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吉他?”明知道系统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但萩原还是来了兴致,“在这方面,研二酱还真的挺内行的!正好吉他已经放在神奈川家里很久了,买一把新的放在家里听起来也不错——”
[没错宿主!]电子音兴奋道,[我们现在就去琴行吧!]
“好吧,”萩原想了想,也点头,“系统亲可以开始准备意识转换的读条了。”-
“那个大哥哥,”安室遥把自己说得直皱眉,她像是被自己讲出的话烫到了一样,用力摇摇头,“怎么还没有回来?”
苏格兰有点意外,没想到这孩子对波本的印象竟然还不错。难道同姓会显著提升好感度吗?早知如此,就应该让他留下来受这份罪!
“他说附近的琴行今天好像被一支新组成的乐队包下了,他们在挑乐器,所以他要走得更远一点,”苏格兰帮着解释了两句,“那支乐队的吉他手臂力比较差,所以必须挑一把尽量轻的吉他,据说是长期素食导致的。”
安室遥一知半解地点点头,也没追问,“那……我今天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没什么了,如果温亚德女士不打算来看你的话,今天你专心休息就好。”
苏格兰帮她倒了杯温水放在手边,调整了一下床头的高度,想了想,又不放心地把花束拿远了一点,“这个可能会把杯子砸倒,水弄湿床单还好说,碰到伤口会很麻烦……嗯,应该没有其他的问题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你对我还挺好的。”
小遥把被子抱在怀里看他,神情并不是感动,更接近于警惕。诸伏景光莫名觉得那眼神有点熟悉,好像在什么时候短暂见过;但还没等他弄明白那种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就见女孩抬起手,指挥一样对自己的声乐老师道,“请把门关上,谢谢。”
苏格兰一脸莫名其妙地被赶了出去。在他走后,安室遥毫不犹豫地向着那捧花束伸手,被系统紧张兮兮地制止了——
[松田警官!]电子音尖叫,[您别碰,本系统是可以屏蔽监听和摄影设备的!但小遥要是碰了就说不清了!]
“那不一样。”
安室遥有点费力地向着被拿远的花束伸出手。腿上的伤处被她的动作牵着,丝丝缕缕地发疼,像是提线木偶迈出第一步时才发现自己的血肉在别人手里扯着。
但她还是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像是感觉不到痛那样将花束一整个攥在手里,拨开两只皮卡丘,从里面摸出了监听设备,压在手中捏碎。她的皮肤被硌得一片血红,在掌心里碾出新的纹路,是自造的生命线。
“让系统来屏蔽是幸运的襄助,”松田警官平静道,“而发现并干脆地毁掉它们是安室遥的选择。我想这不能混为一谈。”
[您……]
系统有心想要问一问,为什么松田警官把安室遥塑造成这样一个强硬的形象:毕竟她只是个寄人篱下、惨遭控制和威胁的未成年小女孩,温和无害眼含热泪地在这里等待她的命运才比较适合她。
她只要什么都不说就可以收割大家的同情,为什么偏偏要做更多的事情来引发大家的警惕呢?
但小初毕竟也陪伴了他们两年多的生活。它甚至刚刚才重温了一下松田警官独自度过的四年呢。
所以它没有问。反正就算是问出来了,也只会得到很简单的回复吧?
——想昂首挺胸地活着。要昂首挺胸地活着。这就是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对“安室遥”这个身份所抱的全部期望-
这一次的意识转换不算很痛。萩原不知道是自己已经适应了、还是更强的痛感方才已经爆发过、导致他现在有点麻木。
“小初,研二酱准备好了,这次的转换也很成功,谢谢你,”萩原按惯例向着系统打招呼,“那么接下来我要去熟悉的琴行了?”
[宿主……]电子音有点迟疑,[你不再休息一下?]
萩原被它说得也有点不确定。他现在像是个从车祸现场穿过的游魂,恍惚间不知道自己是幸存者还是受害者。半长发青年反手过去,摸了摸仍然干爽的发尾,动作有点缓慢地站起身来,“应该没事。没关系,早去早回吧。”
他发动车子,这个时间路上的车辆不算多,他很快到了琴行门口。停车还算方便,萩原跳出车门时,忍不住看着边上的马自达双眼发亮——
“真是漂亮的车啊!”半长发青年口气里充满了欣赏,“银灰色的涂装也很有品味……可惜了,小阵平不在这里,研二酱也不能偷拍别人的车。”
[本系统对你们这里的物价不太有概念,]小初有点好奇,[这辆车很贵吗?]
萩原珍惜地看了又看,才缓慢点头,“研二酱现在也只能买得起一个轮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刚才还被他夸赞着的车子突然打开车门,一位熟悉的先生慢慢走了出来。萩原愕然睁大眼睛,与那双紫灰色的下垂眼四目相对。
现在……现在说话方便吗?萩原下意识地想要打手势,但他的同期抢先发出了声音。
“先生,”安室透微笑道,“我方才听到你在称赞我的车子。真高兴有人喜欢马自达——”
他把“马自达”三个音节咬得分外重,“你要坐上来看一看吗?”
当然只能说好。于是萩原得体地感谢了对方的慷慨,绕到副驾驶坐上去-
“萩原,好久不见!”降谷零主动给了同期一个拥抱,“你怎么会来琴行?”
萩原难得成为在拥抱中更僵硬的那一方。他在心底疯狂询问系统,“小降谷怎么会在琴行啊!”
[呃……]系统运算了半天,也没办法迅速概括小遥那边组乐队、安排位置、买琴、换琴行的漫长过程,干脆只说最后一步,[长期素食导致的。]
萩原:“啊?”
“好久不见啊小降谷!研二酱过来买吉他,”萩原颇有些魂不守舍地回答了,“一时兴起想在出租屋放一把吉他,就来了……”
——真奇怪。萩原他……好像对我现在的样子没那么好奇。就好像我们不是许久没见到似的。
降谷零这样想着,又打趣了同期一句,“你还是那么喜欢车啊。放心,虽然也算是在执行任务中,但现在很安全,我们甚至可以一起去琴行。”
“真的吗?那很好啊,”萩原笑着活动了一下手指,“研二酱挑吉他可是很内行的,保证给你选一把最棒的吉他!不过——”
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车子内部,“小降谷,公安这么有钱吗?”
这久违的、与同期在一起时青筋暴起的感觉!降谷零的拳头瞬间硬了:“萩原,你的关注点——!”
“好奇嘛,”半长发青年笑吟吟道,“不好问小降谷现在在做什么,但总要关心一下你的生活吧?”
好吧。降谷零被萩原一看,瞬间屈服了,“其实……是我爸的钱。这辆车算是我的私产。”
萩原完全呆住了。
——诶,我给的钱?真的假的?
“小初!”他在脑内疯狂呼叫,“怎么回事?研二酱什么时候让孩子过上这种骄奢淫逸的生活了?还有买车经费的吗?以及公车私用也就算了,他怎么还私车公用的?研二酱要去公安举报!”
[您忘了吗……]系统无奈道,[您每个月都在光明正大地拿组织给降谷先生的活动经费给降谷警官套现啊。天老爷,那会儿您讲三只小猪的故事,本系统也没想到,老三坚固的石头房子原来是提篮桥监狱……]
萩原:“……”
“那你父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降谷零愣是从萩原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对你还挺好的。”
完了,小降谷开始莫名其妙地看研二酱了。萩原赶紧收敛了一下表情,“我们还是去挑吉他吧!小降谷,你知道应该怎样才能打扮成一个经验丰富的吉他手吗?”
“叫我安室透,”降谷零叹气,“还有,我完全不知道。你要教我吗?”-
降谷零莫名其妙地伸出右手,看着萩原一脸庄严地在他的右手手腕上缠上裁成长条的膏药。说实话,他总感觉这姿态有点眼熟,像是之前有什么人也为了任务这样认真细致地为他做过伪装。
“首先,”半长发青年垂着头,口气很庄严,“吉他手都是很喜欢炫技的,一上手试长段的曲子就有可能露怯,所以你必须给乐器行老板一个你无法弹奏的理由。贴上膏药,你看起来就会很像是一个因为刻苦训练伤了手的资深音乐人!”
还没等他说话,萩原缠好了膏药,满意地后退两步打量,“安室先生手上的茧子恰到好处,很好。接下来呢,你要把你的衬衫扯松一点,鸭舌帽反戴。摇滚一点,懂吗?”
“嗯……”降谷零心情复杂地照做了,“还有吗?”
半长发青年反手向自己的背包摸索起来,“还有就是最好拿个小一点的六角扳手带在身上,这样看起来会更像经常调琴的乐手。等等,研二酱分你一个——”
“不用了,”降谷零摸出个小钳子来,像寄居蟹那样慷慨地挥了挥,“我有。”
萩原表情危险地眯起眼睛。
“等等,安室先生,”他说,“给研二酱看看那把钳子,它好像有点眼熟。”
安室透淡然摇头,“你的错觉。”
“——不是错觉!我自己做的东西我还不认识吗!你借了我的钳子一直都没有还,是不是!”
金发黑皮的公安一脸刚直不阿地护着别人的东西倒退两步,“才没有!这是我的东西!”
“就是研二酱亲手做的!还给我!可怜的小钳子,爸爸想你想得一天都只吃三顿饭了!”
降谷零没办法般地叹气。他停下来,将那把在铃木事件里借来的液压钳递过去。
要真是能一天三顿饭倒好了。他还没来得及问萩原,问一问这个他许久没见的同期——
为什么你今天的气色这么差呢?你的唇色几乎完全是灰白的,额角好像也都是冷汗。怎么搞成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第97章 命如线(二十五) 二手玫瑰
就算降谷零已经在短时间里把各种糟糕的情况和对应预案都想过一遍, 萩原也还是对自己的真实状态一无所知:倒不是说他是个多么迟钝的人,事实上他几乎可以作为迟钝这个词的反例存在。只是……
只是他现在还有种死里逃生的不真实感。说实话,挺特别的, 人都应该试试这种体验:看别人死一次, 像是自己也跟着死了一次。
萩原觉得自己如同蒙在一层玻璃罩子、一层塑料薄膜里那样, 朦朦胧胧地在看世界。看似是出于对安全的考虑搬进了温室、隔绝了外界的伤害, 其实也把自己的情绪严严实实封在了罩子里。
流的眼泪流的血蒸发到穹顶也不会消散在天际,而是再落回来下一场酸涩的雨,最后再浇灌出浮着盐霜的土地, 将人也凝成一根盐柱。这是没错的, 在冥界边缘回头看的人当然就会化成盐柱。
可是谁能忍得住不回头看呢?
——在两个、三个身体间进行意识转换的过程是一种内循环。他不断经历着这个循环的磨损,暂时还没有人能冲进来打破它。
他真的已经很累了。但萩原是那种只会在独处的时候露出淡漠表情的类型。只要身边还有朋友在, 就有抗拒地心引力的力量将他的嘴角提起来。
“小降谷,”萩原开口,声音仍然很轻快, “不去琴行看看吗?”
就像朋友们真的能传输给他力量、保持活跃并不耗费他自己的力气似的。萩原从来都给人他能用朋友蓝牙充电、只要有人在身边就能做永动机的错觉。因此他停下来的时候才格外叫人觉得心惊肉跳。
——而降谷零对身边总是微笑着的人会突然停下、突然消失这件事精神过敏。
“我说,萩原啊,”他把更多担心的话像是在艾莲娜医生的诊所装作吃药那样压在了舌头底下, 大概是引发了联想, 嘴里真的发起苦来了, “你给我装扮了半天,自己不打算收拾一下吗?”
半长发青年很摇滚地甩了一下发尾,挺自信地笑起来。
“不用哦?”他抬起右手虚空做了个拨弦的动作,“在挑吉他这件事上, 安室先生需要用点精力装得很内行——”
“但研二酱是真的很内行!”
降谷零忧虑地藏在安室透眼睛里看他。但安室透只是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萩原先生只靠自己就可以选到一把好吉他?”
“哈哈,也可以这么说吧!”萩原谦逊地回答。
安室透抱起手臂, 刻意把手腕上的膏药露在外面,“所以,你本来是可以不必把我打扮成这样的?其实只是出于您个人的趣味才这样做吧。”
“难道安室先生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萩原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有一点伪装其实也不错嘛,至少我会觉得这样也非常优雅。”
——真是的。气色差成这样,你还有余裕安慰别人啊。
“好了,我们走吧,”安室透忍着把鸭舌帽回正的冲动,“去选一把好一些的吉他。”
萩原对他谨慎的形容词很不满意,“不选择买最棒的吉他吗?你可是有这——么棒的马自达!”
钱哪能乱花……降谷零额角都快有黑线淌下来了,好在是他长得够黑,也不太看得出来。
想是这样想的。但开口时,他说,“我要好一些的就行了。最好的留给萩原先生,怎么样?”
萩原:“……”
竟然有接不下小降谷甜蜜攻势的一天?!我还在做梦对不对!这是假的,这不可能是真实发生的!
[宿主,别挣扎了,]系统幽幽道,[面对现实吧。您的同期已经成长为……]
“诈骗犯……”萩原大受打击地喃喃道。
安室透落后他半步,随时预备着万一出了问题就扶上一把。这个词刚好一字不落地落进他耳朵里,安室透拒绝细想这是因为他们两个的身高差,但货真价实地愣住了,“什么诈骗犯?您在说什么?”
说你。萩原赌气地想,但并没有讲出口。
[说出来啊,宿主,说出来你们打一架,]电子音又开始火上浇油,[反正他是诈骗犯你也不怕,你是专业干反诈的!]
萩原没理会它。他其实挺想笑一下的,但总感觉似乎有点反胃。想吐,但他知道他吃过的东西应该早就消化掉了。这是合理的,身体与情绪有时是完全独立的两种东西。食物无论如何都会按时消化掉,记忆却不会轻易降解,就像人也不可能吐出往事的残渣。
他觉得他的身体还是独立运行得很好。他的情绪背离身体,单方面这样觉得。
“走吧!”萩原很想揽住安室的肩膀,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我们去琴行看看!”-
另一位安室——安室遥小姐——把摄像头和窃听设备都毁掉,心满意足地躺回了病床上。
[松田警官,]系统态度很好地征询中之人意见,[如果您没有什么要做的,本系统就帮您进行意识转移的读条?]
“嗯……”松田没有立刻答应,他又在脑内快速回顾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应该没有什么事要做了吧,系统?”
电子音阴阳怪气,[应该没有了。如果您还想进一步提升小遥的威慑力,您可以试试让她给自己唱催眠曲。]
松田:“……”
“那就准备意识转移吧,”他说,“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不需要,您眼一闭一睁,就换人了,]系统淡然道,[不过您可以给小遥小姐换一个对颈椎好的姿势。]
出乎意料地,松田警官还真照做了。他还真的很谨慎地照看着小遥。
……就像是为其他的什么人做好储备一样。
这会儿系统回忆到,松田警官在那四年里,也总喜欢将手放在衣袋里,像是在为什么人、什么事保存力量;因此他的手向着他人伸出来时也就格外温暖,正像是在午后的公园里被七岁的小朋友邀请那样。
可惜世事如深秋寒风,匆匆而过,温情不多。在系统看来,小遥就像是亨利八世的那位王后,凯瑟琳·霍华德一样,在临刑的前夜紧张地练习着如何把自己的头放在断头台上。片刻后,她像是觉得自己躺好了,于是放心地闭上眼睛。系统也就开始了它的意识转移读条。
何必这么费力呢,松田警官?系统有些悲观地想:反正结局都一样。小遥她注定是一种消耗品。本系统正是这样非人的东西,因此可以断定她无法成为一个人。
一把年纪了,还会沉迷过家家游戏,选择给洋娃娃枕上枕头、盖好小被子?玩具可不会因为得到了像人一样的对待就脱胎换骨变成一个人的-
“先生,您可得用点力气,”话虽这么说,乐器行老板的脸上还是带笑的——他早看到了外面停着的车,觉得这两位颇具购买实力,已经在畅想卖出镇店之宝开张吃三年了,“这把吉他可不是玩具。”
萩原觉得有点奇怪。他方才也算是用了力气,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能将这把木吉他举起来。
是哪里卡住了吗……我可不是绿野仙踪里等着主角路过上油才能启动的铁皮人啊。萩原带着点惆怅又试了一次,这次很容易,于是他也很快放下了乱七八糟的想法,专心试起了和弦,“音色还不错啊!不过不是我想要的感觉——安室先生,你觉得呢?”
我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这个价格它不是我想要的感觉。就算我的真名里带个零,也不代表我喜欢价格数字后面有一串零!安室透保持微笑,“我也觉得这个音色不太合格。”
[什么音色,]系统冷冷播放金币掉落的声音,[全都是金钱的响声。]
“那给我们再换一把?”萩原笑起来,“要适合演出的那种哦。”
乐器行老板了然地点头,“明白!先生一看就很内行,是打算到什么样的场合进行演出呢?”
“我会为我的吉他找一个能点燃所有人的舞台!”萩原放下豪言,“请您按着这个目标帮我挑选吧!”
[你找的到底是吉他还是火弩箭……还是小男孩和胖子……]
萩原:“系统亲——”
“萩原先生,”安室透指了指角落里的一把吉他,开口,“您看这把怎么样?”
没抱什么指望地低下头去,萩原愣了一下。那把吉他的面纹都露在外面,哑光漆下色泽温润,是挺不错的原木板;背侧和指板都用了漂亮的玫瑰木,琴颈则是手感出色的桃花芯。还没上手,萩原就知道那把吉他的音色也许不算饱满,但一定温暖清晰。
“低弦距会不会好上手一点?”安室透第一次将手搭在琴颈上,“按压起来感觉也很顺滑呢。”
乐器行老板大失所望,“您怎么看上一把二手吉他呀!这是之前的顾客放在我们店里帮忙转卖的美国货,我都不太清楚它的品牌——”
[没事宿主,喜欢就买,]系统大气道,[二手玫瑰木听起来就很摇滚。]
萩原:啊?-
最后那把吉他还是送给了安室透,萩原自己则另选了一把电吉他。他将琴背在身上,感觉像背着一柄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体。
感觉很奇怪。就像是在摇晃着的月牙被压上地平线,原本的节奏全被打乱,有种硬要绷紧身体、被挤压的缺血感。萩原不甚明显地摇摇头,忍着头重脚轻感向前走。
“喂,萩原?”
像是从背后提住小学生的书包那样,安室透挺轻松地单手就抓住了那把琴。他试着把那东西从萩原身上脱下来,让萩原产生了某种在他人帮助下脱下排爆服的感觉。
“没事吗?”他问,“你看起来有点吃力……”
我觉得是你那把吉他有点问题。萩原这样想着,还是摇摇头,“没事。先把它放到车上去再聊吧。我的也是。”
说实话,小降谷这样黑着脸把东西往后备箱里放,总有一种在搬运尸体的感觉……萩原暗自摇头,没发现他的反应已经有点慢了:他甚至没意识到降谷在为什么事生气。他把自己背后的电吉他也放回车上,撑着车子俯下身。
“萩原?”降谷零向着他跑过来,“你——”
他没能说完。他看见萩原慢慢弯下身体,像是在为什么事鞠躬道歉一样。这在日本人倒是很常见的,但是他的眼角通红,神态实在不对。
[……宿主?]
萩原仍然没说话。他感觉自己的皮肤时冷时热,就像是那四年的季节在加速拂过他的身体。但他是个乐观的人,他觉得也许是阳光在擦过云朵,因此并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这感觉很奇怪,他觉得身体上的气压很重,又好像很轻;似乎是在被什么东西挤压着,又好像空荡荡地吓人。他可能扶着什么东西,可能没有;他身边可能有人,可能没有。
他像一块在柠檬汽水中轻飘飘的冰块,时而上浮,时而下沉;时而甜美,时而酸涩;时而爆裂,时而平静;他好像要从中间溶解、破碎、折断了。似乎真的不是错觉,他在喉头尝到了柠檬的酸味。
降谷零扶住他。他意识到萩原的右手是正按在上腹部,用着相当不祥的力气。
“萩原?!”
萩原彻底弯下腰去。痛觉终于像是燃着的引线那样一路从胃壁烧到喉咙时,他甚至有种倒计时结束的解脱感。疼痛感终于清晰鲜明起来,肾上腺素让他看清了他吐出的东西——
是血。暗红色的血液泼在地上,一时半会也不会渗下去。更加汹涌的血从他口中涌出来,像瀑布冲垮山脊那样,他整个人塌陷下去。
这下……糟了啊……
“喂!”降谷零手忙脚乱地帮他擦着不断溢出唇角、漫过衣领的血色,“萩原?!怎么回事!”
半长发青年已经跪倒在地上。日光晃得他头晕,他勉强扯出个笑容。
“小降谷,你的头发还真晃眼……”他轻声说,“不是你在外卖里下毒了吧?”
降谷零被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他摸出手机想要叫救护车,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听我说,”萩原咳嗽了两声,血液还在往上涌,“首先别送我回之前那个医院,其次别通知班长,最后应该是情绪问题引发的胃出血。”
顺序完全反过来了啊!降谷零瞪他,“情况我来判断!萩原你、你……算了,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小降谷讲话真不吉利。萩原看着降谷零那张脸,眼前发黑,终于是彻底黑了下去。
第98章 命如线(二十六) “见到面再说。”……
其实降谷零没料到自己会惊慌到那种程度。
明明是他比萩原本人还先发现他自己状态不对, 明明手上感受到的细弱紊乱的脉搏显然是内出血的指征,明明他早看到了对方恍惚的表情和惨淡的面色……但他不相信。
降谷零是在寒冷与不公中长大的,天性中有着向日葵般的对温暖和正义的执拗。追寻的本能让他不断地寻找着艾莲娜医生、让他坚持着想要帮景光开口讲话、让他坚定地选择公安选择踏入黑暗, 也让他即使是看着事实全都摆在面前、即使是听见朋友在只有一条的道路上走向了既定的结局, 还是想要不死心地再确认一遍。
这当然并不是降谷零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血。但他确实是第一次看到朋友流下这么多的血。
……这种事他当然做过心理准备, 但现在看来显然并不足够。坦白来说, 他简直快判断不出萩原的出血量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大概在几次呼吸里,他完全做不出任何判断, 只能重复既定事实:胃出血, 应该是胃出血没有错。他不敢做出任何判断,就好像同期的惨状把这位已经身经百战的优秀卧底短暂还原成了警校期间的那个好学生, 面对着一道不确定的题目,不敢落笔写下答案。
只要没有做完试卷就不会落下判决。如果写上答案也许就无法逆转。他简直想要逃避判断,因为人生的试卷上没有黑碳素笔作答和红笔批改, 只有黑衣人走过去,红色的鲜血流出来。他不确定他的存在是否加速了、催化了这个过程,他简直不敢做任何事了。
会是我——会是我害了萩原吗?怎么变成这样……
但也只是很短暂的时间。安室透深呼吸了几次,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变得很平静。他用了点力道拉开萩原压住上腹部的手掌, 舒展开对方紧紧蜷缩着的身体, 让他枕着自己的外套躺平,扶着他的头偏向一侧,防止血液影响呼吸。
……血还在流啊。
拨打急救电话。接着,安室握住萩原的手腕, 解锁了他的手机。第一次没能成功,他意识到是萩原的手指有些失温,还没等那体温从指尖传导到大脑, 整个人就如同被投入冰窖般打了个冷战。但他很快尝试了第二次,然后用对方的手机给松田拨号。
“请问您是松田先生吗?”安室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平静中略显急切,“我在一家乐器行外偶遇了您的朋友,他现在有内出血的症状,我叫了救护车。医院地址我稍后会发给您,请务必快点过来!”-
看到手机屏幕亮起来的时候,松田还很镇定。没有不镇定的理由,他想大概只是幼驯染一时兴起看上了什么东西想要他帮忙搬回家、遇到了什么店铺想喊他一起去尝试,或者干脆就是在老地方等他。
肯定是会这样想。这才是他们的日常。
“萩?”他接起电话,“什么事?”
先听到的是对面急促的呼吸声。松田几乎是瞬间皱起眉,听着对面熟悉的声音响起:不可能不熟悉,就算不提警校期间几乎形影不离,他也刚作为安室遥听到过这家伙的声音。
“请问您是松田先生吗?”降谷零——或者叫他安室透,他那份急切听起来简直像在被死神追,声音更完全像是已经被命运的车轮碾过去了,“我在一家乐器行外偶遇了您的朋友……”
真神奇,传送门没准是存在的。意识到降谷零挂断了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坐在车里了。
松田用了几秒钟压抑把医院地址群发的冲动。他真想给千速姐发一份、给班长发一份,在爆处群里发一份,从小到大的班级群里全发一份,把“萩原研二将自己搞得半死不活”这件事昭告天下。
但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可说的。心底升起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甚至在本能地帮萩原隐瞒似的。
……内出血。那不就是看起来很完整,但有某处地方在偷偷流血吗。这两年以来,差不多也就是这么个状况吧。他甚至觉得好像早该这样了。
从小到大他们两个的身体素质都能算很不错,基本上可以说是他社交素质的绝对值等于萩原的社交素质,等于他们两个的身体素质。他们基本上是不怎么生病的。
而作为幼驯染生活完全同频的结果就是,少见的生病状况也几乎都同时发生:半夜爬上天台吹冷风集体发烧、一趟春游回来同步流感……
大部分时候,他们不是那种一个躺在病床上、另一个坐在床头削苹果的设定,而是松田躺在隔壁病床被萩原那边源源不断的探病人吵得头疼、再动手把对方的慰问品抢过来吃的关系。
所以松田现在甚至有点想嘲笑自己了:你还去找别人算什么账、告什么状呢?不应该让他们来问你吗?问你怎么对幼驯染的状况明明有所察觉却还放任事情发展成这样,问你这么擅长机械怎么不把那什么系统抓来严刑逼供大卸八块。
[呃……]系统微弱地反驳,[那什么,首先本系统还在听,然后本系统是没有实体的。哈哈,还好没有。]
“都一样,”松田彬彬有礼地回,语气让人工智能都有点发寒,“我可以在你面前拆卸机械元件让你听逸散的白噪音,还可以在你面前拆初音未来手办。”
系统:[……]
完了,好像把松田警官气傻了。
[您、您别担心,]它结结巴巴地说,[那什么,萩原警官他……胃出血,确实会很痛但没有生命危险!主因是情绪问题,然后因为他是本系统的宿主,接触到其他和系统相关、有系统能量的东西也会有点刺激……呃总之就是不用担心,也不对,这种时候好像不能这么劝……]
人工智能也已经完全崩溃了。至于松田……松田只是踩下油门。
“无论如何,”他说,“我现在去找他。见到面再说。”-
安室透看着挂断的电话发了一会儿呆。
松田那家伙的反应简直平静得可怕。如果不是他们已经熟悉到了一定程度,他简直不确定松田是否听出来了他的声音。那家伙就只是说好,对他道谢,然后挂断电话。甚至是他主动挂掉了电话。
……这是当然的。他不知道,这家伙就算是在独自面对炸弹,也能主动挂断电话的。
他很担心。降谷零本来就是会担心所有事的人,他现在担心路上的松田,担心还没有到的救护车,担心躺在他身边的萩原,担心萩原口中送他去医院又不能被通知的班长,担心那家还有小遥在的、萩原说了不能回去的医院。
一万个坏念头在他心底按优先级依次跳起、踊跃排班,安室遥挨个miss掉的音符被他挨个点爆,在脑海里炸成一首命运交响曲。
但他现在只能等。他甚至只能和萩原相处这么一会儿,等松田到了,他就该离开,回去做他的波本。
……如果景——如果苏格兰问他身上的血是哪里来的,降谷零要怎么向诸伏景光交代啊?波本该怎么对苏格兰解释啊?
在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感觉衣角被轻轻拉了一下。那力道很轻,像春天的柳絮拂过脸颊,有种已经被风吹散的无奈温柔与绵软。
“——萩原?!”他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对方的手,“你……”
萩原仍然侧着头。他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看着降谷零被日光投下的影子,含着血轻声问,“小降谷……你都黑成这样了?”
降谷零:“……”
“那是我的影子!”他心底一股火直冲天灵盖,四下看了看无处发泄,抬手给自己大腿来了一拳,“你真是……算了。”
萩原又咳了两声。他能感觉到血流过脸颊糊在领口,有种诡异的温暖感,“……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叫你名字?”
“随便叫,”降谷零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叫什么都行,你别按着胃。血还没止住。”
[对,叫什么都行,不按着胃就行,叫喂啊楚雨荨啊什么的都行。]系统跟着捣乱,[宿主你稍微振作一点,救护车在路上了。要不要本系统给您放点歌转移注意力?喂喂,您和本系统说句话啊!]
说实话,萩原现在有种很诡异的超脱感。地上被阳光晒得很舒服,他甚至有点想一直躺在这里,但讲出来恐怕会挨揍。
不是什么自暴自弃的想法。只是……想在阳光里躺一会儿。他甚至没意识到他是有点怀念警校的时候,大家懒洋洋横七竖八地躺在操场上,手里抱着汽水瓶,感觉每一寸骨节都是舒展的。
现在小降谷也没有哪里要去,就这么待一会儿……好像也挺好的。
“随便……叫你名字,万一被听到……怎么办?”萩原轻声问,他被胃里的痛觉烫得意识模糊,几乎分不出精力来讲话,说上半句就要停一会儿,“你现在……”
真是太好了,我是卧底还是你是卧底,轮得到你考虑这个。降谷零真想骂他两句,强行忍住了,“放心吧,有人听到我就把他们全都杀了。”
萩原:“啊?”
“开玩笑的!”降谷零简直恼羞成怒,“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其实感觉还行。萩原觉得眼前光影乱晃,他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立刻被降谷紧张地拍脸问候。
“萩原?”降谷零紧张兮兮地喊他,“别睡,和我说会儿话。”
这也太像电视剧台词了。萩原有点想笑,又觉得含着血笑太过惊悚,硬生生忍了下来,“别慌。我不是要晕过去了,就是……想歇一下眼睛。”
“那你看着我的脸不行吗?”降谷零也是豁出去了,“反正睁眼闭眼都是黑的,差别也没那么大吧?”
萩原:“……”
他想说点什么。但在他开口之前,降谷零在衣角随便擦掉掌心沾着的血迹,随后伸出手,严丝合缝地挡在了他眼前。
“……这样还会刺眼吗?”他听到降谷零说,“和我说话。”
没有想到小降谷还会做这种事……作风变得强硬了很多呢。突然有点同情他现在的下属,不知道他是不是那种一手遮天的上级。萩原看着挡在眼前的手掌,偷偷这样想。
“小降谷,”他问,“还没问你……你为什么会来买吉他?”
降谷零叹气,“是任务需要。还是我来问你吧,萩原……如果组乐队的话,你会做什么位置?啊,想想应该是主唱吧。”
“也不一定……”
萩原感觉自己衣服上的血迹在变干,像正在愈合的伤口那样发硬。他有点难受地想要动一动,根本挣不起来身子。躺在自己的血里感觉很奇怪,像是被捕兽夹抓住的一头鹿。
[这个,在本系统的数据来源里,被夹倒是很正常,不必惊慌,]电子音轻飘飘道,[顺便一提,如果本系统去组乐队,会想在排练时任指挥。因为本系统的数据库很会带节奏。]
真是……
虽然还被太阳晒着,但萩原感觉有点发冷。他慢慢拉过降谷的衣角,在看不清对方的掌纹之前,做出乱七八糟的回答。
“我可能……也会选吉他哦,”萩原说,“不过研二酱很高兴,小降谷会把我放在主唱的位置——”
他感受到胸腔像是乐器的共鸣腔那样震颤。主唱,主唱多好啊,主唱也是一种乐器,小遥她也会是一件乐器……
“因为、咳咳,”血从他的唇角淌出来,但他没什么感觉,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逐渐发麻,“因为小降谷是想着……我们五个人……”
要一起的吧?
他没能说完-
松田赶到医院的时候,先看到的是降谷零血迹斑斑的外套。他的裤腿上也全都是血,就好像刚在凶案现场一哭二跪三忏悔过似的。
“你受伤了?”他脱口而出。
真奇怪,这句话到底怎么了?金发混蛋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没有,”安室透压着嗓子回,“没有。”
松田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抖了一下。
“哦。”
安室透挺紧张地看着同期。他看到对方在原地停了停,向他伸出手来。于是他本能地握上去。
“谢谢你送他来医院,”松田的演技相当生疏,“我会照顾好他的。有机会的话再登门向你道谢。”
安室透受宠若惊般地点头。像是握手太用力,他绊了一下。在松田扶住他的时候,他贴在对方耳边,压低声音——
“验血,”公安警察降谷零说,“我怀疑有人给萩原用过吐真剂。”
第99章 命如线(二十七) 绿色生物张嘴大叫……
并不是职业病影响下精神过敏的判断。这当然是有理有据的结论:过于活跃的脑电图结果、黏膜出血的附加症状, 恍惚的精神状态还有保持意识清醒的超长待机,都几乎可以和典型的吐真剂反应之间划上直等号。
松田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那么我就先走了, ”安室透抱歉般地指指身后, “我还有工作要完成……之后有消息也请通知我吧。”
他的同期面无表情地看他, 而他那一瞬间也没办法说任何话。因为一开口简直就要忍不住道歉了。虽然这里没有任何人做错了事,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对、全都不对。
什么啊。好像大家现在也只能互相道歉了。
就在安室透以为松田并不打算回应、已经要转头离开的时候,他听到对方追在他身后的声音。
“祝你工作顺利,”松田说, 声音很平静、很诚恳, “有机会再见。”
你这混蛋……
混蛋。原来表达理解和关切可以只用这样的一句话啊。
应该回头致意的。但安室透只是顿了一下,然后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朋友的视线。
松田目送着他离开。时间比拖在身后的影子还要冷而悠长。他找了一把空椅子坐下。手术还没有做完。
[嗯, 松田警官……]电子音响起来,[您有任何想问的都可以问本系统,别……别憋在心里。或者您有要本系统做的事、有要查询的资料, 也都可以,虽然本系统没办法提供医疗建议,但情况判断还是会很准确的。]
“哦, ”松田换了个姿势, “确实有要你做的事。你能进行意识转移, 对吗?”
[嗯,没错……]系统战战兢兢,[您要做什么?]
完蛋了,松田警官要问什么?他察觉到什么了?
——宿主, 救命啊!本系统今天恐怕横竖也要交代了:要么就是向松田警官交代了,要么就是自己交代了……如果本系统全都说了你也不要怪我……
但没有发生什么审问。本来也不会有。这里不是审讯室之中,而是手术室之外啊。是朋友所在的手术室外啊。
松田抬起头, 看了一眼“手术中”的灯牌。红色的,在交通中表示暂停、中止的颜色。在医学上代表血液、伤口的颜色。在烟民手里代表燃烧、消失的红光。在电路图上代表危险、示警的颜色。共同构成朋友眼中最可怕的信号。
但他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东西上。没有比这更荒谬、更可悲的事了。
“你送萩去小遥那里吧,”松田说,“那样就不会感觉到痛了。等他身体恢复好了再让他回来。”
[……松田警官?]
松田轻飘飘地问,“可以做吗?”
[可以,但是……]系统似乎有点卡壳了,[但是我以为您会想让他……您会更想要在他意识清楚的时候和他交谈呢。]
本系统以为您会急着逼问我呢。
……本系统以为您会急着逼问他呢。
——这就是以信息为食、每天都在以充实自己数据库为第一目标的人工智能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了。就像松田会让降谷赶紧离开一样,他当然也会让萩原去小遥那里休息恢复一下。
因为来日方长,也因为朋友的健康与安全比情报重要。重要到只是试着将它们放在一起比较,都会显得无比可笑。
“通过你也能交谈吧?”
不愧是机械天才,超级擅长使用工具。他摆出了一种万物皆可为我所用的气魄,“而且既然可以不必感受到痛,那为什么一定要承受?”
——你的身体我帮你照看好。至于你的灵魂,你自己照看好。这样……也很公平吧?
[本系统明白了。]
在进行意识转移读条的时候,系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问题——
他明明有地方可以去,有办法可以逃避。所以,宿主是为了让降谷警官放心,才忍着痛坚持了那么久吗?-
痛。
极其尖锐的刺痛。
一个人原来有可能由内而外地被刺穿。痛感顺着神经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胃底像是压着一把火。
萩原已经没有余裕去思考别的东西了。留给他感觉的只有纯粹的痛觉,疼痛感接管了全部的意识。因此,当痛苦撤走的时候,他几乎产生了灵魂飞走的错觉。
……不是吧。萩原有点茫然地想:我不会已经死了吧?
[呃,没有没有,]系统赶紧出声,[是这样,本系统正在把您的意识转移到小遥的身体里去。这样您只需要感受一下腿痛了。是绝对的轻量级!]
“喂!那怎么行?”萩原立刻在心底大呼大事不妙,“一直睡的话,还不把小降谷和小阵平吓出问题来……系统亲,你还是赶紧把研二酱送回去吧。”
[您放心,就是松田警官让本系统送您过来的,]系统平静道,[至于降谷警官您更不用害怕,您的孩子已经洗心革面,回去当犯罪分子了。]
萩原:我觉得这还挺值得害怕一下的。
“小阵平……让你送我过来?”
他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病房里的情况,很快发现了垃圾桶里被捏碎的窃听器。突然间就有了幼驯染来过的实感。
萩原叹了口气。
“系统亲,”他专心同小初沟通,“研二酱有话和小阵平说。能麻烦你帮忙转达吗?”
[好、好啊,]电子音回,[本系统一定全部转告。]
在开始进行一些通常以“Yours truly, Li Hua”为落款的文体创作之前,萩原的目光先投在了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条叠放得相当整齐的深绿色裙子,下面似乎还放了配套的外搭,看款式像是打歌服。
[是绿色吗?明明之前放在小遥身上测量的时候,用的还是红色布料……]电子音听起来有点纳闷,[宿主稍等,本系统调用一下之前的数据——啊,查到了。]
“怎么回事?”萩原也有点好奇,“难道裁缝是红绿色盲吗?”
系统:[……]
[不是,]它回答,[只是波本来过一次,他说他讨厌红色,让设计师把备用的第二套先拿过来了。]
想着当时满地乱七八糟的血迹,萩原难得心虚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事的宿主,]系统嘲笑他,[到时候小遥穿这身站在舞台上放声歌唱,那画面多美丽啊——绿色生物张嘴大叫!绿色生物张嘴大叫!]
萩原:“啊?”-
讨厌红色的波本带着一身红色回来了。
苏格兰看得几乎后退半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血色不太对: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那并不是新鲜伤口流出的颜色,而是一种更加不祥的暗红。
“你怎么搞成这样?”
莱伊本着为数不多的同事爱先开口关怀了一下,虽然他看波本的面色黑中透红黑红也是红,看起来根本不像受了伤。这种犯罪分子满身是血的时候心情最活泼,正所谓满血复活,“杀人了还是被人杀了?”
波本的脸色瞬间向着发黑的那个方向去了。
“今天我做了好事,”他阴阳怪气着把琴包甩到身前,“因为那家伙帮我挑了琴,所以我送他去了医院。不过他能不能活下来,就不关我事了。”
莱伊耸耸肩,把吉他从琴包里拖出来。木纹细密的面板映出他瞳孔瞬间放大的绿眼睛:莱伊盯着那把琴,结结实实地愣了两秒钟。
“怎么了,莱伊?”苏格兰走过去,顺便捏了一把波本被血浸透过的干硬衣袖,“这把琴有什么问题吗?”
他挺随意地指了指面板上的刻字,就像他方才没被这东西吓一跳似的。“AT”两个字母。
“没什么,”他说,“这是一把二手琴啊。”
波本莫名其妙地看过去。
“我有两只手,”他像是手术前消毒那样将双手在面前伸平,“当然要弹二手琴。你有什么别的意见吗?我倒是也可以给你定、制一下不同的情况。”
莱伊也态度良好地举起双手,“拒绝。我弹键盘。”
黑白分明的键盘手看着波本对他翻了一个黑白分明的白眼。
“随便你,”波本说,“不过AT会是什么?原主人的姓名缩写?”
莱伊一挑眉,“也许吧。”
用这种乱七八糟的话题转移着莱伊的注意力,波本缓缓伸出右手,慢慢地在苏格兰搭在他衣袖上的手背上划字。在犯罪分子面前,两名公安卧底用小时候的游戏传递消息。有默契的加权,会比摩斯密码快一点。
一竖,一横,一竖。挺熟悉的笔顺,苏格兰认得这个字母。他也用相同的笔顺,在属于他自己的手机背面上刻下了一个H。
嗯,然后是个拖着尾巴的半圆。英文中的第一个字母后面跟上长马尾的g,最后是一根火柴棒。他们小时候就这样称呼这些字母。
然后波本将他的衣袖扯出来。干涸的血划过他的指尖。
……Hagi。零是想说,那些血……
萩原?!
苏格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他碰到的确实是完全干涸的血,没能留下任何的痕迹。
所以刚才……真的有朋友的血,在眼前划了过去吗?-
威士忌们在研究AT,而系统亲在at全体成员。
【萩。】
【小阵平!这里是研二酱!系统亲搭建的这个讯道还挺特别的,感觉能省下一大笔简讯钱……所以你以后可以尽量减少发简讯频率?单条也可以发得长一点点嘛,只发一个字怪不吉利的。】
[好,一个字不吉利,那这种怎么样,]系统苦中作乐,[萩原——!!]
半长发青年在脑内用上了最甜美的声音,字正腔圆,“滚。”
【不吉利?】
【没什么。总之,医生的诊断应该也下来了吧?真的只是胃出血啦,据系统亲说是情绪太紧张,然后接触了其他有系统能量的东西……只有一次的意外!研二酱保证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
【我不知道。你还在手术室里。】
【……对不起,松田。】
【有什么好道歉的?】
【我在为没能回应小阵平道歉呢。】
【嗯?萩现在不是在回应吗?】
【没什么,没什么了。是研二酱向系统亲要的权限!有些事必须要和小阵平说一下。】
【请。】松田停了停,像是想起了萩原的要求,大发慈悲地又加了一个字,【请讲。】
【小阵平现在看起来好危险……】萩原停了停,一股脑地打出了回复。
【不管你有没有相信,小阵平,研二酱在认真地反省了!胃还真是个很神奇的器官,算是人类的特权?我们拥有许多生物都不具备的、能溶解很多东西的胃酸。它会让人觉得自己简直什么都吞得下,什么都能消化。】
【但也有些时候,比如说研二酱刚经历的……有种说法是,胃算是情绪器官?在某些夜晚,胃酸会和着挫败感一起涌上来。也许是它在提醒我呢,它不是无所不能的……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虽然研二酱这样相信着,但小阵平其实……也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我们都是会无能为力、会感到挫败的人啊。】
【研二酱已经决定了,不会再让你这样毫无道理地担心下去。能坐在一起谈的时候,我会把我之前看见的东西告诉你。所以小阵平也是,有任何迷茫的事、想分享的事,都请告诉研二酱!我会永远、随时准备接受,立刻、马上在第一时间完全回复!】
你……本来也会这样做,是吧?
给我发简讯……现在,给我发简讯吧。
【好啊,】松田回复,【萩。】
消息发送。显示已读。收到回复。
——手术室的灯变成了绿色。
第100章 命如线(二十八) 大写的人
终于等到莱伊的女朋友把他领走, 苏格兰和波本看起来简直比莱伊本人都高兴,那副总算等到了的样子不算太张扬,但惹得明美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们好几眼。
“怎么回事?!”终于有借口摆脱莱伊, 确定他们走远后, 诸伏景光几乎是立刻抓住了幼驯染的衣角, 急切道, “是——是萩原?!”
降谷零生出一种想要摇头的心情。但他用力点了点头。
“景,你别急,听我说, ”他压低声音, “第一次到医院和你们汇合的时候,我在安室遥所在的病房上一层看到了萩原……”
诸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但那时候,你身上还——”
“对,那时候萩原看起来还没什么问题。但……最多也就过了几个小时……”降谷别开头,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把视线落在哪里,干脆摸出手机来打开通话记录,“你看, 这是我叫救护车的时间。”
——零在害怕。诸伏景光用了点力气才找到幼驯染的眼睛, 然后他确认了这一点:零现在正感到害怕。
一直以来, 他都是更常与恐惧相伴的那个。他最怀念的与最害怕的躺在同一片血泊里,如果想要那份血脉、那个姓氏照见太阳,如果想要找到真相,就必须反复走入恐惧、走入过去、走入那个夜晚之中, 像反复撕开自己的伤口找留在里面的弹片。
所以他能感觉到,零在害怕。虽然看起来很镇定,但他其实没必要连通话记录都掏出来的。他想拼命证明自己做到了一点什么。他正在……被强迫般地反刍自己做过的每一步。
“零, ”诸伏景光伸手过去,直接按灭了他的手机屏幕,“别想当时的事了。”
降谷有点茫然地抬眼看他,“但是……我至少要先告诉你——”
“想流血之前和之后的事,”诸伏按着他的肩膀,“不要想被血覆盖的部分。你没办法看清血里面的任何东西。”
他数着朋友的呼吸。片刻后,降谷零重新站直了身体。
“好多了,景,”他露出个笑容来,“谢谢你。”
诸伏景光摇头,“不用对我道谢的。你知道,我处理起这种问题来可是得心应手。”
降谷零:“……”
不确定,总感觉景光学坏了。他以前可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不过,也许这是一件好事。他已经能够直视被血覆盖的部分了。
“情况还是不一样吧?”降谷也尝试着开了个玩笑,他对此不太熟练,因此话抛出来的时候有一点硬邦邦的,“毕竟,萩原也不是我的父亲啊。”
诸伏景光:“……”
“算了,”说实话他很想笑,又觉得应该鼓励一下幼驯染难得的幽默感,只好一脸肃穆地捏住下巴,“我们还是来说些比较实际的事情吧。”-
“也不知道小降谷的思路奔逸到哪里去了,”萩原忧虑地狂戳系统,“感觉这下他很难相信研二酱和小遥出现在同一个医院是巧合。不过话说回来,确实也不算什么巧合就是了……系统亲,麻烦你多关注一下他那边的动态。”
[呃,宿主,不用太担心,]系统轻飘飘道,[降谷警官那边的想法还挺务实的。]
萩原:“……什么?”
[没什么。宿主,你还有什么要做的事吗?可以多睡一会儿养养精神的。]
“没事啦……研二酱现在暂时还睡不着,”脑内还在乱七八糟地复盘着发生过的事,萩原决定和系统多套套话——啊不,多进行一些亲切的交流,“真的是很感谢系统亲,这种时候也可以陪在研二酱身边。”
系统相当吃这一套,电子音里顿时充满了骄傲,[不用客气,宿主!本系统会像您的屁股一样永远待在您背后的!]
“倒也不用,”萩原本来想翻个白眼,想到小遥那张漂亮的脸,硬生生忍住了,“系统亲还是正常地存在着吧……”
[也对,而且屁股也不一定会永远待在人身后,可能会出现人在地上、屁股在树上的情况,]系统肃穆道,[让炸弹飞一会儿。]
“有时候真不知道系统亲在说些什么,”萩原努力用脑补给它回一个邓布利多摇头表情包,“还是聊聊之前的事吧。所以那把木吉他是来自系统——沾染了系统能量的东西?”
系统早有准备地投影出了吉他的扫描信息,[是啊。上面的系统能量很明显,本系统受到了一定的干扰……]
“停一下,”萩原立刻关注到了最显眼的信息,“麻烦放大一下刻字。AT是……前主人名字的首字母?”
[这个,应该是吧,]系统语焉不详地打哈哈,[反正应该不是at全体成员。如果它的前主人真有这么重的班味,就不至于沦落到卖琴赚钱了。不过也不一定,没准前主人是失去了能够用吉他取悦的对象,悲愤地把琴卖了,一种伯牙绝弦。现在降谷警官把它买回去也算是伯牙续弦了。]
萩原:“……”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得不打断系统的胡言乱语,“这个刻字看起来不像是机器刻印,更像是手工刻上去的花体字。系统亲,研二酱希望你能通过你的扫描分析判断看看,刻字的人和让它沾染上系统能量的人是同一人吗?”
[是。]
系统亲好像很不情愿啊。萩原有意逗逗它,故意问,“研二酱不太懂笔迹鉴定的相关知识。小初,你觉得刻下这两个字的人应该有什么样的性格特点?”
[嗯,这是两个大写字母,]系统消极怠工,[所以他应该是一个大写的人。]
萩原:“啊?”
[没事,您不用太在意,]电子音听起来简直有点气鼓鼓的,[本系统是目前为止最好的系统。那些版本较低的系统以及它们的宿主,您通通不必放在心上。]
半长发青年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
“研二酱当然相信自己的朋友是最好的,”虽说从来没见过其它的系统,但他理所当然地就这样想了,“小初不用担心。那么,如果你能扫描并记录这种能量频段……”
他感觉有点兴奋。踩下油门、收起钓竿、拉起渔网的兴奋。看真相浮出水面的兴奋。没有哪名警察能抗拒这个。
“你能进行比对吗?”萩原笑眯眯地问,把系统笑得开始做危机预案,“之后研二酱会想办法去见奥鲁霍一面,小初可以把这种能量波段和他比对一下。”
[好,]系统神魂颠倒地回,[本系统回头就去帮宿主拿能量频段对齐一下颗粒度……]-
“总之,颗粒无收,”降谷零快速看完了风见传输过来的全部诊疗记录——没错,他现在连萩原小时候曾经因为含灯泡进过医院都知道——随后向身旁的诸伏景光宣布,“医院应该是没问题的。”
诸伏景光一下一下敲着桌面,“那就奇怪了,类似吐真剂的反应到底是哪里来的……难道他还有什么接触药物的途径吗?”
“不知道,如果被强迫的话,他也一定会向人求助。萩原那家伙,他振臂一呼,人能从神奈川排到东京湾,”降谷零扶着额头,“今天用他手机找松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他的通讯录,感觉就算是库拉索来了也背不完。”
诸伏景光:“……”
“话说,库拉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难得有点好奇,“宾加那家伙和我抱怨很多次了,说她冷冰冰的。”
降谷零单手覆在眼前比了一下,“是个没眼色的人——嗯,不是通常的字面意思,是说她的一边眼睛虹膜没有眼色。几乎完全是透明的。”
“虹膜没有颜色啊……那能看见东西吗?”诸伏景光想象了一下那个样子,“朗姆真的好喜欢在眼睛上做文章啊。早知道是这样,零你是不是也应该戴副美瞳或者眼罩之类的?”
伟大且敬业的卧底警官降谷零竟然认真地思考了起来,“好像也不是不行——”
“绝对不行,”诸伏景光不得不立刻打断,以防幼驯染在造型上片面实现他童年的海贼梦想,“还是继续讨论萩原的事吧。如果医院没有问题,他为什么不愿意回这所医院?”
“可能只是不想让班长知道?毕竟第一次是班长送他过来的,”降谷零也没什么头绪,只能胡乱猜测,“等之后他恢复得稍微好一些,直接偷偷去病房问好了。”
诸伏景光后仰了一下,“不等他出院吗?”
“出院了那就太难抓了,”降谷零的口气像是要对同期用标记重捕法,“直接去医院堵多方便。”
“要是松田也在呢?”
“我又不是打不过他。”
诸伏景光:“……”
“没事,零,我支持你,”诸伏景光比出拇指,“刚才在你查诊疗记录的时候,我也已经顺便查过了,那是一家综合性医院,牙科也很不错。”
一拳打飞别人假牙的降谷零在让人修齿足足三年之后,终于感受到了迟来的羞耻。
“总之,就这么决定了,”降谷零活动了两下手腕,“我会拜托风见关注一下萩原那边的恢复情况。等他快康复的时候,我们就去突袭病房。”-
病房内。并非是萩原所在的病房,而是属于小遥的病房。
“你的歌唱技巧进步也太大了,”苏格兰充满惊喜地说,“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你猜怎么着,小诸伏,真的换了个人。萩原默默在心底叹气,而小遥开朗地抛出了一个新问题,“绿川老师!你为什么要一直戴着兜帽呢?”
……看来没换人,这孩子的关注点还是这么奇怪。苏格兰摇头:怎么上次问胡子、这次问兜帽!下次她打算问点什么,问你的头怎么尖尖的?
[这个,宿主啊,]系统插话,[本系统建议您全力支持您同期的新造型,这样看起来命更长!有一位百岁老人平时就是这种造型,蓝兜帽衫,背后再背个黑色长方形,听我的没错的!]
萩原:“……”
“算了,你喜欢就好,”小遥单方面原谅了声乐老师的奇怪造型,“那么,我现在是过关了吗?”
苏格兰却还是摇头。
“还没有,小遥,还没有呢。在见到其他几位乐队成员之前,你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他一本正经地拿出金色签字笔和本子来,“练习一下偶像的必备技能——签名吧!”
安室遥:“……”
“这到底是个什么组织啊?!”萩原狂敲系统,“研二酱没有练过小初的签名,从来没有!”
小遥用只上过几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的架势,战战兢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紧张地抬头,看着苏格兰的眼睛;而对方接过她手中的笔,干脆利落地划掉了她的名字。
“不是签这个,”他轻声说,“签克丽丝·温亚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