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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前王后铸金人得成,卜卦大吉。”

崔浩用打湿的巾帕擦去了额上的冷汗,又对着自己说了一次:“卜卦,大吉。”

这是鲜卑的习俗,他如今入乡随俗,也该接受这个信号暗示。

可也就是在此时,他好像忽然听到了大地撕裂的响动。

“发生了何事!”

几乎就是在崔浩步出军帐的那一刻,一声激烈的号角吹响在了远处。

他的脸色顿时一变,只因他知道,这是他向斥候告知,若是来不及折返报信,就想尽一切办法发出的声音。

他会让沿途之间的斥候听到响动,就吹响同样的号角,起码也要给军中留出足够的应变时间。

可他怎麽也没想到,在号角到达的同时,敌军的声音也一并到了!

却不是寻常的敌军。

当他匆匆披上外衣,踉跄着登上巢车时,惊恐地看到,在远处的地平上,在本不是太阳升起的方向,燃烧起了一线不容忽视的烈火。

直到那一道赤红烧向了近前,他才终于看到,那是一群拖拽着火焰的奔马。

“砰”的一声巨响。先头的马匹被拖拽着的布条烈焰刺激下,已不顾疼痛地撞开了营外的蒺藜,悍然冲入了最近的军营。营中的士卒还未来得及撤出,就已被拖拽向前。

布条因这碰撞勾缠被留在了营帐内,士卒挂在马后的牵拉,却仍让这匹烈马处在狂躁之中。

与此同时,后方的马群也已冲入了营中。

“拦住——”

不,这怎麽拦得住呢。火光迸溅,迅速撕破了黑夜,马蹄声则更是毫不留情地踏向了人声!

崔浩匆匆下了巢车,登上了战车,一边指挥着士卒将战车启动,避开那群疯狂的奔马,一边向军中发起号令,试图让士卒尽快出营结阵。

可在这突如其来、乃至于不计后果的进攻面前,他的大半声音都被淹没在了混乱当中。

足有数千匹的奔马袭营,更是在短短一炷香的工夫里,就将营中划分成了数片,其中还被那烈焰隔断,迫使士卒向着不同的方向奔逃。

崔浩惊怒交加,却不能在脸上表露出分毫。

他沉声怒喝:“击鼓!鸣号!让人全向东北角聚集!”

“应军绝不能只是让马匹袭营,在后招到来前,擅逃者斩!”

可在战车向那士卒聚集的方向行去时,他又忍不住低头怒骂了一声:“败家子!”

马匹是何等宝贵的资源,就算魏国是从草原起家,也绝不敢用这样的手段,复刻昔年田单的火牛阵和杨璇的火马冲阵。这几千匹骏马经过了这样的疯狂奔走,经历过惊吓,绝不会再为人所用,也几乎注定了会折损大半。

得是什么见鬼的将领,又有多麽败家,才能想出这样的损招来!

可他又哪里知道,负责统兵的桓玄还真就有够败家,现在也破罐子破摔,在将家业用在打造战船上后,更有了花钱的本事。

而这一批战马,也恰恰是他最敢用来糟蹋的东西。

……

慕容熙却是满眼的心疼:“那可是两千匹好马啊!咱们接连抄没了这麽多北地名门才积攒起来的!!你就是少用一些,也比现在一口气全放出去要好吧。”

桓玄却不当回事,怒瞪他一眼:“那也总比牺牲人命要好。你没看见这火马冲营之后的效果吗?”

正因为他们抛弃了后方的步兵,用骑兵全速赶完这最后一段路,利用鲜卑族人驱策马群的本事,将这批骏马全部押送到营前,随后点燃了这最后一把火,才让魏军毫无征兆地遭到了这样的迎头痛击。

这损失算什么?还不是为了随后的进攻。

桓玄回头,看到了依稀分明的天色里,那一路路从各地赶来的北方勇士,当即高声喊道:“请诸位尽情捕猎吧!”

“请诸位——尽情捕猎吧——”

他的亲卫将这个声音向着后方不断地传递,也让那些早已躁动起来的队伍,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呼和。

“好!”

“遵楚侯之命!”

“走!”

随着一道令旗落下,他们便有若脱缰的野马一般,向着前方奔袭而去。

若是自高处看下,这些踏过失控马群留下的痕迹、攻向魏军的兵马,可能连联兵都算不上,可当他们被冠以“捕猎”之名的时候,又分明是一群最为凶悍的猎手!

十数名魏军士卒刚逃脱烈马的冲撞,也终于从那惊恐中缓过神来,预备向着东北角撤去,就被一丛淩空落下的箭雨打断了撤退的行动。一名戎装的鲜卑女子随性地驾驭着一匹骏马,越过了栅栏,手中修缮完毕的角弓再度举起,只见上面已重新搭上了一支新箭,也嗖的一声贯穿了前方一名魏军的头颅。

而还有更加捕猎凶悍的骑手,手中的缰绳已一把绕过了一名魏卒的脖颈,将其拖拽向前,提起在了半道,随即拧断了脖子,丢进了前方的土沟中。

同行的夥伴则举起了长刀,砍向了慌乱逃窜的余下众人。

“哈哈,这大应的楚侯,在指挥上果然有些门道!”

“我来时还怕自己听不惯军令,结果是让我们这样来争战功。”

“喂——”

“那边的,敢不敢来比比,谁摘下的脑袋更多?”

这句挑衅的话一点也没影响到他的发挥。

一名魏军士卒之前躲藏在营帐之中,抱着长戟发抖,现在忽然看到了这样一个向敌军出击的好机会,毫不犹豫地挺着长戟向前刺去。

可先一步到达的,不是他的武器,而是一支袖箭贯穿了他的前额。

而这,绝不只是此刻魏军大营中的偶然。

崔浩自己都还未能抵达会合的地方,回头向着敌军来袭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这样惊掉下巴的一幕。

他更是随即看到,因声音的指引,有数支队伍已向他所在的方向杀来。

在竞争与狩猎引爆的热血面前,仓促聚拢的魏军士卒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就已纷纷倒了下去,徒留崔浩面色惨淡里透着一股疯狂。

“谁指挥的!这是谁指挥的东西!”

什么叫做各自为战,在他眼前所呈现出来的就是了。

他几乎可以断言,此刻领兵的人并不具有规训这支野路子队伍的能力,也根本没能让这些土生土长的鲜卑人收心,于是干脆选择在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后,放大了他们的破坏力。

偏偏,还真叫他把这事给办成了。放纵的打法生效了。

这些杀奔而来、各自为政的骑兵此刻杀红了眼,将眼前的魏军当作是需要捕获的猎物,向他们的新君表现自己的忠诚,宛然是第二批冲撞过境、屁股上点着火焰的奔马。

做出这一切的桓玄却没那麽高兴,而是面色沉沉地望着前方。他深知,这些鲜卑人若要归化,汉化,其实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可如今的局势里,他却不得不用出这样的一招。

为防这等不可能复刻的交战达不成效果,他已向前方发出了又一道军令。

“找到敌军统帅,取他性命者,永安陛下将会亲自接见册封!”

慕容熙眼皮一跳,就看到,那张“可回收利用”的圣旨又被举了起来。

但在这一刻,他又不得不承认,身处这样热血沸腾的战场,哪怕明知道圣旨之中可能空无一字,他也想要拍马入营,去找到敌军的统帅。

“找到敌军统帅——”

“取他性命者——封侯拜相,就在眼前了!”

一名魏卒被削去头颅前,直接被抓了起来,头晕目眩地听到,在他的面前好像有无数个声音在问,“喂,醒醒,你们的统帅在哪里?”

好像他答出了这个问题,就可以不必被杀。

可他费力地睁开视线模糊的眼睛,才恍惚意识到,他好像有一阵子没听到崔先生的号令了。

“我……不知……”

“问下一个!”

但当他的头颅滚落在地,仅限最后一瞬的视线里,他却又好像看到了那个指挥者的身影。

那个人……那个人正艰难地试图从翻倒的兵车中爬出,去查找个躲避的地方,抢夺一匹战马逃离出这捕猎的屠宰场,却被一匹无主的战马直接从他的脖颈上践踏了过去。

“唔——”

可怕的压力从马蹄上压向了脆弱的咽喉,也让崔浩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就瞪直了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下一刻,一个瘦弱些的捕猎者两眼放光地剁下了他的头颅,如获至宝地抱在手中,仿佛在庆幸,自己还能从天而降这样的好运,得到一个计算战功的脑袋。

他将其挂在了马边,跟上了同伴的脚步,在这已经彻底大乱的军营中如同助长声势地喊出了一句话:

“找到敌军统帅——”

“取他性命者,可得永安陛下亲自接见!”

第107章 不止我来了,陛下也来了

这些追赶着狩猎的人并不知道,他们需要斩杀的敌首,已变成了一份战功,也正是因为崔浩不见了,那些刚刚聚集在营地东北角的魏国士卒才要更加慌不择路地逃窜。

并不全是被这过于野性的狩猎方式,逼成了一群惊弓之鸟。

魏卒没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守,眼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就只能竭尽全力地向南而逃。

崔浩不见了,但在南面还有他们的魏王后坐镇,总比此刻沦为别人比较能力的猎物要好得多。

逃!必须尽快逃!

比起抄起手中的武器,让这些追击的敌军看到,他们其实还有反抗的本领和勇气,或许跑得比同伴快,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

“差不多了就让人尽快收兵。”桓玄一边试图在这混乱成一片的战场上查找敌军的王旗,却发现这实在难以做到,一边出声提醒道。

崔浩的评价其实一点也没有错,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军事指挥。

任何一位有军事素养的将领,若是有一支听从号令的军队,要正面拦截住这样的狩猎冲锋,绝非难事。

只是,崔浩的运气太坏,连把士兵组织起来,摆出姑且能够称为军队的阵仗都没做到。

但在这片对于桓玄来说陌生的土地上,他不敢去赌,这种疯狂而无序的进攻,能够一直毫无障碍地杀穿下去,也能够始终有这样的幸运。

慕容熙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听从桓玄的话。

这人圣旨都敢瞎编,胆子有多大不用多说了。

当胆大的人都需要谨慎的时候,就意味着真的需要谨慎了。

“当——”

“当当——”

收兵!击鼓鸣金!金锣之声急促,一直从破败的魏军大营一头,传递到了另一头。

刚刚跳下马来,用角弓勒死了一名魏卒的鲜卑姑娘停下了动作,回头向着后方看去,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目光,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她飞快地翻回了马背之上,兜转回身的动作灵巧而有力,似乎只是这一牵一拉,便让她驾驭的战马也随她一并从战斗的狂躁中清醒了过来。

“走!我们去与桓将军会师!”

她眼神锐利地向着六十步外的一道身影扫去,同行的男子手中早有箭矢搭上了弓弦,先一步脱手而出,一箭正中那人眉心。

但这两人却没有任何一人去浪费这个时间,割下那个对手的脑袋,而是如同一行黑云,调转了方向奔向远处的中军大纛。

她与同伴一个奔着立功一个奔着回家,自然要先做到服从军令。

只不过,很显然,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这般冷静的。

在他们折返回来的沿途,还看到有人向着反方向疾驰,仍在追捕那些亡命的猎物。

甚至还有一批人,竟将这鸣金收兵的信号,看作了继续进攻的助兴乐声,已向着南方的更远处奔驰而去,看得人真想把他们抓回来算了。

桓玄面色铁青。

饶是已经想到了这群人来得虽快,却绝不可能好好听令,也没想到,他们能真将这里当成了狩猎场!

“他们是不是真觉得拔除了这片军营,前方就是一片坦途了?”

“拓跋圭要是这麽容易就被击败,我桓玄都能当皇帝。”

“我们的后军都还没到呢!”

“……还有那魏军的领头人都还没找到呢!”

万一那人并未丧命于乱军捕猎当中,而是带领残部先退出这片难以施展开来的场地,再图谋还击呢?万一这并不是魏军的全部力量,仍有后军压阵呢。

桓玄招了招手,示意几名斥候小心一些在后方跟上,却并不打算全军压上,真为了这一群人的放纵兜底。

于是,当慕容熙在约莫一日后,踏入这借用魏军军帐、在高处临时拼凑出的营地时,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果然出事了?”桓玄强撑着有些困倦的眼睛,向慕容熙看去。

慕容熙向旁撤开一步,让先到的那名斥候上前来报。

“我们的人手在前方,遭到了魏军的伏击,损伤惨重。”

可能,都不能用损失惨重来形容。而是那一众不听号令的“猎手”,越是向前追击,队伍也就越是散乱,直到变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被一网兜给打杀了干净。

桓玄坐直了身子问道:“敌军有多少人。”

斥候答道:“前方能看得见的,起码也有六千,后方……后方还有从曲梁方向赶来的,扬起的烟尘……应当不下五千。”

“不只是这样,中军大旗,是拓跋氏的王旗!”

或许后方的烟尘,出兵的人数,还有让人从中做手脚,用各种方法在其间滥竽充数,唯独那面王旗,是没那麽容易假装出来的。

桓玄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圣旨,心中暗道,若是对方也用出拉虎皮扯大旗的办法,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很显然,更有可能的一种情况终于还是出现了。

对面魏军的统领成功从此地撤走,或者后方的统领才是分量更重的一方,让他先前想要一战定乾坤的计划就这样变成了泡影。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下令道:“即刻向军中宣告前方噩耗。”

慕容熙一惊:“不……我们不瞒着?”

“为何要瞒着?他们出事是我们造成的吗?我让他们进攻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取得了战果?”桓玄的声音冷酷,“传令下去,再有不尊号令擅作主张的,不必等到送命于敌军面前,我会告诉他们,什么叫做依法军令处置!”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向这些投奔而来的胡人教授军中的规矩。

“再将他 们按照先前攻破魏军大营的战功分别编队,等到后军抵达后再备战向前。”

“还有一件事,问问军中何人敢去做。”

桓玄笃定地说道:“魏军纵然还有后手,之前遭到的损失也是真的!我不相信他们还能如之前一般,拦截住我们向南传讯!”

这也将会是他联系上陛下的最好时候。

在这一系列严酷而有条理的命令面前,先前还因前方吃了败仗而有种种声音的军营,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在篝火边隐约能听到有几个声音在说什么“天幕”“楚侯”,但又很快消停了下来,提到的变成了“军纪”“南下”之类的话。

反而是那看似挽回了败局的魏军当中,情况远没有桓玄所猜测的那麽乐观。

“直到现在,崔浩还是没有回来?”刘夫人强行压下了难看的脸色,用极尽平静的语气问道。

但在场的士卒都能听出她话中的愤怒与失望。

她也并未得到一个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士卒回禀:“没回来。大约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已算是应对得体,剿灭了对面的追兵,也极尽所能地收拢了之前的旧部,可即便如此,召回来的依然是十不存一。

崔浩!被寄予厚望甚至分析局势得头头是道的崔浩!带回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刘夫人真是宁可崔浩已经死在了敌军的军中,用自己的性命为那些魏军士卒谢罪,也不希望他这没能回来,是因为愧对这场战败,决定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总归目前的结果已是这样了。

魏军损兵折将超过六成,崔浩还没了,一时之间,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刘夫人的身上。

她本该作为魏军振奋士气的一个标志,结果现在……现在她倒是和她兄长一样,变成魏军的将领了。

她心中情绪动荡,竟有一瞬不知道该当说些什么。

却因面前一双双求救的眼睛,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让斥候向前打探,敌军下一步的动向,若是他们就地扎营,我们就暂时退向曲梁,同时,让邺城留守的士卒继续向前增兵!”

敌军求稳,她就也向对方释放出信号,她也在求稳。

但她的这个求稳,不是因为遭到了先前的打击,就这样惧怕起了应军,而是她要重新找回人数上的优势,和同样表现不俗的敌军再度较量!

她其实没什么统兵的经验,但她近乎本能地觉得,这是拖延时间最好的办法。

最好能拖到大王闻讯赶来。

但在安排人增竈以蒙骗敌军的同时,刘夫人又忽然觉得一阵的发冷,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她向南方张望的时候涌了上来。

她敢担保,以拓跋圭的掌控欲,在听到自己僭越称王后,且亲自领兵出征的消息时,一定会撤回来的,但这个撤回来的决定有多快,调兵的速度又能有多快,就完全变成了一个未知数。

而他的调兵能不能瞒过驻守在洛阳的应军,又能不能抢在永安的前面呢?她也不敢下一个定论。

偏偏此时,因崔浩的决策失误,军中只剩下了她一个领导之人,绝不能将这悲观无助的情绪传递出去,要不然,他们就真的完了!

但从同行的士卒所见,魏王后向后方马车走去的背影,竟该用孑然而立来形容,说不出的孤立无援。

幸好,斥候从前方带回来的并不是一个坏消息。

应军,或者说,是由河北鲜卑组成的应军,暂时在他们的前方停住了脚步。

……

但就在这片广袤的战场上,其他的应军可没有停下脚步。

有刘裕在后方的支持,向魏军提供错误的信号,刘勃勃自兖州过境,行军得无比恣意轻松,已临近他选定的渡河位置。

为了防止增兵邺城的魏军把控河口,将他拦截在渡河将半的时候,刘勃勃终于改变了进军的方式,以昼伏夜出的方式,又向东行进了好一段,这才停了下来,让士卒利用带来的器具就地取材,组建出一批泅渡所用的船队。

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投入到了这紧锣密鼓的制作当中。

同行的士卒不忘忙中取乐:“将军是不是之前水渠挖多了,臂力都比之前好了不少?”

刘勃勃白了他一眼:“你如果觉得是的话,等从邺城回来了,奖励你挖半个月水渠。”

士卒干笑了两声,连忙扛着木头走了,决定再不试探将军的威严。

这些士卒也不得不承认,刘勃勃在渡河这方面太有权威了,甚至连船只散开之后如何抱着浮木逃生,都在制作船只的间隙里教给了他们,仿佛他并不只在之前渡河进攻邺城而已。

但继续往下追问,又只见到刘将军板起了自己的脸,显然没有告诉他们的意思。

刘勃勃一本正经的脸色撑起了场面:“少来这麽多好奇心,有多余的力气,等到渡河之后再施展!”

别问着问着,真让这些人发现,他再上一次的渡河还是为了躲开天幕的影响,从北方逃向南方……

那就很完蛋了。

就算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他对陛下有多忠心,但像是桓玄一般变成个笑柄能有什么好处,阵前损失声望,又能是什么好兆头?

他才不干这麽亏本的事情。

也就是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一名士卒匆匆走来,也正好给了他以脱身的借口。

刘勃勃连忙迎了上去:“何事来报?”

士卒面露喜色,惊声报道:“将军,南面有一队兵马来了!”

南面!

那儿虽然不是正儿八经有严格官府统辖的地带,但大体上来说归属于谁,是没有争议的。而在这个时候从南面来的,其实只有一个可能!

刘勃勃飞快地翻身上马,跟上了士卒带路的指引。一队轻骑也随即跟上了他们的将军。

这一众人等只行出了七八里地,就瞧见了斥候先前探报所见的那路兵马。

刘勃勃举目远眺,凭借着绝佳的目力,不仅并未错认那应军行进的模样,还瞧见了那一路兵马当中,旗帜之上悬挂着一个醒目的“刘”字。

那麽这领兵之人是谁,已然呼之欲出。

“走!”

刘勃勃一声呼哨,一面向对面放出了信号,一面快速地向那边逼近,也果然看到,随着两边距离的拉近,在那对面的军旗之下,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看,不是刘义明又是谁。

“你怎麽来了,还带了这麽一批……咦?”

刘勃勃刚想说,她怎麽就带了这麽一点人,却又忽然发觉,他向汉中走了一趟,又在洛阳停留了一段时日,留守建康的刘义明也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乍一眼看去,与她同行的士卒在精气神上都大有长进,宛然是一路蓄势待发的顶尖士卒。

那这就不能当作是一路寻常的支持,而更应该算作是一把提前送出的尖刀!

“一批什么?”刘义明脸上一步不让,“你不要告诉我,你去解决了个隐患,也把自己的眼睛解决了。”

刘勃勃:“……能说正事了吗?”

刘义明翻了个白眼。

也不知道先不说正事的到底是谁啊。

当然,她也有些意外,居然会在此地见到刘勃勃,但想到在他们传讯回建康的消息里提及,计划乃是抗击邺城,他会选择在此地才渡河,又好像还在情理之中。

她勒住了缰绳,与正面赶来又掉头行路的这支轻骑兵同行。

听得刘勃勃又问了一遍:“说说吧,你怎麽来了?”

“陛下说,进攻魏国的机会稍纵即逝,既然你们因种种缘故,做出了发兵的选择,那还不如抓住这个时机,策应你们的行动,发起一场向北方的全线进攻,抢在拓跋圭和姚兴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刘义明的笑容因后方的支持而更显恣意飞扬,带来的也是一个让刘勃勃瞬间呆住的讯息:“怎麽能只让你们出风头,孤军奋进呢?不仅我来了——”

她向后方一指,朗声答道:“陛下也来了!”

哪怕前线的情况未知,没有向建康带回一个明确的答案,她们的陛下给出的依然是一个与所有人同在的答案。

“陛下也来了——”

第108章 会一会“老朋友”

刘勃勃神情一变:“那陛下还有几时抵达,我们的出战计划是否要改?”

帝王亲自出征,和他们此前为了拦截魏军南下入侵而出征,情况已完全不同,更何况,在刘义明的话中所说,还是一句“向北方全线进攻”!

是全线,而不是小打小闹。

应帝的大军还在后方徐徐推进,远没有那麽快出现在刘勃勃的视线当中,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不会是一支人数太少的队伍。

但他一点也没怀疑这句话的真假。

陛下就是有这样的号召力,让所有人哪怕明知这新朝稚嫩、年轻,也愿意投身到这风起云涌的战场上。

刘义明卖了个关子,“陛下什么时候到,我还不能告诉你。但这作战计划——”

“怎麽说,有没有兴趣和我打个配合,去验证一件事?”

刘勃勃眉峰微动,心中有了一个猜测:“我们合兵,速攻邺城?”

“正是!”

“可邺城……”

“邺城能打!”刘义明语气果断地给出了答案,“若是陛下的安排没有出错,桓将军挑起重任,真夺下了辽东,还继续向河北推进,那麽魏国增兵邺城就不是为了南下,而是为了反击,此刻的邺城是他们的后方,也是他们的薄弱点。你说我们能不能打?”

“桓——他出兵得这麽快?”刘勃勃猛地一惊。

他可没忘记,之前他本想和桓玄争功,却为何在听到了陛下的解释后选择另外的一份重任。按照陛下所说,远渡辽东的一应开销都要由将领自己来管,他负担不起。

也正是因为这种潜意识的想法,他竟没在听闻邺城有变的第一时间意识到,北方还有一个变量,叫做桓玄。

正是这个变量,让他必须即刻推翻之前对于魏军的全部推论。

如果真是桓玄得手,逼迫魏军必须绕路而击,他们从洛阳的出兵,不是在提前为陛下铸造防御工事,反而是在打破各国之间的战局……

“喂,醒一醒,这话很难回答吗?”

刘勃勃脸色有点难看:“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桓玄他财大气粗,完全是靠着烧钱早早出发的,就怕耽误了陛下的事情。陛下也说,不管你们是因何发兵,现在战机都在她手里了,那就打个痛快,其他的什么也不要计较。我要你和我联手一起夺下邺城,你做不做得到?”

刘义明的这一番话,不给人以反应时间地砸了下来,惊得刘勃勃的眼神都有一阵发直,牵连着耳膜间一阵轰鸣。

又听到那小将军在一旁嘀咕:“我刚才和你见面的头两句话就说了,陛下不管你们是因何缘故,自己不好好听话,回头我就跟陛下告状去。”

“打!有什么不能打的!”刘勃勃毅然答道,也在出声的那一刻,压下了眼中的一阵酸涩。

“若邺城可破,魏军便要被我们两路包抄了。”

而一个曾经被他攻破的地方,他有什么不敢去再打一次的?

……

对于刘勃勃来说,这一次的攻城甚至要比上一次还要容易。

容易得多!

他不是在发起一场仓促、临时起意的战斗,也不是一个人在作战。

他这边的人手还在准备渡河的船只,刘义明带来的精锐便开始筹备攻城器械了。

在这一段筹备之中,他越发确认,他在洛阳挖水渠的时候,刘义明对她麾下这一众人等的训练从没有松懈,在这件事上更显得心应手。

然而当他过去询问的时候,却从这位同姓的竞争对手这里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陛下有心为栽培将领开办一个军事学院,再不趁着这次北伐确立战功,后起之秀就要批量生产了。

“开玩笑,我会输给他们?”刘勃勃眼神淩厉。

刘义明指向对岸:“那就证明给陛下看吧。”

这两支同样抢先抵达的精锐,经过了前面一晚的休整,在黎明时分正式发起了渡河行动。

事实上,这不是河水最为平静的时候,却毫不影响这两支队伍劈波斩浪地抵达了对岸,又向着前方的邺城扑去。

随后,则像是水流遇到了顽石挡路,向着两边分流而去。

站在城头的守军早在这两方登岸的时候,就已经收到了岸边的警报,此刻闭锁了城门,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可在看到这两路精兵压境,还几乎以同样凶悍的架势向两侧城门发起攻击时,依然不可避免地煞白了脸色。

“城中的守军不够!”

说话的人焦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王后让我们增兵曲梁城,与北面的敌军相斗,咱们留守邺城的已不足千人。”

若不是因为前线有变,他们怎麽会面对这样的窘迫处境。

他们也更没想到,应军会这样快地杀到邺城之下。

“快!让能上城头来防卫的全来,不管有多少消耗了,先将这两路敌军杀退,我们才能向王后传讯!”

然而,当城中留守的伤兵也不得不强打着精神,拖着伤残的腿脚登上城楼的时候,却有一批人顿时露出了骇然的神色,连连向着城下退去。

守城的将领简直要气疯了,一把就将其中一人拖了上来:“你退什么!都已到了这样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难道你能退开吗?”

那伤兵仍旧挣扎着,声音颤抖:“可是您知不知道,底下的其中一人,就是俘虏了拓跋将军,随后攻破邺城、火烧此地的元凶!他又来了!”

甚至这一次,还不止是他一个人来的。

邺城城头火烧的痕迹都还没有完全消退干净,对方便已又至,怎能不叫人心有余悸,惶恐不安。

守城的将领惊了一跳,却仍是反驳:“他来了又怎样呢!就算守城也是个死,你不守城,难道就能活吗?”

他们已随同魏王一并,完全站在了那位永安大帝的对立面了。在这场魏王缺席,却已全面展开的战事面前,他们只有胜利和殉国两种结果!

那伤兵忽然一个咬牙,登上了城头。他受伤的是腿而不是手,虽然仍旧因恐惧而发抖,但还能做到张弓搭箭,向着下方射去。

可这样的反击显然还是太无力了。他的对手,又哪里只是精锐而已呢?

攻城的器械虽然草率,面对这座已经摇摇欲坠的城市,却已经是——

足够了!

日近黄昏之时,在刘勃勃几要破城的巨大压力面前,刘义明在另一头终于找到了对方所说的薄弱一环,抢先一步登上了邺城的城头。

城门随即在绞盘的作用下缓缓开启,让城外蓄势待命的精兵杀入了城中。

先是渡河又是攻城,让这两人坐在城头上的时候,都已是疲惫到脱力。不过,此刻显然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二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开了口:“派人给陛下报信后,谁守此地,谁北上打探?”

还得接着争功呢。

但不管怎麽说,在夜幕彻底落下之前,已有一行先前跟随刘义明而来的士卒南下渡河,去寻陛下的队伍报信去了。

但在这支队伍抵达之前,先一步抵达的信使竟然另有其人。

王神爱抓住了缰绳,惊奇地向前看去。

只见一名浑身湿漉的鲜卑姑娘被士卒押着,脖颈却仍旧挺直,在看到帅旗的那一刻,眼中的光亮惊人,忽然高声,用蹩脚的汉话喝道:“我——我是来报信的!我代桓将军来报信!我们一共二十多人,分散南下,为了尽快遇到应军!”

士卒刚要松手,眼见陛下冷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又立刻将人死死地按住。

王神爱停在了距离她十余步之外,开口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那鲜卑姑娘答道:“桓将军说,若是见到其他人,说别的话,但若是见到了永安陛下,就说——那东西他用了三次。”

一听这话,王神爱不由失笑,摆了摆手:“松开她。”

这用来证明身份的暗号,也是有够离谱的。但还真是最有效的,能用最快的速度取信于她。

……

当这鲜卑姑娘坐在军帐中,将北方的战况娓娓道来时,王神爱都不知道该说她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按说,刘勃勃与刘义明合兵,向邺城进攻,在北面闹出来的动静应该更大,也更容易让她寻到,却愣是因为绕路避开魏军眼线,完全没有和他们碰上。

但她这一路南下走得远,竟然直接撞到了御驾亲征的永安面前。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她有的是能耐和勇气,要不然也不会选择响应桓玄的号召,又凭借着杀敌的战功取信于桓玄,将报信的任务交给了她一份。

“你叫贺麟,你也姓贺?”王神爱问道。

鲜卑姑娘摇了摇头,似有所觉地回看了站在永安陛下身侧的女子一眼:“我不是贺兰部的人,也没有姓氏,贺麟是我的名字。”

贺娀开口解释:“按照鲜卑人的说法,贺麟的意思是有福气运道的孩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真的很有运道了。

这份至关重要的战报,都能被她一路送到永安陛下的手中。

但如果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取的话,又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在此等乱局中搏出一个机遇。

王神爱心中斟酌了一番刚才听到的消息,向贺麟道:“我有两个问题,需要你再认真地回答我。”

贺麟点头:“您说。”

在她面前的这位永安陛下,长得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年轻得多,却绝不会让人怀疑她的威严,甚至不敢去轻易揣测,她此次御驾亲征之下,到底想要达成什么样的战果。

“你说曲梁驻扎的魏军,挂着拓跋氏的王旗。”

“是,这是斥候亲眼所见。”

“魏军因没能防备火马冲营,损失起码过万?”

“是,我亲自在其中杀敌,不敢胡言!”

王神爱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好,你先下去安顿休息吧,若稍后还有事,我会让人来找你的。”

这鲜卑姑娘也不客套,更不纠缠,起身便跟着褚灵媛走了,让此地只剩下了王神爱和贺娀二人。

身着戎装的应帝负手在营帐中来回踱步了两轮,又忽然面色凝重地停下了脚步,转头向贺娀说道:“还记得我们先前的分析吗?已起码对了一半了!”

从魏军的行事来看,拓跋圭本人确实不在军中,否则就不止是如同现在这样,依靠着重整旗鼓的表现,震慑住桓玄和他那鲜卑联军的脚步,而是找准机会,趁着这支联军无法轻易磨合在一处,发起一场反败为胜的进攻了。

凭借拓跋圭的本事,他还真能做得到这一点。

刘夫人以王后身份领兵,也果然是因她的“自作主张”!

“若是只有楚侯一路在河北,她的这个表现已很值得称道了,但义明与勃勃北上邺城,从另一侧增兵,她若不能即刻抽身,就是一个被两面夹击的猎物!魏军之前的损失太大了,她手中兵马不够,现在也已变成了一路孤军。”

若是洛阳那边之前送来建康的战报不假,在刘勃勃的后方还会有刘裕压阵,抵达邺城这一侧的兵力将会再多万余,绝不可能给魏王后突破一路的机会。

这样一来……她这边的大批兵马该当如何行动,好像就要和之前的计划不同了。

“陛下不想去邺城了?”贺娀敏锐地发觉了王神爱脸上的意动。

或者说,她先前说出来的那番话里,其实也已透露出了这个信号。

魏王后的兵马在应军的各显神通面前,虽做出了有效的反抗,却还是变成了一路孤军,那麽永安要不要亲自赶赴邺城,为麾下的士卒助威鼓劲,就变得没有那麽重要。

靠着桓玄和刘义明两路的南北夹击,覆灭那一路只是时间问题。

她还需要让自己的行动更有意义才好。

王神爱听着贺娀的这个问题,点了一下头:“我想去另一个地方。你说,现在拓跋圭到何处了?”

贺娀的眼神快速地往上一搜,像是在一瞬间飘过了数个想法,“在赶赴前线的路上,但他此刻身在何地,我不敢断言。”

王神爱笑了:“好啊,那就让他,上天入地,无处可逃!”

半日后送到她手中的那份战报,更是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在这份刘义明送回的第二份战报上,不再只是如上一封一般,说到她与刘勃勃的会合,而是向她恭贺,邺城已再度沦陷。

当然,这一次不再只是放火即走,而是让此地彻底变成了应军的所属。

刘义明从此地留守士卒处审讯得到的消息,也全都写入了当中。

拓跋圭未归,刘夫人手铸金人称后,这两条推测也得到了证实。

……

“所以,我们不去邺城?”那报信的鲜卑姑娘贺麟神情讶然地发问。

年轻果然是任性的资本。经由一。夜的休整,加上换上了崭新的戎装,又得到了一份肉食填饱肚腹,谁还能看得出来,她之前为了报信,是如何昼夜不息地赶路,又是如何依靠着自己的本事渡河涉水,还躲过了永安陛下的前军哨骑。

反正现在,她已又是精神抖擞的样子。

王神爱答道:“对,不去邺城。邺城已被我们的人拿下,我相信他们能联手破敌,不必非要由我亲自在后方指点。”

贺麟凝视着朝阳之下的永安,只觉得她话中透露出的自信远比日光还要明艳绚烂得多,而她也确实有说出这话的底气。

但那绚烂的光影里,又分明是一把出鞘的君王之剑,正要涤荡天下。

她听到了王神爱的下一句话。

“我要去见一位,另一个我无缘得见,这一个我却已在天幕上相交多时的朋友。”

也是一个,她一定要亲自夺去性命,绝不给他翻身机会的对手!

第109章 晋阳的坏消息

“一位朋友吗?”

贺麟觉得,祖郎这家夥一定没学好祖宗的汉话,在教授给她的时候又出了岔子,于是让她学会的这门“外语”不太地道。

要不然,之前她转达桓将军的暗号时,永安陛下为何要笑。

现在又为什么觉得,这个“朋友”二字听起来会这麽古怪。

但下一刻,她又没工夫这麽想了。

只听王神爱转头向她问道:“贺麟,我想另外分拨一支兵马给你,你可敢统兵向北,前去邺城与我的前军会合?”

贺麟险些把手中的缰绳都丢出去:“……我?”

“对,是你。有什么问题吗?”

王神爱说得理所当然:“我麾下将领中,熟悉北方的只有两人,勃勃已率精兵北上,贺将军要随我去逮人,至于义明,我想相信一下她在北方的认路能力,余下的都非北人,没有你熟悉河北的地形。你是最好的人选。”

贺麟:“……”

她见过桓玄,见过南方的贵族,却从没见过如同永安陛下这样的人,能将话说得如此举重若轻,也说得如此从容不迫。

王神爱又道:“你收到了应朝举兵的征召,便即刻与同伴来投,提起交战,知道何为令行禁止,为送军情,更是不惜冒死南下,还能言简意赅地评判出局势,为何不可统兵呢?更重要的是,二十余名信使之中,是你将战报送到了我的面前,而做将领的人,在本事之外,确实需要一点运气。”

贺麟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一阵,忽然想通了什么一般眉眼一松,问道:“那麽敢问,陛下需要我做什么?”

“将战报送到邺城之后,去与楚侯会合。”王神爱看着眼前的鲜卑姑娘,徐徐说道,“我希望你能给听调的众多鲜卑勇士打出个榜样来,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战场之上的狩猎。”

贺麟的眼神微颤。

什么才叫战场之上的狩猎吗?

她知道,这绝不是永安陛下全部的意思。

临时册封一位有统兵权力的将军,也代表着陛下对于河北众多来投胡人的态度,而她因恰好是其中战功最高的一个,于是得到了这份殊荣。

但她在意的,不是这份“凑巧”,而是陛下的胸襟。

她抱拳,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是!”

“檀将军!”王神爱的下一句话出了口。

此刻军中只有一位檀将军,因为檀凭之等人留守在了后方坐镇,随军的只有一个姓檀的,便是檀道济。

他策马出列:“陛下。”

“你也领本部人马北上,但不去邺城。”王神爱道,“我要你驻兵在滏口陉,绝不允许有魏国兵马想要走通此路,明白吗!”

檀道济回答得爽快:“是!”

陛下的意思,是不希望见到魏国的援兵驰援河北战场,影响到各方兵马向曲梁包围,拿下由魏王后统领的那一路,也不希望看到,那一支魏军能够侥幸走脱,又从滏口陉逃回魏国真正的后方。

滏口陉的地势,决定了此地并不需要极大规模的兵力,就能影响到通行,也是一个最适合他发挥的位置。

“贺将军!”

贺娀应声。

王神爱道:“令你麾下斥候先行,一路速往洛阳报信,一路搜索刘裕将军兵马所在。”

“其余人等——随朕擒贼!”

这支本应向着邺城而去的队伍中道转向,向西北方向而去。

随着大军的向前缓行,后方的辎重队伍轧过原野,还有数支队伍各自奔向了自己的目的地。

黄河两岸被支流浇灌的土地上,已是越发鲜明的夏日葱茏景象,将疾行的兵马包裹在了一片盎然的绿意当中。

只是这片绿意生长得过于无序,让铁骑践踏而过时,竟像是以另外的一种方式将土地犁过了一轮。

而向着西北行去,彻底离开江淮流域,杂乱的绿意就又被一种燥热的枯色所取代,昭示着今年的气候并不那麽美好,在三辅、关中等地,已有多时不曾等到一场解救旱灾的降水。

大军马蹄之下的土地也是板结的,干硬的,不会让人陷入泥坑当中的。

这对于行路之中的应军来说,其实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但随军的褚灵媛又分明看到,陛下的面容上已浮现出了一缕忧色。

她开口道:“陛下先前不是收到过苻长史的奏报吗?洛阳这边为预防旱蝗灾害,做出了种种准备,应当不会有问题。您还专门去信提及过防治手段……”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王神爱叹了一口气,“我是担心,此次因意外而发兵,不能彻底捣毁拓跋圭的基业,让他还能继续与我们僵持。”

“灵媛,你看,这些战争缓冲地带上的土地越是在无人耕作的情况遭受这样的灾变摧折,要想重新变成肥沃的土地也就越难,就像那些已经被北人同化的汉人,要想重新丢掉逐水草而居的习惯,也没这麽容易……”

“我明白!”褚灵媛点了点头,“陛下原本积蓄实力,发展民生,是希望北方各国能在生存的压力面前,选择向您效仿,这样到了收割的时候,别人家的田也可以用我们的农具,但现在,又是另外的一条路数了。”

王神爱:“不错,关中那边尚且两说,反正姚兴此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拓跋圭……”

他应当不会再轻易踏入她们的陷阱当中。

而王神爱怕的,不是他真的有机会卷土重来,撕毁属于她的胜利,而是怕,那些本应归入应朝的土地和子民还会继续被他统辖,就如同她们此刻脚下的土地一般,不知道还需要多少年的积累和多少场甘霖,才能长出真正茁壮的作物。

“但陛下您不是说了吗?”褚灵媛忽然扬起了一个有些灿烂的笑容,“做将领的人,在本事之外,还需要一点运气。您是将领之中的将领,杀了皇帝的皇帝,那您此行——”

“一定有万民目送,天命加身!”

她将那一支支兵马都摆在这棋局最恰当的位置了,又为什么还要担心呢?

褚灵媛想了又想,觉得只有一个说法能够解释,那就是陛下她在即将见到“朋友”前的“近乡情怯”。

但没关系,她别的不行,给陛下鼓劲这件事一定行!这样往后大家提起她,想到的就会是陛下亲征拓跋圭时她的表现,而不是她在陛下面前丢脸地哭!

陛下也果然笑了:“有没有天命加身不重要,但你说万民目送,我还真想看看,他拓跋圭逃不逃得出这一双双眼睛!”

……

王神爱在赶路。

此刻拓跋圭也正在急奔折返平城的路上。

但相比于永安陛下只有少许迟疑犹豫,生怕自己不能做得更好,又在下属的鼓劲中再无半分迟疑,拓跋圭的情绪就要煎熬太多了!

夏夜烦闷的夜风,让他只想张弓搭箭,射杀几个猎物。

偏偏耳边还有个没点眼力的东西,在这里推波助澜。

“这姚兴也未免太过可笑了,明明天幕都已经提醒过他了,不可耽于佛教,不可从心所欲,他可倒好,治国治着治着,居然把一个尼僧敕封为国师了,还一边让人效仿永安挖掘水渠,一边给这国师铸塔。”

“最可恶的就是,您去找他,让他出兵洛阳,分摊一路压力,转移永安的视线,他还有那样多的理由来拒绝!”

“说得好像没有我们的帮助,他能自己解决凉国一样。那吕光虽然已经是半死不活,强弩之末,但怎麽说都有这麽多年的积威,也是那西凉的地头蛇,哪里是——”

“闭嘴!”拓跋圭一句话喝止了亲随。

他难道不知道姚兴此人荒唐可笑且可恶吗?但他更知道,当他这边已面临内部起火的局面,并没有这个资格去指责姚兴的所作所为。

彼时他抵达关中附近,抢先于姚兴一步杀人,于是能站在更高一步的位置上,发起和姚兴的结盟。又因为天幕对于姚兴的种种戏谑调侃远多于他,才能更加理 直气壮地向姚兴展示自己的优势。

但这种结盟,哪怕是用脚去想也知道,一定是脆弱的。

当姚兴因为永安的舆论打击而焦头烂额,不得不选择玄学的门道来寻求心理安慰时,这个结盟中间,就已经出现了不容忽视的裂缝。

而拓跋圭内部出现的动乱,关中面对的天灾挑战,更是让他们两方各有一个需要迫切解决的大问题,无法将力往一处使。

从名义上来说,在面对永安的时候,他们还是同一阵营的,但——不是现在。

姚兴有姚兴要做的事情。

拓跋圭有自己的使命。

他必须证明,他之前说的自己后方有人拼命、不易起火的说辞是真的,证明他离开魏国都城的这一段时日虽有波折但大体无恙,证明他依然有和秦王结盟的资本,而不是一个局势危殆的倒霉蛋!

拓跋圭的手中,那根缰绳已不自觉地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甚至因为他过分使劲的发力,勒得掌心生疼。

他转头又看了一眼同行之人:“还有什么想说的?”

亲随:“……”

刚才让他闭嘴的是拓跋圭,现在让他重新说话的也是拓跋圭。论起反复无常来,其实魏王比起姚兴来说也没差多少。

“您若是再跟他分析分析唇亡齿寒的道理,他应该是能听明白的。”

拓跋圭冷笑:“那你信不信,他的那个国师一定会想办法旁敲侧击说服他的。”

亲随:“……啊?您是说——”

“怎麽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平白无故地给姚兴治病又为他指点迷津呢?怎麽会有人在听到了天幕所说的种种之后还觉得他是个明君,能够扶得起来呢?又怎麽会有人明明说要救关中,却用的大应的伎俩?”

拓跋圭觉得,只要他没瞎,他就看得出来,那位法师的来历绝不寻常。因为他从不相信,会有天降馅饼的好事情。

亲随惊问:“那您为何不将此事和秦王说清楚?若是他知道自己遭了诓骗,必定会将那法师解决,再度与您联手……”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他分明看见,拓跋圭用一种近乎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笑话?我们和姚兴看似盟友,实则也是竞争对手,天幕都说了姚兴此人并无远见,你觉得他能理解我说的全部?我们也没有这个时间去抓那位法师的狐狸尾巴!”

这才是关键。

拓跋圭从没如此厌烦过一个人,姚兴无疑是直接冲到了首位。

若是一个人足够圣明,便如永安这样的对手,他会敬畏会尊重,甚至无比期待于和对方决出胜负,若是一个人足够昏庸,拓跋圭根本就不会当他是一回事,只会将人解决,然后丢到脑后,就像现在,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慕容宝的样子了。

但若是一个人能同时满足圣明和昏庸,且二者杂糅,时常各自显现,昏庸还出现得不合时宜,那这个人便是最让人讨厌的盟友!

在无法得到姚兴的有效支持下,拓跋圭围魏救赵的策略直接化为泡影,只能选择放弃在关中北部暗中经营的根基,用最快的速度撤回魏国。

魏国那边——

刘夫人胆大包天,选择捏造魏王旨意成为王后,随后统兵出征,这一点完全踩中了拓跋圭的逆鳞,但即便是拓跋圭也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是调度军心最好的办法。崔浩没有提出反对,也代表着这是彼时最好的决策。

同时,作为继承人的拓跋嗣还被留在平城镇守,对于国中众人的情绪也能起到安抚的作用。

可这也同时宣告,太行山以东的河北地区,战况已经恶劣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拓跋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现在去谴责谁,去怒骂谁都没有意义,尤其是姚兴和他的“王后”。

前者,一旦他解决了国中的隐患,还和对方有重新联手的机会与必要。

而后者,起码是与他站在一起的,也应当并不希望看到魏国灭亡。

但或许是夏风燥热,一直到他重新越过子午岭上的秦时驰道,随后马蹄如风地奔向平城时,才终于感觉到久违的冷静涌上了心头,让他能够继续用冷酷而果敢的眼光看待眼前的局面。

随后,这亲随就听到,拓跋圭下达了一道奇怪的命令。

他们这一行人忽然调转了方向,不去平城,而是转道晋阳,直接在更靠近洛阳方向的“前线”调兵!

……

拓跋圭翻身下马,脚步匆匆。

身上的斗篷已满是赶路之中沾染的尘土,面色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但在这一众骑兵停在晋阳城下,面前的城门缓缓开启时,又见他龙行虎步,仿佛走出的每一步都仍是异常稳健。

“让守城的将领来见我!”

卫兵的脚步一顿。

拓跋圭顿时意识到情况不对,一声厉喝:“什么情况!”

“之前……您让李将军驻守邺城,王后出兵后,将李将军从前线换了回来,留守晋阳,随时待命。”

这是刘夫人与崔浩的一并商议。

在当时河北的局面下,若是这支持军和李栗的意见相左,必然要出问题,还不如将他撤回,随时调度。是用来提防河东方向的敌人也好,是作为后备军队拱卫平城也罢,都不会出错。

“然后呢?”

卫兵答道:“十日前,李将军收到消息,应军从洛阳发兵,意图进攻我魏国,出征的兵马还不少,便南下应战了。斥候还打探到,那边领兵的将军挂着一面刘字军旗……”

“然后呢?”

然后?

卫兵有点不敢说了。

“时至今日,还没收到李将军的消息,我们又不敢擅动,只怕……”

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110章 哪个刘将军?

拓跋圭额角一跳:“他为何如此鲁莽!”

应军摆出了出兵的阵仗他就应战,他是应军的应声虫吗?那也难怪王后和崔浩抵达邺城后直接就将他赶了回来。

要他说的话,这决定可太对了。

“晋阳乃是重镇,后方的平城更能源源不断增兵。就算应军真能从洛阳派出大军又如何?他只要能稳守此地,这条路就是走不通的!”

难道他出兵就反而能更为快速地歼灭敌人了吗?

简直愚不可及!

卫兵更想哆嗦了。“或许是因为河北战局,让李将军他……”

“我不想听什么理由。”拓跋圭声音更冷,“我只想!尽快!知道目前的情况!”

他不知道李栗还记不记得,彼时他们被迫撤出河东的时候,他还曾经和李栗说过,下一次,千万不能被那小将给骗了。

结果这一次……他真是好样的!

这次干脆是连自己的消息都给整不见了。

“又是被那姓刘的给解决的,他今年几岁了,连个孩子都玩不过!”

拓跋圭接连数次深呼吸,强行遏制住了持续上涌的怒气。可他也知道,自己此时再如何生气也没用,还不如……

“让人速至前线调查军情,另派一路人,向平城报信,增兵晋阳。”

拓跋圭目光沉沉,只恨不得自己有这样的本事,能够在睁眼闭眼之间让自己的视线穿透眼前的重重山峦,看清楚敌方在各地的布置。

应军不该有这麽多兵马,能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定……

一定有哪一路,是其中的薄弱!

比如说——

……

李栗已经被饿了三天了。

应军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打算直接将他杀了,还算“好心”地给他供应了饮水,让他虽然腹中空空,却还是活了下来。

于是,在听到那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走来,出现的正是那个介绍过身份的应军将领时,李栗还能聚起力气,愤怒地向对方喝道:“无耻之徒!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我怎麽就无耻了。”

刘裕抱臂而立,俯瞰着这个被捆成粽子的家夥,“我只是希望能从你嘴里得到一些和魏国有关的消息,在两军交战中,此事也并不少见吧。”

将人饿上一饿,熬上一熬,仅此而已啊。

怎麽就到了“无耻”的地步呢?

看来,这位鲜卑贵族的汉话还是没学好,建议回炉重造。

李栗咬牙,怨气冲天:“你连你女儿的名头都用,难道不是无耻吗?”

刘裕都愣住了:“什么叫我连我女儿的名头都用?”

但这话问出的瞬间,刘裕又顿时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不对,他好像知道李栗的逻辑了。

李栗不是崔浩,没有正面和刘裕在洛阳交手过。在李栗的印象中,他抵达河东前线的时候,刘裕已经转道前往函谷关,并不在洛阳与河东的这片战场上。

在驻守关隘期间,这位天幕盖章的应朝名将,更是不负永安陛下的期待,在函谷关对着秦王姚兴给出了致命一击。随后也一直驻守在此地,屡次向关中发起袭扰。

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座拦截姚兴的铁壁,也势必会是应朝进攻关中的头号将领。

那麽当李栗收到消息,有一位姓刘的将军统兵向魏国后方逼近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想法会觉得来人是谁?

反正,肯定不是刘裕。

他好好守着函谷关,担任着这样一份要职,姚兴近来还表现得锐意进取,需要由他来拦住对方的脚步。那他有什么好动的!

想到先前,某位姓刘的小将军是如何绕路到了后方,烧掉了敌军的粮草,又是如何印证了天幕说的话,在北方行动自带地图,李栗几乎是直接将这“刘将军”的目标锁定在了刘义明的身上。

必定是她!

不错,之前拓跋圭提醒过他,下次再遇到刘义明的时候一定一定要万般小心,但并没有和他说,他不能出兵啊。

可他怎麽都没想到,这所谓的刘将军……

居然不是刘义明,而是她那个稳重却扎手的父亲。

全副武装,精锐齐出的李栗,就这样对上了战意高昂的洛阳兵马,更是被统帅刘裕身先士卒,直接挑落了马下,结束了他能继续为魏王征战的生涯。

……

刘裕冷笑了一声:“你还真是把我当成了陛下的轻车将军?”

轻车不轻车的,李栗不知道,但他认错人这事算是被证实了。刘裕看着他的表情都能猜到那个答案,不觉心中一阵好笑。

可在这好笑之余……

等等!

李栗忽然感到,有一道刺人的目光扎在了他的身上,他猛地抬头,就对上了刘裕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其他的什么人。

下一刻他就看到刘裕抬手示意远处的士卒靠近,吩咐道:“找个纸鸢,将他挂起来,挂得越高越好!”

“将军,我们……”副将大为不解。

按照刘裕最开始制定的计划,他们应该调转方向往邺城去的,可现在,按照这句吩咐来看,他们似乎还要在此地滞留一阵子?

刘裕忍着笑意,问出了一个问题:“你说,什么样的人,会用这种手段来折辱敌军的将领呢?”

虽然刘义明在陛下的教导下飞速成长,不会干这麽幼稚的事情,但她的年龄在这里摆着呢。

她会不会这麽做不要紧,敌军觉得她会这麽做就够了。

那麽紧接着的问题就来了,李栗会觉得,这里负责带兵的是刘义明,其他的魏国将领会怎麽想?

魏国是不会希望失去晋阳这个门户的,所以迟早也会往这个方向增兵,最迟不会超过半个月。派来支持李栗的人,也不会耽搁太久。

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能多解决一个魏军强敌,就算是赚到了,也同样是在减轻邺城那一路的压力。

“让人传讯邺城,我这边晚一些到。”刘裕望着北方,神情中是蛰伏的战意。

……

等拓跋圭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了。

魏王亲自抵达晋阳前线的消息,不仅让太子监国中稍显浮躁的平城即刻间恢复了战备的状态,也让南下探查情况的斥候拿出了不要命的架势,只为了尽快将消息带回到拓跋圭的面前。

十年魏王生涯的积威,让他足以在今日局面下,依然能震慑住魏国境内浮动的人心。

可当斥候跪倒在他面前的时候,颤抖的声音仍有些吞吞吐吐,仿佛遭到了莫大的惊吓。

“李将军带着南下的兵马确……确是惨败。俘虏都已被送向洛阳的方向。”

“这也值得你吓成这样?”拓跋圭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李将军被……放到了天上!”

斥候哆嗦着打了个寒颤,眼中仍是未褪的惊骇:“最开始,他们只是把人绑在了高架子上,我们还想着能否找机会营救,结果就看到李将军被他们绑到了一只巨大的纸鸢上,然后也不知是哪一根绳索松了,直接砸到了地上。”

“就这样了应军还没放过李将军!他们直接把李将军剥皮填草,重新当风筝挂了起来,还在送走了俘虏,整顿了军伍后,向晋阳方向开进。”

亲眼见到这样可怕的一出“恶作剧”,魏军的斥候怎能不怕!

拓跋圭的脸色也已经阴沉了下来。

“虽有天赋,但也实在是歹毒而狂恣了!”

“好一个刘将军!”

当然,对于向来奉行野性生存之道的魏国来说,是不是过于歹毒,其实还可以再商榷一下,但狂妄恣意却是板上钉钉的!

拓跋圭的心中,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就有了结论。

他自关中方向回来得太晚,不仅没能得到姚兴的出兵支持,收到的种种战报也都是滞后的,更麻烦的是,被他派遣向东去的斥候因要越过太行山的陉口,注定了不可能这麽快带回军报。

迟则生变,他等不了那麽久!

他只能寄希望于,在他回来之后,能用最快的速度将战局打开一个口子。

现在,应军战场上的其他地方姑且不论,有一个弱点却已经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天幕的吹捧,永安的赏识,上一次和这一次的得手,果然是在揠苗助长!”拓跋圭自齿缝间挤出了一句话。“来人,传我军令。”

从平城紧急调度的骑兵,留守晋阳的精锐,还有临时自周遭征调的兵马,在这道军令之下,尽数汇聚到了拓跋圭的面前,仰望着这位正当盛年的魏王。

“永安不仁,令部下将我北人剥皮实草,若真让她统一天下,我等必不得好死!恳请诸位随我出征,攻破此路应军,解河北乱局!”

拓跋圭面色不改,说出了一句起码对面前士卒极有说服力的话:“秦王已自关中起兵,再度兵进洛阳,但诸位难道要看到旁人立功吗?”

“不!当然不能!”

“大王万岁!”

“我们杀过去!”

在他话音落定的那一刻,士卒纷纷举刀而呼。

拓跋圭也跳下了高台,翻身上马:“随我——出征!”

他心中战意沸腾。

毫无疑问,他要用刘义明的头颅来警告永安,哪怕天幕让所有的东西一应加速,这世上还有一个东西无法被天赋所取代,那就是在时间里积攒的经验。

他还要用这一场胜利来发出信号,此前他不在前线,才让永安的人手侥幸有机可乘,但在这局势幻变的战场上,他依然有翻盘的机会!

为了更进一步吸引那骄狂的小将军来发起进攻,拓跋圭甚至毫不犹豫地打出了拓跋氏的王旗旗号,向着南面迅速进军。

就连收到斥候消息的刘裕都呆住了一下:“……拓跋?”

还是王旗?

“等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拓跋圭在上位之后,对自己的同母兄弟都没有留手,送去了燕国做人质,其他的叔伯长辈更是没剩几个。”

“……甚至不管还有没有这样的人,这些人都不配打出王室的旗号!”

能用上这个信号的,只有拓跋圭本人,和他的继承人。

但不会有人觉得,在这个时候,在李栗被不慎弄死又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对待后,那个年仅六七岁的太子能亲征吧?

唯一的解释,好像只有一个了。

刘裕和自己的副将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拓跋圭?”

只能是拓跋圭了!是被他们之前认为,往关中虚晃一枪后兵进邺城的拓跋圭!

他怎麽会出现在这里?

刘裕在之前完全没料到,他只是想要从魏国再钓个大鱼,结果钓上来的是人家的鱼王。

还是一条以为自己可以吃小鱼的鱼王!

但在片刻的狂喜之后,刘裕又已强行按下了种种混乱的思绪,眼神中恢复了清明与冷静。

不,他不能乱。

他没忘记,自己所统领的队伍并不全由他训练而成,其中还有着诸多短板,一旦让拓跋圭意识到局势不对,便要前功尽弃。

这场两军相逢的交战,他也必须要小心,再小心!

刘裕心中快速地滚过了种种战略,却最终先变成了一句话:“去取一把长槊来,染成黑色。”

……

夏日的热浪好似是被隔绝在群山之外的。

从晋阳向南的两山夹道,到了入夜时分,更是穿堂风呼啸而过。

数名魏军斥候望着后方的大营,又看着前方黑沉沉的夜色,颇觉这巡夜的工作并不好做。

剧烈的山风掩藏掉了夜色里的大半声音,真正能听到的,都已到了近前。

今夜又恰逢无月,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当中,压根看不出多远。

士卒搓了搓手。

“也不知道大王是怎麽想的,非觉得会有人来袭营。”

“大王的经验比咱们多多了,相信大王的准没错。”

“也对……”

那答话之人刚出声了两个字,便忽然瞧见,在前方的夜幕里忽然有一道一闪而过的火光。

火光稍纵即逝,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但下一刻,他忽然听到,一道闷雷一般的马蹄声轰鸣而来,在一瞬间助长了风声。

他何敢犹豫,一把抓起了手中的锣锤,就砸向了手中的铜锣。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支破空的利箭从夜色中探出了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唔——”他喉头一痛,松开了手。

但这一箭虽然神射。准确,却还是无法阻止,那铜锣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响动。

下一刻,惊闻这一声的另一队哨探,也当即扯着嗓子,伴随着锣鼓,喊出了一声“敌袭——”

信号还是被发出来了!

“咣咣”金声震天。

声音响起的刹那,营地之中临近这一侧的灯火接连亮起,像是有人匆匆在做出应对。

但乍一眼看去,更快的好像还是那一路袭营的队伍。

他们太快了!

提着黑槊、全身甲胄覆盖的将领勒着缰绳腾跃而起,领着麾下的精锐骑兵杀入了营防当中。

随后,接连从骑兵手中亮起的火把,被他们无比娴熟地掼向了魏军的营帐。

火,烧了起来。

喊杀声也随即炸开了锅。

“敌袭——”

“在这边!”

“快,通传大王!”

刘裕从头盔与覆面的缝隙里,看到了一条传讯的火把有如火龙一般,烧向了营地的其中一个方向,名为报信,通知主帅,却像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为他指明了将领所在。

他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冷笑。

呵,倘若身在此地的,真是个鲁莽而冲动的将领,只怕会不管不顾地向着敌军首脑的位置杀去,来上一出斩将夺旗,却不知道自己闯入的,可能只是敌人精心布置的陷阱。

但他可不是来送死的!

“走!”他一声轻呼。

这一行骑兵便立刻宛如黑夜之中的猎豹,直接冲向了营中灯火晦暗的一角。

拓跋圭脸色一沉,便听到夜色里沸腾的声音。

“点火!”

“刘将军有令,全烧起来!”

“烧完就走,不可耽搁!”

“别中了他们的圈套。”

“……”

一声又一声,模糊而又清晰。

明明他此刻已然全副武装地坐在马背之上,也对敌军的袭营早有准备,却还是无可避免地在这句话中,想到了那批被刘义明烧毁的军资,想到他被一个如此年轻的将军截断了后路,不得不做出退兵的决定。

他心中大恨,杀人的冲动也已涌上了脑海,让他一把抄起了手中的长刀,下达了提前行动的命令:“拦住他们!”

夜色与火光迷乱了他的视线,竟让他没发现,这个刘将军比他曾经遥遥见过的那个,要高壮一些,拿着的——

也不是那杆真正的黑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