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次在警校熬夜之后不久,我们就发现了外守一犯下的罪行,”他挺直接地问,“这次要抓的也是那种人吗?”

外守一。再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萩原简直有些没反应过来: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是再对外守一犯下的罪行感到愤懑,也随着那家伙先失去手臂、又死无全尸化为过去时了。被像是乌云遮着的太阳那样时明时灭的未来追着,萩原不常想起他的事。而班长也并不比他清闲多少。

可是他那样清楚地说出他警校时期的表现。他那样清楚地记得。

班长……一直都看着他们几个啊。

“不是,”萩原掩饰住情绪,但他感受到手腕上骤然加重的握力:他知道自己的脉搏一定在幼驯染手里跳得像战栗的鼓点,“放心,班长,研二酱可以保证,这次我们遭遇的不是那样的人。”

他甚至没有用“犯人”这个词。于是伊达航笑了一声。

“那浅井别墅区是。”

不是疑问句,伊达航说了个肯定句。他抓起外套,笑得挺开心。

“资料就先留给你们了,”鬼冢班最可靠的班长说,“我最近有点忙,所以先回去赶工啦。这样才能保证浅井巡逻的人手啊。”

“——班长!”

萩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喊了出来。不是为了挽留班长,也不是因为被窥探到了秘密而惊惧。就只是……

就只是他逃离了那个孤立于海上的人鱼岛,现在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在脑海内对系统进行呼叫,他身边还有真真切切的、一直在等候着的朋友,随时随地准备着对他伸出援手。

于是他就像是被落在身后的小朋友那样喊了一声。

“别担心,”伊达航回过身来,语气称得上柔和地安慰他,“我给你盯着呢。别担心。”

[不愧是警校组的老大哥,]系统勇猛地跳出来破坏气氛,[Big brother is watg you.]-

松田早看过一遍那些资料,但他还是耐心地等着萩原看完,才开始和他讨论细节。

“萩,”他翻出体积最大的那枚零件的照片,“目前为止,你对这东西的用途有没有什么想法?”

萩原叹气,“只能看出来打磨精度很高,确实不是什么普通物品的零件……这也拆得太碎了,研二酱甚至怀疑零件经过了二次切割,有一些无意义的组件出现了。”

“我也这么想,”松田点头,“这就说明,它的切分数目本身有一定的意义,标号更是强化了这一点。顺便一提,昨天白鸟警官回警视厅的路上,甚至捡到了编一千多号的零件哦。不过他没能记住数字。”

一千多号……一想到要在东京找这么多小零件,萩原就两眼一黑。

“研二酱也觉得标号必然传达了某种信息,只不过我们不能理解,”萩原也好好地分析了起来,“目前来看,散布零件和攻击白鸟警官的必然是两批人。第一批的目的是给人传递信息,第二批从中截获了信息,但是没有让信息只归自己所有的想法。从我们目前只收集了几十个零件来看,也许之后第二批人还会再来警视厅抢。”

松田托着脸,仍然在仔细观察那些零件的照片,“……嗯。而且袭击白鸟警官也算是在释放一种信号:这些零件很重要,你们警视厅好好收集,之后我自会来取。真是嚣张得让人火大啊。”

小阵平对嚣张的人总是很敏感的,毕竟他自己也算是气场很强的类型。虽然研二酱对这种气息不太敏感,但既然小阵平这么说了——

“确实是很入侵者的思路?”萩原笑起来,“在别人的领地上作威作福、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是这种感觉呢。”

[那您说得可太对了,宿主,]系统果然闲不住嘴,开始在他脑海里播放破门声和枪声,[随便入侵别人的领地!FBI warning!唉,可惜啊。]

萩原这下是真好奇了,在心底悄悄问起了系统,“可惜什么?”

[可惜宿主现在没有用降谷先生的身体啊,]电子音充满了遗憾,[要不然本系统一定要让您说一句,FBI滚出我的日本!]

那种话也太夸张了吧……萩原这样想着,但没有反驳。

系统亲。研二酱会无条件信任小阵平的判断,却不会这样信任每一个朋友。但在发现编号零件的这件事上,研二酱愿意信任你。

因为研二酱知道,你就是第一批人准备传递信息的目标。一千多个编号散落在东京,只用几十个点分析出剩下零件的可能落点,再将地标与编号信息建立起联系……这差不多是只有人工智能才能做到的事。

小初,你在研二酱之外,还有别的朋友吗?对于你来说,是哪边的朋友更重要一点?

[宿主,]电子音雀跃道,[本系统已经录入了目前为止东京发现零件的坐标点,演算出了下一个最有可能发现零件的落点!我们过去看看吧!]

即使是系统这样说了,萩原也全权照办。反正他现在最担心的事,有班长在帮他看着。

研二酱不是孤立无援的。

“小阵平,”萩原笑眯眯地问,“愿不愿意陪研二酱去逛个幼儿园?”

他这样说,“就当是去找花童嘛。”

松田瞳孔地震。

“……萩,”他的声音有些许颤抖,“难道私生子是真的存在吗?!”

萩原比他还震惊,“什么私生子,小阵平你等一下——”

“我什么都没说!”松田站起身来,“幼儿园,就现在!我们去买点零食吗?萩你小时候爱吃的东西我还姑且记得!”

被幼驯染的反应搞得莫名其妙的萩原嘶了一声,“小阵平?!什么啊——研二酱怎么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太好了,零件变零食了,]一手策划了幼儿园之旅的系统深藏功与名,[给宿主的私生子买零食也没错嘛。反正是给零的食物,肯定就叫零食。]

第57章 艰难遍(二十五) 呼吸秋千

虽说开了一通玩笑, 他们还是真的去逛幼儿园了。正好趁着下班时间幼儿园没有什么小孩子,可以进行一通地毯式搜索——

“小阵平你说,”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 萩原兴致勃勃地思考起来, “有没有可能培养一种专门来寻找零件的警犬?”

松田按按额角, “那不太可能吧……零件上唯一能产生气味的就是记号笔的痕迹, 那么细微的味道是不可能让警犬来判断的。只是一点有机物颜料的味道,干扰项也太多了。”

[就是啊宿主,]系统可不肯被当成电子警犬, 要当也要当笨笨, 笨笨你是一只军犬!它也跟着提出反对意见,[你找警犬来搜集零件还不如找万磁王呢。]

萩原:“……请管管你的数据库, 系统亲。研二酱要去哪里找万磁王啊!”

[反正不是意大利,]系统又固执地输出起了中文冷笑话,[因为磁不达意。话说回来, 如果宿主和万磁王真能碰面,肯定不能再到意大利去了。日本人、德国人再加上意大利人,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谈笑间, 他们走到了幼儿园门口。警察证让他们不费什么力气地就进入了小朋友们已经放学的幼儿园, 这家幼儿园绿化做得不错, 耳边响起树冠青翠的浪涛声。

好在还没有到落叶的季节,现在地面上没什么覆盖物,找个零件应该很容易。只要没被小朋友拿去美美把玩就好,话说回来, 到底是谁会闲着没事把零件丢在幼儿园里,那家伙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

[就是,]系统也跟着谴责这种没有公德心的行为, [万一变成宝宝辅食了怎么办?]

萩原:“……那应该还是不会的。”

[宿主,这就是你不懂了,]系统背靠自己庞大的数据库告诫他,[万物皆可宝宝辅食。]

“萩!”松田突然握住幼驯染的肩膀,往斜前方推了他一把,“跟上我!”

甚至都还没弄明白幼驯染说的是什么,但萩原冲刺得毫不犹豫。等到跑了几步,他也看清了幼驯染方才注意到的情况——

有个小男孩正在秋千上荡着。本来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在看书,有一下没一下地踢向地面,勉强维持着钟摆运动;偏偏方才一片叶子掉落到书页上,他下意识仰过身体想把叶片倒出去,却忘了自己还身处于秋千上。失去平衡的孩子慌乱中本想抓住秋千架,却把自己荡得更高了。他在半空中极为危险地摇摆着,还不肯放下书本,眼看就要摔下来。

完全不用预先分工,萩原扑过去就握住了秋千绳,而松田绕到秋千背后,即使是被荡回来的秋千板狠狠撞了一下,也稳稳把孩子从空中捞了下来。

[这秋千小允子架的吗?]系统吐槽,[幼儿园里的秋千怎么能荡这么高的,做一下限高好不好!太危险了,再有小男孩砸在日本地面上,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萩原顾不上回答它。他皱着眉把那孩子抱过来好好放在地面上,先是关照了一下他有没有被吓到,看小朋友还算得上镇定,又把幼驯染的衣服下摆掀起来查看,“小阵平,感觉怎么样,痛不痛?这明天肯定就要肿了……早知道研二酱去抱他了。”

“没事的,萩,”松田任萩原查看情况,没露出什么痛楚的表情,“就是撞了一下。”

小朋友捏着书脊,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似乎还有点怕生,半晌才对着萩原和松田挤出来一句对不起。

“这不怪你呀,”萩原蹲下身来,摸摸小朋友的头,“是这把秋千装得有些问题。它应该做限位装置的,只要在这个位置——”

他想抬手点出安装的合适位置,但小男孩先一步指了指秋千。

“就在这里,对不对?”他低着头,“不是幼儿园的错,他们本来是装了的。只是……被我拆掉了。”

萩原:“……”

“小阵平,换你来和这孩子说吧,”他颇含敬畏地退后半步,“你比较适合和这样的小朋友交流。”

松田已经在卷袖口了。听到萩原的话,他挺无奈地转头看了幼驯染一眼。

“那不应该萩来吗?”他说,“你比较擅长和这样的小朋友交流。”

萩原就挺开心地笑。

“那不一样,”他说,“不是可以复制的事。那不一样。”

你不一样-

小男孩挺不好意思地攥着衣角,看着松田站在秋千板上,摇摇晃晃地重新装好了秋千的限位装置。松田手上螺丝刀一挑,零件就像只小虫一样飞下来,被萩原一把抓住。

“你是怎么把它拆下来的?”萩原开始用全新的眼神打量这小朋友——他看起来挺文弱的,并不像是会上房揭瓦的类型啊!“成年人的身高站在秋千板上就能够到这个高度,但是你……”

那孩子从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个遥控器;接着,在他的操纵下,一架明显有许多手工痕迹的小小无人机以一个挺狼狈的高度飞了过来。

“我用它拆掉的,”小男孩让无人机展开了它那像是螃蟹小钳子一样的短机械臂,“拧螺丝不需要那么高的操作精度。”

[这孩子的话怎么说得像是进过厂,]系统一下子就不乐意了,[拧螺丝怎么你了!]

刚才就有点感觉,小初似乎对这孩子格外在意啊。萩原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也不说破,只是夸奖起了他的小无人机,“这可真厉害!你自己做的吗?”

才在幼儿园的孩子啊!如果现在就能做出这种东西,那也未免有点太厉害了。

“不,是我爸爸做给我的。”

明明是谈到礼物,但他的表情却并不怎么开心,似乎有很多值得担心的事。想想也是,别的小朋友都被接回家了,只有他还在这里一直等……

但这都不是萍水相逢的两个大人该对小孩子问的话。还不如和他聊一聊他在看的书、他在玩的无人机和这台秋千更有价值。成年人的世界和视角已经具备了天然的侵略性,如果连面对小孩子的时候都还只想着自己,那就是太自私的大人了。

世间事是条衔着尾巴的蛇,牙齿嵌在鳞片里没头没尾地循环,自己反复中着自己出产的毒。小时候受到的伤害总会被大人送给另一个小小的孩子,很多人无法无师自通如何平等地交流。

于是孩子们也习惯了,习惯了只要提到某些字眼就会触发一连串后续话题,并且已经做好了防御反应。看这孩子,他的背挺得那么直,就像是觉得自己像铠甲勇士、像小无人机一样钢筋铁骨似的。

可是……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也许长大了的孩子会突然抬起头,看到与今日毫无区别的傍晚。到那时候,是要让他想起有人在追问他无法改变的家庭,还是要让他想起曾经在这样的云层下飞行过的小无人机?

“是吗?它可真是一架漂亮的无人机,”萩原夸赞了一下那对小钳子,“顶部的设计很像小螃蟹呢。”

没有必要去问那种“理所应当”的问题。探秘是把手伸进未知的空间里找零件,不是把手伸进鲜红的伤口里掏骨片。没有必要。

[你喜欢蟹顶啊宿主?]系统真是看见宿主夸别人家小孩就不舒服,非要出来打岔,[那也不是不能给您安排。反正从您这边的经验来看,精通机械的人年纪大了肯定是要秃的。]

小男孩明显很喜欢萩原的比喻,他操纵着无人机低空飞行了一阵子,让萩原看它晃着头擦过他们的衣角、摇摇晃晃停到秋千板正中央。

“所以为什么要拆掉限位装置?”在那只会飞的装甲小螃蟹停驻在秋千上的时候,松田突然开口,“很危险的。可能会有人摔下去。”

能随便说出让人紧张的话可能是小阵平的特权。萩原摇摇头,但也没阻止,只是看向那孩子的眼睛,“是啊,小阵平说得没错。所以,为什么要这样做?”

“……抱歉。因为平时没有人会坐这架秋千,只有我会在这里等妈妈。我想着也不会影响到别人,就拆掉了它。”

松田却还是没有完全放松紧皱的眉头。他侧头看向萩原:当他觉得自己会说出太过严厉的话时,他就习惯这么看萩一下。

“我们相信你,可是还有一个小问题。”

萩原立刻接过话头。他蹲下身来,替那孩子整整衣领,“小弟弟。我们刚才看到了你坐在秋千上的样子,以你荡秋千的习惯,是完全没必要拆除掉限位装置的。”

“现在天气这么热,你穿着这样子有点厚实的棉布长袖,刚才还经历了很危险的场面,可是你都没怎么出汗——恐怕你的身体也不允许你把秋千荡得很夸张吧?”他的语气很温和,毫无指责的意味,只是纯粹的好奇,“所以,能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拆掉限位装置吗?”

那孩子低着头,书本被他提着个角捏在手里,苍白的书页微微翻开,垂头丧气得像块刚刚擦过眼泪的手帕。仿佛他所掌握的所有知识都无法化成力量,只能和他一起被悲伤的情绪浸满。

他是天才有什么用呢?他懂同龄孩子都无法理解的知识有什么用呢?他还是要面对许多孩子根本就不用面对的问题,然后品尝他们面对试卷时的心情:找不到解。他不知道该怎么弥合家庭沉默的裂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必然来临的分别——别提未来了,他连现在都握不住。

再聪明也不能被承认是大人。再年幼也不能被允许做小孩。这就是困扰他——名为樫村弘树的个体——短暂人生的困境。

“因为……”他说,“因为我不明白。”

萩原明白了几分,“不明白为什么要有限制?”

小孩子的眼睛明显亮了亮。他有些依赖地抱住萩原的手臂,慢慢点了点头。

“……对,”他说,“就算这里是幼儿园,但是也没有人要使用这台秋千。它就不能……想要飞多高就飞多高吗?”

一定要只看那些书吗?一定要按着课程表完成每一件事吗?一定要符合周围人的想象吗?一定要做乖小孩和聪明小孩,而不是一个思维清晰的人类吗?一定要喜欢玩具吗?只有塑料、毛绒做成的才是玩具吗?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虚拟,什么才是学习什么才是游戏?

因为在幼儿园里,就要被装上限位装置吗?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拆掉?

我就不能……想要飞多高就飞多高吗?-

那天萩原和松田在幼儿园里等了很久:零件什么的根本没有再去找,不如说甚至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他们陪着那孩子,听他讲无人机、听他讲书本上的内容,听他作为一个小孩子学会的东西;再到后来,听他讲他的名字,他的家庭,他的家人,他作为一个小孩子学不会面对的东西。

“我害怕。”

最后,他这样说。

萩原和松田绝不是无法理解小孩子的恐惧的人:虽然已经不怎么会再感到恐惧,但躲在被搬得空荡荡的家中时、看着酒气熏天的家时、等在夜幕四合的公园里时的恐惧,他们都还没有忘记。

“我们一起等,好不好,弘树?”萩原向他承诺,“等到你的妈妈来接你,我们会和她好好聊一聊的。”

弘树点点头,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衣袋里翻出个小零件来。

——那上面用蓝色的记号笔写着编号。正是萩原要找的零件。

“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你们,”他说,“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虽然好像那些也没有什么价值,既不能把我的生活变得更好,也不是什么珍贵的知识……”

弘树想了想,还是把那枚零件塞进萩原手里。

“这是我在这个每天都很乏味的幼稚园里,找到的唯一一样有些特别的东西,”小男孩有点不舍地看了看它,“……送你了。”

萩原看得出来,弘树是个挺内敛的孩子。他说这种话,差不多就是等于在说,萩原和松田是他在乏味的生活里遇见的、最特别的大人了。这让他有些高兴。

“小阵平,你来看,”萩原很快找到编号所在的位置,指给松田看,“这次的编号不一样!之前的只有数字,但这次的有字母!”

松田一愣。

“……是啊,”他又确认了一次,“m6?这是什么意思?”

系统:[——噗咳咳咳咳咳!]

再要弄不明白系统知道这些编号的意思,那萩原就有点迟钝了。他立刻在心底对系统发起了追问,“小初!现在可不是装傻的时候,研二酱知道你明白编号的意思!”

[别问,不知道,]小初装起了鸵鸟,[本系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编号?编号89757?]

“研二酱是认真的,”萩原用鞋尖点点地面。他仰着头,装作一副在数星星的样子,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星点现在在他眼里都是零件分布图,“粉色的数字比蓝色的多得多。现在蓝色的还出现了带字母编号的……这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别问了,宿主,真的不能说,]系统沉痛道,[您就当这些数字是42吧,已经涉及世界的真相了——好了,小弘树的家人来接他了。等等,小弘树?小○书!怪不得他有这么一个包罗万象的生活状态!]

松田已经向着弘树的妈妈迎了上去。萩原也想跟上,系统却发出了阻拦的声音。

[……宿主,]系统轻声说,[小初有一些话想和弘树说。可以麻烦你代为转达吗?]

萩原对着弘树蹲下身。那是同意的信号,于是系统的电子音死板且温柔地响起来,萩原开始逐句复述。

“弘树,你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孩子。”

“你现在可能觉得孤独、觉得茫然,觉得无法适应,觉得不被理解……那都没关系。”

[很好,谢谢你,宿主,]电子音继续道,[现在这样说:但是我知道你有这样的能力,早晚有一天,你会拥有与你自己完全势均力敌、能理解你所有思想和行为的伙伴,那位伙伴会随时回应你的请求。]

[所以,请你务必要坚持下去,好吗?我不是硬要给你的痛苦赋予意义……但你能带来的幸福真的可以压倒这些痛苦。]

萩原依言对弘树复述。只不过,在小初的话之后,他又自己发挥了一句。

“弘树,那样的伙伴是真实存在的,”半长发青年温柔地笑着,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研二酱现在,就经常听到她的声音呢。”-

[还挺煽情,]系统明显也被感动到了,一直到萩原和松田与弘树妈妈聊过后才出声,[宿主亲你怎么不直接告诉小孩,你听到的是初音未来的声音?]

萩原:“……系统亲!一定要这样吗!”

[所以宿主应该不会误会小初对弘树有意见了吧?]系统开始硬邦邦地撒娇,[完全没有那种事!小初是很关爱未成年的!机器人三原则懂不懂?]

她的宿主笑出声来。他握住他最好的朋友的手,在回家路上认认真真地回答着另一位朋友的话。

“研二酱才没有误会呢,”萩原在心底回答,“毕竟,带着研二酱和小阵平找到了在困境中挣扎着的弘树的,就是小初不是吗?”

[您知道就好!]电子音满意起来,[好了,您也准备一下吧。有了这些零件领路……本系统有信心抓到那两个人。]

它的声音变得坚硬起来,就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结出了伤疤似的,[抓到那两个,会出现在浅井别墅区的人。]

第58章 艰难遍(二十六) “领路……

“领路?”萩原被它说得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系统亲,那些零件还有这种作用吗?”

[数据分析的力量超过您的想象,]能给宿主帮上忙, 系统一整个精神抖擞了起来, 甚至开始给自己放《威风堂堂》伴奏, [您可以理解成, 有了这些零件在地图上的坐标点,本系统就能获得许多的参考,对照本系统已经持有的资料, 能建立一个非常完整的模型用来找人。]

已经持有的资料……明明系统亲连东京的地图都需要研二酱来提供。那么, 被持有的部分到底会是什么呢?系统亲对这个世界……到底了解多少?

萩原压下乱七八糟的想法,先是很放松地答应下来, “那研二酱就专心等系统亲的好消息了!”

“萩,又发呆。”

真奇怪。明明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被人打断,却完全没有被惊吓的感觉, 就像是河流被另一条河流汇入一样自然。松田伸手去拍幼驯染的肩膀,“毕竟也等了这么久。我们去随便吃一点什么东西?”

“好呀!”萩原毫不犹豫地答应,“吃什么?研二酱很想来一点超级不健康的快餐!”

这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松田没好气地笑, “萩可是刚出院不久哦?”

“没关系啊, ”萩原开朗道, “只是头痛,完——全不影响食谱!话说回来,不吃垃圾食品才会头痛吧?”

松田毫不掩饰地嘲笑他,“弘树听到要去吃快餐, 都不一定会有萩这么开心。”

“哎呀,小阵平!”萩原很不满似的对他晃晃手机,“研二酱可不信!反正我们已经有了弘树的联系方式, 等过两天,小阵平自己去邀请他,看他会不会欢呼雀跃就是了。”

卷发青年相当自信地伸手点了点自己,“就算是弘树欢呼雀跃,也只会是因为能和像我这样值得信赖的有趣大哥哥一起玩,才不是因为垃圾食品呢。”

“好好,值得信赖的有趣大哥哥,”萩原故意对他撇嘴,“走吧,我们去找一点高热量的食物奖励一下自己!”-

这种食物在训练期绝对算得上是奖励了:虽然也不过是在外面随处可买的普通快餐,但正在接受秘密培训的大家还是很珍惜。并不是他们贪吃,只是饱腹感是最容易获得的安全感,在物质匮乏、不能外出的当下尤为如此。胃里沉甸甸的感觉像颗铅坠像把锚把人牢牢钉在地上,让他们能有勇气去面对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会是什么?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培养方向,不知道在座各位未来的去向,更不可能知道周围人的身份。像是眼前的一切画面都被调节过虚化范围,旁人越模糊,自我就会越清晰。

人总归是不会变的。

“说起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都完全没听到过那家伙说话哎,”很没素质地把腿架在斜前方座椅上的那家伙仰着头啃着汉堡,用下巴指指角落里的年轻男人,“会不会是聋哑人啊?”

诸伏景光笑起来。他用立刻转过来的视线证明了自己不是聋子,至于哑巴嘛——

“曾经是。”

他贴近对方的脸颊,挺温柔地说,“您听见了吗?我相信您的耳朵和我的一样好用。”

带着枪茧的手从对方肩膀上挪开,赶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诸伏景光脚步轻快地走出了这个姑且能被称作食堂的地方。说实话,他现在心情挺好的:人偶尔确实应该像松田那样活一次!

早就不再是需要谁保护、需要谁替他开口的人了。这就是成长的感觉吗?还挺新鲜的。

有点想他们了。再见面的时候,大家都会很惊讶吧?

——总会有再见面的机会的吧?

诸伏景光摸摸自己的下巴。那里有胡须的青茬冒出来,像手上的枪茧一样,是为了适应新的生活模式,被打磨出来的粗糙痕迹。

偶尔他觉得自己像自己手中那把狙/击/枪。公安还在研发测试期的新型号,闷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反复击发、反复打磨,一次次调整,纵然带上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划痕,拿出门去竟然还算是一把新枪。

不过没关系。他会有与手中的工具同等的耐心。而且像这样暗无天日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这个月的自由补给,”他笑着站到装备室前,“能帮我全部用掉,换成一把贝斯吗?配置我会详细写给您。”

负责管理装备的警官头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不由一愣。他对着诸伏景光上上下下一通打量,而诸伏只是保持微笑:毕竟那是他可以自由支配的部分,他没有因为别人的目光就放弃的习惯。

这是一名枪手最重要的习惯:永远保有扣下扳机的决定权。

“换成贝斯……你怎么不直接捐给有需要的人或者换空气呢……”那位警官嘀咕两句,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了登记本,“把你的要求写在上面吧。”

诸伏景光就道了声谢,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他的字比想象中要用力一点:这让那位警官又多看了他几眼。

“单件皮质加厚贝斯包?还真潇洒,”装备科负责人又啧了两声,“怎么,觉得自己训练不合格、流落街头当摇滚歌手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已经开始习惯用兜帽遮住自己脸颊的男人相当清爽地笑了起来。那是个能照亮阴影的笑容。

“勉强算是打中了五环哦,”他说,“只是觉得,需要带着狙击枪出门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啊——五环——]系统纵声歌唱,[你比四环多一环——]

萩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前的车标仍然是四个环。

“这只是一台奥迪,系统亲,又不是奥运,”他难得会反驳小初的冷笑话,“到底哪来的五环?”

[因为还有公路片环节在啊,]电子音愉悦地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跟踪,算是您和幼驯染play的一环。]

萩原:“……”

“真是输给你了,系统亲,”萩原像是有点无奈,最后还是笑了出来,“不过小阵平难得会租车出来,研二酱碰巧遇上了,想追上去给他一个惊喜嘛。”

没有第一时间听到系统赞同的话,萩原却说得更理直气壮了: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在小阵平的事上发表意见!此处配合○朗普手势!他挺认真地敲了两下方向盘,以示自己完全没有迷失方向,“研二酱开的可是自己的车,也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跟随行为,甚至都没有改变驾驶习惯!这怎么能叫作跟踪呢!”

[好,这不叫跟踪,这叫追随,]系统从善如流,[您就继续跟吧,特别好。很快您的幼驯染就能给您一个惊喜了。]

还能有什么惊喜?萩原不以为然。其实不难猜到,能让小阵平在出外勤的间隙里租车追出来的,就只有浅井别墅的那件事。

小阵平知道他很在意。所以在有机会的时候,他就追上来了。没有打算隐瞒,但也没有打算呼叫什么支援或是找人一起分担:就只像是路过矿山的恶龙,看到像太阳一样闪耀的宝石,哪怕很重,但拿起来就没打算再放下。他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出发。

怀着这样追逐宝石的念想,萩原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奥迪汽车载着竞品马自达相当娴熟地越过浅井别墅所在的路口、向着相反方向一路疾驰,最后轻巧地停在了……软银集团总部大楼下。

降谷先生——不是降谷零,是他正在扮演的那位降谷正晃先生,降谷总裁——的实际办公地点。

“不,这不可能,”萩原一个急刹车差点把自己甩到路肩上,自己的肩膀也被安全带扯得生疼,但这远没有自己此刻面对的实际情况这么扯,“小阵平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怎么可能呢?”

[没关系,宿主,您可以继续自欺欺人,]电子音相当甜美地对他说,[您可以觉得松田警官是因为太爱发短讯导致话费花超了,软银集团收取了不合理的套餐费,他特地租车前来要钱的。]

没有语言能形容萩原此刻脑海内的混乱程度,他握住方向盘,头一次在自己开的车上体会到了其他乘客的天旋地转感,真可谓是天道好轮回。百忙之中他只能勉强虚弱地反驳系统一句,“……小阵平才不爱发短讯呢。有什么事就来办公室找研二酱了,哪里用得到发短讯?”

[哈哈,]这下电子音也变得勉强了,[不喜欢吗?那好啊,那很好。]

“所以小阵平到底为什么要——”萩原已经自言自语出声了,他不能接受地反复搓着方向盘上的牛皮,“等等,系统亲,你刚才说惊喜,你知道是不是?快告诉研二酱!求你了,这次是真的需要你快点给出答复!”

系统终于慢悠悠地说出一句,[宿主,您没猜错……]

[他确实是来追查那两个犯人的。]

萩原:“……什么?”-

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这么荒谬的事情了——重生限定的这一辈子。萩原杀气腾腾地掏出属于降谷先生的手机,登录上他的内网账号,毫不犹豫地点开人事界面,开始筛选最新入职信息。

“系统亲,你是说,”萩原的手指颤抖地点向那两张有些模糊的一寸照片,“就是他们两个吗?”

[没错——宿主您别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我若气死谁如意!]系统赶紧劝他,[就是这两个人没有错,本系统已经根据各种信息定位到他们了!]

萩原冷笑起来,“你是说,他们因为浅井别墅已经被布防了不好安装炸弹,又仍然想要通过爆/炸/物威胁的方式赚钱,因此选中了最近有总裁重回集团、人事动荡较大的软银集团当目标,准备在软银集团大楼安装炸弹,威胁降谷先生拿钱?”

[是这样没有错,]系统的电子音后知后觉地战战兢兢起来——它发现宿主明知道自己能查阅监控,却自己登进了软银集团的后台开始看监控信息,明白宿主已经要气疯了,[宿主您别激动!这不是已经发现真相了吗?您千万别为这种东西生气,我们马上就能抓到他们了,等抓到他们我们就把所有事都告诉松田警官,好不好?]

小初在哄他……多荒谬啊,一个初音未来在哄他。

可是他完全没有感到安慰。

“这两个人……”萩原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了,“就这样抓着我们几个不放吗?”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被称为“命运”的东西。就这样抓着我们几个人不放吗?

系统不敢说话,只等着萩原冷静下来。但这次它恐怕要失望了:这种事即使对于萩原来说,也有一点难。

他站在高楼下。曾在高楼上杀死他的犯人正待在这里,计划威胁他同期的父亲。

——而小阵平正在这栋高楼附近。

因为他的缺席,犯人曾卑鄙地以民众的性命为要挟,害死了他最好的朋友。

现在他最好的朋友和那些人待在同一栋大楼附近。也许平面距离不会超过五十米。

五十米。多近的距离啊。比二十层楼的高度还要近呢。比他们最后的距离还近呢。

“系统亲,”萩原把后座车窗摇下一条缝,开出二百米找车位停下,随后迫不及待地开口,“准备意识转移。研二酱要以降谷先生的身份抓到他们,这样更合理。”

以与小阵平无关的身份。这样对小阵平来说更安全。

[宿主!]系统急切起来,[就不能至少回到家再进行意识转移吗?您现在还待在车里——]

“车里很安全!”

萩原真的吼出来了。他感觉自己眼睛有点发热,喉咙有些发疼:也许他有点想哭了。

怎么会这样?他设想了许多次面对这两个犯人的场景。他应当站在第一线,他应当帅气又决然地像是棒球手挥棒那样,遥遥拦在二垒前将威胁远远地击飞出去。

如果命运决定了他是第一个迎击犯人的、第一个面临危险的,那没关系啊!他感谢这样的安排!就让他做他们五个人中的第一道防线!

可是现在偏偏不是他站在前线。他现在的处境……很安全。是小阵平的处境更危险。他几乎受不了这个。

“准备意识转移,就现在,”萩原不容置疑地说,“让降谷先生帮我个忙吧。研二酱必须抓到他们。”

[……好,]系统说,[这就让他们感受一下,被Boss○聘拒绝的力量!]

第59章 艰难遍(二十七) 痛并快乐着

在系统已经开始进行意识转移读条的时候, 萩原却突然喊了停。

[宿主你就是那种安装包下载到百分之四十突然暂停,残余文件留着也不删就放那占内存的类型吗……]一下子被扯断加载过程,电子音的语气都变得虚弱了, [怎么, 您终于想通了准备回家再开始转移啦?]

“不是。”

萩原惜字如金, 只是吐了一个词就用力抿紧双唇。就像他已经准备好了要把这具身体、这个灵魂的每一分力量都压缩储存好, 再像炸弹一样尽数爆破喷发到那两个犯人身上:这可不过分,只是在致敬他们带给他的命运。

带给他……和他朋友的命运。

系统虽然仍然遵守着对宿主——对朋友——的承诺,没有去阅读他的内心;但它只从语气中也能读出这个人类的决心, 于是它的电子音颇含敬畏地颤抖了起来。

[……宿主, ]它问,[您是不是要说什么很过分的话了?]

“不会的, ”萩原竟然还顾得上对着空气笑,明明一个人工智能并不需要微笑,“研二酱不会对小初讲很过分的话。别担心。”

宿主总是搞错系统和他的供需关系。就算是作为朋友来说……现在到底是谁需要安慰啊?

[不是, ]系统回答他,[不是的。本系统从不担心您会伤害我……小初只是担心您会说出什么对您自己很过分的话来。]

担心您会对自己做太过分的事。担心您。

“抱歉,”这次萩原却没再说别担心, “但是系统亲, 你有能够暂时压制身体转换副作用的办法, 对吧?”

系统没有回答他,但他很笃定地说了下去,“从人鱼岛回来的那一次,是系统亲把研二酱带了回来。虽然你有特地对研二酱模糊这一部分——但是有办法, 对不对?”

现在他离杀人凶手很近。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鼻音,“……小初,你说过不会对研二酱撒谎的。”

[是的, 有,结果就是您去医院住了一晚上。你们人类不是机器,正常的生理反应越要强行压制,之后反扑就会越厉害。]电子音回答得毫无感情,[本系统不会撒谎,但有人帮您让仪器撒谎。这次也会有吗?]

萩原是个非常擅长倾听的人,不会忽略别人的话。但现在他只听到前面的内容。他也只想针对这个回答做出反应。

因为他不会忽略别人的话,但是……如果只是和自己相关的,他可以忽略自己的感受。

“既然有办法,”萩原缓缓开口,是那种站在炸弹前时对队员讲话的口吻,简洁且不带任何感情的命令,“麻烦你操作。把我转换到降谷先生那边的不良反应全部暂时压制住,到我转换回来时再释放。”

[宿主……]系统想要劝两句什么,最后只是说,[会很痛的。]

“系统亲,”萩原慢慢地露出个笑容,“其实研二酱骗了你一件事。”

[什么事?难不成——您确实和降谷先生有血缘关系?]

萩原:“……”

“小初,有时候研二酱还真是佩服你。”

瞬间被逗笑的萩原调整了一下表情,才能恢复方才平静的样子。他放开方向盘,将右手举在自己眼前:在仪表盘发白的反光下,掌纹很清晰。他不知道哪一条是生命线:他还没活到会对那种东西感兴趣的年纪。

“研二酱骗了你,”他说,“其实最后的时候……研二酱第一次听到系统亲声音的时候,是能感觉到痛的。”

是一瞬间的事吗?也许是吧。可是那种灼热的疼痛,那种无法挽回的撕裂感,那种身体与同僚与人生在眼前尽数撕裂的感觉,那种碰撞在耳膜上的最后的声音……他全都感觉到了。

“所以,不用担心研二酱——无论如何都不会比那还痛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像那样再痛一次了。

[……好,]系统有些拖沓地回应他,[宿主,本系统会为您压制意识转移到降谷先生处的疼痛反应。]

[意识转移筹备已完成。]

“别担心嘛,小初,”半长发青年轻巧地眨了一下右眼,“研二酱对你承诺,下次在自己身体里听到你声音的时候,一定是笑着的,怎么样?”

[嗯,笑着,]系统冷冰冰地回他,[痛并快乐着。]-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萩原确实没感到任何痛楚。他神清气爽,甚至还有心情挑剔组织边缘成员给降谷先生安全屋准备的熏香——没错,总裁甚至有这种待遇——他觉得这香气未免有些过于沉稳,他同期的父亲还算是风韵犹存,很不必用这种香水。

[但是很贴切呀宿主,]电子音阴阳怪气,[这个香水叫冥府之路。]

萩原:“……”

为了展示不屈的决心,他抓起香水瓶,对着自己又来了两下。

[对对对,就是这样,]系统开始播放美人鱼怀旧服语音,[滋几下~自己~所以宿主为什么要这么做,不会只是为了和本系统赌气吧?您应该也知道,气味会传递一些信息。特地选取这种会留下更多信号的方式,不太明智哦?不过也没关系,明智的是吾郎,您这个片场的是小五郎,稍微不那么明智也可以。]

“因为研二酱就是要光明正大地作为一个总裁去揍人,”萩原冷笑着理理衣领,“而不是作为一个拆弹警察。好了,我们出发。”-

一个总裁应该是风度翩翩的;但同时,一个总裁总是不讲道理的。

“降谷先生,”电话另一侧,对方的声音充满了惊恐,“您要封锁整座集团大楼,不许人进出?发生什么事了?”

降谷正晃的声音很和煦,“抱歉,先生,但我想我有不做额外说明而坚持这样要求的权利。”

“先生,我不明白——”

“你很明白,这位先生,你售卖了求职者的联系方式却不肯给他们机会,而是为五个不符合招聘要求的人办理了入职手续,我要找的正是其中两个,”降谷正晃对着二楼的落地窗比出一个V字手势,他知道对方正在看他,“现在可以照做了吗?”

五分钟后,大楼的所有进出口都关闭了:除了降谷正晃正踏入的这扇门。软银集团的每个人都对他展开笑脸,但他看不清那些面容,他眼前晃着的是模糊的、其他人的脸。

才不是他的记忆模糊了。他的记忆很清晰,萩原记得他的每一个队员,无论是半年前还是今天的每一个队员他都记得:只是那时候他们的脸都隐在防爆面罩后,在温和的白气中面目模糊。

徒劳的防爆面罩。无法保护也无法传达的防爆面罩。让他们最后的话只有自己听得到。

……我叫他们快逃。怎么逃得掉呢?他们被防爆服包得结结实实,研二酱什么也看不到,可是我全都记得、全都知道。那孩子手套下有订婚戒指。那位前辈的防爆服压住他那疤痕纵横的锁骨,锁骨上还执着地刺着他搭档的名字。

都怪那两个人。全是因为那两个人。

萩原甚至还记得坐电梯。坐电梯到他们所在的楼层去。这次没有人需要跑上二十楼了,是不是很了不起?

“系统亲,”他是笑着问的,“研二酱跑到楼上的时候,不会也像当时小阵平一样扑个空吧?”

[宿主……]小初听起来快要哭了,[不会的,他们就在楼上,什么都没觉察到。什么坏事也不会发生的,求您别说了。]

于是电梯门打开,降谷先生的皮鞋踏上光亮的地板。他势力范围内的地板,如此忠实地映出他的身影。与那个一无所有的绝望下午一点都不一样。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两个人。他们明明已经在这里安放了炸弹,却还能装模作样地去擦拭盆栽的叶子。他们难道不知道这里的一切都被他们笼罩在危险之下吗?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吗?

“系统亲,”萩原又一次问,“是他们两个吗?”

[是——宿主!]

降谷先生已经一拳砸了过去。很有技巧的一个冲拳:正砸在对方锁骨上,他听到挺清脆的一响。那人的右侧锁骨应该是断了。人体真神奇,这根脆弱的骨头不怎么受力,但被打断之后倒是钻心的疼,能够限制行动。

他没有说话。对方心虚地看了一眼水族墙后面:很好,看来炸弹就放在那里。

[有没有人来禁止不法分子炸鱼,为什么炸弹非要放在那……]系统拼命地想要调节气氛,让它的宿主能冷静一点,[您别让第二个人跑了——]

萩原仍是一语不发。他只是一拳砸在对方脸上。

小阵平。他砸下去的时候有点想笑:这一招还是你教研二酱的呢。第一次实战用在他身上,你开不开心?

——真不公平啊。他们明明做了那种事,却没有人知道……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的悲愤要落在什么地方?

好像有血。别把降谷先生的皮肤弄破了……哦,是这家伙的鼻血。

有点脏。萩原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相当巧妙地用外套衣袋内侧擦:于是那一小条遥控器就像是他的鼻血那样顺滑地流了出来。

很恶心的东西。降谷正晃拿起那只遥控器,踩住对方伸过去的手。哎,真神奇,遥控器像魔杖,瞬间就把另一个本想顺着消防通道溜走的犯人钉在了原地。

他们看到降谷先生伸出手指,审判一样悬在那个按钮的上方。是法官审判,是神佛垂目,是雷霆降临:他的神情却还是那样平静,教人没有任何质疑他的想法。

——这个家伙……这个脸印在公司大门口的家伙!他一定知道这个遥控器是做什么用的!他一定知道炸弹的事!他全知道了!

萩原很有耐心。他食指上悬着那个犯人的血,将这肮脏的液体轻飘飘点在按钮上。很快渗了进去。嗯,同源的东西。

“要不我按下去吧?”降谷正晃突然说,“按下去怎么样?”

被他踩着的那只手颤抖起来。而站在他对面、想要溜走的那家伙更是抖如筛糠。

——法槌不能审判。良心不能审判。因果报应不能审判。只有炸弹能审判炸弹犯。唯有处决才是与他们的罪行对等的审判。

没救了,这种人已经没救了。

“您……”

他吞了一下口水,看向降谷先生的手:萩原随即意识到他可能是在看降谷先生的手表。他还在下意识判断这块表的价值。这种家伙真恶心,恶心透了。

“您、您这样的大人物,”他讨好似的笑笑,“——不会想死的。”

总裁不会想死,你们不会想死——所以警察就会想死吗?!你们知道警察会选择为别人去死对不对?!

降谷正晃的回答是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抽出了枪。他一枪打在遥控器上,把那东西的电池仓熔成了一块废铁。

真想打穿他的太阳穴……真想。

“先生,”他听着降谷先生冷酷无情的声音响起来,出于他的意志却不是他的声音,勉强压制住了他的冲动——至少不能让小降谷的父亲变成杀人犯,“你知道……为了避免我对你扣下扳机,你应该做些什么吗?”

对,这就是你们这些人的行事法则,不是吗?胁迫与被胁迫。你们还会什么?你们还懂什么?

就是你们这样的人……你们这样的人……

“您不会——”

萩原扣动了扳机。子弹击穿了他的膝盖:应该能评个几级伤残什么的。不过他也不是很在乎。

“我会,”他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做点什么。”

“……做什么?”

降谷正晃拖出椅子坐了下来。皮质的靠椅有种拳头砸进腹部的恶心触感。

“我累了。”他只是这样说-

等到那两个炸弹犯伤痕累累地叠在一起的时候,被他们胁迫的可怜总裁摘下手表抛在他们面前的地板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们所在的楼层。系统会帮他篡改监控记录,自/卫/反/击也好、分赃不均也罢,会有专业团队替他解释这一切。

……真奇怪哎。面对他们,竟然只有警察那么无助。最了解拆弹的爆处警察最无助。

“研二酱竟然还给他们放了一块表,”萩原脚步轻快,甚至还有点想笑,“一块表!他们不是只配倒计时吗?”

系统不知道该回复什么。最后,它只是说,[宿主,别哭了。]

“降谷先生没有在哭,”萩原展示干爽的纸巾,“才不会有那么失态的总裁呢。研二酱可是在认真扮演角色哦?”

[本系统也没有在对降谷先生说话。]

[……是萩原研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您别再让他哭了。]-

另一边,被软银集团安保拦在楼下、即使是掏出警察证也无法进入的松田阵平还在与他们争执。他拿出证据,并且叫来了伊达航——

第60章 艰难遍(二十八) 自罚三杯

“什么, 他们不许你进大楼?”伊达航两道眉毛都拧一起去了,“真是胡闹!松田,你有没有告诉他们你是爆处警察?”

松田冷笑, “当然。而且如果软银集团没有好心到给文盲和半文盲提供工作岗位的话, 那他们应该也从我的警察证上看到了。”

“真是……明知道是爆/炸/物威胁还不让警察进去, 安的什么心?”伊达航果断地用个人账号发出了指令, “我马上叫一队人到你那里去!松田你别冲动,等支援到达,我保证他们会开门!”

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干脆自己也同身边人打了声招呼, 拉开驾驶位车门跳进去,“算了, 我先过去看看——松田,你至少等我到现场,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 ”松田忍不住笑,“班长你喊这么大声,所有人的两只耳朵都听到了——除了梵高。”

伊达航啧了一声, “还有心思开玩笑!再对我保证一次, 我来之前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这我可保证不了啊, 班长。”

松田懒洋洋地开口。他把警察证合上放回衣袋里,金属警徽在塑料封皮上击打出手/枪上膛那样的声音——收起警察证,他就要换一样东西来让自己进门了,“因为炸弹犯也不会向我们保证, 他在你来之前不会轻举妄动啊。”

“松田——!”

他毫无压力地顶着班长的怒吼,干脆地挂断了通话。无论如何,他不是那种会对着普通民众掏枪的警察;所以他只是握紧了拳头, 威胁似的拦在自己身前。

“我要进去了,”扣着墨镜的卷发警察对拒不配合的员工们露出一个微笑,“放心,就算你们坚持阻拦我,我也不会投诉你们暴力袭警的——”

他挑衅似的补完了后半句话,“反正你们也碰不到我。”

这个人是来真的!可是……降谷先生的命令也很重要。这位莫名其妙回到集团来、迅速掌握了生杀大权的总裁,他的命令实在无法忽视。

他们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让开:好在有人替他们做出了决定。

运气真不错呢,软银集团的各位。空降回归集团的是一位好领导:好领导总会替员工作出决定。

走出大门的降谷正晃感受了一把摩西分海般的快感:指一群人一边说着“摩西摩西”一边散开。但他没心情理会他们。

降谷先生——由萩原研二友情扮演——只是径直向着面前的拆弹警察走去。而后者看着他的脸,眼神相当明显地一变。

小阵平……现在能看到你真好。可惜了,这种时候不能来个拥抱。

“就是你让他们拦在门口?”

松田还是抢先发出了提问。管他长得像谁呢,现在不许排爆警察进入现场都是欠扁!长得像降谷更是双倍的欠扁!对这样的脸挥拳那种事他毫无负担,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

“是,”降谷先生给出了很肯定的回答,他带着那种宽容且欠揍的微笑,“很抱歉给您的工作带来困扰了。”

他准备着看小阵平发飙:但是并没有。面前的警官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把视线落在他曾经嵌进嫌犯脸侧的指关节上。好吧,他刚才可能确实是没有把血迹擦得太干净,但是小阵平这么敏锐吗!

“我以为,”松田一挑眉,“总裁是不会亲自动手的。”

降谷正晃活动了一下肩膀,借这个机会自然地从胸前抽出丝绸方巾,慢条斯理地擦净指节残留的血,“您的刻板印象没有错,就像这种方巾,一般也不会真的用来擦手。但是,我想做也就做了。”

“想做也就做了,”他又重复一次,故意用了那种很欠扁的语气,“您之后可以投诉我们,我们会很乐意缴纳一些罚金。”

松田已经迈步向楼上走去。听到这话,他回过头来。

“你确保他们失去了行动能力?”

当然了,小阵平。研二酱确保他们再也不会有伤害你的能力。虽然为了保护降谷先生的秘密身份,我不能把那个炸弹拆掉……但是剩下的事,研二酱全都做了。

和当时很像,是不是?好像只要是把炸弹彻底拆掉,别的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但这次不一样。他们不会再做伤害别人的事。只是拆弹的话,小阵平三分钟就能解决掉了,对不对?

——如果我真的死掉的话……我也替我自己报仇了。没事了小阵平,已经没事了。

“当然,”降谷正晃右手在胸前绕了两圈,行了一个并不算装腔作势的绅士礼,“我保证。”

松田哼笑一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说,“我会以个人名义向爆处为你申请奖金的。”

真是赏罚分明啊,小阵平。不过需要向爆处申请吗?我的奖励就在眼前呀。一个有你在的、大家都在的,崭新的未来-

“这下肯定要吃交通署的罚单了……”伊达航一边念叨,一边毫不犹豫地又是一个大加速,“我都能想到他们会说些什么,肯定把我、松田和萩原的罚单并排放在一起,叫我们‘鬼冢班三架马车’。”

娜塔莉很给面子地笑了几声。她坐在后排:她在车上是她本人拼命拜托了伊达航要带上她,坐在后排则是伊达航拼命拜托她要坐在最安全的位置。也算是夫妻对拜了。

“所以这种追炸弹犯的辛苦事,”伊达航谨慎地斟酌了一下,把“危险”用“辛苦”替换掉了,“娜塔莉你干嘛要来啊……真是拗不过你。”

从后视镜里,他只能看见未婚妻的发尾,像是警察制服肩上的流苏一样金灿灿地垂着。她什么话都还没有说,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但伊达航已经觉得心里一热。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娜塔莉担心他呀。

“我也想看看航君工作的样子嘛,而且又和你的朋友们有关,”娜塔莉丝毫没被夸张的车速吓到:毕竟运动是绝对的但静止是相对的,只要坐在身前的这个人还同她相对静止,娜塔莉就不会慌张,“再说了,是休假期间嘛,航君带着我也不违规。”

伊达航抿紧唇,半晌才说出来一句,“……对不起,娜塔莉。”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娜塔莉双眼睁圆了,很惊讶的样子,“难道航君有做错什么事吗?”

服装店、电影院、美食街、家具城……在他们身后一一飞速退去,被高速运转的车轮狠狠甩在身后。正常的人群、轻快的假期、安全的空间,是他主动在远离这些。他几乎能闻到发动机的焦糊气,像是他过载的生活。

“毕竟是难得的休息日,”他重复一次,“对不起。”

娜塔莉倾过身子,将下巴小心翼翼地放在驾驶座的靠背上。没什么意义的动作,无法在急速行驶的车辆里保护她的安全,但却和她上车的动机一致:她想离伊达航更近一点。

“这就是休息日了,航君,”她说,“见到你的时候,我为你提着的心就可以休息了。这就是休息日呀。”

她向前看去。这个角度有些别扭,娜塔莉只能看到爱人的侧脸。她看见他的下颌线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一些,于是她疑心自己眼中是不是升起了没出息的水雾;娜塔莉不想让爱人担心,用力眨眨眼睛,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她视线的关系。

是伊达航咬紧了牙关。

“娜塔莉,”片刻后他开口,声音像是被放在高速行驶的轮胎下用砂石来回剐蹭,“抱歉最近忽略了你的感受,因为我在担心别人……我的同期,我的朋友在受苦,他叫我班长,你能理解吗?”

她点点头。

“对不起。我必须告诉你,我不是忙中生乱,无意中忽略了你,我是……有意的。”

迎着娜塔莉惊愕的神色,伊达航继续往下说,“因为我不敢,我不敢把我和松田关于他的推测讲给你……我怕你会想到我,想到我也是警察,也有可能面临各种危险;我怕你会像我和松田一样担心。”

“我错了,你是我的未婚妻,你比任何人都有知情的权利,”他说,“以后有什么事,我都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好不好?”

这下她的眼中真的浮出眼泪来了。全然陌生的街景打碎了溶在她眼底,她的爱人在其中用力疾驰。但娜塔莉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她的爱人会把眼中的景色全都告诉她。

“航君,”车拐过下一个路口时,娜塔莉问,“你和松田在担心的,是萩原吗?”

伊达航点头,“是啊……那家伙最近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偏偏还总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有时候我真有点害怕。”

“说起来,就像之前你眼中的我一样?”他有意要活跃气氛,“放心啦娜塔莉,我真的知道错了。”

娜塔莉却用力摇头,示意他停车。

“路边,航君,”她摇下车窗,指指前方,“我看到萩原的车在路边。”

“他看起来……好像在睡。”-

“萩原——萩原!”

被叫醒的时候,萩原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他刚完成意识转换,先前拜托系统亲压制的痛觉还没来得及完全炸开。

他先感觉到的是某种温软的织物带来的触觉:能让人安心深陷进去的那种柔软,像失眠时数着的小羊落入黑沉的梦乡,包裹住噩梦中下坠的人,让他慢慢落在地上。

——好像是围巾。

娜塔莉用认真叠好的围巾托住萩原的头颈,神色有点焦急,“萩原?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娜塔莉小姐……班长……他们怎么在这里?

萩原想要动一下,至少挣脱安全带,和班长打个招呼。他挣扎摸索着勉强解开安全带的卡扣,随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疼痛的浪潮毫不留情地把他对肢体的控制力拍进了角落,没有安全带的束缚,他几乎无法在座位上坐直身体。

伊达航惊恐地看着他的同期,笑容最多、步子最轻快的那个同期,颤抖着栽在汽车驾驶位下,慢慢地蜷成了一团。

他一把扯开驾驶室门,扳起萩原的肩膀,立刻感觉到滚烫急促的呼吸打在他手臂上,像是焚尽生机的热风,快速地消耗着眼前人的生命力。

“——娜塔莉!”伊达航不得不换到副驾驶去试图抱住萩原颤抖的身体,“快点叫救护车!还有……”

那边是炸弹犯。可是……如果是这么糟糕的情况……

萩原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看到对方颤抖的脊背线条尽数显露出来,像是正在塌陷的山。他的朋友颤抖得像一尾搁浅的鱼。

而他知道海水在哪里。朋友的眼睛是最小的海,稳定灵魂的海。

他看向跑回自家车上拿急救箱的娜塔莉,闭了闭眼,“给松田打电话!告诉他,软银集团那边我已经叫了支援……萩原需要他!就这么说,让他快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