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革命军不是一支无序的起义队伍啊。】
【按照史书记载,被拖出来的官员很快会面对三道审核流程。】
【起义军翻开了名册,由认字的人校对府邸的名字、官员的官职,和府中搜索出来的官服印信对照,避免漏掉了哪一家。】
【这位官员会被与有记载的特征进行比照,先确认高矮胖瘦、面部特征没有问题,随后还会被检查双手。】
有人几乎是当场就跳了起来,摊开了自己那双富贵的手,也当即意识到了革命军此举的用意。
方今士人养尊处优,讲求一个名士风度,这双手不仅是少有接触重活的痕迹,还因傅粉的缘故,显得格外的白。
检查什么都没检查这双手来得有效。
至于为何要对照着朝中官员的名册……
能住在建康城里的,和隐居养望就扯不上多大的关系,或多或少也要在朝中挂一个闲职。还有什么要比朝廷敕封官员的名册更能确保,此次举刀绝不会有漏网之鱼呢?
【第三轮检查,是府库。】
【有相当多的人会以为,这些人攻破建康,所为的也不过是一些财货而已,若能破财免灾,何乐而不为。可正是这查抄府库的过程,最能判断当先被拿下的,到底是不是府中的主人,这一户人又到底剥削了多少民脂民膏。】
【当最后一个装满财货的箱子落地的时候,也正是这户官员人头落地的时候。】
【太有纪律了。】
【在这套标准的流程之下,几乎没人能逃过革命军的搜捕。】
【建康的城门也早已被革命军把持,不给他们以闯出城去的机会,只能在混战中被俘。】
【让人冒名顶替的官员甚至先被拉到了建康的宫门之前,与他们同样怕死的皇帝陛下来个临别相见。】
【大家都是这样的,也不用死后还得互相嫌弃了。】
“噗……”明明是这麽严肃的场景,惊心动魄的场合,刘义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见王神爱向她扫了眼,她又连忙立定站好,拿出了一副端正的姿态。“我就是觉得,革命军人还怪好的。”
为他们的陛下而死,死前还能与叫门的皇帝再见一面,怎麽不算是善终呢。
就是有点可惜了,司马德文已经在永安陛下夺位之时被贺将军所杀,没能看到这样的一幕。
桓玄总算没被作为这一段的主角,最多就是好像被人骗离了战场,这会儿也有了调侃的闲情逸致,问道:“那官员名册和官员特征,应当是陛下给出去的?”
真是一出天罗地网啊……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时空到底是如何走向的末路,但从陛下周密的行事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或许是因为他展露出了有意光复士族的迹象,对于陛下来说便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也正该引以为戒才是。
王神爱答道:“大概吧。”
但官员名册这种东西,又不是需要保密的文档,能拿到它的人多不胜数。
官员特征这种东西,也有可能是用其他方式拼凑出来的。
也不一定就是她给的。
要是在她给出了指导方针之后,下面的这些人还不能拿出一套解决问题的办法,提出完整的寻人方案,那也趁早不用干了。
而且非要说的话,对于当时身陷刀斧场的官员来说,她应该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更容易遭到怀疑的是——
【君臣见面,也无法挽回他们死亡的结局。】
【天街踏尽公卿骨,也必须以士族遭受绝对的重创作为收尾。】
【昔日曾为司马道子出谋划策的庾楷,凭借着出身庾氏的身份,在桓玄入主朝政,司马德文继位之后,仍旧得以保全性命。现在与他的长子庾鸿一并被杀。】
【陈郡谢氏出身的谢重试图将自己的其中一个儿子藏匿在仆从之中,却被不甘心遭遇不公对待的其他兄弟给供了出来,最终死了个整整齐齐。】
【侍中王桢之是书圣王羲之的孙子,王徽之的儿子,算起来与永安陛下乃是同辈人,她的堂兄,也被一刀枭首,没给留一条活路。】
【右将军谢琰原本不在建康,在发觉革命军的进攻突破了建康城墙后,为求救出家人冒险驰援。若说他这爱子之心,姑且还能称道一二,但他为官不能救民,为将不恤士卒,被俘得轻而易举,连带着建康城中的谢肇和谢峻一并被杀。】
……
一个个名字被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报了出来。
比起先前那个“杀”字,更有了一种扑面而来的血腥。
这些人里,有的已经死了,比如之前丧命在桓玄手中的谢琰。
有的人已经不在建康,也失去了往日的高贵地位,比如被褫夺侍中身份的王桢之,现在应该已经抵达琅琊了,被迫住在这战乱前线。
还有的,倒是仍旧活着,只是活在监牢之中。
……
天幕之上的建康,曾经流淌着脂粉的护城河水中,已经化作了一片血色,流入远处的大江之中。
庾楷听着外头传来的天幕声音,听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忽然耳朵一动。
他还听到,监牢一角的滴漏水声中,忽然多出了两道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有两个身着狱卒衣衫的身影向着他的方向奔来。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天幕之上,竟让这座监牢之中疏于管理,也让有人找到了这个探监的机会。
庾楷抬头,就借着此地稍显昏暗的光线,看到了两位“狱卒”的脸。“你们怎麽来了?”
“父亲——”庾鸿一把抓住了监牢的铁栏,试图向前凑近些。
但大约他再如何费力向前去看,也看不出庾楷被人虐待的样子,也看不出太多的憔悴伶仃。
反而是庾楷向着庾鸿的手上看了一眼:“你的镣铐已被解下了?”
庾鸿愣了一下:“……是。”
陛下说,他在先前对官员的考核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虽然不便当场就嘉奖于他,让他变成其他人的眼中钉,但相隔了一阵后将他的镣铐解下来,总还是能做到的。
他身边监视行动的人手也因陛下御驾亲征而被撤了回去,要不然,他也无法在这个时候与人一拍即合,匆匆赶到庾楷的面前。
他刚要和庾楷解释,身旁的一个声音抢先发作:“现在将镣铐解下有什么用,将来被一把刀往脑袋上砍下来,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被暂时松开的鸡还能多蹦两下,让肉质变得更好是吧?”
庾楷缓缓将目光从庾鸿的脸上挪开,挪到了说话之人的脸上:“骠骑司马的话,我听不明白。”
“我是要说,天幕提到的场景,谁知会不会在那位家底殷实、兵力充沛之后再度发生在建康,杀了我们也正好能够换来百姓之心,让他们相信这就是天命帝王的气魄。所以现在是被绑着还是被松开哪有什么区别!”
被庾楷称为“骠骑司马”的人名叫王愉,出自太原王氏。
但相比于先前被杀的王恭,与他关系更近的两个人——
一个是王国宝,也就是司马道子的佞臣部将之一,乃是王愉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过这兄弟二人的关系一向不好,可以不必放在一处去说。
另一个就是桓玄。王愉的妻子出自龙亢桓氏,多年间与桓家往来紧密。
但很显然,在这样一个屠刀临头的处境里,他和桓玄有没有关系,并不影响他选定自己的立场,也不影响他决定来找庾鸿和庾楷。
可让他大觉失望的是,面对他的这句话,庾楷的脸上不见多少义愤填膺,甚至很难看出多少神色,也并未说出一句响应的话。只是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天幕是天幕,现实是现实,我怕有刀砍了我的脑袋,所以自王珣死后,便更加安分守己地待在牢中,你还指望我能做出什么事?”
“……这不像你。”王愉挤出了一句话。
他在牢房之外的长廊上来回走动了几轮,忽然止住了脚步,凑到了监牢的缝隙间,怒道:“你没听到天幕说的是什么吗?他们不仅按照官职来杀,按照特征来杀,还不满足于在建康造成的血案,要将其进一步扩大!”
“杀完了我们,就去依照府库中刊载人情往来的账册,杀对面的人。依照府中搜出来的族谱记载,去完成这什么灭门壮举,可我们做错了什么!”
祖辈的富贵也不是平白就掉到他们面前来的,他们这些晚辈只不过是不想落回贫民寒门的处境,又有什么错?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是他们的累世积淀。
九品中正制也不是他们提出的,是自曹魏之时要稳定天下便应运而生的东西。
王朝更替,生民离乱,都是这两百年间的常态,与他们何干!
哪里是将他们杀光,就能根治祸患的。
他不信,那些乍见富贵的什么革命军,在冲进了他们的府库之中后,不会将那些财宝收为己有。他也不信,当永安对他们论功行赏的时候,他们之中不会出现新的权臣新的势力,取代他们占据这些修葺好的别院。
他不信!
所以那也不能怪他在听到天幕提及的惨剧之后,选择奋起而反抗,给自己寻求一条生路!
但光靠着他的力量完全不够。
当其他人看到天幕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是在哀叹,世家的百年声名一朝丧尽,还是在唏嘘,哪怕是比他们官职更高的人,在这个时候也不会死得比他们更加好看,又或者是在恐惧,这位永安陛下手腕之狠辣比起任何一位先前的帝王都毫不逊色,竟能对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来,又或者,是如他一般,在听到皇帝开道、匪寇进城的时候就已再也坐不住了,选择无论如何也要拼上一把。
“我们错在,没顺着时代的潮流。”庾楷徐徐答道。
王愉冷笑了一声:“潮流?永安的政见举措,我们都能从天幕上效仿,这天幕能提到此时种种,也能提到她是如何让土地增产,让益州重新被夺回,又是如何击退秦国魏国统一天下。我们可以学。昔年谢氏与桓氏联手,对抗强大的秦国,不就做得很好吗?可若是命都没了,那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你只是被关在牢中一阵,就已将自己的心气给关没了不成!”
“你……”庾楷怒而起身,快走两步,与王愉只隔着一道铁栏相望。
“好,看来你还会生气,不算蠢笨到家。”王愉神色沉沉,眉眼间的执拗一览无余。
“杀光了建康城中的世家,得到的不过是一群迟早掀起祸患的暴民,永安却未必明白这个道理,谁知道她在弑君以及打压世家之后,会不会干脆走个极端,将咱们统统杀光了事!”
“她现在能与桓玄握手言和,谁知道又会不会如同天幕所说的一般,选择除掉那个楚王。”
自桓玄这边牵连姻亲关系到他的身上,他同样危险。
这就让他更不能坐以待毙!
王愉的语气都狰狞了起来:“……等她从洛阳回来,哪里还有我们的生路!”
“那你为何不先去找谢道韫?”
王愉眼神一厉:“枉费昔年谢安石称赞她聪慧过人,可我看她已将自己姓什么都给忘了,找她有何用。”
他听得出来,在天幕勾勒出的前景里,那些女官等同于是舍弃了自己的家族,以自己的才华从永安的麾下谋求一个位置。要想利用家族根基来说动她们,简直难如登天。
反而是庾楷这样的情况,还有与他联手的可能。
“你仔细想想,天下士族名门分散各地,绝不只是建康,天幕上的永安为何在制造了这场惨剧后仍未能直接登基,而是仍要凭借司马德文这个皇帝作为招牌执掌朝政,必定是因为当建康被染红之时,各地不愿引颈受戮的世家便能联合起来,向她发动攻势。”
“可天幕已经证实,你们输了一次了。”庾楷一盆冷水泼了上去。
但好像,此刻让王愉下定决心的,不是寻常的火焰,这盆冷水非但没有让他的意志消退,反而让这把火燃烧得更为炽烈了一些。
“是,我也承认。但你别忘了,她没有这个多余的八年十年来与我们纠缠!倘若我们的速度更快,输赢还未可知呢。”
王愉又道:“你也别忘了,洛阳那头的战事结果未知,倘若真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进攻洛阳的不止是秦国还有魏国,这场洛阳交手将会让她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保持着从建康到洛阳的战线,对于她这种根基未稳的情况来说,更是天大的灾难!”
他们恐惧,他们慌乱,但这一线生机,又分明已经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还不足以说动你吗?难道你真要等到你与儿子都被杀死,才知道反抗吗?”
那时候就真的来不及了。
庾楷的面容隐匿在监牢的阴影中,自王愉的视角仍能窥见,他的眼中闪过了一缕破釜沉舟的幽光。
下一刻,他便听到庾楷说道:“你先出去,我有些能用的人手要交代给我儿。”
“……好!”王愉面上一喜,匆匆退了出去。
……
头顶的天幕声音未停,正说着那建康城中必然名垂史册的一夜。
说到革命军在张定姜和孙恩的带领下,将从官员府库中收缴出来的米粮登记造册,一部分作为军粮储备,一部分分给了建康的百姓,随后展开了他们以建康为中心的论族谱世系杀人。
庾鸿也听到了父亲压低声音的话:“我素来知道世家的生存之道,知道我被关在此地这麽久都没出来,一定是因为我没法活着出去。我先前贸然揣度永安身份,放任京中有人暗下杀手,陛下夺位之日又殿前失仪,还与王珣有旧……桩桩件件之下,就算陛下要展现宽宏大量,这个被放出来的人也不会是我。王愉来找我,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但……”
后面的有几个字,庾楷说得极轻,没能让庾鸿听清楚,他只听到了最后的一句话。
“听清楚王愉要做什么,暗中汇报给陛下,或许还能保全你们的性命。”
“您……”
您已做好决定了吗?庾鸿满腹的疑问,忽然变成了一声变调的凄声大喊:
“父亲!”
父亲——
庾鸿瞪大了眼睛,眼看着庾楷说完了那句话,便忽然一头狠狠地撞向了监牢的墙壁,然后倒在了这昏暗的地上。
这是毫无留手的一撞,只冲着自尽而去,一时之间,血从他的额角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庾鸿颤抖着手,想要努力越过铁栏,去触摸到父亲的脸。
但那个倒下的人,已再不会醒来了。
第67章 是进是退
“父亲——!”
庾鸿甚至不知道天幕到底是何时结束的,只知道自己的手好像悬空在这里许久,仍旧执拗地想要越过铁栏,去抓住那道已经死去的身影。
直到一只手猛地将他往后一拽:“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尽快离开此地——”
王愉的声音停住了。
鼻腔间闻到的血腥味让他看向了监牢的方向,也正好见到了牢中那个已经倒下的人,见到了庾楷闭上的一双眼睛。
他的脸上一阵颤抖:“……怎麽回事!”
这是怎麽回事?
王愉可以断言,庾楷已没了活命的可能,就算现在将神医带来,也绝没有将人救活的希望。
牢中发生这等惊变,能给出解释的,只有庾鸿而已。
他掰过了对方的脸,只见汹涌的泪水在这张苍白的脸上肆意奔流,竟让人一时之间忘记了他原本想要说的是什么。
“我没想过逼死他!”王愉失声惊呼。
他只是希望庾楷做出一个选择,和他们这些同样出身世家的人站到一起,将王神爱给打压下去。不是要让他在两厢抉择之下,选择自杀。
庾鸿的声音幽幽地在这监牢中响了起来:“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父亲已答应与你一同起事了。”
“那他……”王愉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愕地向着监牢中再度看去,但这一次,眼神之中已多出了几分敬佩。“他是!”
庾鸿:“他为你们提供了一个起事的理由。也为我……”
让他下定了决心,按照父亲所说的那样,选择投靠永安来谋求真正的生路。
让他失去了曾经和永安叫板的长辈,能以孤臣而非世家子的身份效力于永安麾下。
但这两条理由,都是绝不可能说出来给王愉听的。
庾鸿抬起袖子,一点点擦去了眼泪:“为我提供一个掌握庾氏的理由。先前为父亲效力的人因他身陷囹圄不敢擅动,现在,他们听我的。”
王愉的眼神一闪。
明明今日前来见庾楷这件事,他才是背后主使的人,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庾鸿抬眼看他,目光凛冽,竟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庾鸿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既要讨还公道,推翻应朝,总要再破釜沉舟一些,是吗?”
“……是。”王 愉沉默了一瞬,方才给出了答案。
只是,庾楷向他们给出的这份投名状,未免太过沉重了!
他们又怎会因为庾鸿一度戴着镣铐上考场,仿佛在配合永安的行动,就对他有所怀疑呢?
他们从来都是一路的人,是利益与共的世家。
何必走到这一步!
现在庾楷一死,固然是为世家抱团取暖,向永安发起反击,提供了一个太好的理由,却也让他们这边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成员啊。
他耳朵动了动。眼前的震撼场面没影响他听到,在外头传来了一声鸟叫,作为某种提醒的信号。
王愉连忙拉起了庾鸿向外走去:“我们不能让你父亲白死,当务之急,先让牢房之中的差役将他死讯上报,不要太早借题发挥,先趁着天幕结束,试探试探哪些人能为我们所用。先前被遣送去守灵,还被褫夺了官职的那些,应该都大有希望。”
蓦然间,王愉被手上的力道强行扣住,拉拽在了原地,没能继续往前走。
他一回头,就对上了牢房昏暗光线里,一张阴沉而严肃的脸。
庾鸿脸上的泪水已被擦拭去了大半,只剩下残余的泪痕,被石壁上的油灯映照出一线反光。
王愉曾经认识的庾鸿,是个能被人轻易说动,耍弄得团团转的人,要说本事或许有一点,心机是真没多少。但仿佛随着庾楷之死,庾鸿的心智突然就成熟了起来,与先前有着天壤之别。
庾鸿语气坚决:“……人多则口杂,一定要小心。”
王愉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父亲白死的。”
世家之中的软骨头不少,他向来知道。
这些人中,必定有人被天幕上说的种种吓破了胆子,若是再被他们发现自己还有一条退路可走,反抗永安的想法就不会那麽激烈。
说不定,还会将他们这些有心做事的人当做立功的凭证,上报到永安那头。
他怎能成全这些人!
现在天幕已歇,他该继续行动起来了。
……
此刻行动的,又何止是一个王愉。
往日建康入夜之后,因宵禁严格,加之灯烛昂贵,外围的百姓早早安歇,城中的富户则仍沉浸在歌舞之中。
然而今日,天幕的惊人消息让城中百姓难以入眠,仍在交流着这陛下亲自教导造反之事,反而是靠近宫城的这一片官员宅邸静得出奇。
但这种安静,又不是因为睡意。
各家各户看似是在遵守规则,紧闭了门户,实则更像是将所有的暗流激湍,都藏匿在了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陛下真是交托给我一份重任啊……”
谢道韫自宫城城头,向着这座沉寂下来的建康城望去。
城中人心各异,局势混乱,但从同行的褚灵媛与刘穆之看来,夜风只吹拂过了她梳理得宜的白发,却未将其吹乱分毫,一如她此刻依然平静的面容,只要看过去,就能让人的心神一并安定下来。
原本她们需要做的,只是当陛下亲自前往洛阳督战后,把控住朝堂局势,将后方的物资继续向前线调派。
在这一点上,刘穆之无愧于天幕所夸赞的那样精通内政后勤,将桩桩件件的事都解决得极为漂亮。
但现在局面有变,她们不得不将精力投入到另外一桩事情里。
“他们不会坐以待毙。”谢道韫可以很肯定地给出这个判断,“陛下不在建康,也一定会是他们抓住的机会。”
世家的“圆滑”大多表现在不涉及内核利益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他们可以直接俯身便拜,另投山门,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往往不会受到朝代更替的影响,依然享有高高在上的地位。
但在生死难定的时候,他们一定会选择反,以保持住“门阀”的名号。
按照永安陛下这种杀法,他们连“门”都不剩了。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给他们下个套然后一网打尽吗?”褚灵媛问道。
谢道韫转头笑道:“你似乎比先前敢说了不少。”
褚灵媛承认得爽快:“是陛下教得好。您也教了我不少。”
接连的见闻一次又一次地打碎了她心中对官员的印象,那也不能怪她现在将这些人视为河鱼,觉得可以将他们诱骗入陷阱中一网打尽。
要说她们还真有这样的条件。谢道韫出自陈郡谢氏名门,她褚灵媛的这个褚虽已没落,仍在世家之列。
倘若她们表露出几分合作的态度,对于有些想要颠覆朝纲的人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
也正好趁此机会,将想要有小动作的人全部抓出来。
但她随即就听到了谢道韫的答复:“不必了。姑且不提,他们到底会不会相信,就算他们真的会相信,我们也不能这麽做。”
“这是为何?”褚灵媛请教。
谢道韫解释道:“我们不仅要解决世家起势、意图颠覆朝纲的隐患,也要让百姓看到,建康永远是陛下的后盾,与前线的士卒同在。倘若今日我们可以为了蒙骗世家,摆出倒戈的样子,明日也能有人做出同样的事情,却是为了假戏真做,真的将都城献出去。我们可以做事灵活,但不是这样的灵活。这不是一个为陛下管好后方的人应有的举措。”
面对褚灵媛这样好学的晚辈,谢道韫在起先的严肃过后,又善意地劝慰道:“你的想法也是为陛下着想,只是不合时宜了一些。”
“不错!”刘穆之在旁接话,“天幕告知的种种,让那些存有异样想法的人选择了动,我们恰恰要静,要让建康百姓看到应朝的稳健,直到陛下的战报返回建康。”
褚灵媛问:“那就什么也不做?”
“当然不是。”谢道韫答道,“动还是要动一下的,还有个重任要交给你。”
褚灵媛:“我?”
“别看了,就是你。现在朝野士族没这个本事飞奔到前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与道和身上。反而是你还能做些事情。”
留守在建康的臣子中,只有褚灵媛最是年轻。哪怕有同样年轻的陛下这个例子在,还是有不长眼睛的人将她忽略掉。
谢道韫:“陛下给了我一份诏令,若是情况危急,能将刘将军调度还朝。”
“我要你带着军令往会稽走一趟,让驻扎在那头的刘将军按兵不动,由他的副将孙将军秘领偏师折返建康,等待随后的命令。”
她的声音始终沉稳,可在这一句里,又忽有一阵绽放的锋芒:“倘若建康有变,要如何指挥孙将军出兵,你自行斟酌。”
褚灵媛呆愣住了片刻。
她听得明白谢道韫的话:她往会稽走的这一趟,不仅仅是要将消息通传到位,也担负着决策的重任。若有必要,她也是一个发号施令的人。
“我……”
“你不必有什么顾虑。”谢道韫道,“真到了建康有变的地步,也就是我与道和都暂时无法阻挡住世家反扑的脚步了,必须等到陛下自前线折返。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决策保守还是激进,情况也不会更坏了,是吗?”
褚灵媛的眼睛里,星光一阵震荡。
她望着谢道韫的殷切眼神,用那个仍显稚气的声音给出了一个坚定的答案:“我明白了。”
“那你稍后就去吧。”谢道韫再度向夜色中俯瞰了一眼,“今夜既是不眠,我们的动作也要快一些。”
一个时辰前,狱卒来报,庾楷撞壁而亡。
比起猜测他是被天幕中绝望的未来刺激,选择以身来殉覆灭的晋朝,还不如相信,这是有些人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她也如同有些人所期望的那样,暂时压下了庾楷的死讯,等待随后的风雪。
自俯首而看都城转为仰头上望,就能看到,北方袭来的朔风在建康的夜幕一角撕开了一道口子,疯狂地向这道裂隙里灌入长风,掺杂着破碎的漫天飞絮。
可奇怪的是,她不仅不觉寒冷,也不觉这是严冬在向她这位长者施以霜寒,反而正如陛下在离开建康前所说的那样,这个年纪的她正是最沉得住气的时候,也最能评估出乱局里的人心,也依然有一腔热血奔涌在心头。
天幕上的她,在孙泰等人攻破会稽的时候,能够拿得动刀果断迎敌。
现在的她,也举得动刀,杀得了人!
只是不知道,陛下那边现在已经如何了……
……
像是察觉到了这道远远送来的问候,原本伏案在桌前的王神爱又朝着南方建康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透过军帐、透过夜色还能看到那边的情况,又重新握住了笔,迅速写下了几道命令。
她清楚得很,这一轮天幕的出现固然为她进一步争取了民心,却也为她清扫内部带来了大麻烦!
“天街踏尽公卿骨”从口号变成现实,也将原本可以一步步瓦解的世家势力一股脑堆在了一起,从内部燃起了一把火。
她能看得出来的变化,聪慧如姚兴和拓跋圭一定也看得出来。
洛阳之战带来的利好一面,还未能彻底展示出来,新的危机又已经重新席卷而来。
倘若不能以最淩厉的手腕、最快的速度解决这出后院起火,魏国、燕国一定会早日卷土重来!他们是发号施令的一方,不是等到有人催促才行动的怠惰之人。
“陛下!”
“进来。”王神爱闻声搁下了手中的笔,就见刘义明顶着一头的雪粒冲了进来。
帐外的风雪从这半掀起的帘帐中蹿了进来,将案上的烛火都吹乱了一刹。
刘义明连忙讪讪一笑,猛地堵住了风口。见王神爱无奈地冲她招了招手,这才飞快地冲她奔了过来。
王神爱问:“我让你清点人手,清点得如何了?”
刘义明摇了摇头,“人有些少。这几日气候变得太快,突然就比先前冷了许多,原本我还觉得,什么南人不擅北方作战都是说着玩的,自己来到这里才发现,士卒里冻伤的情况太常见了。”
“不过您说要我从洛阳的幸存者里,找出些之前从河东方向逃难过来的人,还真找到了几个。作战大约不成,当个向导勉强凑数。”
“陛下要我找这些人做什么?”刘义明的眼睛亮了起来,“咱们要给那乌龟一个拳头?”
王神爱无语:“谁教你喊人乌龟的?”
“他不是吗?”刘义明理直气壮,“他的部将杀过来了,他自己倒是在后面慢慢吞吞地压阵,要不然还能一并被我们打一顿。那日陛下与他隔河相见,他又畏缩不前,缩回脑袋比谁都快……我可不知道什么圭啊龟的,就知道他皮糙肉厚不容易杀。”
反正是敌对的一方,她给别人起个绰号也不算错。
王神爱扶额失笑:“他这叫权衡利弊。若真是个仗着年轻就无所不为的莽夫,早年间和慕容垂对战的时候,就够他死一百次了。玩笑可以开,记得提防这个对手。”
刘义明点头:“陛下放心,这一点我知道。”
她离天幕上说的指哪打哪,自动认路还差得远,哪敢有所托大。
“不过……”王神爱莞尔,看向了面前这个冬日里也仿佛自带火力的将领,“你先前的说法也不算错。”
刘义明目光炯炯:“真要打?”
“别想太多,只是袭扰。哪有到这个天气还继续打仗的,士卒还要不要命了。”
所以不是真打。
刘义明不太明白:“陛下所说的袭扰是……?”
“我已给楚侯下了令,让他带人往洛阳东边的兖州走一趟,将此间战事已定的消息传过去,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将愿意迁徙来洛阳的百姓护送过来。”
“如果是先前,拓跋圭要解决自家死了将领的麻烦,要消化战败的损失,也要防止境内燕国余党的反复,没工夫管我们这边的动静。这轮天幕之后却未必。”
“他不想坐看我这洛阳添人,武装成铜墙铁壁,就一定不能直接退兵。在我从洛阳折返之前,必须打消他的决心,也让洛阳百姓安稳过个冬。我将这个游击袭扰的重任交托给你——”
王神爱顿了顿,语气更显郑重:“义明,你敢不敢接?”
刘义明有些紧张地用一只脚踩了踩后跟,突然立定站稳,朗声问道:“陛下,军粮和冬衣管够吗?”
王神爱毫不犹豫:“这还用问吗?这可是精心选出来的不惧严寒的士卒!”
“那我行!”刘义明一口应下了这个差事。
要让她认真按照陛下亲卫的培养流程,先从认字明义开始,实在是太为难她了。至于排兵布阵这种东西,又因她接触军队不久没法教。还不如就给她那麽几百人,用小范围的交锋袭扰练练手呢。
陛下可真是太懂她了,给她选的是个最合适不过的位置。
在三日之后,她便已带着自己的这一路人马秘密渡过了黄河,向着拓跋圭大营的方向摸索而去。
途经洛阳城北的时候,她正看到有一队人在邙山之下修筑新的屋舍。
其中一人身边,还站着那位主动请缨的前秦公主。
刘义明一把拉住了缰绳,奇道:“苻将军,陛下不是说,洛阳百姓新居借用原本的旧城轮廓来建吗,为何在此地动工?”
苻晏朝她颔首致意:“你有所不知,这些是自弘农方向撤离过来的。他们感念陛下施以援手,并未放弃,便想为洛阳戍防尽一份力。函谷关方向有刘将军坐镇,我们是不担心的,倒不如修筑民居在这里,若有沿山拦截之事,还能早些帮上忙。”
陶促停下了动作,回应道:“正是如此,小将军也不必担心我们,这邙山虽不算高,也能拦阻些寒气,将屋舍修筑在此地,还比那头的开阔地暖和些。”
“原来是这样……”
那她就不需多问了,先干自己的要事去。
陶促摸了摸胡髯,见刘义明继续带兵向前,不由有些忧虑:“这位小将军年少,看起来马术也不甚娴熟,当真能担大任吗?”
苻晏噗嗤一笑:“她是被您一句小将军给说乐了,毕竟先前陛下说了,只让她随军历练的,也就是之前为了回报姚兴,得了个临时的将领名头,此次也只是以校尉之名领队,按照严格的说法,还不能叫做将军。”
“那我……”
“无妨。”苻晏抬手示意,“或许很快就会是了。”
天幕让人早做决断的同时,也让真正的人才为了那条隐约窥见光明的前路不断成长。
陛下向刘义明给出了这个磨刀的机会,相信她会拿出让人满意的成绩。
她也迟早会让姚兴知道,他到底配不配做这个秦王!
按照前线送回的战报,姚兴应当已经收到了洛阳这边的战况,虽然从天幕中听到了转机,仍先果断选择了撤回关中,以免寒冬天气的驻兵不前带来另外的危险。
如此谨慎,短时间内应当是无法再度交手了。
至于北面那位同样是借势而起的魏王——
……
拓跋圭的军帐内,气氛一如外面的天气一般冷冽。
按照军中一致的想法,他们可以不必急于退兵,改一改先前的计划,且待王神爱那头做出了决定再动不迟。
反正刚刚击败燕国收缴来的军粮和木炭,能够支撑他们度过这个冬日。
但他们先收到的,却不是洛阳这头派人袭扰的消息,不是桓玄聚拢兖州流民向洛阳迁移的消息,而是一条惊天的噩耗。
拓跋仪戍守邺城,为了追击慕容德而擅自渡河,已落入敌手。
更可笑的是——
邺城被人一把火烧了!
那是他们才取得过辉煌战果的地方,是他们一度将慕容氏的头颅悬系在外展露威风的地方,却被人如此张牙舞爪地破城杀人,点起了一把助兴的明火!
甚至时至今日还没人知道,拓跋仪到底是死是活!
拓跋圭环顾军帐,眉眼沉沉:“各位给我一个答案吧,我们,是进是退?”
第68章 有时候也可以出其不意一点
拓跋圭从未觉得,要做出进军还是退兵的决定如此之难。
他向来擅长把握时机,无论是抓住时机进攻,还是等待敌军露出破绽,让他一击即中,在先前都有诸多的成功案例。
那麽面对眼前的局面,他也该当速做决定,到底是继续进军,还是干脆撤兵而返。
可他就算再不愿意承认也必须承认,天幕已经为那位永安大帝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让他在做出应对的时候束手束脚。
从理智上评判,他应该即刻进兵,赌一把大应对面的内乱,能拖垮王神爱的脚步。
但在天幕的影响下,所有的一切又变了。
拓跋圭向着与会众人看去,从他们的脸上不难看出一个答案,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想到,在这个时候,邺城那边还能出问题。
他们也无从知道,邺城被破,到底是一出意外还是有人预谋。
只有人在座中说道:“以邺城军情来看,东面战场必须增兵。那位奇袭邺城的将领是谁仍未可知,但因他缘故而活下来的慕容德不会善罢甘休。慕容氏与我们之间是灭国屠城的血海深仇,必定要杀到一方彻底亡败为止,现在慕容德越过大河得以脱逃,要麽借助应朝兵力重新北上,要麽求得一艘海船行往辽东,和龙城那头的慕容氏余孽会合,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对我们全占河北都没有好处。”
“那洛阳这边……”
既然一方要增兵,这头就只能撤兵了。
这说话之人已隐约察觉到了,魏王有撤兵的意图。但这种决定说出在天幕之前,甚至已经预备执行,还能说是拓跋圭的魄力,说出在天幕之后,倒像是胆怯了,还不如由他这做臣子的来说。
可是,他这话说出来,却没有即刻得到其他人,尤其是魏王本人的回应。
他讪笑:“……臣也只是愚见,愚见而已。”
此地再度陷入了陷入僵局的死寂。
恐怕此刻已经折返回到大河以南的刘勃勃都没想到,他这次擅作主张的出兵,居然还能起到这样好的效果。
就仿佛是天幕之下的王神爱亲自统兵抵达洛阳,何止是快了他一步入主这座古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决断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定神闲,能用邺城的那一把火,作为额外分出的一只手,向魏国扇来了重重的一个巴掌。
“不能退!”崔浩挣扎良久,眼中的眼神不住变幻,终于斩钉截铁地丢出了这三个字。
左将军李栗冷眼看他:“怎麽?你是想让大王再度选择向洛阳发兵,让你早日找回颜面?”
先是说陛下面对那位应帝有着一条条优势,又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提议让陛下重新进军。说崔浩没有私心,谁信呐?
崔浩顶着一张因伤痕而不复儒雅的脸,面对李栗的质疑也岿然不动:“我敢这麽说,是因为我比你清楚,此刻的建康,此刻的江南会发生什么!”
崔宏动了动眉头,有心想劝阻儿子少说几句。但他投过去的眼神却显然没被崔浩接收到。
崔浩向前两步,拱手朝着拓跋圭行了个大礼,便转向了李栗慷慨陈词:“我们要赢对面,已输了天时地利,只能去争这个人和。它可以是洛阳百姓心向永安,也可以是后方建康政局混乱。有天幕所说的情况,建康官员、士族门阀或许有畏缩不前的,但一定有人敢挑起大梁去反,若你不信,我也可以拿我这颗项上人头来和你打这个赌!”
“……那倒不必。”李栗嘟囔了一声,先前训斥崔浩的气势已低迷了不少。
崔浩转身,向拓跋圭说道:“臣先前就说,永安自毁根基,让琅琊王氏不再是她的依靠,那麽当她亲自前往洛阳的时候,建康的发展就很难尽在掌握,由皇帝的血亲把控。这个紧要关头,倘若洛阳战事久久没有平定,后方也就越容易失控。”
永安敢屯兵洛阳,同时迎战秦魏两国,肯定不可能靠的是洛阳本身的粮草库存,只能是依托于建康到荆州的大江运输,以及荆州继续推进的航运。
那如果,世家反抗永安的屠杀,夺回了建康,又会发生什么呢?
拓跋圭眸光微垂:“若是她在朝中的能臣真有手腕与忠心呢?”
崔浩答道:“永安继位不久就已亲征,来不及监督着杀光司马氏的所有人,这就是南方世家的机会。他们只需要有一个名头,就能聚集在一起,也远比永安的臣子有叫板的底气。两方至少也能相持不下,只需要大王再为他们——”
“推一把手!”
这不是让他强行将人力用来投入攻破洛阳险关的战役之中,而是起码要对外展示出一个信号,这场争夺洛阳的战役还未结束。
若是南方士族要趁机做些什么,就一定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
“这老乌龟在搞什么东西?”刘义明皱着眉头,听着斥候送回来的战报。
按说她向北方出兵袭扰,只是为了干扰拓跋圭的判断,若是他有意拦阻陛下护送兖豫流民入洛,便由她先拖住对方的脚步。
寒冬腊月的天气,根本不适合大规模作战,也正合适她作为一路来去如风的偏师保全自家的队伍,顺便练一练本事。
若能趁着拓跋圭熬不住退兵,在后头给乌龟屁。股来上一刀,那就更有意思了。
谁知道她只小规模地和魏军交手过两次,就已发觉,原本后退往太行山方向的魏军又掉头重来了!
“不是吧……他们要来送死?”刘义明自觉自己是个粗人,都做不出这麽草率的决定。听陛下还有天幕说,那拓跋圭怎麽都得算是个年少成名的明主,更不应该这麽荒唐。
“校尉,您还是先别担心他们是不是来送死了。”报信的小卒包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了一双眼睛,打断了刘义明的沉思,“先担心担心咱们要怎麽退吧。”
若是魏军再度南下,意图将战线重新推到以黄河为界。麻烦的就是他们了!
之前的两次交手一定已经让敌军注意到了这一支队伍,接下来不会只是小打小闹了。
魏国的战马精良,若是不及时撤离,被后方追上,没有什么好结果!
刘义明当即下令:“让一半人先走,回去给陛下报信,另外一半随我走。”
她退可以,也不是非要打出个将军的名头,才算对得起陛下的信任,但若是弄不明白魏军到底有多少人马要真正压向洛阳就走,洛阳这边就被动了。
“把好马留下,一人双骑,若要撤离也容易些。”
士卒当即跟随着刘义明展开了行动。
但当她试图绕后去窥探魏军行踪的时候却发觉,这件事远比她先前预想的要困难太多了!
此时黄河流域的风雪虽大,对于曾经生活在漠北草原上的鲜卑人来说,最多就只能算是寒冬之前的调剂,远比她那些勉强抗冻的士卒耐受得多。
不仅如此,他们一直在追踪刘义明的这一路应军,一点都没有将蚊子腿放走的意思。
“他们不是应该去打洛阳吗?”刘义明策马狂奔,心中的狐疑已越来越重,但还没绕过来那个弯,也就只是疑惑而已。
一支应该将重心全放在洛阳的兵马,为什么要用接近五倍的兵力来围剿她?
这绝不是因为她手中的黑槊是从鲜卑将领公孙兰的尸体上得来的,对于魏军来说,手持黑槊的刘义明就如同是拿着个斗牛的红布,向他们发出挑衅。
必然……不只是这样的原因。
那负责追踪一路的将领也不是等闲之辈,更是让她在两次一触即分的交战中吃了不小的亏。
若不是她以一支抓枪击断了来人的军旗,赢得了片刻的喘息机会,恐怕她和同行的士卒已经变成别人的俘虏了。
但当她回头向着身后看去,瞧见士卒各个疲惫的表情,心中又是五味杂陈。
她心中估量了一番敌军此刻大略的方位,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走!”
……
“她往北边王屋山方向撤了?”李栗眼中闪过了一道凶光,又旋即变成了冷笑,“这和上门送死有什么区别!”
反正此次大王听从了崔浩的安排,只是做出了佯攻洛阳的表现,并不需要士卒真去查找黄河结冰的位置,意图渡过黄河强攻洛阳,也就自然不需要他们这些将领各自备战。
又因他和崔浩先前当面争执,拓跋圭干脆给李栗分了个清扫前路的任务。
按照李栗的想法,那支应朝的袭扰小队简直是撞到他面前来了!
找死得很。
那领头之人还拿着那支颇有名声的黑槊,仿佛是在说,他也会步上公孙兰的后尘,更是让李栗怒火中烧,恨不得直接追上这一队应军,将人尽数砍杀了事。
想不到现在,他们在这样局势危急的情况下,为了点军情连命都不要了,竟然没选择向南折返,而是继续北上,进入了太行山脉。
更出人意料的是,当他如同打猎一般慢慢向着那群“逃兵”逼近的时候,收到的消息,却是他们的战马已被四散放走,人则消失在了王屋山中。
这可更让李栗不明白了。
对于南方的军队来说,战马无疑是稀缺资源,若要尽快撤回就不能放走。
选择向北方逃窜,固然能暂时避开他们的追击,却也是进入了魏军戍守的范围,随时都有可能遇到另外的敌军。
除了找死,或者是认错了方向,没有任何的理由可以解释对方的行动。
“咱们还追吗?”士卒摸不着头脑,只能向主帅发问。
“这还怎麽追……”李栗阴沉着脸色,“让人把守好这一片,一旦对方重新出现,即刻通报于我。”
魏军大部队向南而动,他没这个必要为了一队不知所谓的杂鱼,进这即将被雪封道的山中!
且看他们会不会因迷路死在其中好了。
……
怎麽说呢,迷路确实是迷路了。但不是李栗他们所猜测的迷路。
刘义明搓了搓手,又哈出了一口白气。
后方士卒跟上来的响动里,伴随着几声马蹄踩碎山中木枝的声响。
作为仅剩下带来的几匹战马,它们已成了军中的重点保护对象。
按照刘义明说的,若要从北人手里抢夺来战马用于跑路,自己总不能只靠着两条腿,还得有那麽几个得用的骑兵。
先前那个包裹严实的斥候见她已重新抄起了那把黑槊开路,连忙凑了上来:“校尉,您真觉得咱们这样能探查到敌情?”
刘义明眉尾一抬,“不甩开那些四处包抄围剿的人,你还指望探查敌情?”
“话是这麽说没错,但这太行山王屋山,咱们不熟悉啊……”
之前被招入军中的向导,因洛阳缺衣少粮,体力远不能和正常士卒相比。刘义明也将这情况看得明白,在先前遣返士卒的时候就将他们也送了回去。
如今只有一张草草绘制的地图,和足够他们这一行人等吃用的物资,实在是看起来有些可怜。
若不是刘义明在先前共计四次和魏军的交手中指挥愈发娴熟,进入王屋山中后更是走在了第一个,恐怕同行的士卒里早已有人闹起来了。
只是现在,他们都已跟着领头的来到了此地,没有退出去的选择,也只好寄希望于,她没有做一个错误的决定!
刘义明的颌侧,有一道先前被敌军流矢擦伤的痕迹,天寒地冻之下,伤口周遭早已被一层泛白的冷色所覆盖,却让这张年轻过头的脸多了几分野性的锐利。她死死地握住手中的黑槊,向着斥候问道:“你信不信,我能带你们走出这里?”
山林寂寂,唯有这个声音格外清明。
那斥候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头:“我信!”
刘义明道:“那就走,大雪还未彻底拦路,咱们的动作务必要快!”
她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后头的魏军没有追来。
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深入太行山岭的二百余人,就是这渺渺山岭中挪移的一行蝼蚁,要麽就被覆压在摇乱的积雪之下,要麽就成为北方食物链里最底层的一环,可刘义明已经见过了,当心有信仰的时候,就算是体力不济的洛阳百姓,都能抄起杀人的刀剑,更何况是她这一路人!
这种小觑反而给了她向后方摸去的机会,她也必须弄清楚,随着这次天幕带来的一条条要命消息,魏国这边到底打算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当翻越山岭的时候,她格外庆幸,自己不是在庇护之下长成的,面对这等苦寒环境,她仍能奋力拄着自己那根“拐杖”而行。
山中的风雪也有接连三日的停顿,正给了她加速行路的机会。
在进入王屋山中的第十日,她看到了光。
不对,应该说……
探路的士卒已脚步踉跄地冲到了前头,从高处的山岭死死地盯着远处山间露出的一片荒土,辨认出了一条山道的痕迹。
“刘校尉,您来看!”他激动地用手卖力地比划了两下,“那个宽度和远看去的样子,只有大队人马行进所用的车道才能达到……”
“你声音轻一些,都知道咱们接近大路了还这麽能说。”刘义明白了他一眼,可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出卖了她。
那士卒瞧见,在她那张有些冻僵了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个难以遏制的笑容。
紧接着他就挨了一脚:“还不去后面通传!愣着干什么!”
“哎——”
他刚跑出去两步,又被叫住了。
刘义明拄着长槊,冲着他点了点头:“你眼神是不错,待会儿出发去那边前,让大夥儿都饱餐一顿,我那份肉脯分你一半。”
那斥候哈哈一笑:“我可不跟校尉您客气!”
原本略显沉默的队伍,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顿时恢复了生气。众人各自拆开包袱,按照军粮的分量,比昨日多吃了些。
不过还没吃完最后一口,就见刘义明已面色严肃地走了过来。
“校尉,发生何事了?”
刘义明指了指车道的方向:“有人来了 。”
有几位手脚已暖和过来的当即朝着那边探看,就见在远方的山道上,确实已能看见一片蠕动的黑影,在两侧群山积雪之间显得格外分明。
起先还只是那麽一小片,正如刘义明所说,是“有人来了”,可没过多久,就已变成了一条黑压压的长队,浩浩荡荡地向前行来。
刘义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她不相信自己会运气这样的好,正好遇到了魏国的大部队。那麽,倘若这只是其中的一路人马,向洛阳方向逼近的魏军将会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洛阳固然有陛下亲自坐镇,也毕竟是双拳难敌四手。
要再从后方调兵,恐怕没那麽容易。麻烦大了。
与她同行的士卒也已从先前找到出路的狂喜中被迫冷静了下来,一个个望向了他们的领队:“校尉,您说怎麽办,咱们就怎麽办吧!”
刘义明没有那麽多思考的时间,望向那片黑影的眼睛里,狠色一闪而过:“我们夜袭,既然是袭扰,袭扰魏军向洛阳逼近的前军,还是他们从后方补充的援兵没有区别,再趁乱抢一批军粮和战马,杀回河东,杀回洛阳去!”
这个决定没有一点意外地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
他们很快尾随上了那支向南行进的车队,小心地向着那个方向移动。
当夜幕降临之时,仍在扎营之中的车队便遭到了一场突袭。
对于年少轻狂的刘义明来说,在山中压抑已久,正需要一个这样的场合来宣泄自己的战意。营中摇晃的火把之间,一道手持黑槊的身影就这样纵马闯了进来,一记槊刀狠狠地劈开了迎来的那名魏军,宛若一道漆黑的劲风,卷入了这营地的裂口。
紧随在后的应军招摇着尘土,呐喊着口号,明明只区区二百余人,竟是喊出了上千人的响动。
“敌袭——有敌袭!”一时之间营中大乱。
但这乱象也不全是因为刘义明来袭得太过突然,也是因为,这营地之中本就没有那麽多戍防的人手!
一部分魏军精锐已经随同拓跋圭抵达了河东前线,一部分精锐仍要坐镇平城,防止后方有变,于是这一路……
“不对,这不是援军!”
刘义明瞳孔一震,蓦然自火光之中看清,在这营地之中,车辆辎重的数量远远多于扎起的营帐,四散奔逃的魏军人数也远远少于她的预计。
在一瞬之间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下山来袭扰的,到底是一支怎样的队伍!
这是一支……一支魏军的押送辎重粮草的队伍!
打一轮就跑的决定,一瞬间就从她的脑子里被掀翻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想法。“杀光他们——”
他们只比对方略少一些人,还已在抢先的进攻中占尽了优势,能做得到。
不仅能做到,当兵器的交击声逐渐平息,应军被刘义明重新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清点了一番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一张张带着霜冻痕迹的脸,此刻也已因天降馅饼,俱是血气上涌。
有人话都说不利索了,“校……校尉,咱们——”
刘义明坐在马背上,俯瞰着这片结束战斗的营地,将长槊向那批马车一指:“将咱们能拿的东西都拿上,将其中的好马也带上,剩下的辎重,统统都给我烧了!”
他们带不走的东西,反正也不能给魏军留下。
别管魏军收到这条消息后,是打算继续进军还是如何,损失这偌大一批辎重,一定不会让他们好受!
……
夜色里的积雪山道上,闪过了一道火光,随后交汇成了一把熊熊烈火。
与此同时,一队骑兵循着这条山道,向着南方而去,预备在合适的时候再重新躲藏入山中。
刘义明策马在前,来不及为那些被摧毁的物资感到伤怀,只是费力地眨了眨自己那双干涩的眼睛,仰头望向了山道之上的星辰。仿佛也能透过这片沉寂的天幕,望见此刻远在洛阳的那道身影。
先前她压制着自己头一次真正领兵的无助,压制着身陷异域的迷茫,可当这把火燃起的时候,那些被压制的情绪又在顷刻间冲上了心头。
她一把抹去了扑到面上的雪粒子,口中喃喃:“陛下,在将我派出来前,您也想到这一出了吗?”
第69章 这个也行,那个也行
想到局势再度危急,也有柳暗花明之时。
想到,她刘义明也能熬过先前的苦寒,立下这样的大功了吗?
……
明明后方的火光已经很快消失在了山道的拐角,因周遭积雪的阻隔,无法蔓延到太远的地方,先前的战场也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刘义明的思绪仿佛还停留在后方的那一片天地上,想起那第一道火星在此地迸溅出来时的景象。
这真是好一把驱散了周身寒意的火。
在被陛下赐名,从京口街市中接到建康来之前,她从未发觉,原来做出决定,尤其是将领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会有这样迷人的体验。
熬过了先前的艰险,咬牙撑过去,也会是这样一种有如破茧的体验!
从魏军这里劫掠来的食物,让她和麾下的士卒都得以在脱离战场后饱餐一顿。
他们又稍事休整了一番,不敢让怠惰情绪霸占疲惫的身体,就已再度启程。
于他们而言,还有一项挑战,那就是——
越过此刻盘踞在河东的魏军,回到洛阳去!
回到他们的“家”。
……
“也不知道后方的辎重什么时候到。”一名魏军又往避风的岗哨屏障中缩了缩,以免愈发加剧的朔风将人吹成了冰棍。
对于拓跋圭仍旧陈兵河东,威逼洛阳却又并不真正进攻的方略,军中大多并不理解,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听从拓跋圭的指令行事,怎敢提出异议。
最多就是在私底下巡防的时候说上两句,稍稍抱怨一二。
“这可真不是个过冬的好地方。听说洛阳那头群山环抱,能挡住不少风,比咱们那头的军营要暖和多了。”
“行了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咱们现在待的地方,总比漠北好吧。”另一人瞪了他一眼,“等粮草到了,说不定大王为了振奋士气,还会多让咱们饱餐几顿。”
他们对于粮草能否顺利抵达,全无一点担心。
哪怕魏国人口不足,押运粮草的这支队伍注定不会如南方一般庞大,他们也毫不担心这个。
北方的山西一带是他们的大后方,平城虽然一度被慕容垂攻破,但也早被夺回,慕容氏则反过来被打成了丧家之犬。自慕容垂死后,燕国再不能掀起风浪。
——这可都是魏国士卒亲眼见到过的事实。
那麽对于士卒来说,只要还有吃用的东西,便无需担心驻留此地对军中士气的影响。
恰在此时,先前说话那人忽然耳朵一动:“你听!”
听什么?当然是听,在北面传来的一阵马蹄声。
他目光一亮:“咱们的人来了!”
另一人随同他匆匆踏出遮风的哨站,向着北方张望,神情里却仍有几分疑惑:“不对吧,押送粮草的队伍不必跑得这样急……”
发出来的应当不是这样的声音。
“或许是还有其他的调令呢。”
这又不是他们这些人该知道的事情。
“不对!”
另一位魏卒眼皮一跳,发出了一声惊呼。
他在战场上的时间远比同伴要多,此刻更是被一种本能的危机感占据了头脑,还未真正迎上去,就一把扯住了同伴,滚入了一旁覆盖积雪的凹坑之中,如不认真去看,几乎不可能发觉,此地还有这一方小岗哨。
“你……”
另一人被一口雪呛了个正着,刚要破口大骂,就见一行骑兵自他们的不远处掠过,僵住的身子顿时被同伴重新压了下去。他费力地从积雪的缝隙中望出去,惊见这夥骑兵竟然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一群汉人,为首的,还是一个手执黑槊的少年将军。
黑槊斜执,映照出一缕森寒的乌光,直入他们的眼底。
一时之间,从衣领之间灌入的积雪,都远远不如从脚底生出的一阵寒意。
黑槊这武器在他们之中本就出名,先前李栗将军为了追捕敌军,还将此事通报到了各方哨站,正是要让他们留意这一路人,他们又怎麽会分辨不出,来人到底是谁。
足足十多天没收到这一群人的消息,魏军都以为,他们已折在山中了,却没料到,他们竟然能活着出来,还……还从后方杀来了!
待马蹄声过去,那两名魏卒方才跌跌撞撞地从雪坑之中爬出,脸色像是裹了一层雪粉一般难看。
“咱们现在该怎麽办?”
被问的那人飞快答道:“你去循着他们的来路探查,看看后头的情况,我去将他们越境的消息报知下一处岗哨。”
他不能不怀疑,若是应军是从北方来的,他们的辎重粮草可能出事了!
方才仓皇之间并未看清,只有多年从军的本能告诉他,应军所骑乘的战马,好像是他们北人的!
糟糕透了。
“我……我立刻去!”
那士卒飞奔向了藏在隐秘处的坐骑,险些在上马时自己给自己绊倒了,又平复了一阵心情,方才坐稳了身子,纵马向着北方而去。
但他赶路中怀抱着的侥幸,终究还是被随后看到的场面击碎了。
当他折返南下,与自己的同伴会合时,带来的已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不好了。”
大事不妙了!
“咱们的粮草全在半道上被烧了……战马能带走的被他们骑走了,带不走的就地杀了,还有咱们的军械,也被丢到山谷中。”
虽说还能捡回来,但这捡回来要花费多少人力,实在是不必多说。
此刻的气候,也一点都不适合做这样的事!
李栗的后槽牙已咬得有些发疼了。“烧烧烧,这些人除了会烧,到底还会点什么!”
邺城那边是一把火,这边的后方又是一把火。
应军还有完没完了。
可他骂归骂,心中又很清楚,水攻也好,火攻也罢,只要能够发挥出应有的效果,到底是用的哪种手段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应军的这一出,实在是……太要命了!
他平日里高傲万分,以魏王起事的元从亲信自居,此刻也不得不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跪倒在了拓跋圭的面前,费力地将当下的情况尽数告知了出来。
“所以你还是没能拦住他们?”拓跋圭捏紧了拳头,冷声发问。
“……是。”李栗低垂下了脑袋。
是他无能。
他在收到哨探的报信后,便已即刻展开了追捕,但对于那些应军来说,先前的种种磨难都度过了,现在有马有粮,还已回到了太行、王屋以南的地方,要绕路躲避追击远比先前方便得多,又怎会落入李栗的包围圈中。
他们连先前的战马劣势都没了!
当北方粮草被烧的消息传回的时候,他们已经再一次失去了刘义明等人的踪影。
拓跋圭的怒气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怒不可遏地一掌捶在了桌案之上。“粮草被烧,咱们先前的计划统统可以作废了。就算不想退兵,现在也只能退兵!”
没人能为这样的疏漏做出弥补,对面的永安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倘若永安要趁此机会向他进攻,他就算是拼着一口气,也要让对方知道,到底什么叫做穷寇莫追!
……
也就是在魏军上下整顿的时候,那位取代了公孙兰成为“黑槊将军”的小将已经自平阴渡河,越过邙山,回到了洛阳。
明明从马背上再度翻下,站稳在地的时候,她的腿脚都已有些失力的颤抖,一种力量仍旧支撑着刘义明昂首挺胸地站在这里,带回了这条让魏军大失方寸,也让洛阳这头欢欣鼓舞的消息。
她——把敌军的粮草烧啦!
这是她干的好事。
先前消失了那麽久,可不是因为她贪功冒进,被敌军逮了个正着,而是她机智勇敢地另走出了一条路,在避开敌军追击的时候还另有收获!
“陛下!”刘义明仿佛归巢的鸟儿,凑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在平阴一带得到的接应,让她毫不怀疑,沿着黄河一路的防线都有陛下对她的关切和等待,她便也一个字都不想提到自己的伤势和这十多天里的苦难。只想问一个更有意义的问题。
“陛下!臣把乌龟的尾巴切了,现在是不是可以去打他了?”
也不知道凭着她这次的功劳,能不能让她独领一军,去追击那群魏军。
听到刘义明的询问,王神爱凝眸朝着北方望去,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昏了头脑。
要不要进攻,不是个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
拓跋圭曾经被慕容垂逼到了那个地步,也没被那位临死的老将一举攻破,足以见得,他不会是一个轻易被打倒的对手。
这一点,从他在天幕之下的应对也早已有所体现。
一个不愿意认命的人,一定有自己的坚持。
何况,她如今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在刘义明折返洛阳之前,各方关隘都已完成了最后的兵力募招,三日前,桓玄也已带着第一批流民抵达了虎牢关,正在向洛阳方向行来。
她驰援洛阳的目标已经达成,更重要的,是稳定自己的后方。
但若就这样放任拓跋圭离开,什么也不做,又未免太便宜他了。
“要打,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打。”王神爱开口答道,“除了再给拓跋圭送一份礼,咱们再做另一件事。”
她抬手朝着一旁的侍从示意,“稍后,朕会亲自手书一封,将它送出去,送到姚兴的手里。”
给秦王送信?刘义明有些迷茫。
只听王神爱继续说道:“就说,朕诚心邀请他,与朕一并,欣赏拓跋圭退兵!”
秦王收到这封信后会是何种反应,刘义明不得而知,但大概,他不会觉得有多高兴的。
作为率先举兵的一方,姚兴在这次行动中真可谓是损失惨重。
或许拓跋圭这边遭遇的损失,能让他稍觉心中平衡一些,但这种情绪也极为有限……
因为他既不愿意看到拓跋圭借势崛起,更不愿意看到,永安成为唯一的赢家!
“陛下觉得他会来吗?”刘义明一边跟着王神爱往回走,一边问道。
“不管他来与不来,我们的目标都已经达到了。”她答道,“苻将军能绕路刺向姚兴的后军,你能绕行王屋山,烧了拓跋圭的粮草,就代表,天幕之下的结盟,非但起不到他们希望达成的效果,反而会让他们的处境更为窘迫。你说这样一来——”
“姚兴还敢轻易和蜀中联手吗?”
这是一句极其犀利的质问。
相比于目光短浅、只想在蜀中称王的谯纵,拓跋圭绝对能算一位当世英主,也是一位更为合格的合作者。
与他配合尚且成了今日这样,跟其他人的合作,也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窗户纸。
姚兴只有两个选择。
要麽,让合作变得更为紧密,两方的同步配合更为默契,却也容易被永安抓到内部摩擦生出的龃龉。
要麽,就是各自为政,让她找到逐个击破的机会。
“就看姚兴会怎麽选了。”
“一个聪明人,面对这份不该送来的邀约,或许还会有些我们都猜不到的额外想法。”
刘义明恍然:“原来是这样。”
那麽先给姚兴送信,所能起到的效果就远胜过直接对着拓跋圭的后方发起进攻!
“我要学的东西果然还有很多……”
“可你不是已经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将领了吗?”王神爱望向了她的眼睛,语气认真。“从抵达洛阳到如今,你已经给了我四次惊喜了。”
刘义明心头一颤,忍不住低头去掰自己的手指,“……救下桓将军能算一次,杀了姚绪能算一次,烧掉魏军的粮草能算一次。”
她迟疑了吗,抬头发问:“还有一次是什么?”
“是你活着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中的热气和烛光,将陛下的眼睛里铺了一层暖色的亮光,这份暖意连带着刘义明听到的声音也随着视线模糊了起来。“自古以来,有将领天赋的人,永远要比能长成将领的人多得多。义明,你能活着回来,我很高兴。”
王神爱真的很惊喜。
虽然下一刻,她就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了。
这个小将军先前还是走路虎虎生风的模样,现在却跟个孩子一样趴在了她的膝上,哭得一塌糊涂,就连那两道浓黑的眉毛都打结在了一起。“……陛下,我差点就以为我回不来了,但是我又想——”
她抽噎了一下,“万一我死了,以后魏国就会发现,您那个能杀到北方后路的将军不见了,他们得有多得意。我才不让那个老乌龟高兴。”
“还有,我娘跟我爹成婚这麽多年,就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更不能死了。”
“……我还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陛下最得用的刘将军。”
她比刘裕和刘牢之都输了经验,但就像这一次的行动所证明的那样,野路子也有自己的未来。
王神爱拍了拍她的后背,却让她哭得更凶了一点:“陛下,我也知道当将军的得威严一些,但是……”
“没事,反正在我面前哭的也不止你一个了。”
王神爱心中唏嘘又感慨,忽觉自己面对天幕的压力也被这哭声分担去了太多。相比她这个穿越之前接近三十的人,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孩子啊。
只是忽然之间,她面前的哭声忽然一停,又将她的神思打断在了当场。
她旋即就见,刘义明抬起了头来,飞快地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一脸好奇地发问:“还有谁哭过?我爹还是桓将军?”
王神爱:“……”
喂!所以她到底给义明产生了一种什么错觉,让她觉得刘裕和桓玄也能这麽哭啊!
这场面想想都不敢看好吗?
王神爱的沉默让刘义明了然:“那就是不吃芫荽的那个。”
永安陛下深觉无语地扶额,不知道该不该说,因香菜而引发的较劲,明面上看没什么,褚灵媛还做出了退让,但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现在也能在其他的地方比上一比。
……
但在此刻的江南,那个年轻的姑娘曾经因家门突遭祸患而哭,因亲眼目睹永安弑君,看到了自己的前路而哭,而今风雨欲来,局势危难,她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不会随便哭的。
在被谢道韫着人秘密送出建康之后,褚灵媛一点也不敢停留,带着几名扈从向会稽疾驰,不敢有一分半刻的停留。
自她长大到今日的年纪,她除了随同陛下前往京口之外,还从未去过那麽远的地方,也头一次需要担负起这样的一份重任!
可当她策马向东的时候,她心中想的是,幸好她跟着陛下学了骑马的本事,才能在现在派上用场。先前还有些迟缓的马速,也像是得到了一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助力,将她推动着向前,变得越来越快。
夜风呼啸,落雪不歇。
正是行人还因宵禁困在城中的时候,只有这一行马蹄声打破着夜间的沉寂。
那麽毫无疑问,她已比那些意图起事的世家子弟早了一步行动。
谢道韫和刘穆之在建康提前做好了准备,应当也还能稳住局面。
她不必去管洛阳那头的情况,不必去想建康随后是否会爆发一场恶战,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当她站定在刘牢之的军营前时,她已换上了一身由陛下特许修改而成的官服,手握一封调令。
虽然人还年幼,但在这张稚气的脸上满是肃杀沉稳之色,一步步穿过了军营,向着已在帐外迎接的刘牢之走去。
作为一位负责宣旨的“天使”,褚灵媛的表现没有任何的问题。
自营中士卒看来,这位朝廷来使的步履端方,仪态从容,仿佛天幕所带来的影响并未波及到京中,或者说就算有什么风浪,也能被他们轻易镇压下去。
像是还有一句隐藏的台词在告诉他们,永安陛下作为敢教百姓造反的皇帝,也一定能在洛阳取得胜利。
军营中原本还有些浮躁的军心,就随着这一步、又一步安定了下来。
褚灵媛说不上来,这到底算不算是她将从谢道韫身上学到的东西,也传递到了此地,她只是在随同刘牢之走入军帐中后,宣读了随后对这一路人马的调度。
“烦请刘将军继续坐镇东南,由孙将军随我一并赶回京口,调兵完毕后随时待命,预备向建康进军。”
“孙将军,哪个孙将军?”
褚灵媛想都不想:“当然是您的副将孙无终孙将军。”
谢内史就是这麽说的。
可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那也没说只能让一个孙将军配合你行动吧?”
“……?”她转头看去,这才发觉,在这营帐的角落,还有两个熟人呢。
她先前光顾着宣旨,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合格的官员,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封调令还有面前的刘牢之上,竟未察觉到旁人。
这一看才意识到,原来这军中并不是只有刘牢之啊。
孙恩才从海上折返,凳子都还没坐热,现在就已跳了起来:“你看,我们这里还有两个姓孙的呢,不能厚此薄彼啊。”
一个是他,一个是他叔叔孙泰,都想为陛下再做些事情。尤其是他叔叔,如果不是还顾虑着没有一个正式的官职,先前也因天幕揭露的起义遁逃到海外去了,估计说话说得比他还快。
孙无终额角一跳,愤怒地将人拉了回来:“你没听到这调令上说的吗,是刘将军的副将孙将军,不是你这个陛下亲卫。”
跟他在这里抢什么!
孙泰在旁幽幽开口:“那你就说,我们是不是该还朝述职吧。先前陛下虽没计较他杀了王凝之这件事,但总还是要给个交代的,正好了,若是京中世家对此有意严惩,以儆效尤,我们也能和他们亲自辩论一二。”
孙无终:“……”
什么辩论?用刀来辩论吗?
他一想到先前孙恩是如何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聚集起了一群天师道信徒,攻入了南方世家的庄园,便不难猜到,若是真让他们这样杀奔建康,会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有这样的一群同伴,有那样一位将各种人才聚拢于麾下的君主,说到和世家叫板这件事情,他竟已没有了任何的一点胆怯,没有了曾经有过的顾虑,只剩下了跃跃欲试!
他和孙恩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像是较劲一般,默契地一并看向了褚灵媛:“还是由您来定夺吧,要选几人一并行动?”
褚灵媛沉默了。
她在来时所顾虑的是刘牢之孙无终会不听从这道调令行动,而不是该选哪个孙将军出兵!
陛下也没教过她,面对这样的情况应该怎麽办呐……
第70章 秦国赴约
总不能喊一句孙将军,姓孙的将领就全部同去吧,这多不像话。
“有何不可呢?”张定姜掀帘而入,“一位孙将军代表的是北府兵,是以北方南迁而来的侨民为根基逐渐形成的队伍。一位孙将军代表的是南方的天师道信众,世道多艰,他们只能求助于宗教作为精神依托。”
“陛下亲自坐镇洛阳,以表收复北方的决心,侨民终有重归故土的希望,不必隔江兴叹,不必沦为富户佃农。天师道信众也自可不必以宗教信徒自称,在陛下治下谋求新生。如今南北合力,愿为陛下平定后方,有何不可!”
孙恩刚要开口,就被张定姜瞪了一眼,闭上了嘴。
他蓦然想起,在接上了叔叔孙泰,从海外折返的时候,军师曾经说过,天师道的信众组成的起义军要被改名为革命军,一定代表陛下的某种态度。
他们若想顺应大势,有些坚持尽早丢掉为好。
他心中一念转圜,再度开口的时候已变成了这样的话:“不错,此为南北合作,民心尽在陛下!”
好,好一个新口号,随后他就能重新教自己的部将。
这样一来,无论是他还是孙无终,都不必非要争出个高下来。
因为他们所代表的群体,都足够特殊!
相比于由其中一人领队前往,还不如来上一出通力合作。
“说个话,你怎麽想的?”他朝着孙无终喊道。
孙无终一拍大腿:“说得有理,不如同去!”
两人再度同时看向了褚灵媛,等她给个结果。
按说,将拿定主意的权力交给了一个尚且年少的姑娘,本是个看起来有些怪异的场面,但因上有那位陛下,又好像没那麽奇怪了。
褚灵媛也没多犹豫,当即答道:“那就请两位孙将军随我同去。只是这行军之事,不能打一开始就不辨主次,到了应战之时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她也不敢确定,随着天幕的结束,各方暗流涌动之间会爆发出怎样的危机。
眼下这二人还能拿出这通力合作的理由,若是真到了调兵的时候出现问题,这才是要命的事情。
“这还不容易吗?”张定姜笑道,“调兵的军令在你手中,你就当自己有两位副将,一个姓孙,另一个也姓孙,无论是合击还是分兵都好办。”
“我……”褚灵媛险些脱口而出,她如何能当这个主将。但想到当日在建康宫城之上谢道韫的神情,又立刻改口,“那……劳烦你做我的军师了。”
这实在是一支太奇怪的队伍。起码从刘牢之多年领兵的经验看,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组合!
陛下的近侍作为标杆当了主将,按照天幕所说,她只是负责陛下身边诏令起草、传达的职务,现在却要拿定进攻与否、向何处进攻的主意。
前朝皇帝的宠妃当了军师,为她出谋划策。
北府军将领和天师道领袖各统一部分人马随行。
可在王恭、谢琰、王凝之等人尚且可以统领大军的荒唐世道里,谁又能说,这不是一路能够上阵杀敌的军队?
当他目送着这支军队向京口方向进发的时候,就觉得,这队伍之中那“南北合作”的口号,竟让这两方泾渭分明的队伍之间有了微妙的融合。
要不是那头让他按兵不动,镇守住东南,他还真想亲自去看看,这批人能拿出怎样的表现。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后方有个小卒匆匆奔来:“……将军!”
刘牢之回头,眉头一竖:“军营重地,怎能这般莽撞。”
“将军!”那小卒跑得急,待到停下才喘了口气,“孙将军临到出发时,才把您的军粮搬走了一半,还将守粮仓的人一并带走了,咱们巡查过去才发觉这情况……可您先前不是只说,分他三成吗?”
刘牢之:“……?”
很好,他决定收回觉得那像是一支正经队伍的评价!这才几天,孙恩就把孙无终影响成这样,当上劫匪了!
小卒探过来:“将军,咱们要追讨回来吗?”
“不追了!”
追什么追啊。
刘牢之无语地又往远处看了一眼,“他们要是办的差事对不起这多带走的粮草,待陛下折返之后我再上报。”
算起来也不能怪孙无终干出了这种事情。
他们在吴会一带的田庄里,真是收缴出了太多东西,也从没有如现在一般意识到,原来他们还可以打这样富裕的仗。
……
相比之下,反而是洛阳这头虽然得到了后方来自荆州的补给,食物依然不算太充裕,在接应了东面越过虎牢关而来的流民后,更需要精打细算。
但应军已是这样,其余两方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哪一方都是被迫响应天幕带来的改变,向洛阳发兵,谁能将己方的后备资源跟上,谁的处境就会更为舒坦。
拓跋圭反应够快,也在抵达洛阳前完成了分兵的配合,可己方丢掉了夺取关隘的机会,再加上后方的粮草被烧毁,哪怕他已极力让人压住了消息,军中还是生出了一阵阵的闲言碎语。
北方的鲜卑部落本就各自为政,先前是靠着他足够强硬的手段和足够亮眼的战绩才将他们聚集在一起,现在非但称帝的计划遭到了破坏,他这个魏王的也一落千丈。
若要重新找回一方统帅的地位,必须尽快打出一场无可争议的胜利,还得处理好此次退兵之事。
至于姚兴那边……
情况可能还要艰难一些。
“大王……”
姚兴捂着嘴,堵住了喉咙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仍有一层血腥味涌上来,让他伸手示意部将不必上前,又间隔了一会儿,方才开了口:“关中的奏表各位都看到了,有何想法?”
他们正在行军向关中方向撤回的路上。
这次没有突然杀出的一行敌军拦路,退兵的速度虽因天时被延缓,却也不至于遭到先前那样的打击,但……
两封奏报一前一后地抵达姚兴的手中,让军中一度重新振作的士气再度跌向了谷底。
一条,是北方的魏国在洛阳战事受阻,眼看无法突破关隘,要如他们一般承受损失却无所得。
一条,是关中的噩耗。
关中的存粮经过先前历年的消耗原本就所存不多,幸而今冬落雪,气候也比往年稍好些,这一茬冬小麦的收成料来不差,还能填补上亏缺的府库。
但谁也没想到,当姚兴带兵离开关中之后,关中竟会突然遭到了来自西面的进攻。
出兵的人名为杨盛。
两年前,陇西王杨定接应前秦末帝,征讨乞伏部落不幸身死,因杨定无嗣,杨氏基业都落到了他的堂弟杨盛的手中。
这两年中,为了便于统治,杨盛一面与姚兴虚与委蛇,一面将仇池羌族分为二十部护军,以“护军”代替郡县,确保境内各方安定,竟也初见成效。
姚兴原本觉得,仇池羌族北面还有乞伏氏制衡,短时间内掀不起什么风浪,哪知道,杨盛竟会选择在此时出兵!
他 也没打算占据关中,而是严格遵循着游牧民族向来的惯例,抢完了就跑,抢了距离陇西最近的几个粮仓,带走了大批食粮后,便退了回去。
若是其他时候,他这麽干也就算了。等到春暖花开之时,姚兴必定要给他一个好看!但偏偏是此时!
原本就粮草不丰的秦军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损失。先前的兵败,也让姚兴不能随意大动干戈,必须经过深思熟虑。
他明明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怒气,却还是收紧了手指,险些将那封奏报给揉捏成团。
苍白的面容间,也顿时闪过了一阵冷色。
杨盛他欺人太甚!
若说这不是因为天幕的影响,姚兴绝不相信。
只怕是他从天幕中听到了姚兴的短处,又看到姚兴大举调兵向洛阳进攻,这才有此一举。无论洛阳战况如何,他的这一行为都能给秦国捅上一刀。
他也确实成功了。
对于姚兴来说,放弃进攻洛阳,乃是权衡利弊之下迫不得已的举动,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后方就绝不能乱,可现在,就被这一路贼兵给毁了!
姚硕德向他抱拳:“以臣之见,我们需要撤回先前驻扎在天水的兵力。”
姚兴:“……继续说。”
姚硕德:“将兵力从天水撤回,退出陇西战场,乞伏部落会明白您的意思,暂缓与秦国相争。乞伏氏与杨氏之间血海深仇,谁也不会让谁占了上风,乞伏干归不会放任杨盛得到了这一批军粮,安心发展内部。他们之间必有一战!”
姚兴眼尾一抬,语气仍有几分虚弱:“你是说,我们要暂时对敌军让步,换来他们的互相争斗,可你还记不记得,先前天幕说过一句话——”
“她说我接连遭遇将领背叛,前有秃发傉檀背叛复国,后有赫连勃勃带走八千兵马,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意思?西方各部之间争斗多时,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是那天幕上的我太过天真,竟还想要将这些野心勃勃的人饲养成自己人。”
“大王,您不可情绪过激……”
“我知道。”姚兴抬手,阻拦了姚硕德的劝阻,“我还撑得住。我且问你,在我们从天水撤兵回去后,那乞伏部落的乞伏干归,到底是会觉得,我们在给他们让利,给他放出一条信道,吃下另一头的猎物,还是会觉得,占据关中的秦国也不过如此!你别忘了,他们也自称秦国。”
国号之争,更是不能退让半步。
就像,苻氏的秦国和姚氏的秦国,只能留下一个。这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姚硕德眼色一沉,郑重答道:“臣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臣要做的,是驱虎吞狼,坐收渔利。只等那两方为粮草分出个高下,便是我们进军之时。”
“别把所有人都想得太简单了,”姚兴咳嗽了两声,“血仇是血仇,利益是利益,现实又是现实。你先前在天水的战事进展没预期的顺利,足以见得,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比起从天水撤回,我倒是有另一个想法。”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待折返关中,你重回天水坐镇,我要亲征仇池,取来杨盛的头颅!”
打。
必须得打。
昔日杨氏归附前秦苻坚,因关系亲近的缘故,苻坚对其恩厚有加,嫁了两个女儿过去。一个已经与夫君断绝了关系,投效在永安的麾下,另一个先前身在仇池国中,但已过世。
前者的丈夫杨壁已经为他所俘虏,变成了他的臣子。
后者的丈夫,正是那死去的杨定。
乍看起来,在杨盛接管仇池大权后,因杨壁已降,杨定已死,苻氏与杨氏之间的关系已经全部不复存在,但姚兴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还能想到当日杀出营中的那道身影,想到那个被他重新让人砸碎的神像。
所以,他也必须剿灭仇池,以防苻晏能有机会联系上杨氏,给他带来额外的麻烦。
眼下的局面里,他已经受不起任何一点多余的意外了……不能。
“大王,大王!”
姚兴眉头一皱,向着营帐外看去,“外头发生了何事?”
一名穿戴着铠甲的巡防士卒得到了许可,匆匆自帐外小跑入内,向着姚兴禀报:“回大王,外头来了一位应军的信使,说是有一封信,需要让您亲自拆阅。”
姚兴掌心一痛,缓缓松开了指尖:“……让他进来。”
他又咳了两声,既像是在清喉咙,又好像只是在通过这两下咳嗽,让自己的面颊上多出几分血色。起码当信使步入此地的时候,已从姚兴的脸上看不出那样重的疲态。唯有同在此地的诸位秦国朝臣脸上,还能捕捉到几分担忧之色。
“陛下请秦王过目。”信使双手托举,将信举到了面前。
大司马姚崇接到了姚兴的示意,疾走两步将信接了过去,送向了姚兴。
姚兴的眉头微微一拧。
当姚崇将信送到眼前的时候,信还未拆,姚兴已敏锐地意识到,比起书信,这制式好像要更接近于邀请函。
他拿“信”在手,愈发确认了这一点——
这就是一张郑重其事的邀约信函。
拆开便见,这邀请函上赫然写道,这位永安大帝已然派遣麾下将领烧掉了魏国的粮草,迫使本欲卷土重来的魏王退兵,诚邀姚兴一并观看这退兵的景象。
“呵,她邀我一并去看魏国退兵?”姚兴怒极反笑。
他心中一面惊惧于洛阳那头战事又发生了突变,由此看来他的退兵决定并没有错,一面却也被这轻描淡写、寥寥数句的邀约彻底点燃了怒火。
永安措辞之中仍是公事公办,可在这张单薄的邀请函之上,却仿佛还写着另外的一行字:“喂!快来看看这边的热闹。”
当然了,现在收拾的是拓跋圭,下次收拾的可能就是你了。
这是何等轻蔑的表现。
偏偏在姚兴的面前,那使者的表现仍旧堪称滴水不漏,却也更像是往人心中捅了一把刀子,“正是,陛下说,秦王并未越关而过,便已退避三舍,待遇自当与魏王不同。”
姚兴勃然拍案而起:“来人,给我把这狂悖之徒拉下去……”
“大王且慢!”姚崇匆匆拦在了中央,拼命对着姚兴使眼色,总算将这屡次受到刺激的秦王给劝了回去。
他旋即转身朝着信使说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永安陛下的好意,我们大王已经心领,但这盛事却不便由他来亲自见证。不知这样可否——”
他折身回到了姚兴的身边耳语了两句,见他先是面露复杂,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才高声朝着信使继续说道:“就由我代替我王,前去洛阳赴约。”
……
“想不到你们秦人之中也有颇具胆识之人,竟不怕自己刚入洛阳,就和那个晋王姚绪一般丢了脑袋。”
姚崇嘴角有些僵硬。若是他没记错的话,眼前这个说话的小将军就是当日拎着姚绪脑袋过来的那位。
现在由她当先开口,真可谓是一个对他的下马威。
可他又不能不来这一趟。
秦国不能再依托于慢上一步的消息了!这次洛阳之会,既有永安亲自邀约,也不能推辞不来,惹来旁人非议。
倒不如由他来走这一趟,既免于姚兴亲自犯险,也能亲眼看看,这永安治下的洛阳到底是何面目。
自函谷关行来所见的种种,都让他的心一阵发凉,现在更是……
他压制住了喉咙里的苦涩,答道:“若如天幕所言,永安陛下乃是仁君,又怎会做出杀害来使的举动。”
“你这话说错了。”王神爱在上首冷笑了一声,“一个胆敢弑君篡位的人,起码脾性绝不仁懦。仁君也好,暴君也罢,总归朕的仁慈,从不对敌人展示!那麽敢问,秦王于朕而言,是友是敌?”
刘义明手中的黑槊并未向前挥出,可姚崇只觉一道寒气,已锁定在了他的脖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