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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镖局 柳木桃 21451 字 4天前

第71章 姬妾

这回两人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谁都没有接范一摇的话。

终于,范一摇被他们带到一个大厅样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

“你刚才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吧?”年轻男人问。

范一摇含糊地点头,“应该是……”

“那就进去和其他人一起等通知吧, 别再乱跑了。”

年轻男人将门推开,顿时传出里面一群莺莺燕燕的聊天声,只不过当门打开, 那些或坐或立, 正三两聚在一堆说话的女子全都噤声望过来。

范一摇还没来得及说话, 便被那年轻男子毫不客气地推了一把, 差点一个踉跄栽在地上,等她站稳脚回头,却见门已经砰的关上, 还从外面传来落锁的声音。

“怎么回事?外面的门是锁上了嘛?”

“那我们一会儿想上厕所怎么办?”

“不是说好了来演出的么, 把我们关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一屋子的女孩顿时炸锅,几个稍显成熟的女孩走到范一摇跟前仔细打量,狐疑道:“你是谁?你不是和我们一道的吧?”

范一摇却没工夫理会她们的疑惑,见门锁了, 立刻将耳朵贴在门上。

身为天狗,她的听力比普通人强上很多, 隐约听见外面两人交谈——

年长男子:“哎, 何苦要将她们锁住, 最后这一点时间也不得自在。”

年轻男子:“刚刚险些跑丢一个, 这要是真的少了人, 我们可担不起……”

两人渐行渐远, 即便是耳力超群如范一摇, 最终也只听见几个连不成句的词语:姬妾, 龙王, 年幼。

“小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一进来,他们就将我们关起来?”

见范一摇行为古怪,女孩们渐渐起疑。

范一摇只好道:“我是被他们抓上船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这个大厅看上去像是一个西式舞厅,装潢豪华,空间很大,除了一个宽敞的中央舞池,两边还摆着不少桌椅,桌椅上备了食物。

在场女孩一共三四十来号人,全都身穿旗袍,妆容精致,初来乍到时他们没有多心,还有心情谈笑,可此时却隐隐觉察出不对劲。

其中一个女孩走到舷窗边往外张望,忧心忡忡道:“这地方好生奇怪,怎么不分早晚,天一直黑漆漆的。”

“不对,我看这天色不太对,外面的风也越来越大,该不会要下大雨吧,哎呀,我跟你们说呀,这种天气在海上可是很危险的!”

“那怎么办,啊,你们看,船好像起伏得越来越厉害了!”

恐慌的情绪在这间禁闭的大厅内迅速蔓延,一些性子泼辣的女孩已经冲到门边开始用力拍门叫嚷。

“开门!让我们出去!我们要下船!!”

“把门打开,放老娘出去!跟你们说,老娘可是徐司令跟前的红人,让徐司令知道你们这么对我,让他老人家一枪崩了你们!”

“开门开门!”

范一摇见最先跟她搭话的女孩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跟着拍门,而是静静立在原地,一边眯着眼抽烟,一边思索着什么。

“小姐姐,你们都是怎么来的?”范一摇走到女孩身边问。

这女孩看起来是这里年纪最大的,肤色冷白,穿着半袖旗袍,旗袍下摆直至脚踝,更显一双腿修长。她生着细细弯弯的眉眼,一手夹着烟,一手托着夹烟的手肘,虽作舞女打扮,身上却有种不容侵犯的清冷气质。

她斜睨了范一摇一眼,似笑非笑道:“有趣,刚刚我问你话你回答得吞吞吐吐,现在反而要来问我话了。”

范一摇摸摸头,“我其实也是糊里糊涂被弄上船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哦对,我叫范一摇。”

大概是看在她主动介绍自己名字的诚意,女孩神色总算和缓了些:“我叫胭拾,我们都是沪城几家歌舞厅的签约女郎,听说营城这边有个大客户,点了很多歌舞女来演出,我们便被送到这里来了。”

范一摇:“所以那些人只是说让你们来演出?”

胭拾点头,又慢慢吐了一口烟,唇边扬起一丝讽笑,“不过看这样子,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呢。”

两人说话时,那些拍门的女孩终于累了,渐渐安静。

“看来,看来是真的!看来我阿娘他们说的是真的呜呜呜!”

一个梳着齐刘海的女孩惊恐地瞪着眼,突然情绪失控地捂着头大哭。

“小怜,小怜你怎么了啊?你别激动,兴许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了呢!”

“是啊,我们先不要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名叫小怜的女孩还是疯狂地摇头,脸上那惊恐的表情叫旁人瞧见都觉得背脊生寒。

女孩中有与小怜相熟的,对其他人道:“小怜是营城本地人,她应该是知道点什么!”

众女孩眼底也都渐渐浮现出恐惧之色,“知道什么?小怜,你阿娘跟你说过什么,你快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啊!”

小怜瑟瑟发抖道:“我,我刚到营城的时候,抽空回了趟家,我听阿娘和阿兄说,说要海啸了,族里要举行嫁龙王的仪式。”

“嫁龙王?什么叫嫁龙王啊?”

有些听不懂的女孩子小声问道。

“就是将未婚的少女丢进海里活祭!”

受惊的女孩子们一阵阵倒吸气。

“可是……可是嫁龙王不就只要一个新娘么?为什么要把我们全都关在这里啊?”

“就是啊,总不会……要从我们这里选人吧?”

一片交头接耳中,只听小怜继续道:“我阿娘和阿兄说,这次选中的龙王新娘年纪太小,身体还没有长成,怕龙王怪罪。所以,所以要再选一批体态丰腴成熟的姬妾……和新娘一同出嫁!”

小怜的话如一道瘆人的魔咒,顿时令整间大厅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这时有人反应过来,追问:“既然你家里人都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让你登船?”

“因为我阿娘和阿兄也只是听了传闻,咬不准,他们不想让我放弃这笔收入,而且……而且……”

豆大的泪珠从小怜红红的眼圈里不断涌出,说到最后,几乎已经是泣不成声。

“而且他们说,我出去做舞女已经是丢人现眼,巴不得传闻是真的,我永远回不来才好……”

“纯属放屁!”

范一摇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

“他们觉得丢人现眼,怎么还好意思用你赚来的钱?你家阿娘和阿兄还真是不要脸哦。”

齐刘海女孩听得一愣一愣的,自从她为了维持家中生计去沪城做了舞女,几乎就被钉在耻辱柱上,闭上眼,脑子里都是至亲的谩骂和四邻的白眼。

即便远在沪城时,她也依然抬不起头。

可是,可是今天居然有人反过来,说真正没脸皮的是她阿娘和阿兄,是那些指责她的人,让她整个人都傻了。

其他女孩回过神来,也都愤愤不平道:“这真的是亲娘亲兄弟么?好狠的心,好厚的脸皮!”

“是啊,他们嫌丢人,怎么不自己跳海!”

“小怜你太傻了……”

在场的女孩们沦落风月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难言的苦衷,因此听到小怜的遭遇,难免会感同身受,一时间义愤填膺,竟也忘了害怕。

“我们要想法子逃出去,不能坐以待毙。”

说话的是胭拾,在这里她看上去最年长,掐灭了烟冷着脸看人时,颇有一股威严。

“可是胭拾姐姐,这门锁似乎很结实,我们也弄不开呀。”女孩们忧心道。

胭拾扬了扬下巴,道:“祭祀不能用死人,我们就说有人得了急症,快死了,不怕他们不开门。”

“这倒是个办法,可是即便开了门,咱们怎么逃下船?”

范一摇这时也不怕自爆底细了,毕竟这些女孩子对那些关押者而言,如待宰羔羊,倒不至于在这里面埋藏什么眼线。

“大家放心,我还有同伴在船上,应该很快就可以接应我们。”

女孩们一听,眼前顿时一亮,“那你的同伴什么时候能来啊?”

范一摇扭头看了看窗外阴沉如墨的天色,道:“现在应该已经是早上了,白日人多眼杂,估计他们想要行动的话,也该是今天晚上。”

……

暗沉的海面波涛起伏,令港口停泊的大船也跟着颠沛。

码头上不见平日的繁华,离海岸最近的茶楼里,却黑压压坐着许多人。

这些人中大部分都站着,只有三位银发的耄耋老人在主桌落座。

其中一位老人目光幽幽注视着海面,双手将拐杖拄在面前。

“族长,祭品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开始仪式?”旁边一人在老人耳畔恭敬道。

“先不急。”老人神色从容,透出久居高位的威严,“徐方士说了,眼下这种情况,海啸也不一定真的会来,看看再说。”

有人立刻附和道:“老族长心怀百姓,若是当真虚惊一场,那个教书匠的女儿倒也能免去一场灾祸,那些从沪城来的歌舞女们也可以全身而退了。”

这话本意是想拍马屁,谁知道却拍到了马腿上。

“胡乱说什么?能给龙王做新娘,那是天大的福气,怎么能说是灾祸!”

“就是说,也不怕得罪了龙王!”

“那些歌女舞女本来就是些不知廉耻的风尘女子,能给龙王献祭,是她们天大的福气!要我说,即便海啸不来,也该让她们同那艘大船一同沉了。”

“不错!她们身上的脏污,唯有海水能够涤净!”

众人一顿声讨,那拍马屁的男人悻悻地闭了嘴。

这时老族长清了清嗓子,茶楼内顿时安静下来。

“不过是些女子,倒也没有什么,此处关键是,若真的来了海啸,我们便要请出巨铜鼓,听荣丰那边的人说,前段时间有些可疑的人在打探铜鼓的消息,咱们将铜鼓运过来举办祭祀仪式,中途出了什么闪失,可就是罪过了。”

族人们又是一阵阵附和,连连恭维老族长思虑周到,竟无人对他口中的“不过是些女子,倒也没什么”提出质疑。

毕竟,一些女人的性命,哪有他们祖传的巨铜鼓金贵。

“所以说,这仪式,能不办,还是不要办。”

老族长等众人议论完了,才盖棺定论般说道。

“咱们还是等徐方士的消息吧。”

……

漫长的等待总是令人煎熬的,范一摇一向受不了沉闷的气氛,便努力制造话题。

“等咱们离开这里,也算是死里逃生,你们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女孩们懵懵懂懂地望过来,也不知道是被吓傻了没听明白范一摇的话,还是说从来就没想过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想做什么?可是我们除了回去继续唱歌跳舞,赚钱谋生,也不能做什么呀!”终于有人小声道。

“是啊,我们能够勉强交齐房租就万幸了,哪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我想变成有钱人,开洋车住洋房,可能吗?”

“我他妈想让全天下的狗男人都死绝,可能嘛?”

女孩们面带嘲讽,她们虽身在花季,可在那一双双眼中,竟很难看到光亮,就好像一具一具漂亮的躯壳里,灵魂早已死亡。

第72章 替嫁

“很多事又不是要钱才能做的嘛, 比如在喜欢的早点摊吃顿喜欢的肉包子,比如去山上抓野兔子烤着吃,再比如躺在太阳好的房顶晒太阳……”

范一摇掰着手指头细数, 说着说着,发现大家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

范一摇:“……怎么啦?”

哭得最厉害的小怜率先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摇妹妹, 你想做的事情都好简单呀。”

其他女孩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 那我想回沪城吃生煎!”

“我嘛……想去邻居阿婆家, 和她家的猫猫玩一天!”

“我想去买条花布, 给自己裁一身洋装!之前看到那些留过洋的小姐们穿,好漂亮呢!”

到底是年纪小,经过范一摇这般引导, 女孩子们立刻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可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没有说话。

“咦?胭拾姐姐, 你没有什么想做的吗?”

胭拾的烟瘾似乎很大,此时又点燃了一支烟,坐在角落里,在徐徐生腾的烟雾中半眯着眼, 显得有些慵懒。

“你们说的那些事,听起来都不错。”胭拾见女孩子们一双双清澈的眼向她望过来, 缓缓开口, “但前提是, 得在太平盛世。”

女孩子们全都愣住, 连范一摇也不例外。

“想想你们在老家时常听到的炮火声, 还有沪城那些酒囊饭袋层层盘剥的总长军官们, 你们说的那些事啊, 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了。”

胭拾唇角勾着浅笑, 吐出一口烟, 轻点了点烟灰。

范一摇目光不由追随着那灰屑散落,刚刚轻松起来的心情又变得沉甸甸的。

“胭拾姐姐,那,那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有啊,当然有。”胭拾扬了扬眉,“我想啊,勾引个脑子不太好用的洋人,让他将我娶了,带我离开这烂到底的土地。”

女孩子们:“……”

范一摇垂下眼,那句“烂到底的土地”,如针尖刺入耳膜,一下一下的疼。

“开玩笑的。”胭拾似是怕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吓到这些年轻的小女孩,冲她们眨眨眼,显示出几分俏皮,“天底下哪有那么好骗的洋鬼子呢。”

……

总算是挨到了入夜。

凌晨两点,距离范一摇上船,此时已经刚好过去了一天。

大厅内这些歌女舞女都是比范一摇提早半天登船的,此时多数已经疲累不堪,倒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唯有范一摇精神戒备,难得没有贪睡。

所以当大门外有响动时,她比谁都反应快地窜到门口,听到了运红尘和运流年的声音。

“哎呀姐,这个锁怎么开呀,江大掌柜也没给我们钥匙……”

“要什么钥匙,直接劈开!”

“直接劈?声音太大了会把全船的人都招来吧……”

“嘘!有人来了,先撤!”

范一摇精神一震。

既然运红尘他们已经准备来接应,就说明大师兄他们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

“大家醒醒,快醒醒!”范一摇回去将女孩们拨弄起来。

胭拾是最先清醒的,“怎么,接应你的人来了?”

范一摇:“嗯,就按咱们的计划行事吧!”

这时门外刚好有了脚步声,听起来还是范一摇先前碰到的两个男人。

“奇怪,刚刚明明听见这边有动静。”

“门锁还是好好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要不要打开门看看她们,都一天没给送吃的,别再饿死几个……”

范一摇给女孩们递了个眼色,然后带头去拍门,“有人嘛!有人嘛!救命救命救命!”

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踢了一下。

“喊什么!都安静点!”是那年轻的男人。

胭拾在门口,高声道:“这里有人肚子疼,已经昏死过去了,快点开门让人给看看吧!”

其他女孩子们按照商量好的,有的哭,有的小声做安慰声,还有的跟着拍打大门。

门外之人明显愣了一下,有些招架不住。

最后还是那年长的男人道:“真死了人可不是开玩笑的,还是开门看看。”

于是很快外面便传来开锁的声音。

门扇推开,两名男子刚走进来,脖子后面便一人挨了一下,双双倒地。

众女孩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范一摇。

范一摇默默将作为“行凶工具”的爪子背到身后,谦虚道:“我已经很小心的控制力道了。”

胭拾俯身在两人的鼻息处探了探,一脸镇定,“没死,还有气儿呢。”

“总镖头!”这时运红尘和运流年也冲进来。

范一摇没时间多费口舌,言简意赅道:“他们想将这些女孩一起祭祀,得送她们下船!”

运红尘显然不意外,点头道:“大掌柜已经知道了,我们安排好了船,这就送她们走!”

女孩们一听,差点喜极而泣。

胭拾冷静提醒:“先别高兴得太早,安静不要出声,听一摇他们的安排。”

范一摇感激地看了胭拾一眼,她和这些女孩一道从沪城过来,一路相处,威信要比她们这些外人高很多,女孩子们都很听她的话。

运红尘和运流年在前面带路,在胭拾的组织下,大家鱼贯而出,悄无声息顺着楼梯上了甲板。

这一路什么人都没碰到,显然已经是被江南渡他们提前肃清。

“总镖头,老板他们已经来了!你看!”运红尘向船下指了指,只见四艘小船漂浮在大船附近。

其中一艘小船上站着凤梧和孟埙,只不过相比于凤梧,孟埙的表情很是冷淡,似乎他们正在干一件极其愚蠢而且没有意义的事。

范一摇十分有理由怀疑,是师父担心孟埙作妖,这才强行将人带在身边。

“大师兄呢?”范一摇扫了眼,没看到江南渡。

运红尘:“大掌柜去找小醒了,他让我们先安排你们下船。”

女孩们很快上了小船,范一摇频频回头看向船舱入口。

这时岸上传来放枪声,有人发现了他们这边的情况,正在呼唤更多的人手,准备划小船过来。

大师兄怎么还没出来?

范一摇心中焦急。

终于,借着岸上的火光,她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从甲板下面出来,正是江南渡和小醒。

小姑娘被江南渡牵着,相比于上一次见到时的天真烂漫,此时已经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她身上穿着大红的喜服,头上珠钗插了一堆,脸上被涂了一层厚厚的粉,将原本健康白皙的孩童肤色彻底掩盖,变成了一张假面般的惨白脸孔。

小醒神情呆滞,嘴巴上的胭脂像血一样红。

范一摇看得心头火上蹿,冲过去用袖子在小醒脸上蹭了几把,想将那鬼脸一样的的妆容擦干净,然后又稀里哗啦将她头上的珠钗拔了丢在地上。

“小醒不怕,我们来带你回家了。”

小醒仿佛回了魂,等她身上的红色喜服也被脱下,忽然扑进范一摇怀里,放声大哭。

江南渡温声道:“好了,先上船。”

范一摇看着小醒被凤梧接到船上,用一件外衫裹了起来,总算放了心。

江南渡跳下船,回头伸手去接范一摇,范一摇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大师兄,我得留下来,替代小醒做新娘呀。”

江南渡的手依然无声地伸在半空。

似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心意坚决,范一摇非但没有去拉大师兄的手,反倒往后退了退。

“小狗狗不要胡闹。”后面传来孟埙的声音,“你刚刚将这一船的女孩放跑,要是贸然留下来,恐怕会被那些人当做出气筒。想做龙王新娘,回头找机会再将你送来便是。”

运红尘也跟着催促,“是啊总镖头,快点跟我们一起走!”

凤梧负手而立,白色长发在海风中微微飘动,颇有几分出世谪仙的味道,他看向船上的小徒弟,还没等开口,却见自家大徒弟轻轻一跃,又重新回到船上。

“哎,大掌柜这是做什么?”运红尘惊呼。

凤梧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了然地笑了笑。

“没事,我们等等他就好。”

见江南渡跃至面前,范一摇吓了一跳。

“大师兄,你怎么又上来了!快点带大家走吧,一会儿岸上的人就追上来了。”

她心里慌张,以为大师兄这是反悔,不想让她替代小醒去做祭品。

江南渡捡起地上从小醒身上脱下的红色喜服,轻轻盖在范一摇头上,眼睫低垂,双目沉沉看着她。

范一摇乖乖的没有动,任凭大红喜服像红盖头一样垂落。

“一摇怎么忍心,让师兄看着你做别人的新娘。”

江南渡声音低沉地开口,说出的话却惊心动魄。

范一摇一时间呆若木鸡,偏偏视野被红色喜服遮挡,看不到师兄此时神情,也怕错解了这话含义。

“大师兄……不是别人,是,是龙王,不存在的……”

她想开口分辩,唇却被隔着喜服柔软的布料轻轻按住。

范一摇眼睛蓦地瞪大,睫毛轻轻颤动。

“那也不行。”

江南渡轻声道。

唇上微重的触感消失,范一摇心中却仿佛被千金重石狠狠滚压过,一片凌乱。

“所以一摇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惊天鼓那边有了消息,师兄第一时间来接你。”

江南渡用力抱了一下范一摇,用下巴轻轻蹭了一下她的发顶。

等范一摇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温暖的怀抱已经远去,江南渡重新回到小船上,载着那些女孩们向着远离岸边的方向驶去。

范一摇掀开头上喜服,站在船头目送他们隐入夜色,像个等待夫君的小小嫁娘。

这时大船微微晃动起来,岸上来的小船一艘一艘靠近大船,一群人冲上甲板。

“臭丫头好大的胆子,竟敢将献祭给龙王的姬妾和新娘放走!找死么!”

范一摇收回目光,转身面对来者,露出一个诚挚的笑容。

“有我一个就够了,还要其他人做什么。”

“哎呦,口气还不小!”

带头的人凑近几步,待看清楚面前女孩的脸,不禁愣了愣。

只见她一双秋水般的杏眼黑亮如星子,白皙的皮肤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姣好质感。唇红齿白眉毛弯弯,头上披戴红色喜服,更显得她犹如一个玲珑娃娃。

这时有个婆子慌慌张张从船舱跑上来,见这么多人在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新娘,新娘她,不不不见了……”婆子结结巴巴。

带头的男人冷哼了一声,呵斥道:“等你发现,黄花菜都凉了!人早就不在船上了!”

“我们明明将门锁好的呀……”婆子还想为自己辩解。

男人大手一挥,不耐烦道:“好了闭嘴,你先将这小姑娘带下去检查检查,看看还是不是处子。”

婆子哆哆嗦嗦朝范一摇那边望了一眼。

范一摇友好地冲她笑了笑。

婆子:“……”

很快婆子就将范一摇带下了船舱,不多时又派了个丫鬟上来回话。

“王管事,刘妈妈说了,那女孩还是完璧之身。”

男人松了口气的模样,自言自语道:“这回总算有交代了。”

随即又下令:“让那些去海上追人的船都回来吧,这么大的风浪,别人没追到,小命再交待进去。”

然后转过身对回话的小丫鬟道:“跟刘妈妈说,这次一定把人看住了,不然要她的命!”

第73章 祭祀仪式

夜半三更, 营城最大的祠堂内依然灯火通明。

穿着破衣烂衫的神婆在一圈烛台间跳舞,口中念念有词。

满满一屋子的男女老少跪地诵经祈祷,三拜九叩, 为首三人正是白天茶馆里的三名老人。

王管事匆匆从外面进来,小心翼翼对中间的老者道:“族长,人……人没抓到。”

老者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 死死盯着王管事, “那你还有脸活着回来?”

王管事擦了擦脑门的汗, 腰弯得更低, “但是,但是剩下了一个小姑娘,长得玉雪可爱, 看上去十六七岁, 发育得完全,也是处子之身,老族长若是亲眼看了,一定满意。想必用她来做龙王新娘, 也不算是怠慢的。”

老者看了王管事一会儿,直把王管事盯得浑身发毛, 最后总算闭上眼, 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 也只能这样了。”

这时外面又匆匆进来一人, 身穿长袍, 留着山羊胡, 打扮得像个算命先生。

“徐方士, 怎么了?”老者一见来人, 神色立刻紧张起来。

徐方士气喘吁吁, 像是一路跑来的,见了老族长便连连摆手:“不成了不成了,不能再拖了,眼下来看这海啸一定会来,赶紧准备仪式吧!”

一屋子的磕头祷告声戛然而止,一双双浑浊无光的眼中满是期待落空的失望。

老者似是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半天才缓过来,无力地吩咐下去:“让荣丰的人准备一下,连夜将巨铜鼓运过来吧,咱们明日便举办祭祀仪式。”

……

“新娘”的待遇显然要比“姬妾”好很多,范一摇这次被带下船舱,被安置在了先前关押小醒的房间。

这房间是个单间,而且竟然被布置成了婚房,大红的床单纱帐,红烛挂灯,弄得很是像模像样。

刘妈妈并没有为难她,反倒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要什么给什么,只是有个前提,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范一摇刚开始还算待得舒服,只是等到了后半夜,随着海上风浪越来越大,船体摇晃也越来越厉害,她便又开始有了晕船的症状。

眼看着又想吐,范一摇将全身摸遍了,却没找到那个白狐脸给自己的香囊,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她当初一上岸,就迫不及待将那阴阳师给的玩意儿丢了。

早知道留着好了!

范一摇懊悔得不行,连滚带爬凑到舷窗边,想打开窗子透透气,却发现窗子已经被人从外面钉死了,气得她想骂人。

没办法,她便只好重新躺回床上,希望能借助睡觉减去晕船的症状。

就这样半梦半醒浑浑噩噩,当她再次睁开眼,竟是看到了一张笑眉笑眼的白狐面具。

范一摇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空气中传来似曾相识的香味,让她头脑稍微清醒,面前的白狐面具更加真切。

“你来做什么……”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张开嘴说话,像梦魇之人被鬼压床。

守在床边的和服少年微笑不语,自宽大衣袖中拿出一枚小小香囊,递到范一摇面前。

范一摇努力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这面前的阴阳师少年周身竟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状,微微发着光,像是一个虚影。

“你是怎么进来的……”

阴阳师少年眼中笑意更胜,肖似歪戴在头上的白狐面具。

范一摇觉得浑身无力,胡乱抓起手边一个烛台,想要向少年砸过去,可是那烛台竟是径直穿过少年发光的虚体,落到地上,弄出乒乒乓乓的响声。

很快门外有人被惊动。

“干什么呢!不要胡闹!”

有人正在打开房门锁。

白狐面具少年最后看了范一摇一眼,便如清风消散,只留下一个香囊落在床榻边。

门开了,刘妈妈眼底挂着两个黑眼圈进来,先是察看了一圈,见范一摇还好好躺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将门边翻倒的烛台捡起来。

“小祖宗,行行好,可千万别再闹出什么事了,算我求你行吗!”

范一摇在刘妈妈进门瞬间,飞快将床上的香囊藏好,然后敲了敲舷窗,道:“这里太闷了,我想开窗。”

刘妈妈不耐烦道:“你再忍一晚上,明天就可以出去了。”

说完她就重新关门出去,门外又传来落锁的声音。

范一摇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随口一提罢了,等刘妈妈离开,她又重新将那香囊拿出来,放到鼻子下嗅了嗅。

这的确就是那天在船上白狐脸给她的香囊,只闻了两下便觉得头晕恶心的感觉缓解很多。

范一摇心中纳闷,一方面好奇刚刚那个东瀛小白脸到底使了什么邪术,竟然能虚空将这香囊送进来,另一方面又实在看不懂这位君明少主的用意。

屡次三番相助,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

晨曦初露时,停泊在港口的大船起了锚,开始缓缓沿着海岸向河流入海口行驶。

滚滚黑云下的大海是灰色的,唯一的一抹亮色就是那披着大红番,挂满红灯笼的嫁船。

营城之所以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城市,正因为有一处三江入海口,是全国著名的鱼场,也是商贸往来频繁之地。

一早就听说今天即将举行祭龙王的仪式,此时入海口两岸早已挤满了人,男女老少,摩肩接踵。

虽是富庶之地,可此时人群中的穿着,皆是补丁摞着补丁,少有光鲜亮丽的。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看热闹。

当承载了龙王祭品的大船从雾气蒙蒙的黑沉海面上现身,人群中霎时传来一阵阵欢呼。

“船来了!船来了!龙王新娘来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谁都想将脖子伸得更长一点,有的甚至还将孩子抱到肩头,生怕瞧不见这场别开生面的庆典。

“娘,那船上真的有龙王新娘么?龙王新娘长什么样啊?”

“肯定是非常好看的呀!毕竟是要嫁给龙王的新娘嘛!”

“那我以后也会成为龙王新娘嘛?”

“嘘!别瞎说!咱可不能当!”

童言无忌,并不知道这场仪式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可是回答她的成年人却也揣着明白假装糊涂,刻意忽视掉了这里面血腥的味道。

就在这时,有什么人排开重重人海,在缓缓蠕动的旁观者大潮中显得极为不和谐。

“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万万不可再以活人祭祀!”

大家纷纷循声而望,只见这喊话的居然是个拄着拐棍的瘸子,身上还绷着夹板,头上缠着纱布,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

在这场和,让他看起来像个小丑。

“什么人呀?”

“罪过罪过,这么大喊大叫的,也不怕龙王责怪哦!”

“哎,我认识那个人,那不是渔村那边的教书匠,姓朱!”

“哦哦,就是那个怪人啊!天天来我家劝我送女儿去他那个破学校念书的!”

“他来做什么,真是晦气!”

来人正是小醒的父亲朱先生,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从人群边缘挤到河口附近。

他一边在人群中向前,一边振臂高呼:“如今既已是民国,便应摒除此等封建遗毒,怎可罔顾他人性命,活祭少女?!海啸本是自然现象,来去皆随地动,又哪有什么龙王可祭!!”

大概是他的这番话太过大逆不道,刚开始一些人还看他有趣,或是伸手推搡一下,或是伸脚绊一下,到最后竟是全都避他如蛇蝎,远远退散开,生怕被误认为与他相熟。

这时用来祭祀的大船已经缓缓驶进河口,向着岸边祭台开去,因为距离岸边已经相当近了,此时几乎可以看到站在甲板上的龙王新娘。

只见她浓妆艳抹,珠钗满头,身披大红嫁衣,似是堆满喜气。

可那寂静的船只却仿佛从幽冥地府开来,死气沉沉,任凭张灯结彩,也难掩毛骨悚然的寒意。

朱先生喊到嗓子哑了,也不见有人回应,他站在人群中那片刻意为他避让出来的空地上,只觉身处孤岛,眼中万念俱灰。

“你们睁大眼睛仔细瞧瞧!那个被当做祭品的女孩,才只有十五六岁啊!你们谁家没有女儿!你们的心不会痛么!好好的花一样年纪的女娃娃,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龙王,就要白白送命了!”

这时族里的人已经赶到,强行将朱先生绑了起来。

朱先生一人之力难以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走,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那条向着祭台驶去的大船,声嘶力竭道:“你们睁眼看看!就不怕那女孩枉死的冤魂,半夜来找你们么!你们好好睁眼看看啊……唔唔……”

他拼尽全力,直到被人堵了嘴的前一秒,还在大声疾呼。

人们目送他被带走,头朝着一个方向,宛如一群引颈而望的鸭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的寂静后,终于又有人说话了。

“总算走了。”

“是啊,可吓死我了,满天神佛保佑,可千万别叫龙王爷听见他那些疯话!”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幸亏没让我家娃娃跟着他去念书……”

朱先生这一场螳臂当车的抗议,终究成了一场闹剧。

这时只听祭台上有人高呼:“喜船到——”

随即鞭炮与锣鼓齐鸣,喜乐奏响。

人们脸上纷纷洋溢出兴奋的笑容。

“哎呀,要开始了,终于可以见到巨铜鼓啦!”

“有生之年能见到这样的宝贝,也不枉此生了!”

第74章 渡气

范一摇一早就被刘妈妈抓起来梳洗打扮, 脸上涂了昨晚小醒的同款妆容。

她这身喜服本是依照着小醒的身材定做的,按道理应该不合身才对,可是也不知道刘妈妈是如何做到的, 竟是在一个晚上的时间,十分神奇地将这身喜服改好,此时套在她身上, 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小姑娘啊, 给龙王做妻, 是你的造化, 也是你的命,我也只是听族里的安排,你死后可不能找我啊……”

刘妈妈一边给范一摇头上插凤冠一面念念有词, 似是生怕范一摇听清, 声音压得很低,可是又怕说得不清楚,这护身咒念得效果不好,两相权衡, 就变成了一种近似于蚊子的嗡嗡声。

范一摇被她念叨了一早上,头都大了, 于是趁着她给自己画眉时, 突然抬起眼, 冲她眨了眨。

“刘妈妈, 你的化妆技术好好哦, 我嫁给龙王以后, 也想你天天给我化妆呢!”

刘妈妈:“……”

果然没让范一摇失望, 听了这话, 刘妈妈吓得直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被两个小丫鬟架走了。

范一摇如提线木偶般被人推上甲板时,险些被两岸的人头攒动惊到。

此时海面上几乎没起浪,只是天空依然阴沉得密不透风,大有一种山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随着船头缓缓靠岸,范一摇突然被两三个大汉粗暴地推到桅杆上,然后几个丫鬟便上前来给她身上系绳子。

岸上的人们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人将这当成罪行,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这一刻,吹拂在脸颊上的海风是冷的,可是却比不过范一摇心中的寒意。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看,你所为之搏命的,就是这样一群人,真的值得么?

被反剪到桅杆后面的手突然被人极轻地捏了一下。

范一摇诧异地抬起头,发现正在为她绑绳子的女孩正是刘妈妈身边的丫鬟。

看她的发型,应是已经嫁人,可看年纪,分明没比范一摇大几岁。

两人在此之前甚至都没说过话。

“要是能逃,就别再回来。”

女孩面无表情,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便匆匆随着其他人下船去了。

范一摇看着女孩坠在队伍最后的背影,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绳索居然微微松动,那竟然是个活扣。

她忽然轻扬起唇角,笑了起来。

哪怕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麻木不仁的灵魂,但只要还有一个愿意保有这样善意的人存在,她的努力就是值得的!

随着一声悠长号角,船上的随行人员纷纷下了船,只留范一摇一人,被绑在船头的桅杆上。

最后几名打手模样的男人在下船之前,用凿子将船底和船侧板凿出数十个窟窿,这才驾轻就熟地离开。

冰冷的海水顺着窟窿倒灌进船内,初时倒是看不出什么,但用不了多久,便会令大船彻底沉没。

就在这时,一阵大雾突然自海面上蔓延过来,仿佛纱帐,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哎呦,什么情况,好浓的雾!”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是龙王来了么?”

“龙王来了!肯定是龙王来娶妻了!!”

岸上的人议论纷纷,好奇又惧怕。

范一摇正用力挣脱着绳结,忽然眼前一白,什么都看不见了。

白蒙蒙的雾气中显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她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即使看不清来人面孔,也知道是谁。

“大师兄,你终于来啦!惊天鼓已经找到了么?”

江南渡没有立刻回答,来到近前,看到小师妹被捆缚在桅杆上的样子。

“他们竟敢捆你。”

他声音极轻,像是没有什么情绪地陈述一个事实,可范一摇抬头对上那两道沉沉的视线,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只听下一秒,江南渡平静道:“这样的渣滓,不如就让海啸上岸,将他们全都冲个干净吧。”

山海镖局大掌柜从来不说赌气的话,开口即是认真。

想到她这位烛龙大师兄当年一怒之下放天火族灭了那么多上古异兽,范一摇忙道:“没有没有,大师兄,有个好心的小姐姐给我留了活扣,你看,这,这就解开了……”

大船因为进水,船头位置已经开始微微倾斜。

江南渡的目光幽幽扫过那些被人为劈凿出来的漏洞,眸色晦暗,但是看到小师妹奋力解绳索的样子,他终究还是收敛了眼底怒意。

“我来吧。”

他双手绕到一摇身后,以一种近乎环抱的姿势将她笼罩住,冰凉的手指在解绳时微触到她双手。

范一摇紧张到几乎不敢呼吸,故意别开目光,胡乱找话道:“大师兄,这,这大雾是你搞出来的?”

“嗯,不想让一摇穿嫁衣的样子被那么多人看到。”

海风咸湿的味道被大师兄身上的清香掩盖,范一摇只觉得心跳得比刚才更快。他们两人现在距离极近,在师兄的眼中,她甚至能看到自己穿喜服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此刻的大师兄给人的压迫感比往日更强。

“惊,惊天鼓已经找到了吗?”她的声音几乎只剩气音。

江南渡轻轻嗯一声,“师父和孟埙去拦了。”

绳索解开,范一摇仿佛劫后余生一般,慌忙从江南渡怀抱范围内钻出去,跑到甲板尽头,这才松了口气。

“那些阴阳师布阵的阵眼在哪里呀,不是说需要我亲自入阵眼,才能将法阵停下来么,咱们得抓点紧……”

她向海面张望,本是想随便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谁料仅仅是这说话间,海面上的雾气竟是微微散开。

范一摇这才看到,他们此时居然已经距离岸边有一段距离了,而那岸边的祭台上,一面足有四个成年男子合抱宽的大铜鼓,竟是被抬了上来。

一时间她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揉了揉眼,刚好一阵风吹过,又将面前的雾气吹得更薄一些。

这次看得更清楚了,的确是一面巨大的铜鼓。

“大师兄……不是说,惊天鼓已经被师父和孟埙拦下来了么?”

江南渡这时也走到范一摇身边,看到了祭台上的惊天鼓,眉间微蹙,心里生出不妙的预感。

他正欲说话,忽然一个几十米高的惊天巨浪自海面掀起,来得毫无预兆,几乎将整艘船顶翻。

范一摇只感觉到千斤之力自上方蛮横压下,随即便被冲入冰冷的水中,因猝不及防,竟忘记闭气,呛到了水,大量气泡从嘴里泻出。

她手脚并用地胡乱划水,却也不知道被这一下冲带了多深,始终无法浮出水面。窒息的恐惧让她更加乱了阵脚,绝望中忽然感觉到手腕被人抓住,随之唇上覆过来一物,稳住了她的气息。

范一摇自水下蓦地睁眼,看到大师兄近在咫尺的脸。

她一直都知道师兄长得极好看,不过大概是因为从小看得习惯了,她竟从未放在心上。此时在水下,与师兄以唇相贴,以目相对,竟感觉师兄像水妖一般惊艳惑人,仿佛被勾了魂魄。

也是在这一刻,范一摇明白,自己对大师兄的感情,已不再只是纯粹的兄妹之情了。

……

天象变得太快,岸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惶惶作鸟兽散,但是最靠近岸边的那些人,还是难免被携卷进海里。

海风中回荡着凄惨的哭嚎声,在野蛮的自然之力面前,人如蝼蚁般渺小脆弱。

豪华气派的祭台由昂贵的红木搭建,充分彰显信徒的虔诚,然而几个大浪下来,只听轰隆一声,耗费大量钱财打造的威仪祭台轰然倒塌,木架被冲散,唯留下一张木板,载着惊天鼓摇摇晃晃飘入海中。

“铜鼓!快追回铜鼓!”

老族长被手下护送着往陆地深处跑,却还是不忘回头看,一双老眼滚出热泪。

“那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不能丢!不能丢啊!”

“族长,先保住性命要紧啊!”

混乱劝阻的声音中,忽然传来一句——

“族长,我带着人去寻铜鼓!”

老族长定睛一看,竟是徐方士,顿时眼前一亮,“徐方士可有方法将铜鼓带回岸上?”

徐方士却摇了摇头:“眼下龙王发怒,已不能将铜鼓带回来,而是要将铜鼓带到新娘嫁船附近,由我亲自施法,击鼓举行祭祀仪式,平息龙王愤怒!”

老族长迟疑:“看这情形,徐方士若是带着铜鼓入了海,只怕……”

徐方士看向惊涛海浪的海面,神情中透着一股悲壮,“老族长,眼下,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老族长看着徐方士带着一队人,乘船向着铜鼓方向追去,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满是忧虑。

他倒也没有真的担心徐方士和那些人的安危,他真正在意的,只是那面铜鼓。

毕竟,那可是祖宗传下来的,万万丢不得啊!

……

范一摇被江南渡带着破水而出时,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温柔的触感。

她下意识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唇,唇角忍不住扬起,有些不敢去看大师兄。

然而尴尬暧昧的氛围并没有机会持续下去,她一眼望到海平面上,正如龙吸水般升腾起白色的龙卷水柱。

“大师兄,看来那边就是龙临水的阵眼了!”

江南渡单手解开了衣领扣子,对她道:“你进入阵眼,以烛息刀破阵,我在外面为你护阵。”

“好!”

范一摇再不犹豫,脱了喜服,拔了钗环,从江南渡腰间取下自己的烛息刀往嘴里一叼,在狂风巨浪中,向着那白色水龙柱的方向游去。

“一摇。”

江南渡突然自她身后叫了一声。

范一摇回头。

“不要让自己死了。”

江南渡眸光深沉,容色肃穆。

“你若死了,我就让整个沿海为你陪葬。”

第75章 龙临水

徐方士带着一队人驾船向大海深处行驶, 他们这些人的真实身份都是九州阵法师,因而只是略微布阵,便将惊天鼓从即将破碎的祭台木板上救下来。

“帝俊大人, 属下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恐怕没法再为您继续效命了……”

徐方士亲眼看着惊天鼓被安顿好, 忽然对着船上一人跪拜下去。

孟埙之前为了掩人耳目, 一直以徐方士下属的身份混在人群中, 因而他此时和船上其他人一样, 身着灰色长衫,外套白色兜帽披风,做营城方士打扮。

随着徐方士下拜, 其余阵法师也齐齐拜下去。

孟埙并未给徐方士等人正眼, 而是看向不远处的龙吸水,神色冷淡至极:“我最后再说一遍,你们其实不必如此,只是锻造惊天鼓而已……”

徐方士却笑了, “帝俊大人,龙临水阵法强横霸道, 最适合锻造惊天鼓, 若是以活人祭阵, 锻造效果将会大幅度提升, 日后所立九鼎神力也更胜从前, 为了重振九州气运, 我等心甘情愿!”

众人齐声:“我等心甘情愿!”

随即, 除依然立在船头的孟埙, 船上其余十余名九州阵法师同时拿出袖中所藏匕首, 在惊天鼓旁引颈自刎。

他们至死依然面带微笑,看向孟埙的眼神中带着希冀和信任,狂热挚诚得令人不忍直视。

喷溅的血液浸透了惊天鼓,也染红了孟埙雪白的披风。

孟埙自始至终望着海面,冷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只是有那么一瞬,他浓密漆黑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眼角下沾染了一滴血珠,更衬得他双眸黑沉,脸白如纸,仿佛从画中走出的绝美艳鬼。

白色披风迎风舞动,上面沾染着属于同伴的鲜血,猩红刺目。

从此往后,剩下的路,唯有他自己走下去。

就算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也要背负着那些死在前路的一条条性命,艰难地走下去。

……

范一摇刚刚游进龙吸水,就险些被巨大的旋涡卷进海底,好在她迫于师兄的恫吓,手疾眼快挥出烛息刀,生生在旋涡正中心砍出了一条裂缝,获得了片刻喘息。

然而这裂缝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水流合并,再次搅动风云,这一次却是将她直接冲上天空。

范一摇再以烛息刀横劈,斩断水柱,让自己落了下来。

就这样几次上下,她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水狗,脸上乱七八糟的妆容冲得干干净净,露出素白的本色。

随着她的每一次劈砍,她能明显感觉到阵法的催动力在减弱,可是她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只见那阵法中的水流转速变得越来越快,渐渐利如刀刃,俨然变成一架巨型绞肉机,稍有不慎,就会被绞成碎片。

范一摇眼中毫无畏惧,她全神贯注,身法灵活,在水阵中一边躲闪一边挥砍,身上难免被飞卷的水汽擦伤,也恍若未觉。然而就在这时,她一刀下去,忽然感觉当中遇到了阻涩。

紧接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小狗狗下手可真够狠的。”

范一摇身形顿住,一脸惊愕地看到旋涡中心浮上来一条船,船首站着浑身湿透的孟埙。他穿着白色兜帽披风,披风下摆却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红,看着触目惊心。

范一摇的目光掠过孟埙,落在他身后那面铜鼓上,以及,铜鼓四周倒在血泊中的十余具尸体。

“你……你做了什么?”

然而还不等孟埙给出回应,阵眼深处骤然发出巨大轰鸣声,海面以下隐有震感,可想而知在这龙吸水之外,又会引起怎样的巨浪。

范一摇心中一惊,立刻挥刀,准备继续破阵。

孟埙却以折扇微挑,荡开范一摇手中烛息刀。

范一摇怒了,“孟埙!”

“龙临水非常适合锻造惊天鼓。”孟埙语气平静,将两根鼓槌从大鼓侧边的凹槽内取出,递给范一摇,“只要你在这阵眼中亲手敲击,便可锻造成功。”

范一摇瞥了眼旋涡正中心,她能感觉出来,如果此时她放弃破阵,选择锻造惊天鼓,海啸就会彻底被催动,到时候所有沿岸村庄都会遭殃,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闪开!”

她几没有丝毫迟疑,推开孟埙,提刀继续回去破阵。

孟埙一把抓住她手腕,攥得用力。

“惊天鼓能量巨大,想要锻造它岂是那么容易的?九州封闭,即便是我,也很难布置成这样规模的阵法了,而且以龙临水锻造惊天鼓,有活人生祭效果会更好,死的人越多,日后鼓鼎重立时神力就会越强!”

范一摇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置信这样的话是从昔日心系苍生的天神口中说出。

“所以那些人……是你为了活祭杀掉的?”范一摇看向徐方士等人,声音颤抖地问。

孟埙嘴唇微动,终究没有解释,而是用更为恶劣的态度道:“你当真要为了那些愚昧无知的人,放弃这么好的锻造机会?”

范一摇不想和他说话,挣了两下,可是孟埙抓得很紧,根本摆脱不掉,她干脆埋头一口咬在了孟埙手腕上。

这口咬得极狠,伤口几乎深可见骨。

可孟埙却丝毫未动,依然牢牢抓着范一摇,垂眸定定看她。

“小狗狗,若是你此时选择继续破阵,极可能错失锻造惊天鼓的机会,这些人……也白死了。”

范一摇眸光熠熠,眼中透着坚定决绝。

“死了的人已经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我为他们难过,却不能为了不让他们白死,而漠视其他人的性命!错过一次锻造机会还可能想办法制造第二次机会,但是放任海啸发生,那些尚且还活着的人难逃一死。重立九鼎可以有牺牲,但是不能枉顾人命,不然我们和那些欺凌我们的东瀛灵怪还有什么区别?”

孟埙听到这番话,竟是有一瞬的怔愣。

范一摇趁着这个间隙,挣脱他束缚重新冲进旋涡,高高举起烛息刀,用力劈下!

蕴含着烛龙之力的钨金刀给了阵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见龙吸水的中心旋涡忽然溃散,四周水墙也瞬间破碎,化为千万水滴落入海面。

孟埙千般谋划落空,说不恼火是不可能的,但是看到水中少女发现海啸平息后开心的笑脸,紧绷的唇线竟是不自觉和缓下来。

笼罩几日的黑云开始退散,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缝隙落下,刚好打在范一摇身上,将她脸上的水珠照耀得如钻石般闪亮。

孟埙一时间看得竟是移不开视线。

范一摇破阵成功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大师兄,当她远远看到江南渡漂浮在海面的身影时,一颗悬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来。

“大师兄!”她像一尾欢快的小鱼,向着江南渡游过去。

然而还不等她游到江南渡跟前,可怕的震动声再次从海底传来。

范一摇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江南渡此时赤着上身,脸色比之前差了一些,可见护阵消耗了不少体力。他也同样听见了那震动声,此时目光正看向范一摇身后,神情变得凝重。

沉闷的天空忽然如滚雷炸响。

一道雪色白线自海面上乍然浮现,一点点卷起,逐渐变成一道数十米高的水墙,向着海岸方向排山倒海般推过来。

范一摇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大师兄,这,这怎么回事?我,我不是已经破阵了么?”

“只怕是真正的海啸来了。”江南渡一把将范一摇抱到怀里,与此同时,水墙推来,再次将他们卷入水底。

刚刚那瞬间的风平浪息让岸上的人以为躲过了这次浩劫,却没想到,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层层巨浪如猛兽巨口,正以极快的速度向海岸进逼,将那些尚不及逃走的人瞬间吞噬。

尖叫声,哭声,房屋倒塌声,树木折断声,顷刻间混杂在一起。

江南渡和范一摇他们再次浮出水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人间炼狱图。

那些被冲进大海中的人有些浮上来了,有些再也没有露出水面。上一秒还鲜活的生命,下一秒就成了填海的冰冷血肉。他们映在江南渡漆黑的眼底,仿佛化为密密麻麻的星辰。

大批量生命的集体凋零,上一次亲眼目睹,还是数万年前,只不过那时候是一把大火烧焦了所有,而这一次换成了无情海水泛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我不是已经破阵了么?”范一摇口中喃喃,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阵法虽然破除,却引发了海底地动,造成真正的海啸。”江南渡轻声解释,然后忽然看向范一摇。

“一摇,你去找孟埙,师兄暂时离开一下。”

范一摇愣住,“你要去哪里?”

江南渡唇角勾了勾,没有回答,一头扎进水中就不见了。

范一摇也急忙一头潜入水底,想跟上师兄,隐约瞧见一抹黑色长影,游龙般向着海底飞快潜去。

师兄变出真身了?!

她心里一惊,记得每次大师兄变出烛龙真身后都会变得异常虚弱。最近这一年他已经现过两次真身,若是再来一次,只怕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她心中更加焦急,然而竭尽全力跟了一段,终究无法承受不断增大的水底压力,在氧气即将耗尽时重新回到水面。

“大师兄!!”范一摇情急之下,对着茫茫海面绝望呼喊,正想再一头扎进水中,却被人提住了后衣领,从水中拉了出来。

第76章 自然之神

孟埙及时赶来将范一摇拉上船。

范一摇猛推开他, 还欲再次跳水。

孟埙冷声道:“就算你是天狗,也有力竭的时候,不想活着等你的好师兄回来了?”

范一摇浑身湿透, 水滴不停顺着她发梢落下,冷风中不自觉打着寒战。

她眼睛虽紧盯着海面,却也知道孟埙说的是事实, 刚才破阵已经消耗太多体力, 若是再这样不管不顾深潜, 只怕还没找到师兄, 小命先搭进去了。

“你有没有办法带我入海?”她忽然转身,抓住孟埙衣襟问。

孟埙看着一脸迫切望向自己的少女,怔愣片刻。

千百年相处, 他何曾在她眼中见过这等忧思惦念?她虽从小好管闲事, 但孟埙熟悉的,是出于善念的担心,是出于友情的关怀,是出于正义的坚持, 而不是如此刻这样……

那是属于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牵挂。

“求你了, 带我去找我师兄。”眼泪在她眼中打转, 啪嗒一滴落上他衣襟。

很奇怪, 明明已经是一具披着画皮的枯骨了, 理应五感尽失才对, 可为什么被她眼泪打到的地方, 会有些烫呢?

烫得发疼……

孟埙垂眼无声看着范一摇, 忽然伸手指勾出她脖子上的挂绳。

感受到冰凉指尖触碰到脖颈, 范一摇一惊, 这才发现脖子上还坠着师兄送的护身符,她下意识抬手想阻拦,却听孟埙道:“不是要找他么,得有个他的东西才行。”

孟埙以那枚护身符为阵眼,折扇在虚空画符文,做了个临时的避水阵,然后一把抓住范一摇手腕,带她从船上跳下去。

这次入水的感觉和平常不同,范一摇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于一个巨大的水泡中,不需要她划水游动,便能自然在海中飞速行进,孟埙身上的衣服甚至都是干爽的。

在护身符的指引下,两人不断下潜,然而周围光线却并没有因为远离水面而减弱,甚至有越来越明亮的趋势!

“这是……哪里来的光?”范一摇问。

孟埙:“你往下面看。”

范一摇低头,这才发现在他们的脚下,海底极深的地方,隐约有红光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