未卜的师兄,绝望无助的情绪一瞬间决堤,再次大哭起来。
“大师兄你不要死,你要是死了,谁给我做饭呢?你不要死好不好啊呜呜呜……”
泪水混着黄沙,转瞬哭成了一个大花脸。
“……一摇,师兄要是死了,你就只是难过没有人给你做饭么?”
“……”
范一摇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直到感觉压在身上的人微微咳嗽起来,才猛地惊起。
“大师兄!你,你醒啦!!”
江南渡的头垂在少女肩上,只要微微侧头,嘴唇就能蹭到柔软脖颈。想象那细嫩而灼热的触感,犹如罂粟,充满诱惑。
重伤之下,意志力似乎也变得薄弱起来。
他闭上眼,终是将那股冲动强行压制下去,轻声道:“好了,别哭,师兄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范一摇忙扶着江南渡坐起身,小狗一样趴在他膝头观察他面色,“当真没事?”
想到自己身份暴露,江南渡还是有些不敢面对这样一双殷切的眼,垂了眸子,自嘲道:“烛龙乃自然之神,哪有那么容易死。”
范一摇似乎被说服了,稍稍放心,歇了这片刻,师兄又醒了过来,她心情大好,打起精神准备继续背起江南渡赶路。
然而江南渡却抬眸静静看她。
“怎么啦?”
“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范一摇迷茫,“问什么?”
江南渡缓缓开口,似在斟酌:“我……是烛龙。”
“我知道了呀。”
“你不是看到过有关烛龙的记载么?”
“看到过啊,说你是自然之神,睁眼为昼,闭眼为夜……”
江南渡发现范一摇有意绕开重点,便打断道:“一摇,我曾族灭一百零八种异兽,纵火灭世,你难道不觉得……我是怪物?”
范一摇见这话题躲不过去,垂下眸,轻声道:“大师兄,自我有记忆起你就是护我爱我的大师兄,无论你以前是谁,做过什么,这都没办法改变你在我心中的分量的。”
江南渡神色震动,望向范一摇的眸色愈深。
范一摇继续道:“即使那些事真的是你做的,我也相信事出有因。你愿意同我解释我就听着,不愿提的话,我也不会再问。”
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大师兄呢?身为看守九鼎的天狗,她不是也罔顾职责,推翻了九鼎,毁了华夏气数?
江南渡抬起手轻轻覆上她后颈,捏了捏,“一摇,并非我不想解释,只是有些过去的事,我不愿提起,是因为不愿你想起。”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乎想将脑子里的烦扰也一并吐出去。
她故意没有和任何人说她想起自己就是看守九鼎的天狗,仿佛这样就能逃避掉一些不愿面对的事。
“算了,先不想那些,我们先尽快赶路,我好饿,好想吃饱了美美睡一觉哦。”
……
江南渡本想自己走路,可范一摇却不肯,坚持要背着他。
后面两人都很有默契,没有再提烛龙灭世的事,范一摇故意找话题:“所以师兄你和师父都是活了上万年嘛?”
江南渡轻轻嗯了一声。
范一摇感叹:“唔,数万年的积累啊,也难怪“钟先生”会那么有钱。所以你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你是烛龙,才一直不肯解释你就是钟先生?”
江南渡顿了顿,还是嗯了一声。
范一摇一下将很多事串联在一起,眼睛亮了,“那个白敬亨说你长得像他祖父当年的东家,其实那个东家真的就是师兄你吧?”
“没错,是我。”
范一摇试探着问:“那我呢?也是活了数万年么?难不成是失忆了才不记得以前的事?”
江南渡却摇了摇头,“不,你和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道。”
关于范一摇是如何活下来的,这一点其实就连江南渡和凤梧也不是很清楚。他那时候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还尚存于世,所以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寻找她。
范一摇对这个答案颇为意外,她又想到什么,猛然瞪大眼:“师兄你在酒店里留下的那些画,难道都是我的轮回?”
江南渡颇为无奈,“你是异兽,自然应该知道这时间无鬼神,又怎么会有轮回转世之说?”
范一摇更为不解,“那你画的那些是什么?”
江南渡沉默一瞬,才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总是会想象找到你时的样子,然后画下来。”
范一摇睫毛微颤,只觉得好像有人在她心上揪了一把,苦涩的滋味蔓延开来。
她刚才来时的路上,只有那么短短一程,寻师兄寻不到时都要发疯,很难想象寻一个人数万年而不得,漫无目的,毫无希望,又会是怎样一种煎熬。
“对不起哦大师兄,我应该早点让你找到的。”范一摇蔫蔫地说。
“这又不怪你,能让我找到你,已经是三生有幸。”
范一摇心中狂跳,那种给师兄擦拭处理伤口时的异样感再生,心里大呼见鬼,颇有几分慌乱地加快脚步。
远远看到毕方村时,已经是深夜,银钩倒挂于大漠穹顶,却与往日有些不同。
范一摇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这种不同感究竟源于何处,直到隐隐有欢快的歌舞声传来。
“总镖头!大掌柜!你们果然回来啦!!”运红尘似乎一直是守在村口的,一看到两人便迫不及待跑过来,见他们都平安,才高兴道:“看来那族长老头卜卦卜得还算准!”
“什么卜卦?”范一摇一头雾水,这时已经有毕方村民赶出来,用担架把江南渡安顿好往帐篷里抬。
运红尘解释:“我和老板本来想出去找你们,但是那族长老头卜了一卦,说你们今晚就能回来,而且有惊无险,劝我们在这里等你们,以免在沙漠里走失。”
说话间,另有一波毕方村民从外面赶回来,抬了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范一摇瞥一眼,见他五官长得居然和刘力一模一样,便知道这就是刘力那位双胞胎哥哥了。
毕方族长在一众村民的簇拥下迎出来,颤巍巍伸出老手,将风水簪给少年簪在了头上,这才一颗大石落地。
毕方全族都对范一摇等人感激涕零,要准备盛大的篝火晚会庆祝。
可是范一摇却没什么兴致,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去看了看大师兄,正准备回自己的帐篷去睡觉,却见毕方老族长等在门口。
“您是在等我?”范一摇好奇。
毕方族长微微颔首行一礼,“范总镖头对我族恩重如山,老朽无以为报,唯有一件礼物相送,或可帮助范总镖头略解心中烦忧。”
第44章 九鼎
范一摇有些惊讶, “你知道我在烦什么?”
毕方族长还是那般不卑不亢的语气,“老朽斗胆,猜测范总镖头如今应该已经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难免会对过去诸多遗事有所好奇。”
范一摇心思微动,“这么说,你知道上古时期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
毕方族长却摇了摇头, “老朽只是普通异兽, 自然无法亲眼见证数万年前的历史, 但是老朽可以引范总镖头去看有关那段往事的记载。”
范一摇微微皱眉:“有关上古九州事的史料, 不是早就被一把火烧光了,又怎么会留下来?”
况且就算是有古籍典册能够幸免于难,数万年下来, 也只怕都变成了渣。
毕方族长却道:“范总镖头知道三危山吗?”
范一摇回忆了一下, “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在三危山上了巨轮商队的马车。”
毕方族长:“三危山对面就是莫高窟,里面有很多壁画,或许范总镖头能从里面找出心中的答案。”
范一摇疑惑:“莫高窟里面应该都是佛教壁画吧, 怎么会记录九州的事?”
毕方族长道:“这些壁画隐藏在一个常人难以找寻的洞窟中,若是您感兴趣, 老朽愿亲自带路。”
范一摇纠结了一下, 回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大师兄, 道:“好, 那我们现在就去, 麻烦老族长带路了。”
毕方族长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问:“范总镖头不需要叫上其他同伴共行?”
范一摇果断拒绝:“不需要, 您带我一个人去就好。”
就在范一摇随着毕方族长离开后, 凤梧来到了江南渡的帐篷。
他一反在外面与人共饮时的酒酣耳热, 神色变得肃然。
江南渡在凤梧走进帐时, 睁开了眼。
“一摇她好像有点不对劲。”凤梧开门见山,“你们今天发生了什么?”
江南渡眼底落下淡淡阴影,“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
凤梧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如意爵淬炼后,她找回了相关记忆?”
江南渡闭了闭眼,强撑着坐起来。
凤梧失神,“我虽然知道淬炼铜器会让她想起以前的事,却也没想到这样快……哎,你起来做什么?”
江南渡推开凤梧伸过来扶他的手,厌恶道:“别在这里扮好人,早知如此,你又何必要与那人勾结。”
凤梧叹息,“帝俊他要锻造铜器的目的是什么,想必你应该很清楚。当初一摇她擅自推翻九鼎,致使这片土地陷入不断的战火轮回中,分分合合,朝代罔替,苦的却是无数普通人。帝俊他也只不过是想要重立九鼎,弥补她所犯下的错误罢了。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华夏沦入深渊,永劫不复?”
江南渡冷笑出声,回头看凤梧一眼,眼神偏执又阴郁,“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若是真的在乎,当年也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了。”
凤梧被他看得心里突突了一下,不禁怒道:“烛龙!你好歹是自然之神!”
“自然之神已死,现在的我,只是我师妹的大师兄。”江南渡神色淡漠,然后径直走出了帐篷。
凤梧气得跳脚,插腰对着他背影大骂:“你若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为何昨晚要现出真身去对付那只返祖毕方,不惜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江南渡身形微顿,然而终究没有回头,身形很快隐入夜色。
“喂,你那么重的伤,要去哪里!”凤梧最终还是愤恨地骂了一声,追了上去。
这一个两个不孝徒,都不让人省心!
……
骆驼的速度肯定赶不上巨轮马车,来时几小时的车程,回去要大半天。
特别是这毕方族长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两头老骆驼,范一摇骑在上面一晃一晃,都快睡着了。
等两人终于抵达三危山附近,天都要亮了。绯红色的朝霞将整个莫高窟笼罩,显得愈发神圣祥和。
毕方族长没有带她去看那些规格气派恢弘的大佛窟,而是捡了最边上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洞窟进去。
这洞窟内破破烂烂,三五个人进去就填满了,洞壁内更是一片灰石黄土,别说壁画,连个石墩子都看不见,像是开凿了一半就被弃用的半成品。
范一摇心中正纳闷,便见那毕方族长用手杖在洞壁一侧艰难地画了个符阵图形,很快洞壁上便出现了一道门,她紧跟着毕方族长进入,才发现竟是内有乾坤,里面居然有一个规模非常大的石窟。
这石窟似乎深入到山体内部,高十多米,面积不下百平米。
毕方族长点燃一个火把,将洞内点亮,入眼所见竟是满墙壁画,保存完好。
其中最显眼的,是正对洞口一面墙上的组合画。
范一摇扫了一眼,还没仔细看,便知道讲的是一只天狗的故事。随即又去仔细看第一幅画,只见上面画着一片云海,云海之中竟是九个青铜鼎。
毕方族长见范一摇看那幅画,解释道:“范总镖头,传闻上古时期,天神帝俊造九鼎,总览人间百态,这幅画讲的就是这个了。”
接着范一摇又去看第二幅画,只见九鼎下面画着很多跳舞的小人,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
毕方族长继续解释:“这幅画是说,因为有九鼎在,天神可以随时注意到凡人动态,予以保护,这才让凡间永葆康泰。”
范一摇点点头,又去看第三幅图,目光一顿。
从这里开始,就出现了一只天狗。
毕方族长咳嗽了两声,似乎有点尴尬,不过还是继续说:“这个……就是负责看管九鼎的异兽天狗,相信范总镖头并不陌生。”
范一摇紧张得呼吸都放轻,将火把从毕方族长手中接过,凑到壁画近前,更加仔细地看起来。
如果说前面那幅画只是让天狗露了个头,那么后面几幅画就可以明显看出,画作的核心就是天狗。
第四幅第五幅和第六幅连续三幅壁画,分别描绘了天狗巡视九鼎,天狗被人间祭拜供奉,以及天狗在天神座下复命的场景,画作的颜色十分明亮鲜艳。
这三幅画的场景主要是神界,却可以隐约瞥见人世间的一角,总归是一派繁花似锦,五谷丰登,人们的脸上永远带着喜悦的笑容。
直到第七幅画,画风陡然一变,原本看起来神圣优美的异兽天狗,生出了獠牙,面容也变得狰狞可怖,它双眼死死盯着自己所看护的九个青铜鼎,似乎陷入癫狂。
接下来第八幅画的内容更加惊心动魄,只见云海中原本九个的青铜鼎竟然只剩下三个,而那只天狗正将两只狗爪子搭在其中一个青铜鼎上,作势欲推!
范一摇看到这里,心中骇然,“这天狗怎么了?”
毕方族长回答得谨慎:“范总镖头,如您所见,原本负责看管九鼎的天狗,不知什么原因,竟是将九个青铜鼎推翻。”
范一摇又迅速往后面看,只见失去了九鼎的人间因为没有了天神的看护,开始产生了贪婪的欲念,战火频发,硝烟不断,无数人因为战事,饥荒,瘟疫,或者极端的天气丢掉性命,原本康乐的人间变成了充满痛苦的炼狱。
这些画面极具冲击力,无数扭曲的人脸,或是愤怒,或是哭泣,或是呆滞,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像不得超度的怨灵,看得人心中不适。
范一摇的目光一路从这些奇诡的画面掠过,落在最后两幅图上。
倒数第二幅图画的是天狗遭受凌迟之刑,它被锁链锁在高高的祭台上,浑身是血,而祭台下方是密密麻麻的人,都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看着它,争相分食着天狗身上割下来的血肉。
范一摇看着那画面,不由一阵战栗。
紧接着忽然眼前一黑,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随后又觉得身后一暖,熟悉的气息将她完完全全笼罩住,带来莫大的安全感。
江南渡从身后蒙住范一摇的眼睛,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完全圈在怀里。
范一摇怔了片刻,待那股深深的颤栗感过去,才伸手将大师兄蒙住她眼睛的手拉下来,转过头看他。
“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江南渡温柔地笑了笑,“怕你一个人害怕。”
范一摇忽然就有点控制不住眼里的酸涩,她抽了抽鼻子,转头又去看组画的最后一幅。
那张画乍一看,只觉得一片火红,似乎是颜料无意打翻,可若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茫茫火海中有攒动的人影,以及一条黑色的巨龙。
“大师兄,你是因为我,才放了那把火的么?”范一摇盯着最后那张画,声音很轻地问。
江南渡淡淡道:“这壁画看起来像是盛唐时期由普通人所做,上古九州和人世并没有分隔,普通人误将拥有异能的阵法师当做天神,将异兽当做神兽,神话代代相传,其中加入了很多他们自己所理解的想象细节,一摇不必全然放在心上。”
“所以你是因为我才放了那把火的?”范一摇却不依不饶,又问一遍。
江南渡这回半晌没说话,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的戾气压都压不住。
“一摇,你当年身为守护九鼎的天狗,灵力极强,又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不知道替多少族群摆脱了灭顶之灾,你有恩于他们,而他们却恩将仇报,在你出事时不但不替你说话,还落井下石,食你肉,啖你血,这样的种族本就是劣等族群,留着,也没用。”
毕方族长似乎觉得这种场合自己不适合在场,向两人微微躬身,便拄着拐杖缓步离开了洞穴。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大师兄,既然你说我当初心地良善,又乐于助人,那我……那我到底为什么要推翻九鼎呢?”
“一摇,这个不是我们不肯告诉你,是没有人知道。”这时凤梧也追了进来。
“推翻九鼎的原因只有你自己知道,可当初任凭谁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都不说,哪怕遭受凌迟之刑。”
凌迟之刑……
范一摇再次看向最后一张壁画,隐约从那一片血肉模糊中看到一抹极淡的身影,墨发飞扬,白袍轻舞,将行刑令牌高高抛下。
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第45章 师兄抱抱
因为江南渡受伤, 他们在毕方村休整了三天。
第四天一早,老族长亲自带队送他们离开毕方村,就在众人即将启程时, 村子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头戴铜簪的少年。
“刘浮,你终于醒了啊!”范一摇一眼便认出少年。
相比于双胞胎弟弟刘力,刘浮的五官多了几分灵动。他跑到范一摇骑的骆驼前, 深深看了她一眼, 便双膝跪地下拜。
“刘浮能重见天日, 完全拜恩公所赐, 大恩不言谢,以后恩公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但凭差遣。”
范一摇表情不太自在, 上一个对着自己叫恩公的人眼下已不知去了何处, 她对刘浮摆摆手道:“你也不用这么客气,我是受你兄弟托付。”
可是刘浮却不再说什么,直到范一摇他们的驼队走远,依然一拜在地, 长跪不起。
罗铮看得唏嘘,小声对运红尘道:“听说返祖异兽的本领都很厉害, 总镖头能得到一只返祖毕方鸟的承诺, 这波真是赚大了, 就算送出了风水簪也不亏。”
运红尘却撇撇嘴, “切, 我们老板是凤凰, 大掌柜是烛龙, 相比之下, 一只毕方鸟算什么?如今看来咱们总镖头的身份也非同一般, 哎,你说我们这是什么好运气,身边有这么多大腿,以后还不得吃香的喝辣的?”
罗铮却没有附和,他见大掌柜和凤老板谈及总镖头的身世时,神色都很凝重,便觉得运红尘未免太乐观了。
毕方族长再次将范一摇送到三危山,临别时,他有意将她叫到一边单独说话。
“范总镖头,虽然老朽并非那场上古浩劫的见证者,但仅凭这些天对范总镖头的了解,您绝对不是那种作恶之人,当年之事,想必事出有因,待寻回所有记忆,一切自然水落石出,切莫存了心结。”
或许因为毕方族长是外人,他的几句宽慰反倒让范一摇听进去了,道谢之后,毕方族长又给了她一个地址。
“范总镖头,多亏了您给的风水簪,我们毕方一族不用再困守沙漠,以后打算搬到环境宜人的胡安城定居,其实迁居的事早在几年前我便已经开始命人着手准备,这是我们在胡安城的住址,那里素有美食之城的美誉,您以后有机会可以来游玩,毕方一族必然竭尽全力款待。”
若是换了以前,范一摇听说美食之城,一定会恨不得立刻去看看,可是现在却没了心情,只将毕方族长给的地址收好。
与毕方村的人告别后,山海镖局众人又回到了当初孟埙设阵法的地方。
他们的车马行李还和离开的时候一样,被阵法保护得极好。
运红尘和罗铮收了四角的阵旗,阵法便自动破解了。回马车边见范一摇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便对着手中的阵旗发愁。
“总镖头,这些东西……”
“丢了吧。”范一摇看也不看地说。
运红尘有点心疼,毕竟是阵法师的东西,拿去黑市卖也许还能卖个好价钱呢。可是既然总镖头发话,她也只好忍痛将阵旗丢掉。
众人回到敦煌落脚,这里的客栈条件肯定不及金城和安城,但是相比于毕方村已经好太多了。
范一摇晚上洗过澡,嘴里叼了根草,坐在客栈的天井里发呆。
她忽然感觉身边有人坐下来,侧头看过去,竟是孟埙。
孟埙的确没有骗人,他如今的皮囊正是范一摇记忆中的样子,用的是帝俊本相。
若不是回想起这人是谁,范一摇此刻恐怕早就抽出烛息刀砍过去。可是现在再面对此人,脑子里都是大雪纷飞中那道遗世独立的身影。
“怎么,恩公,为何这样看我?”孟埙轻摇折扇,还是那副风流公子做派,仿佛鬼市饭店里的事从没发生过。
“别这么叫我。”
“那应该叫什么?小狗狗?”
“……”
见范一摇不说话了,孟埙也不再逗弄她,只静静坐在她身边,一下一下轻摇折扇。
浅风相送,将孟埙身上淡淡的熏香也扇了过来。
范一摇心底莫名烦躁,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和失望,突然转过头狠狠瞪着他。
摇折扇的手停了下来,孟埙也回望过来,眼眸深处是如浩海般的平静和坦然。
“前尘镜,风水簪,如意爵,应该都是九鼎所化吧?”范一摇单刀直入。
孟埙不觉惊讶,只是笑了笑,“小狗狗果然聪明啊。”
范一摇继续问:“你想利用我锻造九样铜器?如今三样东西已经找到了,剩下的都是什么?”
孟埙回答得干脆利落:“还有开山斧,忘忧梳,定情锁,招魂灯,惊天鼓。”
范一摇掰开指头数了数:“这不才五样东西,还有一个呢?”
“实不相瞒,最后一样是什么,我到现在也没查出来。”
范一摇露出狐疑的表情。
孟埙懒洋洋向后一瘫,用合上的折扇轻敲着膝盖,倒真有几分谪仙模样。
“干什么,我只是曾被那些普通人尊为天神而已,又不是真的手眼通天。哦也对,要是九鼎没有被某只不太乖的小狗狗打翻,说不定我还真的可以手眼通天。”
范一摇想了想,猜测:“你想要通过我锻造这九样铜器,是为了重聚九鼎?”
孟埙笑得开心:“我就说我的小狗狗聪明呢,一点就透。”
“可是,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范一摇侧过头,认真地看孟埙:“重聚九鼎后,会发生什么?”
孟埙似笑非笑:“小狗狗觉得呢?”
范一摇不吭声。
孟埙伸了个懒腰,坐没坐相,仰头看天,“唔,也许我只是贪慕权位,想要重聚九鼎,享世人膜拜,恢复昔日天神荣光呢。”
范一摇却果断摇头,“不会。”
孟埙挑了挑眉,“为何如此断言?”
范一摇:“既然我师父支持你,还背着我大师兄暗中帮你,你肯定不是为了这个。”
孟埙噗嗤一声笑,“老凤凰还真的没有白养你这只小狗狗。”
范一摇善意提醒:“我有名字的,谢谢。”
孟埙唇角微勾,脸上还残留笑意,眸光却深邃起来。
“或许是被尊为天神太久吧,养出了神性,竟也对芸芸众生产生了怜惜。小狗狗,你不觉得,自从九鼎倾覆后,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太苦了么?”
范一摇被孟埙这轻轻的一句话触动,一时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幅生灵涂炭的壁画。
孟埙仰望星辰,满天星光落入他眼,却点不亮漆黑的眸。
“当初建造九鼎,正是九州灵气最浓郁时,这片土地所有子民都处于我们的保护,一旦遭遇灾祸,阵法师和异兽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他们身边,替他们解决危险。”
“可如今再看,百年来九州衰微,异兽和阵法师连生存都难,更别提保护这片土地,倘若不是这样,那些东瀛渣滓又怎敢在我们的土地肆意践踏我们的子民?我要重塑九鼎,就是想让那些东瀛鬼知道,九州的阵法师和异兽,还没死绝。”
说到这里,孟埙眼中显出几分怒意,握住折扇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这是范一摇第一次见到孟埙这样一面,他的怒意不是假的,他的恨意也不是假的,她仿佛能在他眼中看到两团火焰,熊熊燃烧,似要将这慌乱世道下的灰暗和腐朽焚烧殆尽。
“你既然这样痛恨那些东瀛人,为什么还会和他们的阴阳师合作?”范一摇心中纠结再三,终是决定问出来。
孟埙一愣,随即笑了笑,神色也恢复如常,“你在亨氏德拍卖行碰到了那些阴阳师?”
范一摇:“当时大师兄把我锁在了外面,是一个阴阳师为我破开禁制。”
孟埙坦然道:“不错,当时我是和他们有合作。你大师兄拼尽全力阻拦我运转五棺风水阵锻造风水簪,我只能找些帮手。”
范一摇皱眉,“那些阴阳师应该不会无条件帮助你吧?”
孟埙满不在乎道:“不过是付出很小一点代价罢了,只要能达成我的目的,挽救华夏国运,又有什么干系?”
范一摇总觉得这种行为不太妥当,可是又说不出个道理,只闷声道:“可是你为了锻造九鼎,罔顾那么多普通人性命,一人、十人、百人都救不了,又何来救国运?”
在她记忆深处,那个指引她,点化她的男子,不该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范一摇错觉,孟埙脸色似乎在这一刻变得苍白几分。
然而片刻沉默后,他便恢复如常,淡淡道:“因为古铜镜死的那些人,并非我有意加害,他们只是受不住高额镖利的诱惑,自己找死。”
“亨氏德拍卖行里的那些人呢?你启动阵法引出毕方鸟,如果不是我及时用风水簪,他们就要活活被烧死了!”
孟埙深深望过来,笑得意味深长,“可你不是及时用了风水簪吗?”
范一摇猛地惊醒。
是了,包括这次在鬼市饭店,这人也是用无数人命做砝码,逼她配合淬炼铜器。
他很了解她,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第二种选择。
“那,你以后,也会用人命逼迫我淬炼剩下的铜器么?”范一摇轻声问。
孟埙沉默地看着她,亦如当年在雪地初见,目光通透,带着悲悯。
“小狗狗,不管你想起来什么,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帝俊。”
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准备离开。
范一摇忽然大声问:“当年是你下令将我凌迟的么?”
孟埙脚步微顿,以背影相对,却终究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范一摇却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离开之际,拿着折扇的右手又重新破碎化为白骨。
孟埙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弯起唇笑。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当年判她凌迟之刑,是由阵法师与异兽联合投票决定,他只能算是执行者,她酿成大错,犯了众怒,他根本无力扭转局势。
他也不会告诉她,要不是他施展禁术,将她的思维意识保存住,让她如今有机会借一只天狗幼崽的身体重生,他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一摇。”
范一摇听见江南渡的声音,胡乱擦了把脸,才转过身。
“刚才在和谁说话?”
“没有呀,我一直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看星星。”
江南渡分明看见了孟埙,可他不愿拆穿,又舍不得看小师妹委屈的模样,注意到她脸上泪痕,什么也没说,只张开双臂。
范一摇愣了愣,不解地抬头。
江南渡:“师兄抱抱。”
范一摇呆住,还不及反应,便被拥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别怕。”江南渡一手轻轻放在她发顶,抚了抚,“有师兄在。”
范一摇忽然止不住,很丢脸地大哭出声。
“师兄,我想回家。”
她想念山海镖局,想念昆仑街上的街坊们,甚至连那个一出现就没什么好事发生的黄探长也很想。
似乎只要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就可以忘记她是谁,忘记她身上背负的罪孽。
小师妹柔软的额发蹭上他唇,江南渡便就这样顺水推舟地吻了下去。
“好,师兄带你回家。”
第46章 募捐
第二天一早, 江南渡和范一摇便提出回奉阳。
罗铮很高兴,他惦记自己母亲的事,这么久没有母亲的消息, 可以说是归心似箭,运红尘和凤梧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于是众人在酒店用过早饭, 便从敦煌离开。
大家十分有默契, 谁也没有提突然不见踪影的孟埙。
行进路上无聊, 马车里, 运红尘和罗铮一直在研究那个新到手的如意爵。
运红尘眼睛闪闪发光地问凤梧:“老板,我对这东西许愿,是不是想吃到什么就会出现什么呀?”
凤梧立刻泼冷水道:“如意爵在鬼市饭店的时候之所以那么神奇, 完全是靠帝江的强大灵力在支撑, 如果单单只是这么个酒杯,顶多会让白水倒进去变成酒,也做不了什么。”
运红尘一阵失望,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 “那也成啊!以后咱们开镖局混不下去了,就可以开酒楼!白水不要钱, 简直无本万利!!”
罗铮在旁边小声提醒:“酒楼怕是开不了, 算上一日的客流, 这么点产量根本无法满足供应需求, 倒是开个小酒肆还不错, 可是也养不起咱们这些人呀。”
运红尘接连被浇两次冷水, 心情非常不爽, 凤梧她是不敢怼的, 罗铮她可不怕, 当即瞪回去,“你知道什么!这可是作为九鼎之一的如意爵!从这里面倒出来的酒浆,说是琼浆玉液也不为过,能按照平常的酒卖嘛!咱们给它定个八百八十八大洋一壶,还会供应不上?要会造噱头!懂不懂!”
范一摇一直窝在马车角落里闭目养神,此时听到运红尘提起九鼎,她不禁皱了皱眉,又想到了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
她奔跑在云海之中,看到前方出现的青铜大鼎,毫不犹豫飞身扑上去,将其推翻。
倾覆的青铜鼎坠落凡尘,九州明亮的天空也晦暗下去一角,而她没有停留,又向另外一个方向狂奔,不多时便再次看到一个青铜鼎,如法炮制,又将这个青铜鼎推翻……
若是放在以前,范一摇只会觉得这是个古怪的梦,可是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她明白,那些画面是她遗失的记忆,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她到底因为什么,才会推翻这九个青铜鼎?吃错药了么?
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从敦煌回奉阳这段路,足足走了一个多月,中间他们遇到过三次逃难的流民,又经过无数荒废的村庄,甚至还无意中闯入一个军阀交战留下的战场遗迹。
在这样动荡的年月里,类似的场景并不罕见,范一摇以前若是看了,也不过是唏嘘感叹一番,觉得这年头人活着真不容易。
可是知道了前尘往事后,她的心境变了,再目睹这些,便会下意识想到孟埙的那些话——
“……小狗狗,你不觉得,自从九鼎倾覆后,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太苦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