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来到马里达尔的第一晚, 钱多多在失眠中度过。
沙漠国家的气候,跟宜人舒适的南城没有可比性, 昨晚那场大风, 使扬沙天气一直持续到凌晨四点。
钱多多团队一行都是第一次来到沙漠国度,没见识过这种恶劣天气。
整个晚上,大家躺在维和大队的宿舍内, 听着阵阵呼啸沙风,都有几分胆战心惊。
次日早上七点多, 钱多多便被窗外的日光给晒醒。
被沙风嚷了一整晚, 她脑子昏沉沉的, 四肢也虚软提不上力。不想起来, 索性拉高被子将整颗脑袋蒙住, 继续摊床上。
然而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
根本睡不着。
没办法,钱多多只能挠挠头、在被窝里认命地叹了口气, 起床洗漱。
半夜那会儿,扎曼市区的温度还只有10来度,但这会儿太阳爬上天空,明晃晃的日头一照,整片沙漠便迅速升温, 变回夏季。
看着手机天气界面上醒目的数字“30”,钱多多安静两秒, 默默收起厚外套,转而从箱子里取出一套轻薄的短袖夏装,换上。
沙漠地区,风沙大,湿度低, 紫外线也十分强劲。
补水和防晒是重中之重。
钱多多一直很精致,家里的护肤品、护肤仪器一大堆。这回出远门,她力求轻装出行,精简再精简,各类瓶瓶罐罐也还是塞满整个洗漱包。
正对着镜子仔细涂防晒霜,砰砰两声,房间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钱多多动作一顿,问:“哪位?”
“是我,钱老师。”
一道甜美的女孩嗓音从外面传入,说的中文,“你起床了吗?”
听出是李小茜的声音,钱多多站起身,打开房门。
显然,昨晚的沙暴狂风也令助理姑娘饱受摧残。她眼下青黑,肩膀塌塌,精神萎靡得就像一颗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儿透了。
“亲爱的,你是生病了吗?”
眼见李小茜这副状貌,钱多多眉心瞬间拧起一个结,担忧不已,“看你脸色好差,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没有生病。我就是失眠,困得很。”
李小茜自顾自走进房间,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仰头长叹,“昨晚的风也太大了,呼啦啦的,我还以为黑山老妖在攻打扎曼市。”
钱多多噗嗤一声,耐心又温柔地安慰:“沙漠地区是这样的。主要是我们刚来,生物钟还没顾上调整,过几天应该就会好很多。”
“但愿吧。”
李小茜说着,稍顿半秒,又忍不住小声吐槽,“都怪制片方,给的实在太多了,不然咱们才不来遭罪。”
钱多多继续开导:“也不算遭罪,就当是一段新的人生体验。”
李小茜听后,眼底流露出一丝向往:“真羡慕你啊钱老师,心态永远都这么好。在你这里,天大的事都是小事,小事根本都不是事。”
钱多多脸转回镜子,边化妆,边笑着摇了摇头,“我要真有你说的这么豁达,就好了。”
李小茜坐在旁边,没事干,索性认真观摩钱多多化妆。
她皮肤白、五官立体,底子好得无可挑剔,素颜状态就已经足够美。略施淡妆,整张脸多出几分清透的色彩做点缀,便愈发娇娆妍丽,明媚动人。
欣赏美女是全人类的共同爱好。
李小茜看了钱多多片刻,忽地一眨眼,想起件什么事。
“对了钱老师。”
李小茜微蹙眉,迷茫又好奇地说,“昨天半夜的时候,有人来找过你吗?”
“……”钱多多心口猛跳一下,手不稳,眉笔直接划拉出去。
眉头上端瞬间多出一道深棕色的线条,又粗,又滑稽。
短短零点几秒,钱多多心慌意乱,指尖也不可控制地轻抖。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垂下眸,拿棉签蘸了卸妆水,在化错的地方轻轻擦拭。
“没人来过。”
她竭力装出淡然随意的口吻,答道。
“是吗?”
这个答案让李小茜越发狐疑。
她低头,眉心深锁地回忆着,自言自语:“昨晚我隐约听见,你这屋子有人说话的声音……难道我身体真有什么毛病,都开始出现幻觉了?”
李小茜在旁边碎碎念,钱多多低眸听她说着,脑海中的记忆却开始自动倒带,流回数个钟头之前。
凌晨两点左右,夜风呼啸。
扬起的沙幕遮天蔽日,几乎将扎曼上方的月亮完全遮挡,整座城市,黑暗犹如末日。
陆齐铭来了。
就像当年她参加拥军活动,暂住在石水军区宿舍楼那会儿一样,他又一次背着周围所有人,敲开了她的房门。
只是昨晚,他带着一身浓烈又孤勇的颓废。
钱多多不知道那个男人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以何种心态出现。
只知道,他无视了所有的规定、礼节,也懒得管他们曾经发生过的矛盾、延续至今的分别隔阂。
就那么毫无任何预兆地,不计后果,横冲直撞,带着一腔混沌与迷乱,闯回到她面前……
忽而想起什么,钱多多无意识般,轻轻碰触自己的颈项。
昨晚陆齐铭冲进来,在黑暗中死死抱住了她。
像只被丢弃在漫漫荒漠中、孤单走了很久的小狗,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主人,于是失控地扑了上来。
双臂执拗地环住她腰身,高大强悍如野豹的身躯,以一种近乎佝偻蜷缩的状态,将脸埋进她颈窝。
之后,他就什么都没再做。
只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些话。
声音沙哑而破碎,像呢喃又像梦呓。
他说,最初茶餐厅的偶遇是假的,他说,那把纪念品军刀,是他故意丢的。
他还说,这次纪录片团队的安保任务,是他争取来的。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的脑子很懵,懵到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几分钟后,她如梦初醒。
回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忍住汹涌如潮的泪意,抬起双臂,强迫自己从他怀里挣脱开。
而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竟更用力地环住她,语气低得卑微,卑微得近似乞求。
他哑声说:“就当送我一场梦。宝宝,不要推开我。”
……
指尖滑过脖颈处的那片皮肤,而后,蜷缩了下。
钱多多清晰记得,这片皮肤上留下的,温热湿润的触感。
至于那些触感到底是什么,她不敢深思。
回忆如潮浪般用来,将人淹没,钱多多发了会儿呆,后来还是一阵敲门的声音刺破虚无,才将她思绪唤回。
“……”听见响动,钱多多下意识转过头,看向门口。
“我去开门。”
李小茜笑着说了句,起身开门。
几秒后,一道穿维和军服的身影映入两人眼帘。
对方是个二十八岁左右的女军官,身着荒漠迷彩服,高鼻梁白皮肤,金色长发在脑后挽成结,塞在头上的贝雷军帽中。极易辨认的北欧人面孔。
看着这张陌生脸蛋,李小茜倏然愣了下,用英语试探地问:“你好,请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你们好,我叫伊莎贝拉,就住在你们楼上。”
女军官笑容温和,对两人道,“我的上级特意交代,让我过来找你们,如果你们起床了,就带你们去餐厅吃早饭。”
得知伊莎贝拉是来带她们吃早餐,钱多多和李小茜顿觉欣喜又感激。
钱多多睁大眼睛,道:“我们还可以在营区吃饭吗?”
“当然。”
伊莎贝拉挑眉,这个微表情使她看上去愈发地飒爽,“你们可是从中国来的贵宾,扎曼政府早就跟我们谈过,请求我们为你们的安全负责。”
活泼的李小茜一拍手,接话道:“我明白了,也包括食品安全,所以你们还给我们管饭。”
“可以这么理解。”
伊莎贝拉道。
“谢谢你们,真是让我们感到受宠若惊。”
善良友好的人们不分肤色、也不分国界,钱多多心中颇为动容,稍顿了下,又好奇地问,“不过……能告诉我,你的上级是谁吗?”
伊莎贝拉回答:“是Ming。”
“Ming?”
这个英文名,好特别。
“没错。他是赫拉特地区中国维和大队的队长,同时也是这次安保任务特勤组的组长。”
伊莎贝拉笑道:“他的中文名叫陆齐铭,你们昨天应该已经见过。”
话音落地,钱多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下。
在场的另外两个姑娘并未发现钱多多的异常。
一晚上失眠加饥肠辘辘,李小茜此刻已经饿得眼冒金星。她面上洋溢着礼貌的微笑,问伊莎贝拉:“长官女士,请问吃饭的地方在哪里?”
这个称呼令伊莎贝拉哭笑不得。
“我和你们年龄差别不大,你们直接叫我名字吧。”
伊莎贝拉说,“正好我也要去吃饭,走,你们跟我一起。”
*
比起色香味俱全、包含数种菜系的中餐,马里达尔这个营区的食堂,显得单调许多。
一方一俗。同样,赫拉特地区在休息日方面也和中国很不一样,国内是周六周末放假,但在马里达尔,每周的休息日是周五和周六。
今天是周末,新一周工作开启的第一天。
正是用餐早高峰,餐厅里人不少,有男有女,都是身着各国维和军服的年轻官兵。
和石水军区的食堂一样,这里也是自助餐制,取餐区摆着几个大盘子,装着烤饼、各色酱料,一些煮鸡蛋,和以小麦碎、欧芹、薄荷,以及番茄为主的塔布勒沙拉。
伊莎贝拉递给钱多多和李小茜两个盘子。
两个姑娘围着台面转了一圈,选了些自己感兴趣的食物,找座位坐下。
刚吃两口,团队的两位男同事来了。
看见后期老师和摄像老师的身影,钱多多嘴角一弯,坐在座位上朝两人挥手,轻声招呼:“周老师于老师,这边。”
李小茜定睛打量两人一眼,抿嘴笑,低声:“大家都好惨。你看周硕,黑眼圈都要掉地上了。”
钱多多拿烤饼蘸了点鹰嘴豆泥,回道:“这次你们太辛苦了。出差回去,我跟韩总申请一下,咱们去马尔代夫度个假。”
“哇,谢谢钱老师!”
李小茜夸张地惊呼一声,脑袋贴到钱多多肩上,“你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美丽的领导。”
正边聊天边吃饭,周硕和于成端着餐盘走过来。
钱多多抬起头,脸上绽开阳光又明媚的笑,余光不经意扫过,却看见周硕忽然微侧身,跟身后的人说话。
阳光帅气的脸庞往边上一晃,远处另一张更为立体、又冷峻极具攻击性的脸,便随之闯入她视线。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
她看过去时,对方也正好在看她。
两道目光冷不丁地,就这样撞在一起。
钱多多:“……”
她嘴角的笑弧瞬间凝固住。
昨晚陆齐铭忽然跑到她房间来,抱住她说了好些话,之后便又离去。
隔了几个钟头,再见面,他竟然已经恢复成平日一贯的样子,从容理智,冷静得毫无波澜。
黑色的眼睛只是注视着她,直勾勾的。
“……”
前任相见,分外尴尬。
依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钱多多很快移开视线,低下头,继续吃她碗里的饼。
摄像师和后期在男子宿舍楼的房间,跟陆齐铭正好在同一层楼。
三人是一起来的。
大家都是同根同源的中国人,在异国偶然遇上,自然倍感亲切。
周硕对陆齐铭有一种由衷的敬佩,和男人之间纯粹的欣赏,当即热情地招呼:“陆队长,要不要坐下一起吃?”
陆齐铭单手端餐盘,在餐桌前站定。
他眉眼平静,眸微垂,注视着正在吃烤饼的姑娘。
一年多的时间没见,和他记忆中的模样相比,她身上发生了一些很细微的变化。
浓密的卷发不再乌浓如墨,而是染成了一种亚麻质感的深棕,让人联想到被晒褪色的松果,还有秋日阳光烘烤过的麦田。
不浓烈,不张扬,也不过分含蓄。
这种冷调和暖调之间微妙的平衡,很像她如今整个人。
那是岁月摩挲后沉淀下的温淡、沉静。
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的黄昏,柔美朦胧,暖意清浅,却又透出一丝灰褐色的疏离。
陆齐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握住餐盘的修长五指,却不由自主地攥起、收紧。
有时觉得自己蠢透到家。
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每个深夜都躺在硝烟纷飞的战场上,听着各种武器轰鸣,和人们哀绝无望的啼哭。
这样的环境中,对她的思念,几乎成为支撑他的唯一信念。
偶尔做梦。梦里,会看见几万公里外的南城。
看见那个让他魂牵梦断,痛彻神魂的女孩子。
明知道,每多想她一次,心底那把尖刀就会扎得更深一寸。
明知道,他血淋淋的心脏已经被她撕裂碾碎过数次,痛到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