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2 / 2)

“你当朝中有多少人真想打仗?一旦开战,就要招募壮丁,那新都这边各个世家的农田谁来打理?租子怎么收?与北屹贵族的交易又怎么办?”

“这每一项加起来,可都是一笔天文数字,光靠国库那点钱,是万万不可能撑过一年的。”

他看着宋千帆逐渐凝重的脸色,叹道:“说实话,别说咱们不想打,就连北屹的上层,有很大一部分也是不想打的。大家都想维持现状,因为若是胜了,百姓只会对尹家歌功颂德,最后掏钱出力的还是咱们这些世家大户;若是败了,那更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丈人慎言!”

宋千帆攥紧双拳:“您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难不成,两国就一直这么僵下去吗?月落日升,乃天道之理,国力同样也会此消彼长,就算我们能忍着不动手,北屹皇帝能忍吗?”

“山河十四郡不能再等了,大夏也不能再等了!”

王存看着他隐忍着激动的模样,有那么一晃,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刚刚踏入朝堂,立志要做一番大事业的自己。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王存念完,忽然苍凉笑道:“老夫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是老夫最喜欢的一首诗?”

宋千帆点点头。

虽然他并不明白,丈人为什么要在此时提及这个。

“但老夫或许还没告诉过你,我喜欢这首诗的原因。”

王存道:“天佑四年,北屹南下,大夏军队不敌,我和父母叔伯一大家人仓皇南逃。临行前,我在家门前的青石砖上一笔一划,亲手刻下了这首诗,并发誓迟早有一天,会带着夏军一雪国耻,重返故土。”

“一晃神,整整四十七年过去了,”他怅然道,“离家那年,我十七岁,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花甲之年。”

宋千帆:“丈人老当益壮。”

“你不必安慰我。人究竟老没老,别人说说了都不算,只有自己心里清楚,”王存摇头,“老夫告诉你这些经历,你怕是会在心里想,自己定不会重蹈覆辙,对吧?”

宋千帆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一代代人都是这么想的,我何曾又不想收复山河十四郡,成就不世之功业?这个念头四十多年来,每一个日夜都在我这里盘旋,”王存用力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咬牙道,“甚至比你强烈百倍!千倍!!!”

“因为那里是老夫出生长大的地方!是老夫的故乡!!!”

他的脸颊涨得通红,颈侧青筋突突直跳,宋千帆吓得赶紧起身给他倒了杯茶:“丈人,我明白您的心情,您喝口茶慢慢说,不着急。”

“不,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那种感受。”

王存苦笑着婉拒了茶水,长叹一声。

“屹人的军队攻破城池那天,我亲眼看到我的舅舅从城头上坠下,浑身插满箭矢,没来得及逃走的大夏权贵们,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三岁小儿,都像猪狗一样被鞭打被屠杀,还有那些平民的女儿,也被扒光衣服丢到军营里……”

王存哽咽了一声,说不下去了。

宋千帆恨声道:“屹人果然野蛮,与畜生有何两样?”

但他又不禁疑惑:“既然您与北屹有如此血海深仇,为何不愿朝廷出兵,报仇雪恨?”

“因为这样的野蛮人,我们大夏的军队打不过,”王存平静道,“大夏和平太久了。”

“大夏建国之初,太祖厚待民兵,下令服三年兵役可抵盗窃等轻罪,商人子孙从军,可免全家税一年。”

“这是个好政令,可惜数百年过去,早已不合时宜。”

“时至今日,军队层层剥削,武备废弛,下级军官大多是民间盗寇和地痞,中层则是投机倒把的商人后代,且大多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子。这些人唯利是图,欺软怕硬,只知道给上官拍马屁贿赂送礼,真要上了战场,溜得比兔子还快。”

王存看着宋千帆:“而且我说的这些,还算不上什么要紧问题。你只知道国库空虚,但你知道皇室宗亲,一年要吞掉国家多少两银子吗?”

“……三百万两?”

“朝廷每年供养宗亲的各项俸粮,约数千万。”

宋千帆倒吸一口凉气:“竟有这么多?那岂不是朝廷二分之一的钱,都被他们拿去了?”

“是,”王存说,“虽说现在大夏亲王只剩下祁王和誉王,但尹氏旁支、旁支再旁支,就连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算在一起,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陛下让你筹集十万两银子,这些钱若是分到每个宗室头上,估计连一两都不足。”

宋千帆皱眉:“但陛下说,这笔钱他准备……”

他忽然闭了嘴。

宋千帆脸色僵硬:“丈人,您同我说这么多,不会就是为了套小婿的话吧?”

被发现了,王存也不尴尬。

相反,他还很遗憾:“果然是学机灵了,不像从前好骗了。”

宋千帆:“…………”老狐狸!

“老夫与你说这些,只想提醒你一句话,”王存说,“船大难掉头,家族和国家,自然也是如此。能做到的,魄力、运气、手段和能力,四者缺一不可。”

一个无能的君主若是想大刀阔斧地改革,那还不如安于现状。

或许还能死得慢些。

“你也大可以把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如实转述给陛下。老夫可以肯定地说,世家,大户,田地,钱粮,大夏军制,还有宗室的荣养,这些棘手的问题不解决,即使战了,也是必败无疑!”

宋千帆眼前一亮:“丈人的意思,是王家会支持出兵吗?”

“不,”王存否定了,“老夫只会主张与北屹和谈。”

“那……”

“但你要怎么想,怎么做,那就是你们这代人的事了。”

王存站起身,背着手脚步蹒跚地离去。

“年纪大喽,耳聋眼花,脑子也不好使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是管不了那么多啦。”

宋千帆立马站起身相送,但被阻止了。

他望着丈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是吗,王阁老是这么对你讲的。”

殷祝抬手,本想捏捏眉心,谁知却一不小心拉扯到了腰上酸痛的肌肉,顿时眉毛一阵乱跳。

他带着怨气骂道:“老狐狸一个。”

宋千帆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也好不到哪去!”殷祝瞪他,“宗策什么时候去找你的?居然都不跟朕讲一声,知情不报,你这是欺君!”

害得他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掉了马甲,光是想想殷祝就有种脚趾抠地的感觉。

宋千帆也觉得自己冤枉:“陛下,臣也没想到大过年的宗大人会主动找上门来啊,当时臣都不在家,后来才从妹子那儿知道这件事。”

“那你去哪儿了?”

“不是跟您一起在宗府上嘛。”

“…………”

“真是屙屎落狗嘴里了。”殷祝嘀咕。

宋千帆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结巴道:“陛陛下陛下您说什么?”

“朕说碰巧了!”殷祝不满道,“行了,那就不提这事儿了,等年后你把钱凑好,咱们和宗略一起去新都最老的那座皇坊走一趟,听说他们最近在捣鼓新玩意儿,朕原本就打算去瞧瞧。”

“臣遵旨。”

说完了公事,殷祝的神情也缓和许多。

难得今日天气晴朗,又恰逢沐休。

他看着手头那堆怎么忙也不见少的工作,干脆全部推掉,要带着宋千帆上街逛逛。

宋千帆并不赞同:“陛下,前不久宫中才遇刺客,大理寺那边又还未审问出幕后主使,此时白龙鱼服出宫,未免风险太大。”

“再不出去透透气,朕就要憋成闷葫芦了。”

殷祝其实打的是别的主意。

野史记载,大夏新都有处民间乐坊,名曰长乐坊。

为了招揽生意,里面也卖酒水,还请了位貌美胡姬,叫青琅。

据说她天生异瞳,能歌善舞。

尤其是有一副好喉咙,既能唱哀沉顿挫的北调,也能唱细语呢喃的南调,声音百变,犹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但青琅极少开口。

许多客人争相为她砸钱买酒,真正能听到她歌喉的人却不多,因此又有“青琅一曲值千金”的美名。

在后世某个流传甚广的故事里,宗策每逢征战结束,回到新都时,都会打上一壶酒,静静地在长乐坊坐上半天。

而青琅便会主动为他斟酒,唱几曲北调,直到宗策起身离去。

宗策曾屡次送来金银,但她分文不取。

虽然正史没有记载,但关于他俩的故事,在民间可是广为流传,还被改编成了戏曲。

当初他上大学那会儿,专业一群大老爷们天天挖土刨坟,蓬头垢面,对隔壁艺术学校那群走路都带香风的美女望眼欲穿。

殷祝被他们拉着天天跑过去,路过戏曲学院,听他们唱《宗公别胡姬》里的经典名段,久而久之,甚至自己都能唱上两句。

不然殷祝之前到宗府时,也不会旁敲侧击地问宗略他有没有干娘。

虽然殷祝一直认为能配得上他干爹的人还没出生,但好不容易穿越一回,总得去看看真人长啥样吧。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什么,新都没有长乐坊?”殷祝不可置信地问道。

宋千帆:“不敢欺瞒陛下。新都真没有叫长乐坊的地方,陛下是从何处得知的?”

这殷祝能说吗,他胡乱敷衍过去,心中暗自纳闷。

“那算了,朕换身衣服,就去街上随便逛逛吧。”

殷祝唤道:“来人,备车马,朕要出宫!”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祁王的案头。

幕僚激动道:“殿下,这可是我们的大好机会啊!”

“不对,”祁王皱眉,“尹昇几天前才在母后宫中遇刺,以他怕死的性子,这段时间应该都缩在宫里打死也不出来才对,怎么会突然就想着上街微服私访了?”

“别管他是怎么想的,殿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幕僚急切道,“快下命令吧,成败在此一举!”

谁知祁王却抬头盯着他:“你是在命令孤吗?”

幕僚:“…………”

幕僚:“卑职不敢。”

“算了,这次饶你无罪,”祁王敲打完毕,自认为轻拿轻放地揭了过去,“兵书有云,兵不厌诈。虚虚假假,真真实实,让人摸不清他真实的意图,我那好皇兄最喜欢玩这一套了。”

幕僚这回学聪明了,小心翼翼地先询问他的意见:

“那以殿下之见,这次是假还是真?”

“应当是假,”祁王斩钉截铁道,“他是在故意引孤上钩,说不定出宫的根本就是个替身!但孤可不傻,你知道为什么吗?”

幕僚心中叫苦,表面虚心向傻子求教:“为何?”

“因为尹昇他怕死!”

祁王自以为盘算得周全,表示他们这次一定要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他被禁足,就权当不知道这事儿就完了。

幕僚不吱声,默默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祁王面色忽明忽暗,最后咬牙对他说:“不行,孤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能是真的。”

看吧,果然。

幕僚木着脸道:“那殿下有何打算?”

真的,累了。

“去叫管家安排刺客,当街行刺!”祁王阴狠地眯起眼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些没有身份的流民暗卫,王府供他们吃喝,是时候让他们回报孤了。”

幕僚立刻道:“卑职这就去安排。”

他抬脚便走,生怕下一秒祁王又再度反悔。

果不其然。

一刻钟后,祁王又犹豫着叫住他:“不行,赶紧让他们停手,孤还是觉得这像是尹昇给孤下的套。”

套你妈个头!

幕僚心中破口大骂,但表面只是挤出一抹僵硬笑容,提醒道:“殿下,管家已经把人都派出去了。”

“什么?”祁王大惊,差点从座位上跌下来,“怎么会这么快,快把人叫回来,快!”

“不行,”幕僚硬邦邦道,“刺客们都已经出发了。”

“但您放心,这些人都是养在别的地方,没有姓名没有身份,连脸也都用火燎过,亲妈来了也认不出来。”

祁王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但依旧坐立难安。

“毕竟是临时突发的行动,如果能成功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成功,记得安排人及时灭口。”他反复叮嘱道,“万万不可让尹昇再怀疑到孤的头上来——对了,宗策回去了没?他没在尹昇旁边吧?”

幕僚摇头。

“真可惜,”祁王遗憾道,“若是能有他助力,想必这次一定能叫尹昇血溅当场!”

他狠狠握拳,心想尹昇没儿子,到时候,自己有母后支持,岂不是能顺理成章地继位?

还能顺便用杀兄的借口将宗策一起处理了,一石二鸟。

祁王在书房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派出人手,打听尹昇的动向,以及刺客们的埋伏地点和准备行刺的方式。

幕僚看不下去了,劝道:“殿下,不如放权给他们,临场应变,总比咱们在这儿,看不见摸不着的胡乱指挥强。”

祁王怒道:“什么叫胡乱指挥!这帮武夫万一出了纰漏怎么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父皇都说过孤有这样的才能,怎么就不能远程指挥了?”

幕僚:“……您能。”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外出探听消息的人匆匆赶回府上。

“怎么样了?”祁王心急如焚地问道。

既激动,又害怕,又慌张,又畏惧。

他陶醉地心想,这难道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快感吗?

真是……太让人入迷了。

但余光注意到幕僚的眼神,祁王又惊觉自己表现得太不镇定了,有失皇室体统。

于是他装模做样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学着宗策平日里跟自己讲话的模样,淡淡道:“说吧,可是成了?”

那人一路狂奔回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是……”

祁王脸色瞬间惨白:“什么?败了?尹昇这该死的难不成是王八精转世,命怎么这么硬!?”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快说啊!”

祁王急得眼睛都红了,那人才终于捋顺了气。

他惶恐道:“陛下带着宋学士,已经到咱们王府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