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理,]系统附和,[那向谁确认?]
萩原指了指他一直远远跟着的那道背影。少女跑得很快,步伐因为对环境的极度熟悉显得无比灵巧;但萩原跟踪起来仍然毫不吃力。
“当然是向与传说直接相关的岛袋家人确认,”降谷先生怜悯地低声说,“既然组织想要了解的是与长寿婆相关的真相,那么琴酒要证明的就是长寿婆并不存在。”
[证实容易证伪难啊,]系统不愧是最擅长逻辑分析的人工智能,迅速指出了问题,[那个组织……对与“长寿”相关的一切都无比狂热。想要切实地证明一个传说是假的,到底要怎样做才行?]
萩原笑了起来。那笑容毫无温度。
“只要证明,”他比出一个开枪的手势,“长寿婆可以被杀死就行了。组织的人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挑动这个小岛上的局面、让他们‘自己人’起杀心也很容易。”
系统大惊,它再度调高了此地的危险评级,[这么危险吗?但是那个组织不都希望成员尽可能地隐匿自己的行踪、低调行事——呃至少前期还算是相对来说比较低调的。一定要做到这么绝吗?他们就不能转而去证明长寿婆是假扮的吗?]
“其实之前研二酱也在想这个方案,只要在更极端的事情发生之前抢先揭穿长寿婆的伪装就能向那个组织交差,也能避免岛袋家的巫女受到伤害,”萩原叹气,“……但是追着岛袋小姐来到这里之后,研二酱觉得,应该是行不通了。”
[为什么?]
他指了指神社。
“现在明明不是庆典的时间,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人鱼岛上的神社还是收拾得如此整洁干净、岛袋小姐的第一反应也是来这里找她的家人……更进一步来说,人鱼岛上的生活不算丰富,可是应该还在上学的岛袋小姐假期还是毫不犹豫地回到这里来了。”
故土难离。萩原很能理解:在他听来,这里的海浪拍上岸边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与神奈川的海浪完全不同。没有人能忘记自己的家乡,忘记在家乡编织过的梦。特别是这个梦用了许多代亲人的努力来维护——
“岛袋家的所有人都一定会用尽全力去守卫长寿婆的传说,就算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会继续下去,”萩原说出了像是预言一样的话,“因此揭穿长寿婆的形象伪装将会变得无比困难。而且,如果真的这样做了……”
他看向岛袋君惠的背影。人鱼小姐正对着神社的大门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如果真的这样做了,”萩原放轻声音,“岛袋小姐就再也无法露出这样的笑容了。研二酱想尽可能维护所有人的平稳生活,不想戳穿这一切。”
[抱歉,本系统……很难理解。即使那是一个谎言,人类也会去维护它吗?您其实可以强硬地揭穿人鱼岛上的一切,这样最经济、也最快捷。再然后岛袋小姐与岛袋女士自然会有她们自己的新生活,她们本来就很坚强。]
降谷正晃却只是摇头。
“什么谎言呀,系统亲。”萩原用着降谷先生的脸做出一个挺无所谓的笑容,“你会将童话故事判定为谎言吗?”
系统立刻否认,[当然不是。那只是一个故事。本系统是能够欣赏“文学性”的,不要小瞧了人工智能的力量!要本系统帮你再写一些俳句吗,宿主?]
萩原立刻疯狂摇头,“那还是不用了!”
“……研二酱其实是想说,”他望着神社门前的台阶沉默片刻,才重新开口,“一个没有伤害任何人的故事是值得被守护的。这就是故事与传说存在的意义、承载的东西。它有抚慰心灵的作用,即使它只安慰了一对孤零零的母女,那它也有足够的意义。”
[对不起宿主,本系统……本系统并不具备人类的感情,因此还是没能全面理解,]系统诚实地回答,[您是想起了四陵寺的那对母女吗?姓久久瑠的那两位女士。]
他当然没有忘记她们的名字。但萩原摇了摇头。
“不是,”他说,“研二酱其实是想到了自己。”
[——诶?!]系统大惊,[您与她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这也说不定吧?”
萩原笑起来。他仰着头,看向头顶的天空:就像是回应什么注视一样。
“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吧?毕竟,发生在研二酱身上的事,就很具有故事性,”他还有心思逗弄系统,“系统亲,你的数据库里也有足够多的小说,难道你不知道重生是多么老土的设定?”
[……这倒确实,]系统也只能承认,[同期欺我、公安误我、犯人害我,重生归来,这一世我定将翻天覆地,让他们通通付出代价!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小帅——好了,我说停停。确实很老土。]
“是啊,就是很老土。还能更换身体、碰巧成为朋友的父亲什么的,就更荒谬了。”
萩原仍然看着天空:这个世界如此真实,云朵真实地舒展着,没有什么地图的边缘、加载中的卡顿。阳光毫无遮拦地撞进他的眼睛,带来真实的灼痛。
“就算是这样,研二酱现在也会想,”他仍然笑着,“研二酱是不是其实活在一个故事里?这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研二酱的死前幻想?在小阵平身边的时候还好一些,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会去想。”
系统疯狂运转着,似乎想说出什么话去安慰他。而降谷先生却已经抬步向着神社的台阶走去了。
“其实,就算是个故事也没关系,”系统听到它的宿主在心底这样说,“如果这真的是一个故事——”
“那么研二酱作为故事里的人物,真心地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平静和幸福。这一点,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变哦?”
[宿主您真是太好了!]系统重重松下一口气,立刻开始对宿主进行不要钱的赞美,[多么伟大的精神啊!本系统为您激情打call、打爆电话!就像您重生前的松田警官那样,打爆电话!]
萩原:研二酱总感觉这句话里有些别的意思。
无论如何,他都该开始做事了:萩原深吸一口气,敲响了神社的门。
“别担心,系统亲,”他在心底对系统说,“就算是不能用语言的魔法结束人鱼的诅咒,研二酱也有别的办法——”
他又确认了一次,“之前麻烦系统亲屏蔽掉的追踪程序,已经重新打开了,对吧?”
[如您所愿,宿主。]
第47章 艰难遍(十五) 老登益壮
奥鲁霍最近很开心:没有不开心的理由。他做完了手头的工作, 送走了棘手的东西,还得到了想要的情报。只不过,情报的后续处理嘛……
“虽然不知道是和谁学来的, ”也不知是为什么, 他养成了对着空气说话的习惯——显然不可能有什么声音回复他, “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总是喜欢说‘心浮气躁乃是大忌’这种话, 倒也有些道理。”
也有些道理。所以虽然同为搅局者的他们总是在互相使绊子,但这次他决定听这句话一次。
这可是很难得的机会,多少有点可惜。但既然这个时间点, 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打进人鱼岛、活捉黑泽阵, 那么——
“这里有一件很有趣的事,”他毫无缓冲地喊出了那个代号, “宾加,如果你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个岛屿上……你的上司可以对你的瞬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宾加:“……”
“你是故意的吧,奥鲁霍?”宾加没好气地开口, “他不光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会一眼看穿我们之间的通讯,毕竟这对他来说一目了然。”
奥鲁霍笑得更夸张了, 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像是突然探出一朵寄生花那样张开了不该属于他的笑容, “我真喜欢听你说话, 宾加——”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地仰在被晒得温热的长椅上,像一只慢慢舒展身体的老黑猫,“毕竟朗姆这辈子都不可能两眼一抹黑了, 对不对?”
“差不多行了,”宾加吹了一声口哨,“你不会就只是来和我骂我的上司吧?虽然我也欢迎……”他流畅地转换成女性声线, “但次数多了,也会有点寂寞呢,奥鲁霍。”
尽是些夸张的家伙。奥鲁霍有点无奈,只能像愚公一样开门见山,“那么,如果我要告诉你的消息是琴酒即将孤身一人带着一个科研人员和一个边缘人出现在一座小岛上,你还会觉得寂寞吗?”
“——寂寞,太寂寞了!”宾加的声音瞬间兴奋起来,“真替琴酒感到寂寞啊!必须得去这个岛屿大干一场,必须得给我们的琴酒大人找点事做……奥鲁霍,你不会只是待在原地鼓动我吧?”
那不然呢。奥鲁霍心里这样想着,口头痛快地承诺,“我一定帮你查清那个科研人员的底细,做好后续封口工作。她对组织可是还很有用,你别给自己惹上麻烦,专心对付琴酒就好。”
宾加大声抱怨起来,“谁都对组织有用!束手束脚的,真叫人憋闷——好了,我就姑且让那个科研人员活下来吧。那个边缘人又是谁?星期五?”
“从肤色来讲也真差不多……”奥鲁霍把这个话题一笔带过,“我想,你不用太在乎那家伙的死活。倒不是说你可以随便弄死他的意思,但是他应该有自保的能力。”
自保的能力?在组织里,说这种东西?
——我就是因为没有那种能力,才在向外攻击中拼命挥霍自己,试图靠堆叠杀死的人数来增加自己性命的重量啊。
我想要人恨我,这让我兴奋:因为这样他们就会咬牙切齿地在意我的死活。
“听起来真让人生气,”宾加的尾音都是上扬的,“那我对准他的头开一枪,他也会活下来吗?”
奥鲁霍也轻飘飘地回,“随你的便,只要你肯把难得的对琴酒打冷/枪的机会用在一个星期五身上。”
“……我知道了,”宾加不爽地磨牙,又很快抑制住——他很乐意表现得优雅一点,只要这能让小格蕾丝更惹人怜爱,“总之我会准备去那个岛大闹一场。给我加油?”
已经整个人懒洋洋地在长椅上躺平的男人笑起来。他把习惯性握在左手里的手机换到右手——真奇怪,这种习惯竟然会跟着灵魂转移——用拇指指腹蹭了蹭自己的食指:那根本该时刻准备着与扳机完美贴合的手指上毫无痕迹,“加油?至少活着回来,我可不想失去一个可以一起骂上司的好同事。”
“说话真不中听,”宾加抱怨了一句,还是略微端正了神色,“你也一样。这可是真心话,要是没了你,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和我肆无忌惮地说这么多朗姆笑话了。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奥鲁霍熟练地做出了被问到这种问题时应有的反应:他熟练地挂断了电话。
那是当然了,奥鲁霍挺不习惯地又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毕竟,朗姆的眼睛就是他亲手毁掉的啊-
[奇怪,]在萩原即将走进神社大门时,系统突然出声,[检测到组织相关人员:宾加,此代号成员正在接近人鱼岛……这是人鱼岛又不是月影岛,到底为什么会出现男扮女装的人?太好了人鱼岛乱成一锅粥了,真是雪中送碳水,宿主快趁热喝了吧。]
“研二酱还是有在替降谷先生控制碳水摄入的……”萩原不明所以地回了半句,四下里看了看,干脆先在神社的台阶上坐下身来,专心和系统交流,“宾加是什么人?系统亲可以告诉我这个吗?”
出乎意料地,系统痛快地答应了,[这个人倒没什么关系,毕竟不像琴酒和雪莉一样牵扯众多,他那边人丁比较凋敝……总之,宾加是名为朗姆的组织二把手的下属,您先别管二把手是谁现在还没到他出场的时候,反正肯定不是外守一。]
萩原:“……这种时候就别说这个了!”
“好啦,小初,”萩原挺和煦地在心底回复,“我们是朋友不是吗?研二酱没有逼问你的意思,更不会做那样的打算。只是研二酱急着去完成作为降谷先生和岛袋女士的第一次交流,所以可以请系统亲把能说的一次性告诉我吗?”
宿主他……总是游刃有余的。
[其实也没有太多能说的,倒不是加密,只是要么没必要、要么本系统也不知道。宾加是个伪装技巧很强、尤其擅长变装为女性的组织成员,无论出于朗姆手下的立场还是他本人的爱好,都很倾向于找琴酒的麻烦。至于朗姆,是个老登——]
小初停顿片刻,中肯回答,[老登……老登益壮的人。]
“系统亲,研二酱还是有在学中文的,”萩原无奈道,“没关系,这个信息我记住了。所以,那个奥鲁霍,他是谁的人?”
电子音又开始冷嘲热讽,[抱歉,本系统没能收录到相关的信息。不过,他曾经主动上门去见过那个老登——本系统说的就是朗姆,也算是一种登门拜访——傲慢的老登将其拒之门外。]
萩原:……结果这不是又开始了吗!小初到底是有多讨厌朗姆啊!
[目前来看,其实奥鲁霍也不过是一个没有琴酒照看版本的伏特加,不足为虑,]系统调出奥鲁霍的活动记录表,[从本系统的监控结果来看,奥鲁霍除了去解决一些恐吓、帮会冲突之类的小问题以外,大部分时候都在当死宅。]
“是吗?倒也不能这么说。”
降谷先生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他的关节终究已经不是年轻人的关节了,在海边这种潮湿的环境更是要多加小心。
“小初,麻烦你调高对奥鲁霍的监控强度和密度,权当是出于我的直觉吧……”
推开神社大门的时候,他指了指自己现在的身体,“你觉不觉得,奥鲁霍的行动规律,倒是和现在由研二酱扮演的降谷先生很像?”-
连她的女儿都不知道:岛袋美琴其实并不喜欢大海,尤其讨厌潮汐的声音。
她从不愿意向女儿提及她的父亲。那是女儿档案上的空白,生活里的缺口,是她的伤痕,是家庭的陈旧性骨折。她不能只是因为自己怀念曾经的家人、只是因为自己想要倾诉,就反复去提醒自己的孩子,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但她确实想念那个被海浪吞噬了的丈夫。他是长寿婆——真实存在的那位长寿婆,不是现在由她扮演的这一袭松垮皮囊——最小的孙子。他是她抱过的孩子们中最后一个被大海带走的:作为遗腹子的君惠出生后,长寿婆再也没有抱过她。
就像是要将她隔绝在这海岛长寿的厄运之外似的。
只能说是厄运,是塞壬的诅咒,命运总是弄人。那位乌尔苏拉般的老母亲有足足九个孩子,孩子们又生下她的孙辈,然后一个个离开小岛,或是留在海中。君惠的父亲遭遇海难的消息传来时,她拖动着已经像鱼尾那样不听使唤的双腿奔向大海,把巫女服上的鱼骨、海贝装饰通通丢进大海。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岛袋美琴听懂了她的话。那是巫女向着她养育了又抛弃了她的孩子们发出的悲鸣、向着养育了她又抛弃了她的大海发出的呼喊——
大海啊,我将你的孩子全还给你。你能不能,把我的孩子们……也都还给我?
那一天她全都抛下了、全都丢掉了:属于巫女的积累,自古传承的旧物。后来巫女服上的挂饰说不好还印着Made in a,其实来自义乌。
说不准呢?现在的这些东西全都是那位长寿婆在知道美琴已经怀孕后,拜托美琴偷偷跑到岛外买过来的。她一点都不担心美琴离她而去,倒不如说自从知道美琴怀孕后,她每分每秒都盼着美琴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是美琴放心不下她。她与她的女儿都不是可以一走了之的人。
于是那位老母亲拜托美琴重新买来那些东西,重新打扮成无悲无喜不忧不怒的长寿婆。并不是为了能让自己受人尊奉,她从不相信长寿婆的传说:她最知道人是会死的、人是要死的,她早晚会像她的孩子那样不得不抛弃家人,先一步离开。
——所以她要给留在岛上的母女俩留一条可以走的路。只要穿上长寿婆的衣服,这个岛上就总归还有值得相信的东西,希望的光芒会聚拢值得相信的人。她希望这能让美琴和她的孩子拥有一个更好的环境,在她死后,她们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可惜她没料到,在她死后,美琴也穿上了这身巫女服。不仅是为了君惠能在这里安心长大、更是为了像君惠一样的孩子们都能在岛上安心长大,她把担在姓氏里名字前的小岛彻底背在了身上。衰弱的传承、虚假的传说与新造的袍服后面,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的灵魂。
她怎么会想到,会是像君惠一样大的孩子们、是小岛的孩子们杀了她呢?
不过这世上尚且没有发生那些事,纵使是从未来折返的人也对那段过往一无所知。萩原进入神社的时候,也只觉得海浪声有些吵:那种声音在木质的建筑里回旋,把坚实的神社也打得像条飘摇的船。
“岛袋女士,”他带着几分不忍,开门见山地说,“抱歉打扰了……我是降谷正晃,打算资助本地神社的那个降谷正晃。有一些事要找长寿婆商量。”
岛袋美琴一愣。
“好,”她答应下来,轻声细语:像是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声音无论如何也大不过日夜涨落的潮汐,又像是已经习惯了只在扮演长寿婆的时候引人注意,那样自然地消弭掉她本人的存在感,而只为一个聚拢小岛的符号存身,“那么请您稍候片刻,老人家正在午睡,我去神社内室请她出来。”
这位大人物却干脆地摇了摇头。
“我就不麻烦您再作为长寿婆跪下去了,虽然那很让人敬佩,但也很累……”降谷正晃的声音也很轻,像是生怕将这神社里的美梦惊醒,“这位优雅的人鱼女士,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好吗?”
第48章 艰难遍(十六) 人心中的城建是一座大……
岛袋美琴的表情似乎有点惊讶。
“到我们这里来的大人物不少, ”她慢慢地说,“有一些对长寿很狂热,有一些对驳倒传说很执着, 还有一些想要利用这样的噱头牟利……”
降谷先生相当善解人意地替她接上了后面半句, “但他们都没有一眼认出你?”
“也不算是,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怀疑, ”岛袋美琴笑得很释然:任谁在偷偷自我怀疑过自己的坚持后,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不是执念最重的那个、有人在因为可笑得多也自私得多的理由执著于长寿婆的传说,都会笑得很释然, “只不过他们即使发现了证据, 也仍然会拿出一副将信将疑的态度。”
这位巫女温和地说了下去,“因为他们太希望谎言成真, 因此即使明知是一个梦境,也不愿意醒。降谷先生,我并非是那种喜欢欺骗他人的人……只是无论外面的人怎么想, 至少人鱼岛现在需要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它给我们带来的还是正向的力量。而且——”
“而且君惠小姐现在在外面读书,您希望君惠小姐假期回家的时候, 小岛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降谷先生接话, “是这样吗?”
岛袋美琴偏过头看他。
“您很懂做父母的心呢,降谷先生,”她有些好奇地望着这位挺威严的大人物,“您也有想让孩子保留的快乐回忆吗?”
应该是有的吧……肯定是有的。虽然研二酱还不知道, 但降谷先生一定会有想让小降谷记住的,关于“家”的记忆。
于是岛袋美琴看到,降谷正晃露出很宽容、很怀念的神色, 轻轻点了点头。
“我完全理解您的想法和选择,岛袋女士,”他指指窗外,“而且不只是您的孩子,小岛上的人们也需要这些……但很遗憾,现在有必须暂停的理由。您恐怕必须要暂停对于长寿婆的扮演。”
年长的巫女背起手,像是教师那样有些严厉地站直了身体。
“您的同伴今天把我女儿吓坏了,”即使是面对着突然发生的变故有些胆怯,她还是坚强地说出了这句话,“我实在不知道您到岛上来的目的。先是说着理解我,又突然要我暂停扮演……难道说,只是为了满足揭穿我们的快感吗?”
岛袋美琴挺直背,压下自己的战栗,双眼一瞬不瞬地盯住降谷正晃:然后她就真真切切地愣住了。这位伟大的、可怕的、多疑的、深沉的大人物,正用一副似乎只会出现在年轻男孩子脸上的快活表情对她微笑。
那位降谷先生相当舒展地竖起一根食指,神神秘秘地竖在唇前,向她摇摇头。
“放心,岛袋女士,我会全都告诉您的,”他眨了一下右眼,教人在阳光下也看见夜星闪烁,“不过在此之前……”
他慢慢地走向书桌,给岛袋女士留下反应的时间,“我们得更谨慎一些。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挡住门窗缝隙的?最好是薄一点的书。”
[薄一点的书?]系统半天没找到切入口,此刻兴致勃勃地插话,[这里是美国岛,问问岛袋女士她这里有没有美国历史?或者英国菜谱也行。]
萩原:“……”
他冷漠地在心底回复,“把系统亲说过的全部正经话打印成册也行。”
系统:[宿主——!]-
宾加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如果他能更沉得住气一些,也许他就可以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机会,更合理地出现在人鱼岛附近,而不是以一种挑衅的姿态专程为给琴酒找麻烦跑到人鱼岛附近的航路上。但他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认为这正好证明了他是一个很有仪式感的人。
很有仪式感的宾加正很有仪式感地为自己涂上Dior 999口红:他认为这可以保证他的航线计算拟合度为0.999。科学的尽头是玄学,优秀的计算机工程师宾加坚信这一点。
“出发了,小格蕾丝,”在潜艇下沉的时候,他对着舷窗上自己的影子说,“去大闹一场,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宾加有些遗憾地抿了抿唇,尝到口红的甜味。
——所以这种人造的红色真是没意思。就算看上去再像一道伤口、一颗心脏,尝起来也总是不一样。
琴酒。我才做了一段时间朗姆的心腹,人就快疯了。我很寂寞,没有同伙,只能找敌人取乐。那个叫做库拉索的女人无趣得很,就算是我学她的样子化唇妆,她看到了也不会笑一下。她沉默得理所当然,就像你一样理所当然。
我无法忍受,所以要撕裂它。我不是个好人,所以要撕裂你。你的血尝起来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呼叫宿主,加快速度!]电子音心惊胆战地提醒,[宾加这就要过来了!]
“什么?”萩原闻言一惊,他还在忙着和岛袋女士做最后的布置——岛袋女士坚持要为长寿婆准备一个最完美的退场,因此花费了更多的时间——他赶紧又向系统确认了一次,“系统亲,你确定吗?”
系统急切道,[千真万确!本系统知道,您之前见过的组织成员,琴酒、奥鲁霍和雪莉都是那种比较沉稳靠谱的类型,但宾加不一样!他是偷税犯!]
它情急之下把二次元黑话都直译输出了。萩原愈发不得其意,“偷税犯?难道组织还要上交个人所得税不成?”
[没那种事,就算是组织收智商税也有一大群人到不了起征点,]系统默默跳过了这个话题,[刚才是本系统输出失误。总之,宾加性格激进、胆大妄为,他可能没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但放任他不计后果地行动会造成非常大的破坏!宿主必须要提起警惕!]
“没关系小初,你放心,”萩原在心底应答,手上还不慌不忙地为岛袋美琴递上伪装材料,“研二酱一定会注意这个宾加。不过……他的性格难道一直是这样吗?就算只是为了找乐子,但既然敢和琴酒叫板,在组织中也应该有一定的地位吧。组织能容得下这么勇猛的犯罪分子还真叫研二酱惊讶,他就没有变得更沉着一些吗?”
电子音更尴尬了,[这怎么说呢……他到了后来……确实是挺沉着的,变得非常地……嗯,沉得住气。要说勇猛……也没有很勇猛,总的来说就是从勇士队转会去湖人队了。]
萩原对宾加的最终结局一无所知,也对海底捞没有概念,因此他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嘛。好了,研二酱准备好了——”
[宿主,请允许本系统在发出重要信息前再度确认,]系统一字一顿地播放提示音,[您要发出联系降谷零先生的讯息,是吗?]
“是的,”萩原坚定地确认了指令,“请发送预先编辑的指令。我为我的决策负责。”
随着最后一个部件完成,岛袋美琴也皱着眉慢慢站直了身体。扮演长寿婆时需要长期跪坐膝行,这让她的膝关节承受了巨大的磨损。虽说她的巫女服来自义乌,但如果再这样坚持下去,她会变成半个无膝人。
[真是膝碎,]电子音毫无同情心地评价,[也挺好,反正都用made in a的小制品了,她可以加入本系统的家乡,成为一名拆knees。]
她以为她因疼痛而生的停顿并不显眼。但她看到降谷先生很用力地皱了一下眉:像他扶住她肩膀的手臂那样用力。
“岛袋女士……”降谷正晃轻声说,“没关系的。就算是长久以来,你都承受着这座小岛对你的引力,也没关系的。”
他看向那个长寿婆的幻影。现在这身假造的皮囊中空无一物,却充盈如生、笑容真切。
“我向您承诺,”他仰起头,“至少会有一个梦想挣脱现实的束缚,带着希望轻盈地起飞。”
岛袋美琴也忍不住仰起头。那牵引潮汐隐去繁星、带走她家人生命的月亮此时此刻在灿烈的阳光下也只是一痕苍白的半圆,像鲛人未曾完全蒸发的泪珠。
真的可以……放长寿婆离开这座小岛吗?
“不是离开。”
降谷正晃——萩原研二,收回了看向天空的视线。他低下头,像是从二十楼、从更高处俯视着什么人一样,像是在对什么人做出回答一样,“到天上去不能等同于离开哦,岛袋女士。长寿婆……还有您其他的家人,都会一直注视着您、注视着这座小岛的。”
似乎真的感受到了,似乎真的会有:顺着晴朗日光而非苍冷月光洒在肩头的、属于已故亲人的视线。岛袋美琴缓缓点了点头。
“我答应您,降谷先生,”她说,“就让人鱼岛的传说不再被这片岛屿束缚,而是飘荡在小岛的上空。”
降谷正晃含着敬意,向长寿婆的幻象微微鞠躬。而系统仗着岛袋美琴听不到,在如此肃穆的氛围中喜气洋洋地播放:[一个一个梦飞出了天窗~]
萩原:“闭嘴,系统亲。研二酱再确认一次,只用岛上的声呐系统就能捕捉到宾加靠近的踪迹吗?毕竟那只是民用捕鱼声呐啊。”
[没关系,本系统完成探测后会强制接入声呐帮忙报警,请信任小初!]电子音很有干劲地答复,[呐,呐呐!在关于呐的事情上,二次元可是很有心得的!]
降谷先生一脸悲愤地望着远处的山体沉默了。岛袋美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有点抱歉地解释,“那里是人鱼瀑布所在的山……确实很遮挡视线对吧?当年岛上的人也有想过要移除那座山,但是毕竟缺少青壮年劳力,最终还是没有做。”
[愚公移山失败版,]系统置身事外地评价,[果然,人心中的城建是一座大山啊。]
萩原:“……”
“没关系,”降谷先生沉稳地收回视线,“有这座山做掩体也很好。毕竟——马上就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而他的孩子、最优秀的士兵,正向战场而来。这是他为他精心设计的舞台。
第49章 艰难遍(十七) 在天之零
声呐发出第一波刺耳的报警时, 宫野志保刚收起她随身携带的探测设备。
“就说了这地方不可能——等等,”没等琴酒说话,她已经动作麻利地又将设备从箱子里拖了出来, 对照着声呐调节了检测波段——现在她手持的屏幕上面和人鱼岛的声呐显示着一模一样的波形。
宫野志保蹲下身, 又调出一组数据, “这个声呐反应很明显是鱼群, 单尾体积比一般的集群鱼类都要大、大很多,而且……从热成像来看是恒温动物!”
“儒艮?”琴酒此时此刻是百分百绝赞外行人,只能凭着常识问出一句。
现年十一岁的研究员表情肃穆地摇头, “不会, 深度和习性都不符合儒艮的反应。而且你看热成像影像——”
女孩在仪器上操作两下,很快显出个宝可梦“我是谁”般的阴影, 看那形状赫然是一条货真价实的、幻想故事般的美人鱼。
[鱼人节快乐!]一直运行着雪莉那边监控程序的系统凑热闹把影象投了过来,[宾加真舍得下本啊,好高端的特效渲染……果然学计算机的黑起设备来就是得心应手, 真是可惜了。]
萩原顾不上他在可惜什么,先就皱起了眉头,“宾加的情报来源不简单啊。”
[什么意思, 宿主?]系统莫名其妙, [这里是人鱼岛哎。在人鱼岛伪造人鱼, 这还需要特别的情报吗?不然他怎么做,因为这里是美国岛,所以把声呐影像伪造成美国地图?不过美国沉没这个点子不错,放到院线肯定会有人喜欢看的。]
“不要先入为主, 系统亲,”萩原也不以为忤,认真给系统解释了起来, “只是因为我们预先知道琴酒是为了探查人鱼长寿传说相关的真相,才会觉得宾加制造的这个假象一定能骗到琴酒过去查看。但按着常规的思路来说,谁会想到组织的杀手来到人鱼岛竟然不是为了倒卖物资、阴谋暗杀,只是想要了解人鱼相关的事?”
电子音停顿了许久,显然也在飞速演算中,[……宿主说得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既然琴酒带上了雪莉,就说明这次出行和组织正在从事的研究直接相关;宾加又是朗姆这个组织二把手的心腹,如果他了解组织,猜到琴酒这次出行的关注点是人鱼并不算困难。]
“所以说,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关注的问题了,”降谷先生抬手捏了捏下巴,“组织的核心目标对于组织的代号成员来说,是人尽皆知的吗?”
[这个恐怕不是,而且就——]系统轻飘飘绕开具体情况,[就本系统的了解,宾加并不像是一个会被告知组织核心秘密的人。所以,是了解组织目标的人指点过宾加?会是朗姆吗?]
降谷先生的手机亮了起来。是琴酒打来的电话。
好了,这个问题就等到之后再慢慢思考吧。降谷正晃攥了一下拳,没有第一时间接起来,而是转向岛袋美琴,再次叮嘱她,“看到海面上有什么动静的时候,就斩断绳子。”
“……降谷先生!”
岛袋美琴叫住了他。但说实话,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挽留他: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需要她做的事情本来也没有很多。她像是划着小艇偷偷跑到海面上玩的孩子,还没等靠近危险就被热心的海员劝离,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她躲过的到底是怎样的风暴。本来已经没有挽留的理由了。
她可能就只是……本能地担心每一个奔向大海的人。她担心等不到离开的人。
而萩原完整地接收到了这一点。毕竟,虽然并非他本意……但他是曾经辜负过等待的人。
再次让人面对需要等待的情况是很残忍的。这种情况下,她想叫住的其实也并不是降谷先生,而是她没有等来的人。所以研二酱也不必非要在这一刻表现得像降谷先生,只要留下安慰和希望就可以了。所以,研二酱应该说——
“别担心,岛袋女士,就算这里是人鱼岛也不要担心,”他微笑起来,指了指门外的大海,“我们与人鱼的区别就在于,我们有根植在陆地上的家。无论命运让我们承受怎样的波涛……最终海浪都会把我们送到岸上的。我坚信这一点。”
他向着命运的风暴去了-
[宿主请尽管放心!]系统莫名其妙地被他点燃了,开始在他脑海里上蹿下跳、放声大叫,[本系统一定竭尽全力帮您上岸!这就给您下单辅导资料!]
萩原:“啊?”-
接起电话的时候萩原已经走出了神社的大门,毫不意外地在不远处的岸边看到了帮雪莉拿起设备的琴酒:这家伙竟然已经在准备上船了,天晓得他从哪里找来的船。
[是金牌司机伏特加,]系统给他实时播报路况,[专属琴酒的滴滴打车,宿主你习惯就好了。]
降谷正晃只是一脸茫然地走过去,做足了一副游手好闲的总裁样子,“怎么回事,探查结束准备离岛了?直接走水路吗,我可能会有点晕船……而且还没来得及逛免税店……”
“别说废话,”琴酒面无表情,掏出枪来当教鞭用,随手敲了两下船身,“就现在,上船。”
[在船上充什么老师,]系统仗着琴酒听不见,肆无忌惮地编排他,[船教士啊?那做事很容易遇见人插手的。这可是板上钉钉的事。]
听不懂系统在说什么的萩原干脆利落地上了船,还不忘回过身接雪莉一下。雪莉则嫌弃地绕开了他的搀扶,但还是简单向他叮嘱了两句,“人鱼岛近海发现了可疑的鱼群信号,可能会和岛上的传说有一些联系。带上你只是为了……方便,你不需要做什么,跟着我们出海就好。”
——方便。方便管理,方便收割。
这就是琴酒的作风,把可疑人员全都握在手里。确保他们在他的视线之内。在伯/莱/塔的射程之内。
“没问题,雪莉,”降谷正晃一本正经地保证,“我绝对什么都不会做。”
雪莉似笑非笑地看他。
“真的?”她又问了一次,“降谷先生什么都不会做?”
降谷正晃还只是微笑以对。
假的,当然是假的。降谷正晃先生姑且不论……降谷零先生可是正在赶来的路上了。
[宫野志保不让你做你做不做?]系统给宿主配音,[你死都得做。逮到你雪莉生气了,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就这样,把手机立刻合上,看着雪莉就这样,看着她的脸笑!]
琴酒丝毫不在乎他们之间的对话。在他看来,降谷正晃并不是一个值得在意的人。他甚至都不算是个人:雪莉现在差不多算是在和桌子、板凳之类的东西对话。他不喜欢雪莉这样,就像他不喜欢雪莉总是和她那个蠢货姐姐对话。聪明人没必要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
……他不希望看到第二个聪明人在这个降谷正晃身上浪费时间。
一身黑衣的杀手毫无缓冲地打断了雪莉和降谷正晃的对话,他跳上船身时,身后的衣摆就像乌鸦展翅,“雪莉,把你的仪器打开。伏特加,开船。”
这是一艘挺漂亮的船。她的船身称得上纤长,船身是银白色,反射着太阳像剑光,船头破海如同宝剑出鞘。一句话,如果给她拟个人,放到碧蓝航线里都有一战之力。
“琴酒,”降谷正晃突然问,“这艘船有名字吗?”
琴酒挺意外地看他一眼,唇角也衔起一点如阳光下船身般雪亮的冷笑。
“没有,”他说,“除诺亚方舟之外,其余的船都不必有名字。”
这倒是让人意外。他还以为这艘看起来就性能不错的船会有与之相称的名字。只有救世的船才配有名字吗?
没准他算是猜到了琴酒的想法。注定损毁的庞大之物,就算是有名字也终将被人遗忘。哪怕它曾宣扬救世的纲领,哪怕它曾席卷半个地球;但红艳艳的旗帜没有变成天火熔尽雪原白银,它只是变成了红艳艳的血,渗进了家乡永远不会融化的冻土里。
因此他的船不必有名字。他不再给船取名字了。船往哪里开都没有关系,只要能重复开枪的感觉,就没关系。
沉没在世纪末的船消失在他生命里-
一路无话。他们抵达声呐雷达所指示的地点:毫不意外,果然没有探测到什么东西。
“会不会是仪器误判了?”降谷正晃一脸纯良地疯狂抛出干扰项,“或者是一些进行非法捕捞、非法测绘之类举动的人投放的假图像,附近的渔民对人鱼的传说有敬畏,只要检测到这种图像就会绕行,方便他们安心做事。”
[宿主你说得好有道理,]系统茫然,[要不是本系统提前知道真相,都要相信你的判断了……]
萩原也有些骄傲:毕竟爆处的王牌此时才只有二十二岁。就算是死过一次,他总还是会为自己感到得意的年轻人。雪莉也有些迟疑,但琴酒只是不为所动。他冷笑着走向驾驶室按动按钮,船身侧面、正面的炮管已经启动。
“非法捕捞、非法测绘?这种人可不会开反雷达战斗艇来。”琴酒的手按上伏特加的肩膀,“还没听见声音吗?水下有东西。准备迎击!”
伏特加大惊失色,“老大,我们没有做战斗准备啊!真的要迎击吗,要不还是——”
琴酒没有让“返航”两个字出口。他拍下按钮,船腹干脆利落地投出两枚鱼雷。
“都被引到这里了,”他语气森然,“总要让我们看看‘人鱼’的样子吧?”
雪莉却只是垂下眼睛。降谷正晃一眼瞧见,立刻弯下腰去帮女孩检查仪器的固定装置,“别怕。你在担心什么吗?”
“琴酒不是不想返航,只是不能返航,”她压低声音,“组织最近的支援直升机也要一个小时才能到——”
海面下已经翻滚起来,平静的海水此刻被双方的交火烧沸。令人晕头转向的浪涛中,雪莉还有余力直视着那艘海妖般通体漆黑的潜艇把话说完,“靠我们自己逃不到岸上的。不如临死之前狠狠咬对方一口。”
姐姐。我可能要和你先前见过的边缘人员死在一起了。这会是我们父母车祸的真相吗?就这样卷进莫名其妙的事件,临死之前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交代遗言?
顷刻间已经是两轮射击。对方的火力覆盖明显更密、攻势明显更猛,带着要将他们锁死在这艘船里用海水煮熟的气魄。
——姐姐。我可以死。但是……我这一生,怎么可以连一点反抗的举动都没有做过?
如果今天琴酒也会死,如果连琴酒那种人也要死。那么……
连那种人都有这样的魄力!临死之前,要咬仇人一口!
雪莉的手慢慢地伸向仪器箱。女孩的手指雪白纤细,是该伸向糖果花朵和玩具熊的手,但她的手正伸向枪。只要摸出那把枪,她就可以在命运宣判她的死亡之前,先一步——
降谷正晃牢牢地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腕。雪莉的脸涨红了,又瞬间褪成惨白:她几乎是要怒吼出来了。她用力试图挣脱,然而那只手死死地钳住她的手腕。手腕上像是有生铁在烧。
她愤怒地回过头去,看到降谷正晃平静的紫眼睛:船里光线暗,他的瞳孔扩散成两枚黑月亮,阴沉沉的像对面的潜艇。
像某种有攻击力的、会蛊惑人心的海妖。
“不用怕,雪莉小姐,”他有些油腔滑调地说,“还不到你这样的漂亮小姐、科研人员持枪自卫的时候。也许我们还可以有一些别的办法。”
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感觉是悲愤。他明明看出来了我是想要对谁开枪!他明明知道我的目标是谁!他明明知道我并不是怕死!
……但是他替我掩盖住了。雪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降谷正晃方才的话:他说,他有办法?
“有话快说,”琴酒的左手还按在操纵杆上,仍然顾得上腾出右手来瞄准降谷正晃,“别故弄玄虚。不然你可以先一步下海喂鱼。”
降谷正晃却只是抬手指了指天上。
“巧得很,”他笑起来,“我的孩子正在附近,他有我私人飞机的权限——”
他咬重了那几个字。
“我的私人飞机。武装直升机。”-
死亡是火线,死亡是海浪,死亡是浓烟,升腾而起直扑天际,死亡正在步步紧逼。而降谷零跳上飞机,向着火线最密之处飞去。
他才刚刚完成40小时的飞行时间,他并不是一个有经验的飞行员,更不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空军——意思是他也没有像卧底时期那样钓过鱼。但他无所畏惧。
死亡是浓烟。但浓烟之中,出现一线破空的银光——
降谷零开着直升机。他牢牢拉住操纵杆,把速度推到最高,在海上那样熟练,像一只羽翼紧密、姿态漂亮的水鸟。他已经看到那架漂亮的小飞机机尾的涂漆鱼鳞一般片片剥落,像美人鱼撕掉它梦幻的尾巴,从云端的传说流星般慷慨坠落,从冷血动物重新做回一个热血沸腾的、活生生的人。
人鱼岛生命的传说,长寿的奇迹,注定要由他来点燃!
[冲啊!]电子音声嘶力竭地吼,[在天之零保佑我们!]
萩原:“啊?”
琴酒也仰起头。他很想到甲板上去,在甲板上往天上看,一定看得更清晰、更完整:他想再在火线前、在弹雨中,再见一次矫健的海燕。
第50章 艰难遍(十八) 你过来呀
降谷零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应父亲的召唤, 如神兵天降般加入一个战场。他做好了上战场的准备、做好了与父亲并肩战斗的准备,但这两件事竟然会在他才接受了不到半年公安训练的时候同时发生,这可真是——
太棒了!
从知道要来人鱼岛完成组织任务的那一刻开始, 萩原就已经想好了要让小降谷在这里出场。既然系统亲已经明示了, 他的同期终将抛弃“降谷零”的身份, 作为卧底潜伏到这个组织中, 那么他到这个人鱼岛来就只办三件事。
[公平!公平!]民用的系统完全被眼前的震撼场面俘获了,慷慨激昂地在萩原脑海里尖叫,[还是他○的公平——]
“……系统亲, 研二酱不懂你说的。如果可以的话, 之后有时间再具体介绍给我?”萩原还是很好脾气地接了一下系统的话,“研二酱的三件事, 或者说降谷先生的三件事,是这样的:想好解释我们之间关系的话术、给小降谷的潜伏铺路,还有就是为他准备好一切需要的东西。”
那时候他还没能完全了解会发生的事。他只是拜托系统, 重新启动了自己手机中之前被系统屏蔽掉的追踪和监控程序,并选择性泄露他们在人鱼岛、这里只有三个组织相关人士的信息:他知道一定会有人找过来,而系统亲的监控网络能让他掌握先机。
这是件很危险的事。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既然这里是岛屿, 至少要有能快速抵达、方便脱身的交通工具——萩原为他的同期准备好了能买到的机型最先进、机舱最坚固的战斗机, 可谓进可攻退可守。
“几乎把降谷先生一张卡里的存款花光了,”萩原有些尴尬地笑笑,“小降谷这也算是提前继承遗产了吧?”
[呃,宿主, ]系统难得地被萩原噎得卡壳,[有时候您的笑话也挺难笑的……]
无论如何,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这生前继承的遗产此刻正在他们头顶, 对宾加投下的火力网形成自上而下的打击。降谷零应该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萩原惊讶地发现他正在无师自通地投下航弹封锁潜水艇的行动轨迹。合适的预判会带来更大的打击。在海面上炸起的水幕是一顶顶清凉的王冠,一位战士在此加冕。
[虽然这话已经能算是老生常谈……]电子音语气里充满了辛酸,[但是,你们日本人不要什么都随便往海里扔啊!]
萩原:“……”
并不是只有他关注到了同期亮眼的战术。琴酒松开操纵杆交给伏特加:降谷的到来让他对事态的严重程度判断迅速从“危险”降级为“普通”——也就是说,现在的事态即使是伏特加也能应付得来了。
“降谷正晃,你为什么会购置这种战斗机?”琴酒开口就先是连名带姓的质疑,“这个配置可不算便宜。”
早就在预判范围内、对过词的问题。降谷正晃张口就来,毫不迟疑,他笑得颇有几分慈爱,甚至还腾出手来指了指头顶,“我的孩子喜欢。”
这种程度可不光是喜欢了,还能说得上是精通。但话说回来,既然能眼都不眨地给孩子买这种东西——
那什么私生子果然就是说出来逗人玩的吧!
雪莉抬起头怒视降谷正晃的脸。也就是在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手仍然捏在她手腕上,阻碍着她去拿枪。
那是一种保护的姿态。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姐姐,她没有得到过来自其他人的保护,也很少有机会去保护其他人。对保护这种行为,她更多地靠想象去摸索,靠回忆去体验。
而今天她同时看到了两次保护。那架直升机正在头顶保护他们;降谷正晃靠阻拦她对琴酒开枪的尝试保护她。
雪莉知道自己很聪明,她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理性判断。从纯理性的角度来说……降谷正晃其实并没有必要制止她开枪。
连雪莉自己都知道,她基本上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这么亮的光线下从背后击中琴酒,在狭窄的船舱里开枪还有可能引发跳弹,一枪未中也不可能继续枪/战。至于纯靠体术搏斗制服琴酒,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两个雪莉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是琴酒的对手。
[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系统在一旁看热闹,[两个雪莉加在一起叠加成双莉人,也有一战之力啊。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可惜雪莉听不到。只有系统在寂寞地自嗨。
无论如何,以琴酒的多疑,本来好好的出差摸鱼突然变成了出差喂鱼,遇袭后他必然会怀疑当下的所有人——也许除了伏特加,司机没有那个实力更没有那个脑子——当下雪莉做出明确的反叛行为,对降谷正晃洗清自己的嫌疑绝对是有利处的。
但他还是选择了制止雪莉。没有做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而是做有利于弱者的选择……这种行为就叫作“保护”吗?
她没有机会了解另一个时空发生的事,甚至连萩原也不知道那个真实发生过的抉择:在个人生命与1200万人质之间的抉择。那就是警察会做的抉择。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人。
现在雪莉的脑海里只是转着这样的念头:姐姐给她的、在姐姐的讲述中父母会给予其他人的,就是这种“保护”吗?她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保护者吗?
雪莉轻轻晃了晃自己的手腕,示意降谷正晃放手。
“你不会……再想着开枪了吧?”觉察到女孩的动作,萩原俯下身来轻声问,“现在可还不是时候。”
小小的研究员笑了笑。
“这可说不准哦,降谷先生,”她指指天空,“您也会阻拦您的孩子开枪吗?”
——这就是她的答案。她会为了保护别人开枪。
我可能给自己找到了一位……很好的同谋。
降谷正晃笑起来。他放开雪莉的手,看着少女蹲下身去,安静地记录着各项数据。
激烈的对战仍在进行。战斗机的性能很好,减震和密封做得都很不错。驾驶者本不该感觉到此刻空中沸腾的气温,但他仍觉得热。
是铁在烧。是空气在烧。是战场点燃了他的理智,是隐姓埋名的未来像浓烟般向他欺近时,年轻而亮烈的生命的本能反抗——
让我发光!让我光明正大、轰轰烈烈地参与一场拼杀!
航弹已经封锁了对方潜艇的视线,宾加不得已操纵着潜艇冒出水面;接下来等着他的就是三发呈三角式落下的破甲弹,点燃对面的驾驶舱。但是——
“开什么玩笑?”降谷正晃上前两步,“他的潜艇怎么还有行动能力?”
[呃,也许是……]系统沉默片刻,[运气好吧,运气好。总之,恐怕当前火力无法击穿驾驶舱。]
萩原觉得系统的停顿很可疑,但是现在还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拜托系统接通A2G讯道,通过手机呼叫头顶的直升机,“好了,孩子!只要对方失去继续伏击的能力,我们就算是达成目的!快返航吧!”
讯道成功接通了,他也确认他的声音传达到了驾驶舱里。但他没有等到来自同期的任何回应,对面唯有一片死寂。
“怎么可能?”降谷正晃不死心地又呼叫了一遍,“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琴酒嗤笑一声。他转过身,直接捂住了降谷正晃手中手机的扬声器。
“别白费力气了。”
他捏住那台已经不能达成通讯作用的手机:因为本该接听的人此刻不在驾驶舱。降谷正晃似有所感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影如一片叶子、一片羽毛那样飘飘摇摇地从空中坠落,与轻盈姿态不符的是他手上扛着的重/火/力武器——
在没有任何火力掩护的情况下,降谷零扛着一枚火/箭/筒,背着降落伞,就这样从驾驶舱跳了下来。如果开着自动驾驶模式向上攀升的直升机稍有偏差,他有可能被螺旋桨搅碎;如果对方仍然稍有还手之力,哪怕只是一发炮弹脱离掌控,此刻毫无还手之力的他都有可能消散在这空空荡荡的大海中。
但他跳下来了。不是因为他是谁的儿子、谁的朋友,不是因为他肩负着痛苦矛盾的过去和不能见光的未来,只是因为他是会不择手段地消灭敌人的公安。
降谷零跳了出来。天色阴沉,但火光是人类对阳光最残酷真切的模拟,那给他的金发镀上一层浮动的光波。他像是脱离植株的蒲公英种子,充满了年轻的活力,毛茸茸地坠入这残酷的战场。
这时候他想起在他折起时空的纸重写时,被擦去的那个身影:诸伏景光从天空坠落向樱花旗帜的身影。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全都要这样。
“疯了……”萩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双唇翕动着无声感慨,“这也太冒险了……”
系统凉凉地出声,[这才哪到哪?只要把您的宝贝儿子和直升机放在一起,有的是好戏看。能撑好几部动作喜剧电影呢。]
萩原没心情搭理它。他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袖口,看着降谷零端起火箭炮,准备向着驾驶舱发射。只要这一发命中,就可以彻底停止宾加那艘潜艇的运作!
空中没有装填的机会,靠人类身体硬扛火/箭/筒后坐力更非长久之计,他只有一次发射的机会。但战士从不犹豫,降谷零干脆利落地扣下了扳机。与此同时,仿佛已经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的潜艇又像是已经被斩断头颅的毒蛇那样嘶嘶扭动起来,有蓝白色的电光在正前方炮口凝聚——
“快躲开!”
降谷正晃冲到仪表盘前,撕心裂肺地大喊。琴酒银灰色的长发被电光映着,惨白森然如死在岸边的人鱼骨骸。他们只来得及用冲撞尽可能让对方的瞄准偏移,但姑且不提潜艇炮口本身就有防浪校准和自动锁定空中移动目标的设置,就算是被对方击中降落伞,带来的后果也极其致命。
恐怕来不及了。
不……是我把小降谷叫到这里来的。
[宿主,快想想办法!]系统尖叫起来,即将失去重要人物的可怕发展让它疯狂报警,[再这么下去,在天之零就要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萩原咬紧下唇,扭身向外冲去。
“你做什么,降谷先生?”琴酒这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似乎看人搏命后仍然不得不坠落的样子让他心情愉悦,“去甲板上和你的孩子死在一起?”
去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但萩原没有说出来。他没必要告诉琴酒这个。
这只是他们五个人之间的事。既然此刻又有一个人在坠落,那就不能没有一面樱花旗去接住他。因为他在这里。只要他在这里。
他冒着弹雨冲到甲板上,闻见海水的咸腥味,看见火与电像是重镀世间般在海面激越震响,看见潜艇那已经自动锁定空中漂浮目标的炮口缓缓抬升,放弃了对降谷零的瞄准——
“怎么回事?!”
伏特加惊呼出声,而琴酒也饶有兴趣地顺着炮口转变的方向仰起头。他们看到长寿婆:在神社里、宣传册上无数次出现过的、那位给人鱼岛笼上神秘面纱的长寿婆,此刻真真切切地飞翔在人鱼岛的半空中。她的面容那样慈和,系过儒艮之箭的银发飘散着,姿态庄严而梦幻。
——捕鱼的、读书的、交谈的、忙碌着的人们全都停下来,或惊异或虔敬地注视着这一幕。长寿婆离开了人鱼岛,但人鱼岛再也不会忘记长寿婆。
降谷正晃在甲板上站直身体。他站得像是在神社门口目送长寿婆伪装升起的岛袋母女一样舒展。没有人会再为这个传说跪下去,被传说的引力束缚一生:长寿婆本身离开了人鱼岛,但她的故事将永远留在人鱼岛,聚拢起一群心怀希望的人。
值得长寿的只有精神,而非某个具体的人。
这就是降谷正晃到神社去带给岛袋美琴的办法。他要岛袋美琴趁着琴酒离开人鱼岛,放飞长寿婆的伪装,让琴酒没有理由再将注意力放在人鱼岛上。
而这个主意机缘巧合地救了降谷零。终究没有战斗到最后一刻、弃艇逃命的宾加只是用最后的弹药开了一个自动瞄准就仓皇离去,自动瞄准被空中升起的“长寿婆”吸引,抓住更明显的目标,放弃了一片尾羽般轻轻落下的降谷零。
降谷零扣下扳机。火/箭/筒几乎是抵着潜艇的驾驶舱炸响,彻底毁掉了海妖漆黑的触手;他被后坐力带着,飘飘悠悠地在空中后退几十米,正好落在甲板上。
降谷正晃所在的甲板。
“父亲,”他毫不掩饰地大声说,“我做得怎么样?”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个拥抱。父亲的双臂在伞绳中交错,环绕住他,为他重新拢起可供翱翔的翅膀:本该断掉的那些命运线,此刻在这双手臂的努力下如此坚固地拉住他。
琴酒看着这一幕,有些僵硬地提起嘴角。他没意识到那是在笑:对他来说,做出这种表情堪称惊悚。雪莉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很可怕了。
才不是为了什么父子亲情在笑,那很无聊。只是他看着降谷零哪怕被瞄准、哪怕下一秒就可能尸骨无存,也毅然决然扣下扳机的样子,想起那个女人说过的话。
真奇怪。她活着的时候他并不愿意听她说话,但在她死后,那些话就像是潮水退去、浮出水底的礁石一样,又尖利又真切,还被洗得又新又亮、闪闪发光。
“做狙击手最重要的是等,但也不能一直等,”她说,“你也许会等到一次扣下扳机的机会,但不会再等到第二次。不能犹豫,看到机会的时候就要扣下扳机……我有个妹妹,也是非常优秀的狙击手。她在雪地里埋伏了两天,为了等一个最好的机会。她等到了,扣下扳机的时候,枪却没有响。”
她做了一个对空气弯下食指的动作,“她以为是枪/械出了问题,想要再用力,发现扳机上卡着自己的半截手指。”
琴酒对着空气活动了一下食指。
有趣。血脉传承是这样的东西吗?宫野明美和雪莉并不怎么像,但他很像你。
系统远远在甲板上瞧见了琴酒活动食指的动作,当即给他播放经典配音,[你——过来呀!]-
人鱼岛的事就这样收尾了。传说本就虚假,逃走的宾加就像升空的人鱼一样不会再回来,没有继续寻访的必要。值得一提的只有两件事:其一是琴酒对这个从天而降的降谷很有兴趣,准备将他发展为组织成员,降谷零的卧底进度条突然就向前加载了一大截;其二是……
“降谷先生,我妈妈让我给您这个,”岛袋君惠仍很害怕那个莫名其妙对着她吹口琴的男人,但还是强撑着走过来,递上一个装满易容物品的小箱子,“她说您给她打过下手,而且您的手也很稳,再练习一下很快就能掌握这门技巧,必要的话也可以找她或者找我帮忙。”
萩原有些诧异地谢过。
“好了系统亲,我们该回家了,”他接过箱子,“虽然这次没逮到奥鲁霍,但也算圆满完成——等降谷先生的航班落地以后再做意识转换?”
[不,因为这次您接收的信息量太多了,意识转换恐怕会很痛,在人鱼岛就完成的话恐怕您会没力气上飞机……]系统叹气,[本系统可以短暂接过意识操控权,把名为“萩原研二”的身体送回东京的家中,之后您再完成意识转移。]
萩原并不怕痛,但他坦然地接受了系统的好意,“那就麻烦小初了!可要好好使用研二酱的身体,研二酱不想看到‘一男子在机场倒立’之类的新闻哦?”
[那可不好说,没准回头本系统就带着您的身体冲撞飞机,‘一男子当众打/飞/机’。刺不刺激?]
萩原:“喂——!”-
系统说得没错,真的很痛。
他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系统还很贴心地把他的身体放在了床上——但他几乎感觉不到温暖柔软的被褥,而是仿佛被丢在海浪之中:窒息感与僵冷的重压折磨着他。他想按住自己的头,但他找不到自己的手臂,胡乱挥动两下之后,也只是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这下他感觉到了。砸在地板上的时候,他感觉胸腔剧痛,像是在爆炸声浪中翻滚了两圈。他应该很熟悉这个。
似乎有什么人听到了动静,冲进来扶起他的身体。他忘记了自己在家里,十四岁的姐姐、十八岁的同学、二十岁的朋友、三十岁的父母、五十岁的上司和六十岁的长辈涌进他脑海,挤占了他思维的全部空间。
萩原竭力抬起头,他想看清是谁在担心他,给出不让对方担心的反应:如果对方是长辈,他要尽量站起身来微笑;如果是姐姐,他可以说痛,但要大声抱怨让姐姐在无奈之中放心;如果是朋友,他要指指行李箱,传达一下此行太累、玩得太过头了的意思——
他看向那双深青色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那样急切地看着他。七岁的小阵平、十四岁的小阵平、十八岁的小阵平、二十二岁的小阵平……连二十六岁的小阵平,都会是那样看着他。
命运对他还不赖。在他几乎什么都忘了、只是本能地担心着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的时候,来的是小阵平。
太好了。他该再多思考些什么……但是在无边无际漫上来的疼痛在躯体各个角落炸开的时候,来的是小阵平,太好了。萩原放心地两眼一闭,任自己的意识被拖入无痛的深渊。
知道幼驯染航班的返航时间、特地选在这个时间点回家的松田眼睁睁地看着萩原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晕了过去。而他只来得及让对方靠在自己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