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庭中藻荇游曳。
听到这声音响起,薛瑛就觉得自己完了。
手腕被握住,程明簌的手很凉,他虽然是个书生,但力气并不小,薛瑛被他捉住,半点动弹不得。
他睁眼的一瞬间,薛瑛都要吓晕了,刚刚蹲久的双腿变得更麻。
双眼适应黑暗后,借着月色可以看到一点模糊朦胧的景象,程明簌坐了起来,凝视着她,他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解了束发,眉眼精致秀丽,但一点也不叫人觉得阴柔,换做往常,薛瑛大抵是要好好端详一下此人美色的,可他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仇敌程明簌,所以半夜见到这张清冷如霜雪般的脸,薛瑛只觉得撞了鬼。
“我……我出来散步。”
薛瑛声音抖动,随口扯谎。
“散步?”程明簌嘴角牵了牵,平静地道:“薛姑娘真厉害,散步竟然能散到别人房中。”
薛瑛脸红了,死鸭子嘴硬,“我就是可以,你管得着吗,我乐意在哪儿散步就在哪儿散步。”
程明簌:“……”
她哼一声,猛地抽回手,幸好天黑,程明簌看不到她心虚的模样,明明夜闯他人住处的是薛瑛,可大概无法无天惯了,就连被抓包时她也不会低头,薛瑛抬着下巴,光听语气,倒好像她才是苦主,大方地原谅了别人,“好了,本小姐回去了,你下次别半夜坐起来,诈尸似的,换个胆小的说不定要被你吓死。”
程明簌幽幽道:“应当没有第二个人会深更半夜到在下房中散步,薛姑娘大可不必有此顾虑。”
薛瑛气得牙痒痒,可是又不能奈他如何,一个用力扯回被程明簌握在手中的衣袖,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刚踏出去,薛瑛便腿软得滑到地上,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呜呜两声,撑着地面爬起来,赶忙跑出去。
采薇心惊胆战了半夜,生怕有谁路过,发现侯府嫡女夜闯外男厢房的事情,一颗心提着,直到看到她家小姐慌不择路地从屋中冲出来,她上前一把拉住薛瑛,“姑娘,你总算出来了,奴婢都快被你吓死了!”
薛瑛小口喘着气,忍不住往后瞄了一眼,房屋紧闭,里面也没点灯,应当没人追出来。
“采薇,我、我腿软……”
薛瑛一点路都走不动了,坏事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程明簌还老吓她,东西也没有偷到。
她真是怕了,采薇扭头一看,她家小姐瘪着嘴,很委屈的模样。
“奴婢扶着您。”
黑暗中,程明簌静静地坐着,看着已经关紧的房门,屋中似乎还残留着少女身上温甜的香气。
程明簌手指动了动,掀开被子,枕下放着一个荷包,里面是一枚玉佩,以及一封遗书。
剖心剜肉,总算换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站起身,赤着脚踩在地上,走到桌子旁,点燃香烛,将那信纸取出,置于其上,待火舌一点点将纸吞食干净,焰火在他幽暗的瞳孔里跳动着,程明簌面无表情,脸庞忽明忽暗,眸色凄冷,宛如鬼魅。
写着老仆遗言的信纸被燃烧殆尽,这意味着当年的事情已经几乎不可能再浮出水面。
程明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话本里的人物时,是上一世进京途中遭遇匪徒。
他清晰地记得山匪的刀剑捅穿了他的心肺,必死无疑,可是等程明簌再次醒来,自己竟然还在尘世中,胸口的伤偏了几寸,并没有伤及要害,所有的钱财包袱都被抢劫一空,却独独亡母所给的信物与遗书还放在手边。
程明簌一开始以为自己记错了,被永兴寺的和尚所救后,在山上养了一段时间的伤,于五月初七进京,寻到武宁侯府。
一切都很顺利,侯府夫妇认下他,程明簌终于与亲生父母相认,寻回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不再只是刺桐县一个卑贱的穷书生,而是武宁侯府的二公子,出身高贵,前途无量。
只是,周围人的表现都让他觉得反感。
父母的亲近与关爱过了头,似乎一夜之间就对那位假千金充满仇恨,她是个娇纵的姑娘,什么事情都要顺着自己的心意,程明簌一开始是看不惯她的,不喜欢她颐指气使的模样,天真无礼,对于她大部分的捉弄与针对,程明簌从来不当回事,他并不认为这些伎俩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然而,薛家人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厌恶,她送给他的手镯明明有好好保管,可是第二日还是莫名其妙地碎掉了。
回京后的发展都太顺利,顺利到有些刻意,仿佛精密的牢笼,设计好的轨道。
他获得所有人的喜爱,次次考试一骑绝尘,嫡兄战死沙场,世子之位也落在他头上。
直到薛瑛失踪,音讯全无,程明簌去了一趟永兴寺,所求签语上写了四句话。
“傀儡身登台,笔墨骨作柴,重帘隔虚实,日晷影再来。”
彼时,他已考中进士,得皇帝赐婚,将要迎娶宗室女,父亲官居一品,母亲是公主,还是皇帝胞妹,未婚妻子出身宗室,唯一对他有影响的兄长也死了,侯府的爵位也变成他来继承,程明簌似乎已经达成了俗世话本中最完美的结局。
认亲复仇,美人在抱,金榜题名。
可程明簌却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故事中所有人的血肉与灵魂仿佛只是推进剧情的燃料。
于是程明簌在风光最胜时,亲手剜了自己的心,分寸不差。
再睁眼,他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