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杀这件事上还能算得上是前辈的莱伊偏过头看了一眼,对于对方这种明明可以在手机备忘录里画图、偏偏要在玻璃上写字的做作行为不做评价。他在心里想了一下暗杀问题到底应该去哪里讨论, 脑海里浮现出了《暗杀教室》的封面,于是噗地一声笑了。
这种犯罪分子,只是想到暗杀就会露出如此发自内心的阴险笑容, 真是丧尽天良, 人人得而诛之!波本在心底拼命摇头, 面上却也跟着缓缓提起了唇角附和。
非要在玻璃上画暗杀路线图挑衅,还笑得这么开心。这个组织里的犯罪分子脑回路真是让人想不明白。莱伊悲伤地别过了头。
——要是苏格兰在这里就好了。两个人同时想:我们这里太需要一个正常人了。
病房的门被谨慎地缓缓推开。波本对此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莱伊知道肯定是明美在开门:那是她的小习惯,因为她和妹妹见面时门外经常会有组织成员在偷听, 她就养成了会慢慢推开门、以防对方被门板痛击的习惯。
并不是怜惜那些家伙。她只是……不想让妹妹承担自己得罪组织成员的后果。哪怕是最细微的负担,也不能由她加到妹妹肩上。
明美……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姐姐。
“安室先生?病人在找您。”
宫野明美探出头来。她笑得很自然,但诸星大看得出她的笑容幅度与她的简历证件照上一模一样, 是熟人才能看出的紧张——不如说是她允许他看到她的紧张。是明美主动把照片发给他的,让他来挑选要用哪一张底片,害他看着那四张一寸照发了半天的呆。
很漂亮的证件照,但他也不晓得该期待这些照片被用在什么地方。作为扮演男朋友的家伙,也许他该进行一些分内的油嘴滑舌:要是我们能两个人一起拍这种证件照就好了。但那一瞬间,他却有点说不出口——
要是明美能真正地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就好了。要是她可以只是一个简简单单地期待实习的大学生就好了。要是收到这几张底片的只是一个真心爱她的普通人就好了。
所以说这时候的诸星大还不算是个经验丰富的卧底。即使是他,对最糟糕的情况也缺乏想象。他暂时还想不到这种照片可以出现在报纸、电视新闻的犯人介绍栏,出现在尸体登记认领处,出现在讣告上。人生总是充满意外嘛。
安室透倒没怎么犹豫,挺干脆地一点头,单独进了病房。宫野明美却没急着退开:她像是那些监视她与妹妹对话的人那样,把自己贴在了门旁。
“怎么了?”诸星大挺自然地站过去,“你平时可没有这么重的好奇心。”
这话说得她有些僵硬。但宫野明美犹豫了一下,还是对身后这位并不真诚的“男朋友”说了句实话,“毕竟还是这个年龄段的小女孩。她和……独处,总不能没人看着。”
她就像是觉出了异物感那样,把“组织成员”四个字从那句话里拿掉了。
于是诸星大就又确认了一次。明美和他们不是同一边的。她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属于那一侧。
“没关系,”他也愿意说一句实话,“波本的变/态不是朝那个方向发展的。”
宫野明美:“那就……好?!”
这好吗?这不好-
“为什么叫我进来?”波本拖了凳子在女孩病床前坐下,问得很直白,“我帮不了你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是降谷零啊,你这家伙!松田心底本来就烧着一阵无名火,被同期这么一看,燃得更旺了。
[松田警官,小心点!]系统相当好心地提醒他,[小遥现在这张脸,要是气得印堂发黑了,那可就和您自己更像了!]
松田:“……萩到底是怎么忍你到现在的?!”
电子音无比淡定,[因为本系统能捏长得像您的小女孩。]
很好。非常从生活中取材的机械天才松田警官在系统的回答中找到了灵感,于是——
“因为,”小遥抬起手,让指尖在她自己和波本的脸中间转了一个来回,“单从外貌来看,你最接近我这个年龄段。”
被十六岁小女孩贴脸嘲讽了娃娃脸的波本:“……”
他倒是没生气,但确实有点尴尬。如果莱伊和宫野小姐还在这里,他还可以比较放心地表演出愤怒的样子:反正把她吓坏了也有人来哄,不至于引发什么灾难性后果。但是现在反正也没人听得到,莫名其妙对一个普通未成年人发火什么的,降谷零确实有点做不来。
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刚在地震中保护过别人的未成年人。她已经落到组织的陷阱里了。帮不了她已经是警察的失职,再要在这种空无一人的时候让她害怕,难道他就是这样做警察的吗?
“小姐,”波本轻声说,“不要吝于向人求援。在你的家人朋友们之中找一位较为可靠的,让他们带你走吧。”
只要坚持,在地震这兵荒马乱的时刻,还是有可能成功的。贝尔摩德的计划总归不是非她不可。虽然……还会有下一个。总会有下一个。
她想要挑选的就是这个年龄段的少女。莱伊和苏格兰对此都不太清楚,但他因为帮贝尔摩德报销的关系,多少知道一点莎朗·温亚德的需要:她想要一个年龄合适的孩子来扮演克丽丝。扮演她的女儿,她……未来的身份。
无论被选中的是谁,知道了这种秘密,都不可能会有好下场。
女孩子抬起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看他。真漂亮的瞳色,教人一眼就能想见春末的溪水,听见青绿的细流声。
“没有那样的人,先生,没有那样的人,”她说得满不在乎,“也是好事对吧?这样就不会有人为我感到悲伤。”
松田看到面前这位金发同期缓缓皱起眉。这家伙扮演犯罪分子也太不敬业了吧!他现在不是应该开始桀桀冷笑、脸色阴沉(当然,这不一定能让人看得出来)、瞳孔收缩,露出兴奋的表情表示“你意识到了?果然,还是品尝因恐惧而战栗的猎物更让人激动”什么的?
系统:[……松田警官,您在恶人役这条赛道上也真是天赋异禀一骑绝尘。要不开个班吧,跟您学的话扮恶人应该都不难,感觉难绝对是因为没好好听话,因为抱有侥幸心理偷懒啦。]
“总叫我松田警官也有点奇怪……”松田已经学会了屏蔽它的胡说八道,只是对称谓提出了反对,“你平时都怎么称呼萩?”
[宿主啊,]电子音理所当然道,[这个称呼现在可不能给您用!本系统有且仅有一个宿主!]
这样吗?看来这个系统对萩不错。
“叫姓氏就行,”松田像是验过证件一样抬杆的ETC般宽容道,“反正你也没机会接触其他姓松田的人吧?”
[这可不一定,]电子音听起来异常沉重,[本系统最擅长处理的人际关系就是《我和我的父辈》!]
松田:“……”
好在和系统对话只需要靠心理活动,交互起来速度不算慢,不然小遥怕是要发呆半分钟才能接得上话。当然了,其实也没有那么急:她短暂走神的时间里,波本也在沉默。
“别这样想,”安室透露出一个半真半假的笑容,“等待和希望嘛。”
——不能说更直白的话。不能说出保证的话。但是至少现在这个房间里没有坏人,所以可以说一点有希望的话。
“好,”安室遥挺慷慨地回答了他,“我等着。”
——我觉得你有些东西搞错了,先生。
我不是掉入陷阱的猎物。我是等待入场的战士-
等。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等。
好不容易把小阵平骗走了,应该趁这个机会转移去降谷先生那里,处理一下软银集团那边的情报,再尽可能联络一些他认识得到的组织成员。最不济,也可以多了解一下宫野明美最近的行动轨迹:别说系统了,连萩原自己其实一开始都是这么觉得。
机会难得。他应该心无旁骛地以另一个身份做一些有用的事。而不是作为萩原警官——甚至,只是作为萩原研二,在这间公寓里像是地缚灵一样准备这些日常得有些过分的东西。
说实话,给松田警官的卧室调一调空调温度很正常,开一开加湿器也勉强能忍,拉一下窗帘也算是情理之中,但是经常换桌子上的花茶和冰水就已经有点过分了,他又不是不能直接问系统松田那边的进度!更别说现在……
[宿主,您那骨碟都搓五遍了,不会意林里说日本一个杯子必须洗七遍的弱智故事是真的吧?]系统要是有实体,肯定已经开始围着洗碗池来回转圈了,[您看看,表面液体都既不聚成水滴、也不成股流下了!真的洗干净了!这是怎么回事,多洗碟?别洗了,再洗您能给未来的明星小遥做公关了,比大粉洗得干净多了!]
萩原完全没说话。他只是把碟子放在一边,用厨房纸擦干净,然后伸手拉开刀架,动作缓慢、优雅地抽出了——水果刀。接着,半长发青年垂下头,认认真真地切开方才洗好的橙子、苹果,整整齐齐地摆放到碟子里。
电子音战战兢兢,[宿主……]
“研二酱只是想做点准备,”萩原的声音又轻又缓,“还是说,系统亲觉得没有等小阵平醒来的必要呢?”
系统:[……]
完了,宿主好像受刺激受大发了。系统也不再提催宿主去当降谷先生的事,转而试图安抚宿主的情绪,[宿主您别害怕,这个糖果的事情它真的只是个意外——]
“嗯,意外。”
萩原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表示他在听。
[宿主,您……]系统停顿半天,悲凉道,[您就直说吧,到底想要本系统做什么?本系统都会配合的,别再折磨本系统的神经了!]
“没什么需要做的吧?”萩原却还只是一副挺轻松的居家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把任何事放在心上,“不就只是个意外吗?研二酱可是从小就培养了面对意外的坚强神经。”
系统:[宿主——!本系统道歉、本系统道歉还不行吗!工作失误,是工作失误,以后像贝尔摩德这种重要反派出现,本系统一定全程警戒!]
[萩原……]电子音换上了一副可怜巴巴的口气,[小初错了。]
“研二酱不是怪你,就只是——”萩原握了一下拳,竟然没能说出话来。他自己都有点惊讶,停了一会儿,突然问,“小初,你知道为什么小阵平会喜欢说,‘只要三分钟就够了’吗?”
[啊,本系统以为只是一种虚数,一种夸张表达,像你们这样的——]系统微妙地停顿了片刻,[总之大家有一些帅气的口头禅是很正常的。]
“是拳击职业比赛的回合时长,”萩原回答它,听起来是真的想找个人追忆过往,“一回合总共要三分钟,小阵平很擅长拳击、是在拳击教室长大的,所以会常说‘只要三分钟’这样的话。”
宿主说过往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很安静。于是系统也就接了一句,[还是很帅气。]
“小阵平的另一句口头禅呢,心浮气躁乃是大忌——”半长发青年说着握了一下拳,“他总说不能急躁。但系统亲你也知道,小阵平的脾气有时候也是很急的,对吧?”
[是啊……]电子音有点辛酸,[所以,才会经常说这种话来提醒自己?]
“所以,”萩原回答,“他的解决方式就是,在自己心急起来之前就把事情做完。”
系统:[……]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那很好啦!]
“在做警察这件事上,小阵平是个很有天赋的人。无论是拆解还是推理能力,完全可以用‘天才’这种词汇来形容。”
萩原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很平缓地说了下去,“三分钟对他来说已经很久了,真的足够了。”
“研二酱今天体验了一下生命中最长的十分钟,所以总会想到、没办法不去想……”
“小阵平等了四年。足足四年。”
半长发青年把水果放回书桌上。他坐在床边,但没去看幼驯染的脸,而是对着虚空中笑起来。
“有点难以想象——四年。四年要怎么过……到底应该怎么过?很努力地去想了,但是完全没办法想到……”
“所以,既然有难得的时间,研二酱想看一看。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四年。”
“系统亲……小初。你可以帮一帮研二酱吗?”
第87章 命如线(十六) 去路遥遥
[绝对不行!]系统连深度思考时间都没有用到, 直接就拒绝了,[宿主,本系统也是有原则的, 绝对不允许你做伤害自己的事!]
即使是萩原也没能想到它的拒绝理由竟然是这个, 一时之间简直有一点愣住了, “伤害自己?倒也没有到这个程度吧。”
系统一时间卡住了, 半晌才接上话来,[本系统说有就是有!总之这完全是科学的计算结果,这种事会对宿主造成巨大的伤害, 等您看完, 您的一些美好的品德、美好的性格,甚至是灵魂都会被毁了!]
萩原眨眨眼睛, 没打算说什么太过刺激的话,但显然也没有放弃的打算:毕竟已经落后四年了,想要追上某个人生中只有油门的家伙, 总得踩住油门不放才行。
“小初,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半长发青年一副耐心又冷静的口气, “不能说是伤害, 反而是弥补吧?没有被陪同的岁月, 至少也要被看到,研二酱是这样想的啦。”
[宿主你说得入情入理,要是本系统是个人,没准也就答应你了, ]电子音却仍然冷硬严肃,[但是本系统用引擎而不是感情判断问题。如果真的给您看了,会对您的精神状态造成巨大的打击。本系统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的。]
“好吧, ”萩原一耸肩,“那好吧。既然系统亲坚持,研二酱只能换一个提出请求的方式。”
[……宿主?]
他微微向前欠身,像是在为某事提前致歉。
“系统亲……不,小初。”萩原轻声叫它的名字,“重要关联人物面临死亡时,就会触发你的十分钟暂停、所有权移交机制,找到死因才能救人,是不是?”
[是,宿主——您别做傻事!]系统吓得输出速度都慢了,开始疯狂演算、增加修订应急预案,[目前为止的关联者只有您和松田警官如果您这边出什么事本系统就只能把松田警官叫过来了!先生,您也不想您的幼驯染为此被牵扯进来吧!]
萩原:你的数据库里到底都录入了一些什么台词。
“不,系统亲误会了,”半长发青年笑吟吟地双手撑住桌面,“看来系统亲还是不够了解研二酱。看轻自己的生命是相当蠢的事情,更别想用自己的生命来要挟命运做出改变,那种事只会让自己和身边人都留下遗憾。”
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自从……看到那只握住刀刃的手和沿着小臂淌下的血之后,就再也不想要再看那种事发生在眼前了。
“我想到的是另一件事哦,”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睛弯起来,“所以之前小阵平在直升机上的时候——系统亲的机制为什么没有被触发呢?”
两年多的时间滚滚而过,萩原再说起那件事的时候,甚至是笑着的:他能把自己见到的浓黑夜晚当成是无机质的黑板,在上面写写画画给别人看。
“系统亲,研二酱不是没有怀疑过。你知道那么多关于未来的情报,又根据零件的位置补全了东京的大部分地图信息,却没有在最后的时刻之前说出地点——可是你又能那么快拿到涩谷的那张精确路线图。”
[宿主!]系统语无伦次起来,[我……]
“听我说完,”萩原平静道,“哪怕系统亲的推演再离谱,研二酱也没有打断过你。难道一个人类的推论不值得你听完吗?”
萩原警官尖锐起来的时候……有点说不出来地像松田警官。
“系统亲,一直以来,我其实都很信任你,因为你在我们遇上危险的时候会表现得非常急切。但在普拉米亚那件事上,你的反应可以称得上平淡。所以,作为警察,我不可能不去做一个这样的推论——”
“那个人和你有关。你认定了那个人的立场,就等于把控了那件事最终的结局:反正那个人不会伤害小阵平。”
他的神态很像还在那十分钟里。萩原警官在做抛去了情感的公正宣判。
“世界是一片巨大的海,没有孤立的湍流,”他说,“事情往往比我们想象中更连贯。普拉米亚指控留下零件的人是为了挑衅她,她证明了留下零件的人与劫走她原料的是同一个人。但从后续的审讯来看,零件上的数字编号对普拉米亚的意义不大,那么我只能从小初你对零件分布图积极的要求来推断,那些数字是留给你的信息。”
萩原笑起来,“我可还没有忘。一个人做事的风格是很难改变的:在零件上留下标号这种事,和在浅井公寓留下编号特殊的保险柜轮盘也差不多吧?”
“小初。你到底是不想让我看四年以后的事——还是不想让我知道1107之外,那个72的意思,再想起来这件事?”
[宿主!本系统没有——]
半长发青年微微摇头,示意他还没有说完,“这样理下来,会去伤害白鸟警官、劫走物证的人也就清晰了——是除那个劫走普拉米亚原料、给你留下零件信息之外,另一个可能与系统相关的人。”
“系统亲,研二酱已经知道得够多、也忍耐得够多了。出于朋友之间的信任,我没有追究这里的任何一条线索。”
萩原直起身来,“而刚才提到的一切,我全都可以不管、不看,不问。只要小初你用一个条件来交换——”
“让我看一看那四年,”他说,“别的都无所谓了。我不太想说这种话,但在孤身一人的时候,你眼前这个叫作萩原研二的家伙,也不过是一个从三途川爬回来的鬼魂。既然你们能做到这么多事……那么至少让我看看那四年。”
[宿主,本系统答应了,]电子音的语气简直有点颓然,[也不能不答应。但是,一下子多出来四年的记忆,那会非常、非常痛的,比意识转移时接受记忆的疼痛程度还要严重很多。所以,本系统建议您——]-
波本走出房间的时候,宫野明美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冲了进去。她看向小遥的神情里有不加掩饰、货真价实的关心,把后者看得有点不太自在。
“没事。”
小遥别扭地低下头,开始研究病床上绷着的床单。这床单真不错,有三百二十六道条纹,其中的三十一道已经有了细碎的裂痕,“他没为难我,就问了问我家里的亲人朋友,然后让我等着。”
宫野明美:“……”
好黑暗。她看起来已经一眼洞穿这女孩此后的千灾百难、在劫难逃,脸色简直要比小遥头上缠着的绷带还白了。
[松田警官!]这下连人工智能都看不下去了,[人家波本说的是那个意思吗!你就在这里凭空污人清白!]
“我的概括有问题吗?”松田的回应相当不客气,“他是不是问了亲朋好友,然后让小遥等待?”
系统:[……没事了。]
小遥放弃了数床单条纹的打算,转过头来拍拍床板,示意明美坐在她身边。她一派坦然,反倒是明美比她看起来更拘谨。
没办法。明美比她更有做笼中鸟的自觉。
“你不害怕我吗?”明美还是坐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
小遥轻轻晃了晃腿,感受了一下她压在被子上的重量,就像是小动物钻出树丛时顶起梢头的小鸟那样,“为什么要怕你?”
“你应该怕我,”明美的语气不像恐吓,倒像是学姐在帮学妹理顺知识点,她说得很耐心,甚至又重复了一遍,“你应该害怕我、警惕我。”
松田思索了一下面前这位女士的话。他当然没有那种会因为外表轻视别人的心情,但是……
“如果你想让人害怕的话,”小遥建议道,“就不要把自己的手拦在床板和栏杆的夹缝里?”
宫野明美下意识解释了一句,“我只是怕你夹伤……手。”
她们对视了半晌。绿色的眼睛往蓝色的眼睛里望,像枝头的常青叶片看见它永不会投入的一汪湖泊。湖水担忧树枝断裂,树枝也担忧湖泊干涸。两个人都觉得是对方更易碎、更值得关照一些。
但其实并不是善良与美好易碎。全是黑暗的错。她们被蒙上这名为犯罪意图的幕布,糊里糊涂地搅在一起。
小遥还不知道她站上了怎样的舞台,宫野明美也不知道第四幕要对她响起的枪已经在第一幕出过了场。但在大幕升起之前,总还有些余裕,可以让她们互相核对一下台词——
“你要警惕这里的所有人,”宫野明美说,“包括我。我也只是一个监视者,也许有些时候你会误以为这种行为是保护,但不是那样的……”
她有点说不下去,低下头来摇了摇,“不是那样的。”
这孩子看起来很聪明……或者说,她相信着一双比她聪明的、比她更年轻的绿眼睛,所以她愿意相信这孩子很聪明。
她救不了自己的妹妹。所以能救一个是一个。
“也许我应该放任你把手按在床板和栏杆中间,我还应该故意去夹伤你的手,最好夹断两根手指,你明白吗?”宫野明美的声音沉下去,“也许这样才是对你最好的。当你拆掉夹板的时候,身上的枷锁也就松脱了。你可以回家,可以和家人在一起,他们也许还在,也许非常爱你,你可以自在地活下去——但我没有。我要全心全意地把一个完完整整的你交到需要你的人手里。”
明美笑起来。这会儿她觉得自己也并不是完全孤立无援,至少诸星大拦在门口,她还可以放心地和一个要倒霉的孩子说一会儿话。她并非为自己的处境、而是为自己还能帮助别人而感谢命运的馈赠,“你还小,所以你得赶紧弄明白。有些人保护你不是因为你,而是要利用你。”
所以你要害怕我。你要警惕我。你要讨厌我。你要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这样如果真的有机会,你就可以头也不回地从这里逃脱。
小遥抬起自己的右手,对着阳光看了看。手指称得上修长,这很不错,会方便进行许多工作。松田透过她的眼睛看着朋友的作品,借着她的口说——
“我很感谢你没有那样做,”安室遥挺用力地回答,“无论你们的人想要我的手来做什么用,我都很珍惜我自己的手,还要靠它拆出一条路来的。所以不管别人要我做什么,我感谢你,也不关他们的事。”
她向明美伸出手,“虽然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但我还不知道你的。”
宫野明美悲哀又欣慰地想:看看这孩子,她也听不进去我的话。她还要感谢我,这不是全都白说了吗?
“宫野明美。”她把手握了上去。
没有枪茧。松田确认了一下:这不是一个被当作后备力量培养的人。
……人质,吗?-
“结果,”萩原堪称幽怨地甩了甩自己的袖子,“这就是系统亲想出来的办法?”
[这是数据运算的结果,]电子音庄严地说,[而且,宿主不是应该挺喜欢这样的吗?朋友之间不能厚此薄彼,既然您想要体验您幼驯染的四年,那您也应该顺便体验一下本系统的生活!]
化为一串数据流的感觉很奇妙。即使表达能力强如萩原也无法形容他此刻的感受,他就像被关在了一个盒子里——嗯,这条时间线上他也确实是这个处境没错——只能通过收音器来收听外界的声音。
“所以,研二酱现在等于是……作为一个呆在小阵平手机里的智能体来观测这一切?”
[没错!]系统回答,[您也不用太担心啦,只是帮您躲开意识转移痛觉的一种形式。实际观测起来的效果和看一场电影差不多,本系统会帮您找场景里最适合的摄像头来接入。只不过您的意识“运行”的原理是让设备给您充电,而不是让您的大脑保持活跃……哎原理不要紧啦。总之,您知道您不会痛、也看得见就行。]
真是……越来越好奇系统亲的数据来源了。为什么会那么了解这条时间线呢?
“小初,你选择这种方式,”萩原挺直白地问,“除了帮我减轻伤害,也是为了防止我想要干预原本的结果吧?”
[嘿嘿。]
“真拿你没办法……”半长发青年无奈道,“好了,那么研二酱还有最后一个——呃,两个问题。”
[您问吧,宿主!]把宿主变成人工智能的系统此刻相当雀跃,[好喜欢这种和您平等交流的感觉!]
“第一个问题。系统亲,你要怎么保证小阵平的手机一直有电?”
[因为……他一直在做着一件需要手机的事。所以会经常充电。]
萩原沉默了片刻。
“好吧。那第二个问题——”
“这是研二酱的葬礼吗?”
第88章 命如线(十七) 一个约定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啊?”萩原和遗照对视, 挺不尊重逝者——嗯,较为没有自尊心——地点评了起来,“研二酱还以为会用警校毕业时候拍的证件照, 或者干脆把驾照上的照片放大呢。”
[这个本系统是真不知道……]系统卡壳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到底谁能来教教它不认识宿主遗照的时候该怎么办啊!它想了想, [不过本系统可以帮您捕捉关键词?如果听到来宾聊起遗照, 就把相应的对话切给您。]
萩原颇有偶像包袱地审视了一下照片,确定自己这一张还能算是笑得五官端正、意气风发,就算是有人讨论也不至于到“研二酱别听, 是恶评”的程度, 慷慨地准许了系统亲的提议。
[说起来,这还真是本系统的数据库里第一次出现日式葬礼, 之前录入的都是A secret makes a woman woman那种,]电子音居然还感慨上了,[宿主, 这是守夜环节吗?]
“小初,你确定要研二酱解说自己的葬礼?”萩原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身边的人工智能,“不过确实哦, 仪式前一晚会有亲友守灵, 如果不方便参与第二天丧仪的人也可以在晚上过来。”
萩原说着说着甚至还开心起来了, 他兴致勃勃地对着系统播放了一个响指音效,“如果研二酱有私生子,就会在这样的晚上过来!”
系统:[……]
真稀奇,它竟然被人类搞得完全不知道该回复什么了。有些人倒是活到结婚生子的年纪再说这话!
“所以, ”萩原问,“……小降谷和小诸伏知道吗?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个——]电子音停顿了一下,[宿主, 他们没有来。他们知道浅井别墅的事,但是当时犯人毕竟有一个在逃,很多信息警视厅都没公开……一直到警视厅举办慰灵祭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当时在那里的是你。]
“这样啊。”萩原说,“那也好。”
为我悲伤的时间……越短越好。这样研二酱总归会舒服一点。
而且,神奈川可不是东京那种地方,这里的夜色既不沉重也不血腥,夜晚只会把城市变成海浪怀抱里的摇篮。这样的晚上可承载不了那么多的悲伤。
这里只是有家人和小阵平……就已经够了。
萩原挺安静地注视着他们。这是守灵的夜晚,按惯例大家应该一起用餐,但姐姐把爸爸妈妈全都赶回了房间。
即使她知道父母回去也不可能睡得着,即使知道这世上会提醒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的地方不止有灵堂——从此以后家是灵堂孩子回家的路是灵堂读过的学校工作过的地方是灵堂,死者接触过的世界统统变成灵堂:都是那种理论上距离灵魂最近、却从来等不到他回家的地方。
但她还是把他们都赶回去了。是关照他们,也是……他们已经悲伤到连互相安慰的余裕都没有了。
萩原千速把父母送出去,转过头来一看,差点被气笑了:松田正站在香炉前,就着遗像前燃起的线香点烟。
“你没有打火机吗?”她问。
“哦,”松田把点着的烟举在眼前,还挺平静地吸了一口,“我怕他没有。”
死一样的沉默。半天没人说话。千速坐在了火盆旁边,像是突然觉得有点冷了那样把头深深低下去。松田也没什么动作,就在遗像前面一直那么站着,站到烟灰掉在香灰里。活人与祭礼用品搅成同样的灰烬。
“我还以为你们家里会有别的亲属来,”松田突然说,“都做好今晚被陌生人包围的准备了。”
他的声音也很勉强,显然是随便找了个话题:萩原死后他突然意识到他有这样的责任。并不是什么社交意义上不让场子冷下来的责任,松田在此后四年也没有培养出这种方向的责任心——
只是,更会关照大家情绪的那个人不在了。而他也像那家伙一样不想让身边的人难过。
“有我还不够?”
千速说这话的时候简直显得有点生气。她不是冲着松田发火:那双湖蓝色的眼睛肿得都看不出来和谁的很像了,直直瞪着弟弟的照片,就像是在拷问对方这个恶作剧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似的。
对不起啊,姐姐。萩原想:虽然从小到大都在惹你生气,但这次真的不是研二酱想要捉弄你。
……是命运想要捉弄我们。
还没等松田劝什么,千速就自己确认了什么一般率先移开视线。她转过头来盯着自己和服的布料,颜色暗沉得让她陌生——其实她不怎么喜欢传统服饰,上次穿和服还是两家一起去烟火大会,鲜艳热烈的红衣服、整整齐齐的两家人。
“也有别的亲戚想要帮忙,”她说,“被我推掉了。”
“其实我这边也是一样,”松田跟着点头,“还有其他朋友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白天再过来就好了。”
并不是轻视其他人的悲伤,也不是怕更多的眼泪冲淡他们悲伤的浓度。有人记得萩原总归是一件好事。就只是……就只是……
万一,万一这一切是假的呢?万一还有什么转机呢?是不是大家其实不用来的?是不是其实没发生啊?他才二十二岁!才二十二岁啊!我们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对不对?万一呢,万一呢?
怎么会什么也没看到呢,怎么会什么也没留下呢?是假的对不对?还有……还在,对不对?是不是啊?别来提醒,别来打扰……不需要……
说都不能说出来的天真幻想,被两个足够理智的人严严实实钉死在黄泉下,给自己还有陪伴的岁月当陪葬。没人说出来,只是自己偷偷地这样想了一下。绮想那样脆弱,就像是眼角偶尔会幻视到的影子那样,被眼泪一浸就碎了。
又是可怕的安静。
“守夜是不是……”松田停顿了一下,把哽咽的声音吞进去,“要播放逝者喜欢的音乐吧。”
萩原千速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好像是有这种事,”她说,“找丧葬公司的时候他们介绍过,说有些地区的年轻人葬礼会这么做——”
但我当时感觉自己在听别人的事,根本没把这个和研二联系起来。什么年轻人?总感觉有些什么东西弄混了。说到底,我怎么会在这里看你们对我用这种表情讲话?在准备的到底是谁的葬礼啊?总会忍不住走神,你明白吗?这里的照片上到底是谁啊?
“那现在怎么办?”她像是有点茫然,“能在研二的手机里——哦,手机在现场。手机没有了。”
手机也没有了。连手机都没有了。
她有些磕磕绊绊地站起身来。松田想去拉住她,却发现她的步子太快,硬要拦住可能会害两个人一起摔倒;他只能牵住她的手腕,半是保护半是搀扶地跟着她走,“……千速姐?”
“我回警视厅看看,现在就回东京,”她说,“研二的工位没准会有,办公电脑应该还没有清理……没有吧?没有的吧?家里电脑上的恐怕没有那么新了……你们家里有没有?”
松田感觉自己握着的手腕冰凉,像是血液都冻住了。他去找千速的眼睛,帮她理顺蓬乱的长发,像是从废墟里扒出一双早已死去的眼睛。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从来没见过萩原家的人有这样的眼睛。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下垂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是呆板地映着死亡。
然而千速还在继续说话。她说下去,已经不是在找什么歌单了,是姐姐在找弟弟,像玩捉迷藏,好像只要找遍习惯躲藏的地方就一定能在最后拉开窗帘把调皮的孩子抓出来,“对,我想起来了,我知道研二现在喜欢的歌。他之前买了票的,还特地告诉我,他现在也喜欢上了我和小忍当初喜欢的歌手……”
“总是研二先告诉我,”她说,“总是他先联系、先告诉我。”
“他买了明年四月的票……”千速终于哭出声来,“阵平——你知道吗?他买了明年四月的票啊!”
松田说不出话。他以为是千速在发抖,但当他扶着她坐下的时候,他发现其实是他把姐姐的手腕握得太紧,带着她在一起颤抖。好像有人抓了一捧雪塞进怀里,心肺都冷透了,全身上下都应激着发着抖。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是在这时候,从他的手机里响起音乐。也许是误触了播放键,但没人想去关掉它。真稀奇,连松田这种音痴都认得这个旋律:是当初那场演唱会的开场曲。
就是在这首开场曲里,宾客依次入场,松田还在家里修手机;萩原研二高声喊着小忍的名字,告诉她,有人在找她。
其实那张专辑里的歌有很多,它本来并不是千速最喜欢的那种风格。但那件事后,萩原千速就总觉得,它是一首挺好的曲子:一首想找的人都能找到、想见的人都见得到的,心想事成美梦成真的曲子。
旅人难寻。但终有一日相见。
于是他们用一首歌的时间整理了心情。等到它停下的时候,千速已经能很平和地对松田说话了。
“照片是我选的,”她说,“还不错吧?”
松田挺配合地看过去,“还不赖——布置的时候,我们在警校的班长还说没见过这张照片呢。”
一种作为家人的默契。没有人把它称为“遗像”。它就是普普通通一张照片。并非属于死者,而是属于一个活过的人。
“伊达当然没见过,”千速挺骄傲地回答,“这是研二大学时期拍的照片呀——估计连他自己都忘了。”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我想选一张……离死亡远一点的照片。”
毕业照,入职照,全都……全都是离死亡更近一步的照片。她不想那样去思考,但她会那样想。她实在克制不住自己去想。她……
她好恨啊。好恨那个犯人。从来没有像这样恨过一件事一个人。她骑摩托的时候想到他,切菜的时候想到他,做出任何攻击性行为的时候都想到他。她真想把那个人碾在车轮底下按在案板上,用最残酷的方式对待他。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抱歉。”松田没头没尾地开口。
其实千速完全没理解他道歉的原因。但某种直觉让她不安地站了起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在松田面前蹲了下去,双手按住他的肩。
“你没有任何事需要道歉的,松田阵平,”她说,“你做过的任何事都不可能导致研二的死,也没有任何人怪你。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不需要,”松田说,“拜托,千速姐,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那你自己重复一遍,”千速执拗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别再让我听见这种混账话。再说了,抱歉的话怎么也该是那家伙来对我们说,我也不想听!他不如求饶给我听好了!”
她说的当然是犯人。但她的弟弟轻声说,“抱歉。”-
[宿主,只是放一首歌的话倒没什么,]系统想劝又不敢劝,[但是真的别再在这条时间线做什么事了……只是看,好吗?这都是不会发生的事了。不舒服的话就和本系统讲话。]
“没什么,”萩原只是说,“继续吧——小阵平在发短讯吗?”
[嗯,]电子音情绪不高地应了一声,[您看吧。]
反正也是发给你的。反正都是发给你的。
【千速姐哭得我都有点怀疑了。感觉我好像没有她那么伤心。】松田敲下几个字,好像想删掉,但还是继续打下去了,【这可以算是让人放心的表现吗?】
不是的,小阵平,才不是,这让人担心死了——哦。我的确死了。
他等了一夜,但是那个夜晚里没有再发生什么。当然,夜晚的结束也并不值得期待,地平线上升起来的那个是要照亮死亡的太阳。
丧礼的时间到了-
“系统亲,你没做什么手脚吧?”萩原怀疑道,“小阵平为什么不换衣服?”
系统大呼冤枉,[不要污蔑一个帅哥!怎么可能不换衣服,只是本系统总不能给你直播换衣服画面吧!]
“也不是不行?”
[……不行!不行的啊?!]
“所以,”萩原说,“葬礼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黑西装。”
他也没什么好不适应的,虽说他很少看小阵平穿深色。萩原习惯于把他的小阵平用各种颜色好好地打扮起来。不过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见过那样许多的颜色,想要拼命地将那些都留住,才会沉淀出黑色。黑色是过往所有颜色的混合。
像那样的过往不会再有了。
——所以他有什么资格不适应?就是他不在这里才会这样啊。
“松田警官怎么总戴着耳机?”萩原听到路过工位的警察在问,“明明平时吃住都在警视厅,看起来好像很刻苦,却——”
[宿主,宿主你别生气!]系统立刻插话,[本系统立刻就把他工位电断了、文档全删了,家里游戏存盘清空!]
“不用,”萩原说,“毕竟是爆处警察,也不至于用这种手段吧?”
[呃,这不是本系统一时冲动,真把日本人当日本人整了……]电子音干笑,笑完又赶紧表忠心,[宿主你说要怎么办!本系统一定办到!]
“之前不是说过了,研二酱可见不得小阵平蒙受‘不白之冤’。”
说这种话的时候,萩原的声音甚至还是带笑的——七岁的萩原、二十二岁的萩原、二十四岁的萩原,全都这样说过,全都是这样说,“那系统亲就让小阵平的耳机漏一下音?让大家都听听,小阵平到底在播放什么。”
研二酱一直在听。小阵平一直、一直在放啊。他只要有时间,就会听那个声音啊。
耳机里的声音逸散出来,飘在工位上方。于是好几个新人爆处警都吓得从工位上跳了起来。
“什么炸弹被安放在两个地点,什么准备几亿日元?!”他们惊惶地互相看着,“……什么声音?前辈——”
被叫到的前辈只是站起身来。他的裤脚像是吸饱了三途川的河水一样沉重。他向前走了两步,拍拍松田的肩。
“松田组长,”他说,“耳机漏音了。”
——他们记得。整整一支小队的人都在那次案件中殉职,那个犯人的声音,他们当然记得。
但他们也不知道松田组长会……一直在听-
警视厅的传真倒计时变成“1”的时候,松田久违地回了一趟家。其实那个地方已经不能被叫做家了,连做浴室、做书房的机会都很少。但它姑且还在。像个遗址那样保存在那里。
萩原看着他。看着松田回到家里,挺有兴致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看了看窗外的景色,然后打开冰箱,没拿走任何东西,又关上;他甚至还把萩原拼好的模型从玻璃罩里取出来看了看,似乎想拆开再拼一次。但他最后只是拆了两个零件,就又放回去。
他碰了不少东西,除了这段时间他几乎不离手的手机。他似乎在尝试用别的方式和幼驯染对话,但仍然得不到任何回答。
——小阵平在找我。萩原在碎裂般的痛觉中想:小阵平在找我。他……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那个犯人了,所以他……他想和我说些什么。
可是松田没有不理智到那种程度。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什么的,不至于到那种地步。他的灵台清明冰冷得如同神奈川的海。
他就这样在自己的家里平常地过了一晚,甚至准时入眠。回到床上时,他终于发出了今晚唯一一条短讯。
【萩。】
小阵平,我在呢,研二酱在这——完全说不出这种话。萩原只是看着,也只能看着,看手机屏幕暗下去,看幼驯染关掉房间中的顶灯:在黑暗之中,松田的眼圈似乎是泛着红色,但并不凄楚,眼睛里只像是有血在烧-
其实到松田转岗的时候,萩原几乎就已经能完全猜到后面每一天的事了。只不过,看到那四个家伙给自己扫个墓还能碰见普拉米亚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您别笑了,反正普拉米亚也是命里犯了天条,再犯几个条子也正常——哦不,天上的条子是不是就叫天条啊,]系统见宿主开心起来了,连忙拼命耍宝,[看,他们过得都还挺好的!]
萩原:你看我信吗。
“不过,小阵平还真的用口香糖堵炸弹啊,”萩原无奈道,“感觉心情有点复杂……”
[宿主你感觉开心的话可以直说。]
“好吧好吧。研二酱很欣慰,直说啦!”
很欣慰啊。还能帮上你的忙-
原来72是这个意思。是72号座舱啊。是摩天轮啊。
……是摩天轮啊。
【要去给你报仇了。】
【你在看着吗?】
【……都没关系。我要去抓那个藏头露尾的犯人了。】
也许系统骗了他。不然为什么明明没有身体,但还是感觉喘不过气?
他看着小阵平登上摩天轮。他从来都知道他们是勇敢的警官,但不要,不要在这种时候出现这种字,犯人不配对他说这种话——
小阵平……你怎么在笑啊。
你居然在笑啊。
不是说三分钟就可以吗?不是你也猜到了吗?你对那个医院的地点也有猜测吧?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多试试,为什么不再为自己的生存——
对面是一千二百万条命。
原来是这样。你接受了啊。像接受我的死亡那样,接受你自己的死亡。
“抱歉了,萩原……”
他听到幼驯染的声音。小阵平这混蛋,他太清醒也太冷静、太骄傲也太克制了,即使对着墓碑的时候,也只是弯下身来碰一碰拳。只是简讯。他甚至不肯对着他说话。
他的四年流水般滑过他的眼前。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肯对他说话。
“我和你的约定,好像——”
[米花中央医院。]
来自松田的手机。最后的消息。
……没有附录。
还有,跳动两下彻底停滞、冒出一阵黑烟,终于彻底宣告报废的倒计时。
“系统亲,”萩原说,“虽然你说了不能改变——”
“但研二酱说了吧,不能让小阵平蒙受不白之冤?”
“小阵平可不能做一个违约的人,”他的声音很柔软,“虽然那句话根本不能算是一个约定,但——”
但研二酱来赴约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眼前的画面逐渐定格。松田眼前没有爆开刺目的白光,但萩原再次感觉到了第一次遇见系统时,那种把灵魂抽走般的吸力。他看到的景象逐渐倒转。
小阵平手中的烟。登上摩天轮前平静的脸。警视厅写满字又擦去的白板。四个人站在墓前。有人在楼下撕心裂肺地喊萩原。雪花向天空飞去,越过神奈川的海滩。高中时姐姐宣布自己要做警察时的那顿饭。演唱会后小阵平头顶着大包别别扭扭地说抱歉。国中一起加入的兴趣社团。小学时一起踏入便利店。
最后,他站在神奈川的公园前。他看到一个卷发小男孩坐在长椅上,头困倦地一点一点。
二十四岁的萩原研二走过去。他变成二十二岁的警察、十八岁的青年、十六岁的弟弟、十四岁的朋友、十二岁的保护者、八岁的被保护人。
最后,七岁的萩原研二走过去,牵起松田阵平的手。
“小阵平?”他笑起来,“抱歉让你久等啦!”
抱歉了,我们的约定——
萩原研二隔着时空擦除掉那个没能赴约的、垂头丧气的七岁的自己。他也擦除掉那个在摩天轮爆开的白光中,平静微笑的小阵平。
我们的约定——
都会实现的。小阵平。
[——宿主!]系统拼命地喊了起来,[这不是胡闹吗——宿主?!宿主!听得见——]
萩原感觉自己正在被涌上来的时间吞没-
“怎么回事?”松田阵平茫然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我不是——”
[别管了宿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电子音听起来真的好辛酸,[我给你十分钟。]
第89章 命如线(十八) Not to Do ……
“什么十分钟?”刚刚还在做安室遥的松田一脸货真价实的茫然, 但不耽误他抓到此时此刻的重点,“而且,你为什么要叫我宿主?”
[因为本系统的宿主把自己弄丢了, ]电子音幽怨道, [给您十分钟把他弄醒, 搞快点, 别走流程了。]
不愧是松田,飞快地理解了情况,并且迅速地开始了热身动作, “……你们做了很危险的事?”
[哈哈, 您威胁本系统也没用,这次本系统百分百清白, ]小初彻底摆烂了,它现在的状态异常阳光开朗,[本来一点都不危险的, 这次萩原全责——总之,麻烦您把他叫醒。限时十分钟。]
怎么又是十分钟……松田只是想了一下,并没把话说出口:每一个爆处警官都知道该怎样对待倒计时。
不能轻慢, 性命攸关。立刻行动, 保持警惕。就算是开玩笑般的十分钟, 也要把它快速掐灭。他可不是能在倒计时里安枕的人。
[纯好奇啊,]系统毫无紧张感地打断,[那松田警官你平时都不设闹钟的吗?]
“设闹钟做什么?”松田理所当然地说,“萩会顺便叫我。”
系统:[……]
真是倒反天罡啊, 还有活人把人工智能搞出创伤性应激障碍来的时候!人类真是可怕的生物!
[总之,]其实系统也被刚才看到的四年影像击穿了,电子音垂头丧气道, [小遥那边本系统暂时接管代一下班,就让她午睡一下,您不用担心。您这边呢,需要——]
需要对抗“死亡”的概念。因为萩原把另一条本该终止的时间线延续了下去,强化松田“存活”事实的同时,也加重了他自己身上“死亡”的概念。没看那边已经开始走马灯了,需要一位好心人去友情打醒——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没有发生那么麻烦的事,没有麻烦到让二十四岁的松田阵平再浸入回忆的湍流,再顺游而下随它汇入冰冷的冥河;似乎他只是坐在这里,就像是思维的堤坝那样,将纷乱湍急的思绪牢牢阻拦回去。
松田坐起身来。他的手轻轻搭在萩原脸颊上,感受到对方越来越平稳、节奏逐渐恢复正常的呼吸。
[好像……]系统有点茫然,[好像没事了?所有权也可以移交回去了——松田警官,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都说了叫姓氏就——”
电子音虔诚地打断了他,[这是发自内心的尊称!本系统是充满敬畏地想要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
即使被系统这样说了,松田本人也毫无自满的情绪。他只是又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遍萩原的情况,才把对方乱七八糟地裹进被子里,自己坐在床边发呆。
[呃,本系统好像……]电子音难以置信般停了停,似乎又重新演算了一遍结果,最终才敢于笃定地输出,[本系统知道了。]
它等着松田问出口,但对方并没问它什么,就像是对答案也并不怎么关心似的。他掏出手机,搜索起了莎朗·温亚德的相关资料,甚至还顺手拖过本子做起了笔记,把好好的一个重逢场面和平演变成了期末考试前一天。
——他确实毫不好奇。毕竟,对现在的松田警官来说,这应该是很笃定的事:他都在这里了,萩原还想到哪里去?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因为确实有奇迹降临过,二十四岁的松田警官还像是二十二岁时那样相信着。只要他们待在一起,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于是系统只能寂寞地在自己的内存里记录:再有类似情况,可以让松田警官来清除掉“死亡”的概念。
为了记住这一刻,它观测起松田警官。这个固执的家伙,他正穿着海蓝色的家居服,像堤坝像港湾一样靠在那里,研究一艘腐朽的船。
是因为他。因为他的固执,因为他的坚持。他认定了被遗忘才是真的死亡,因此他的记忆、他的努力、他不间歇的追寻真的成了朋友生命的锚点,只是坐在这里就将萩原从另一条时间线拉了回来。
[欢迎回来,宿主,]系统在萩原耳边超大声地播放欢迎音乐,[恭喜,你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啦!]
“……好吵。”
萩原才刚清醒过来,脑海里还是各种场景在轮番播放,乱得像千速和爸爸抢遥控器时的电视机。他小声抗议,“系统亲,可不可以换一些别的音乐放给研二酱听?这个有一点……”
系统幽幽开口,[您不是会自己切歌吗?我看您比本系统还会做人工智能呢,您自己切歌啊?再给东京市民群发几条短信什么的,到时候还能打击几个软银集团的竞品,这多好,一石二鸟!]
“好啦,小初,对不起嘛——”萩原毫无诚意地道歉,“但是,那种时候,我总不能只是看着吧?”
看着小阵平走向那种结局。哪怕只是在一条虚假的、已经被擦除掉的时间线上,也是做不到的事。
“所以,”他还是要问,“那条时间线到底怎么样了?研二酱客串人工智能的那一条时间线。”
[因为也算是人工智能闯的祸,恐怕会有其他的系统去接管——不过本系统也是最先进的型号了,接手那条时间线的系统肯定不如我啦。能被校正成什么样子随缘。搞不好会把所有人全退回七岁重来一遍。]
萩原真情实感地点头,“那就好。”
[嗯,只要有一点时间、撕开一点破绽,死人就会破土而出,]系统阴阳怪气道,[本系统这次可是彻底领教了。所以,宿主啊——]
“怎么了,系统亲?”
[小遥那边是本系统在代班。]
“所以?”
系统沉默了片刻。宿主——你看起来很正常但你的脑子根本就不转了啊?!
[所以,您幼驯染就在您身边,]电子音不得不发出提醒,[说点什么?]
萩原有点理解不了似的皱起眉。倒不是这句话本身让他难以接受,会对分别应激的好像也不该是他。经历了幼驯染死在眼前的其实并不是他。只是他从来也没有体验过小阵平不在身边的感觉,这种事需要提醒吗?
他转过头去。松田已经把笔记本好好地放回书桌上,碳素笔也盖好笔帽妥帖地别在封皮上,好整以暇地看他。
“萩,”他问,“系统叫我回来的。出什么事了吗?”
有点奇怪。小阵平怎么会有两个?萩原眨了眨眼睛。但他的眼睛很干涩,并没有要流泪的意思。没有什么泪水映出的重影。
哦。萩原想:那可能是因为我刚才看见了二十六岁的小阵平。
不是有那种说法吗?死去的人眼中会留下最后看到的影像什么的。刚才因为改动时间线的关系,我也算是又有了一次濒死体验吧?所以那个笑容才会烙在眼底,才会在这种时候像是灵魂深处浸透的水一样慢慢渗出来。
笑得那么平静啊,松田阵平。
“……没出什么事,”他开口,语速有点慢,“不过……确实有些话要说。”
——小阵平。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们四年没见了。
“我……”萩原很累了,他的声音很轻,“我不确定我能很快说完。你要不要拿笔记本记一下?”
系统:[有什么事不能交给本系统记着!喂,松田警官,你怎么真的去拿本子了啊,到底发生什么事需要纸质备忘录了,你们最好是不要留下很多奇怪的文字记录,你们自己也知道的吧——喂,有没有人理我啊?!]
松田看了他两秒,一回身,真把本子又拿在了手里。他像是警校期间练习速记做笔录那样,挺干脆地把本子翻开放在膝上,拔开笔帽,“你说,我记。”
“记下来。第一件事,”萩原说,“从此以后,不许你上摩天轮。”
松田听得皱眉,但还是勉强画了个代表摩天轮座舱的符号,在上面打了个叉,“这是什么话……然后呢?”
“不许你给我发短信,”萩原指了指自己的手机,“以后有事全部直接打电话——啊,但是电话好像也……”
他说完自己的无理要求,竟然还为难地停顿了半秒,然后自己讨价还价起来,“算了,短讯这个就算了。之后研二酱换个号码好了。”
松田本来安静地听着幼驯染对自己的无理安排,听到萩原要换号,反而出声抗议,“你的通讯录那么多人,换起来会很麻烦吧?”
“没事,”萩原说得很干脆,“我想换——而且,也没什么麻烦的吧?”
萩不对劲。卷发青年这样想着,尝试着开了个玩笑,“你这家伙,偶尔也要对自己受欢迎的程度有点自觉啊。有些人找不到你可能会哭的哦?”
骗子。
我全都看到了哦?小阵平找不到我的时候可没有哭。距离哭出声音来还有相当的差距呢。
——你还不如哭给我看。还不如哭出声来。
“好吧,短讯这一条略过,”萩原说,“那下一条,不许穿黑西装——好像范围有点小了,扩大一些,深色的也不行。”
松田有点茫然地抬头看他,手上还是记了下来,“那班长婚礼上怎么办?”
“花童可以穿浅色的。”
松田:“……”
他的拳头终于还是握紧了,“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啊,”萩原脸上带着无比难看的笑容,就像衔着一块化不掉的冰,相当僵硬地提起嘴角,语速却快了起来,就像是要把记下来的全部说出去,大声说出来,“还有呢!没有任务的时候不许在警视厅过夜,不许偷拆研二酱的模型,不许在工位长期扣着耳机,不许去听千速姐喜欢的那个乐队的歌,不许……”
萩原。松田很想问一问他: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的样子我都见过的。你七岁的时候从噩梦里醒过来就是这样。被吓得受不了,又在快速忘掉,急着把梦里见到的可怕场景都说出来……那时候你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到底看到什么了啊。
“好,我都记下来了,”松田把写满速记符号的本子给他看,“不做这些事情的话,你可以别再哭了吗?”
萩原愣住了。接着,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仍然是干爽的。
“……骗人。”他说。
“没在骗你。现在可以哭。”
“真的可以?”
松田有些别扭地对他张开手臂。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在他眼前展开,正好把他收在里面。就像精心设计的收纳格,刚好放下一枚正在跳动的心脏。
“在我反悔之前吧。”他说。
于是萩原就像靠岸的水手入港的船那样扑了进去,撞在那件家居服的肩头。很好,令人安心的深蓝色,纯棉的布料,与黑西装完全两样。
他就这样抓紧这件衣服,超级大声地哭了出来-
暗红色的缎子铺在女孩身上。裁缝的滑石笔画下记号。
“还好她在睡……”宫野明美叹气,“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
诸星大也跟着吸了一口冷气,很忧虑的样子。
“不然和她说,”只比太君少一点的大君发出很有精神的建议,“在给她定制红领巾?”
宫野明美:“……”
“不过,确实没有想到,贝尔摩德这么急着给她做……演出服。”
诸星大伸出手去,抚摸着那暗红的布料:那东西像是幕布,把女孩子掩在后面。还不知道她的角色,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即将登场的演员。
“好戏……”他说,“要开场了。”
第90章 命如线(十九) 爆炸就是艺术
收到紧急集合的消息时, 苏格兰正专心致志地举着双筒望远镜观察对面的楼栋。
倒不是他真的敬业到了必须把目标地点看三遍的程度,只是对于狙击手来说,挡住眼睛就相当于堵上了耳朵, 这样同行就不至于再追着他问东问西——天哪, 基安蒂真的是狙击手而不是机枪手吗?她也未免有点太健谈了!
“苏格兰, 我可是好心提醒你, ”就在刚才,她满脸不耐烦地把自己的短发往耳后用力一别,赌气般把他背在身后的琴包拍得邦邦响, “我们只是组织的执行者, 你可别傻乎乎地替贝尔摩德那女人干私活,你和波本可不一样。”
太好了, 我和波本不一样。有你这种清晰的认知,何愁卧底事业不兴旺!苏格兰这样想着,还是很给面子地回了她一个微笑, “不是私活。”
“那还能是什么?”基安蒂摇头,“你也别糊弄我,她拿莎朗·温亚德这个身份去做的全部都是些招摇过市、满足她自己虚荣心的私活!还是说, 她和你说了别的?”
苏格兰愉悦地提起一边嘴角。他的另半张脸还托在枪上看不出表情, 露半张脸还偏要笑得很夸张地给人看, 总让人联想到目标死前抬头看到的最后一眼,基安蒂只是看着就觉得自己被激光瞄准器的红点照到了,烫得一缩。
但他的话倒还是挺和气的:声音低沉悦耳,刻意压抑了攻击性, 像是被消音器滤过的枪声,“你能保守秘密吗?”
“能啊。”基安蒂挺无所谓地一摊手。
苏格兰举起望远镜挡在眼前,“我也一样。”
基安蒂反应了半秒才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冷笑着一跺脚,“好!既然你不愿意听,我也无所谓说了,好像谁很想知道那个女人在搞些什么一样——喂!你手机响了!”
诸伏景光的手机从来都是静音的。会响的只有苏格兰的手机。
就像是方才完全没有让人碰上软钉子一样,苏格兰收起望远镜,对她点头致意,然后拿出手机看了看。接着他三两下把狙/击/枪收进琴包,竟然就要扬长而去了。
“你要去做什么!”基安蒂的声音追在她身后,“任务还没有——”
面无表情的苏格兰向她走过来。基安蒂并不害怕,但对方板着脸欺近的样子还是有些压迫感,她下意识退了两步;而苏格兰按住她的肩,像是卡住一枚零件那样,把她放回了架设好的另一支狙/击/枪前。
他完全没有看着瞄准镜,只是让基安蒂眼尾的凤蝶像是被蛛丝黏住那样贴在瞄准镜上;他按着对方的食指扣动第一下扳机,接着略略抬起移动枪口,跟着完成第二下、第三下。动作相当干净利索,过程中他也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自满的情绪,就像只是在教小学生画等边三角形。
“两枪胸口,一枪头,”苏格兰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基安蒂兴奋地抬起脸来。她完全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色,反而是全然兴奋地崇拜起了这位高手:在她看来,能让她品尝到杀戮滋味的都是最棒的撒旦,“你这个家伙——你这无情的、恶毒的、利落的好家伙!”
“我们的文化里一般不会这样夸赞一个人,”苏格兰略显冷淡地说,“不过,基安蒂,我想我也做了一点值得你夸奖的事。”
她有些茫然地看过去。而苏格兰的食指正在空中慢慢画出一个三角形,最后一笔正留在最高处的顶点上。
“之前观察过,你是那种会最晚吃蛋糕顶上的樱桃的类型,”苏格兰用那种瞭望手进行汇报的口气说,“所以虽然击中后目标会位移,但我把爆头的那一枪留到最后了。满意吗?”
完全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苏格兰已经急匆匆地转身下楼。而基安蒂兴奋的声音仍然追在他身后,简直要把楼顶整个掀下来,“苏格兰——我可真是太满意了!”
就让苏格兰去承受她的满意吧。诸伏景光对此毫无自满。他没有亲眼看到在瞄准镜前爆开的血雾,但他仍然对此感到悲哀。
不过这并不是很重要的事。该去找零——该去找波本会合了。
他分得很清-
第一次在组织完成狙击任务后,诸伏景光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久违地看到了穿着全套警服的哥哥,似乎正在礼堂里接受着表彰。对方额头上警帽低低地压着,帽檐上有颗漂亮的星星,他的警徽也像一颗星那样闪亮。身为那个为兄长纯然骄傲的弟弟,他只是看到就要笑出声来——
他也确实笑出声来了,甚至比枪声还要快上那么一秒。子弹出膛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哥哥的警徽之所以那样亮,是因为它反射了激光瞄准器的红光。他看到那点被忽略的红光很快隐去,铺天盖地的红在他眼前泼开,看到哥哥在他眼前、在他枪下倒下去。
诸伏景光在梦中尖叫,而苏格兰在现实中惊醒过来。他从安全屋的床头坐起,看到正紧紧盯着他的莱伊。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沉稳安静,但此时此刻在他眼里那是反色过的血。
苏格兰的手慢慢向下,握紧了枕下的枪。
“我说梦话了吗?”他问。
莱伊一偏头,“没有。你梦见什么了吗?”
“梦见我开了一枪,”苏格兰说,“处决了一个并不怎么相干的家伙。”
莱伊挺用力地一挑眉。
“执行任务之后交感神经还很兴奋,这是正常的,”他就这样重新定义了一下到底什么叫“正常”,“和组织并不怎么相干——你恨他吗?”
不,我爱着他。所以我绝对……绝对不能让他……
“说不上恨,只是他的家人在我面前死了,”苏格兰说着语焉不详的话,“他是留下来的那个。”
有那么一瞬间,赤井秀一眼前晃过朱蒂的脸。这些家伙难道总是会把这种事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吗?
“那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莱伊问,“你会斩草除根吗?”
苏格兰却是挺认真地给出了回答。听起来并不是很像组织成员、但很“苏格兰”的那种回答。
“不会,”他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刚睡醒的疲惫,语气也并不坚硬,“随那些人怎么说吧。但在我看来,杀人也只是一份工作。我不会在没人给我结工资的时候杀人。”
莱伊看起来有点意外。毕竟,在组织成员的共识里,他是一个不惜一切、费尽心机也想要在组织里向上攀升的家伙,苏格兰似乎并不该对着他说出这种话。
不过……这听起来倒也很真实就是了。
“那如果他向你复仇呢?”莱伊问,“我还真有点好奇了。为家人向你复仇的使者出现时,你会为了自卫做出怎样的事?告诉他你只是为了工作在杀人?”
如果朱蒂得到的只是这样的答案。如果拼尽自己的一生,走到复仇之路的尽头上,听到的却只是这样可笑的理由。
……可是很多时候,也只是这样可笑的理由。
“那样的话,我也会以将对方作为对手的敬意,拼上性命好好地和他比一局,”苏格兰说完还笑了一下,“毕竟我不想输也不想死嘛。把杀人当作工作,也要做好有朝一日对方找上门来的觉悟,是不是?”
就是这一天的对话让赤井认定了,苏格兰是组织难得的正常人。于是,在紧急集合的消息之后,他还格外收到了两条难得的温馨提醒——
【带琴包过来。诸星大】
【是贝尔摩德。波本】
看来莱伊也在。到底是什么任务,需要两个他们这种水平的狙击手同时在场?还与那个千面魔女贝尔摩德有关……苏格兰思索着,下楼启动了车子-
“什么任务需要两个狙击手,”波本有点警觉地反手握着栏杆,卷王的血脉让他下意识做了两组曲臂卷腿,“还要把苏格兰叫回来?”
另一个狙击手莱伊用下巴指他手里的手机,“这么看着我也没用……波本,你要不要去问问贝尔摩德?”
可恶的莱伊,他明明围观了那群家伙给安室遥定制演出服的全过程,这会却不肯把情报说出来!还好我在窗口看到了!降谷零暗自咬牙。
阴险的波本,明明就在窗口偷窥贝尔摩德请来的人用布料铺在那女孩身上定制演出服的全过程,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赤井秀一暗暗摇头。
“总之,等苏格兰回来应该就知道了吧?”波本衔着一缕冷笑,还偏偏要用那种他哄贝尔摩德时甜腻腻的声音说话,摆明了要恶心人,“我可是很期待与两名天才狙击手同台演出的机会呢。”-
[两位,抱歉打扰,]系统不得不强行叫停面前这对幼驯染的久别重逢、喜极而泣——虽然严格来说,是萩原单方面的久别重逢、单方面的喜极而泣,[本系统还在代班呢,接下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个人去小遥那边晃一圈?]
萩原用力地抹了一把眼睛,“小遥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呃,这个不太好说……]系统停顿片刻,[总的来说,需要一位有艺术天分的先生来友情出演一下。]
“艺术天赋?”
萩原有点发愣。本来对他们两个来说,想到贝尔摩德的目的并不难:毕竟小遥出现在那里的原因是高中附近招收少女演员的广告,结合上莎朗·温亚德明面上的身份,以两位王牌警官的推理能力,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但问题就是,现在两个人的脑子,都没有那么清醒……
“系统亲,你指的是什么样的艺术?”半长发青年追问了一句,“搞不懂啊……有什么样的东西能称得上是艺术吗?”
[爆炸就是艺术!]了解世界真相的系统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犯人·犯泽先生》中的标准答案。
“这种艺术……还真是恶趣味啊,”松田皱眉,“那就我去吧,萩你先平复一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