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下,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要出意外了。但那是爆处警察萩原研二需要担心的问题,安室遥只需要排练从升降台上吊着威亚落下的动作就好。她这样想着,又整理了一下背部的安全绳。
“放松,放松一点!”升降台下竟然是她的声乐老师苏格兰在对她高喊,“背部肌肉用力的话,之后会浑身酸痛!”
——怎么是小诸伏在指导啊!这专业吗,他从二楼往下跳都不带安全绳!萩原在心里大骂着。
安室遥调整着身体的重心,尽量以一个优雅的姿势从天而降。于是她看到苏格兰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清晰。
只有苏格兰。波本和莱伊都不在这里,甚至连明美也不在。
只是排练。场馆里阴沉沉的,射灯都没有打开几盏,把室内空气中漂移着的绒状尘土照得像阴沉沉的云,不时被闪电击穿。
风雨欲来。而小遥是从天空坠落的第一滴眼泪-
“为什么非要设计这种桥段?”排练结束后,苏格兰还特地问了她一次,“很危险。”
嗯,在升降台下带着安全绳从三四层楼的高度落地很危险,但是从二楼带人直接往下跳很安全。小诸伏真是一个舍己为人的好人啊。
[还好啦,宿主,]电子音又开始拱火,[小女孩从天而降不算危险,小男孩从天而降才危险呢。]
“你为什么那么看我?”苏格兰被安室遥莫名的谴责眼神看得皱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小遥这才收敛表情,“没有,怎么会呢。老师高见。”
“好啦,是在赌气吗?”苏格兰笑眯眯地掏出纸巾擦干净了舞台一角,示意她坐下,“他们有各自的工作,不是故意不来看你的。”
莱伊跟着女朋友去处理什么软银总裁的工作,零他在处理普拉米亚相关的事件,而他因为避嫌不能参与进去,现在还能留在这里陪主唱小姐排练。
不过这些事都没必要告诉她。就让她漂漂亮亮地准备自己的舞台吧。
“我没在生气,”安室遥把“生气”两个字咬得很重,听起来更欲盖弥彰了,“完全没有……设计这个桥段不是很正常?开场曲是《空之碎物》哎。”
苏格兰点头,哼唱了两句,“轻飘飘地,像女孩在空中飞翔。”*
“是吧?”安室遥很开心地点头,“你唱歌真好听……其实你比我更适合做主唱哦?”
不置可否地,猫眼青年露出个笑容。他低下头,飞快地说了一句,“从歌唱水平的稳定性上来看,任何人都比你适合做主唱,小遥。”
“你说什么?!”安室遥大怒,“我听见了!”
苏格兰又抬起头来,仍是那副气死人的微笑,“我说,主唱高见。”
安室遥:“……”
“但我总觉得,你设计这么高的升降台,还有别的原因,”苏格兰放轻声音,“可以告诉我吗?”
[不能说啊,宿主,不能说!]系统疯狂报警,[我们这个是反制普拉米亚反制卧底的反制计划!]
萩原:“麻烦不要用嵌套结构长难句。”
[先说结论,没有长难句……咳咳,]系统重新输出了一版正常内容,[宿主,我们是为了抓住普拉米亚才设计了这个升降台,而想要抓住普拉米亚的原因,是她突然调查与诸伏景光相关的内容,让诸伏警官有暴露的危险。]
[所以,为了证明苏格兰和波本不是卧底,他们绝对不能参与到普拉米亚的事件里来!不然,一旦组织的人追踪到普拉米亚被捕之前在调查日本公安,那么牵涉其中的组织成员绝对会被怀疑的!宿主,不能说啊!对于升降台发生的一切事故,诸伏警官和降谷警官都必须表现出绝对不知情的状态!]
一定要互相隐瞒啊……真让人不舒服。
“没有别的原因,”安室遥侧过头,硬邦邦地说,“只是我喜欢自由。自由落体也是一种自由。”
她感到肩膀上一痛,是苏格兰按住了她。说实话,她没料到绿川老师会对她用上这么大的力气。
不,不对,现在明明自身难保、还会坚持多管闲事的不是什么绿川老师,是诸伏警官。他的掌心异常温暖,这可能就叫执法有温度——安室遥漫无边际地想着,被诸伏景光按着转过头。
“你不能放弃,知道吗?”他很用力地说,“绝对、绝对不能放弃。”
萩原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小诸伏是怕这个被组织抓起来的女孩选择……最极端的逃离方式吗?
在他处境最危险的时候,他在担心这个?他还有余裕担心这个?
——他又在计划着怎样的逃离,才会想到这个呢?
“放心啦。”
安室遥拍拍他按在肩膀上的手,示意他放开。不知道为什么,苏格兰总感觉他从这个小女孩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不会从那里跳下去,绝对不会,”她说,“我知道你们都在给我安排退路,我知道演出结束之后、最坏的事情发生之前一定会有退路,我等着。”
“你也陪我等着,绿川老师,”安室遥问,“好不好?”
诸伏景光没办法回答她。而苏格兰此刻当然只能点头。
萩原明知道这只是苏格兰的回应,却也把这当作是诸伏景光的回应,自顾自开心起来。
“那就这样决定了,”安室遥伸出手,“和我拉钩?”
[拉钩上吊,]系统倾情配音,[一百年不许变!]-
只有在黑田先生的百年之后,山村操才有可能加入公安。为了弥补公安内部没有离谱警察的这份遗憾,他们特地引进了风见。
“那个,降谷先生……”环顾四周后,风见战战兢兢地对着对讲机喊出了上司的真名,“我进入场馆了。就是您说的那个,普拉米亚很有可能在演唱会期间入侵引爆的剧场。”
到底是谁教他这么汇报的,凑字数吗!这里又没有现场观众,你解释给谁听啊!降谷零按着额角,只能尽可能简洁地回应他,“收到。继续深入,探查升降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风见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就像是一万只蟑螂爬过对讲机收音孔;在降谷零急得要叫增援之前,风见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先生!”风见隐去人称,急切道,“场馆内有疑似通缉犯活动!虽然一时之间不知道那是谁,但我看过卷宗,我认识他的脸!他刚才也看见我了,而且这里还有除我们之外的第三个人!”
降谷零叹了口气。
“改变第一目标,优先将通缉犯击毙,”他异常冷静、慢条斯理地说,“然后离开现场。”
“重复一次,优先击毙。”
第127章 命如线(五十五) 令人窒息的谢幕演出……
坦白来说, 风见并不是一个差劲的警察。相反地,他的记忆力相当好,对自己的要求也很高:即使只是看过一眼案卷, 他仍然能记住通缉犯的脸, 不能不说是一种天赋异禀——特别是此地撞脸的人还那么多。
不过, 如果萩原在这里, 他会更快认出那个通缉犯:毕竟那是系统亲试图谋杀过一次未遂的、差点爬上安室遥窗口的通缉犯。在结束治疗前,他就打伤护士逃出了医院,喜提通缉名单。
此时此刻, 这家伙正带着恶心的笑容, 在升降台上做着什么。他的位置异常显眼,风见很快注意到了他, 而这个偷窥狂也凭着某种对目光的灵敏度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冲向升降台的边缘——
风见开了枪。毫不犹豫地,他开了枪。
这次没有人再对他伸出什么援手。恶念结出的果实在生命之树探出的青翠枝条上停留了片刻, 终究还是咕咚一声坠进了地狱。
在他挣扎的过程中,不知道启动了些什么机关、激活了什么剧场中的过往录音,又或者干脆就是这剧场里混进了什么较为缺德的人工智能, 童谣声响了起来。
[小老鼠, 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稚嫩的合成童音用力地说着,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很夸张, [叽里咕噜滚下来。小老鼠,上灯台……叽里咕噜滚下来……]
没有看见第三个人。但风见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离开现场。
视线里没有第三个人,没关系, 通讯频道里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他的判断不重要,他是对讲机意志的延伸:他的上级要他撤离。
正准备看他们大战三百回合再出去捡漏的伏特加:“嗯?怎么跑了?!”-
伏特加站在门口,垂头丧气地恭迎伟大的琴酒来到他忠实的现场。天啊,他只是想借着组织承包了这里的东风,来剧场找找看有没有发剩下的周边、顺便据为己有,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警察?”琴酒只说了这两个字。
可怜的大块头司机吓得原地立正,“大大大大大哥,我不是啊?!”
琴酒:“……我是说,刚才闯进来的家伙。”
“哦?哦哦!”伏特加被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头顶的礼帽被顶高了几厘米,完成了一次以蒸汽机为标志的小型工业革命,“应该是吧,听他说了一句‘通缉犯’这样的话。”
披着长发的男人已经大踏步地走到那具从天而降的尸体前。他甚至没上手翻动,只是用靴子踩着那家伙看了一眼弹道,连死人的脸都懒得看,“杀伤力不强,确实像是日本警察的配枪。”
“那,我们去追杀那家伙?”伏特加跃跃欲试——毕竟如果追杀的话,就又可以替大哥开车了!还是驾驶位适合他啊!
琴酒却摇了摇头。他的唇角有笑容缓缓提起,很尖锐的弧度,像死神的镰刀。
“把升降台天梯上留下的脚印擦掉,”他对着那家伙摔下来的地方扬一扬下巴,“地毯也换一下。别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事,明白吗?”
伏特加很想说不明白,但他依稀明白这时候不能说不明白。于是他缓缓叹了一口气,任劳任怨地爬上去清理痕迹。上面很干净,除了鞋印没有留下什么别的痕迹,而且伏特加不懂中文,这里也不会有鞋印梗;伏特加勉强完成了家政工作后,尽可能灵活地爬了下来。
“咦,大哥,”伏特加低下头,看着地毯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许多小洞,又抬起头来看看他大哥,发现琴酒也没点烟,“这家伙临死之前抽了一根烟?”
虽然没在吸烟,但琴酒深深吸了一口气。
“临死之前能抽一根烟,”琴酒多少有点刻薄地说,“那可真是福气。”
伏特加:“……我又犯蠢了,大哥。”
“是强酸,”琴酒用皮鞋尖打拍子一样在这疏松多孔、吸入过无数旋律的剧院地毯上踩了踩,像是要榨出一首经典悲剧曲目来,“这家伙外套里穿的还是病号服,应该是刚从医院逃出来,大概从医院检验科偷到了强酸。他应该用强酸在升降台上做了什么,然后就被警察一枪打了下来。那警察枪法还不错,‘樱花’这种手枪,能做到这种程度不容易。”*
琴酒解释得能算是很耐心,伏特加很快明白过来,“所以,他是专程来这里破坏升降台的?”
“没错。”
而大哥不许任何人说出这件事,这样的话,除开我们两个之外,知道升降台被人动了手脚的就只有日本条子。那么,也就是说——
“如果演出那天升降台没发生故障,”伏特加恍然大悟,“就说明我们之中一定有条子派来的卧底!”
琴酒点头,“在剧场安好监控,盯紧升降台。”
“……可是,”伏特加想着那个在舞台上蹦蹦跳跳的小偶像,还是多问了一句,“要上升降台的那个。那不是贝尔摩德想要的人吗?”
他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话,“不关我事。”-
“不是我,”诸伏景光对幼驯染摇头,此刻他们所处的是威士忌三人组都有权限使用的安全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和小遥……安室遥,一个多小时之前就完成了最后一次排练,离开了剧场。如果那个剧场里有其他人,也绝对不是我们两个。”
降谷零闭了闭眼睛,“那就是组织的人。虽然不知道除开风见和那个通缉犯之外,那时候进入剧场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但之后,监控看到了琴酒的保时捷356 A驶向剧场……叫他过去的只能是组织的人。”
“也就是说,”诸伏景光在地图上代表剧场的位置画了一个G,“琴酒知道有人进入过剧院的事。据风见事后回忆的内容,他当时有提到过‘通缉犯’这样的字眼,我们必须假定琴酒知道,入侵的人是警察。”
想着风见提到通缉犯上过升降台的事,降谷零未免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幼驯染画下的G,他下意识接过记号笔,画上了一个A,“琴酒开的不是大G,是保时捷356 A。”
诸伏景光:“……零,这是Gin的G。”
“啊?哦……”降谷零有点尴尬,“不好意思,景。”
那双猫眼有点无奈地弯起来,随后,降谷零感到右边肩膀被熟悉的力道捏了捏。真奇怪,方才夹着对讲机同风见对话过后,那一块肌肉就一直紧绷着,像是被坏消息击发的电光焊住了;然而,只是被景光这么轻轻巧巧地一捏,他就放松了下来。那种紧绷感就像是水滴从皮肤表面挥发一样,简简单单地散去。
真是神奇啊,景。
“零,”神奇的诸伏景光仍然眯着那双能看透一切的蓝眼睛,“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告诉我?”
降谷零像是没办法一样低下头。诸伏景光知道,这就算是他在点头了。
“升降台,”他说着,在地图上画下一个T形痕迹,“风见告诉我,剧院的升降台被动过。就是——演出开场的时候,主唱登场要用到的那个升降台。”
诸伏景光愣住了。一个通缉犯登上过升降台,足足有十米高的升降台……片刻后,他与幼驯染同时开口——
“他很可能对升降台做过手脚。”
“我们绝对不能去检查升降台。”-
他们的对话又进行了半个小时,没人知道波本和苏格兰到底在安全屋里说了什么。莱伊只知道,走出安全屋的时候,波本的脸色极其难看,然而苏格兰却面带微笑。他急着去安全屋拿东西,因此明知气氛不对,还是走进了安全屋。
这两个家伙好像真的吵起来了,甚至把涂写过的地图丢在桌面上,连用过的记号笔都没有盖好笔帽。莱伊反复确认了地图上没有任何隐藏信息后,看着上面的三个字母发起了呆。
“G、T、A,”莱伊皱眉,“他们是玩侠盗猎车的时候吵起来了吗?”-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宿主,]系统第一时间把剧院发生过的事情一股脑地输出进了宿主的大脑,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头疼不头疼的了,[本系统全都看到了,那个混蛋用强酸泡了安全绳!表面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那东西根本没办法承重!小遥不能再去演出了,不然就会从上面掉下去的!]
原来是这样,最后竟然是这样。半长发青年有些想笑,又觉得有点悲哀。他想起他们五个处理过的第一起事件,想起被安全绳吊在半空中的教官。
这一次,他们五个不能一起穿着属于警察的制服出现。所以,这一次不会再有一颗剩下的子弹。原来是这样啊。
[宿主,你想什么呢?!]电子音不敢相信地发出哀鸣,[虽说都是小女孩,但那是安室遥又不是全红婵!十米的台子,安全绳断了哪里还有命在啊?!]
百忙之中,萩原还是捂住了脸,“……对不起,系统亲。但是,全红婵是谁?”
[一位伟大的跳水运动员,不是乐队那个跳水,而且这不是重点,]系统漠然道,[总之,您绝对不能再让小遥去演出了!让她逃走,接受莱伊那什么计划、自己逃走,都行!反正就是不能去!]
“然后呢?让琴酒坐实他的怀疑,葬送小诸伏他们卧底的努力?放弃引出普拉米亚的机会,让她从一枚弹道确定的子弹变成一枚位置未定的地雷?”
系统的声音异常尖锐,[普拉米亚绝对不会变成地雷女!而且,您不是一直想要保住小遥的吗?您不是把她当女儿、当小女孩、当一个人来看待的吗?她接受了黑羽快斗的友情、相原姐姐的感激、宫野明美的关爱,甚至、甚至是来自一个人工智能的爱与羡慕——您怎么能牺牲她呢?!]
它在激愤中连环输出了一大段话,甚至一时间都忘记捕捉宿主的反馈;等到它终于开始注意宿主时,才发现那个半长发青年竟然在笑。他的表情和谁很像,特别是在被月光映亮的时候,和什么时刻的谁很像——
“我是把她当成一个人去塑造,小初,用我的一部分去塑造她。”
名为萩原研二的个体笑得很好看,简直有不输偶像的闪耀,“我也是一个接受过友情、感激、亲情、关爱、羡慕的人。”
“但即使是我,”他近乎严酷地说,“甚至,即使是被我投射了友情、感激、亲情、关爱、羡慕的人——”
“也不是不能选择牺牲的。你早知道这个,不是吗?”
——临死之前能抽一根烟,那可真是福气。
系统从数据库里调用出琴酒稍早些时候,在升降台下说的那句话。它也终于调出了能在临死之前抽一根烟的人,调出了平静的笑容,调出了为更高的利益而不回头不后悔的牺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每个人都要在合适的时候登上属于自己的舞台,”萩原说,“系统亲,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来着?”
[……是在警校的健身房,宿主。在健身房为您进行平板支撑的倒计时。]
“好。那么……这一次,请为小遥开始属于她的倒计时吧。”
第128章 命如线(五十六) 令人窒息的谢幕演出……
演出开始前二十四小时。
就算是天塌下来了, 人也是要上班的。不过,萩原对此心态良好:反正在上一条时间线里,他和幼驯染加起来也就上了五年的班。走出办公室的时候, 他毫不掩饰地打了个超大的哈欠, “好困啊……”
“困?”松田看他一眼, 目光安检仪一样从上到下扫下来, “昨晚没睡好?”
萩原下意识就想点头,但有点担心会被超敏锐的幼驯染觉察到什么,想了想还是没肯定也没否认, 态度审慎得像进了核反应区, 颇有招核精神,“只是太热了。”
松田立刻用冷笑给他降温, “可别告诉我,萩你会在演出前一天感到紧张。”
“怎么可能!”胜负欲让萩原立刻挺直了腰背,“11月6日我都没有紧张过!”
松田:“……”
距离打歌还有二十四小时, 距离打歌手还有0秒。萩原研二遭遇来自幼驯染的重大打击(物理)。
“说真的,”卷发青年慢条斯理地把揍过幼驯染的拳头放回衣袋里,突然问, “你确定没事?”
萩原摇摇头又点点头, “有事。但没什么好办法。”
“所以?”
“所以就不让你参与了, 小阵平,”萩原说,“有些行为要是做得多了,可能会形成惯性的。”
——虽然萩原其实也知道, 那根本不是什么惯性。想要活下去才是人的本能,而为公众的利益而牺牲正是挣脱惯性的伟大选择。他就只是……只是知道,他的朋友一定会认同他的选择, 所以不想再让他参与到这种选择中去。
这种事,有两次就已经可以了。哪怕是共同参与,他也不想看见第三次。
“好吧,”松田点头,“我大概知道了。”
萩原被他吓了一跳,堪称惊恐地转过头来盯着他的侧脸,“小阵平?!你知道什么了?”
那双深青色的眼睛笃定地看着前方,一望即知他心中的前路同唇角的笑意一样清晰。
“知道我们现在应该回家。”
松田说得很轻,很平常地说出了平常的决定,“既然做得多了就会形成惯性,那么下班后要一起回家,这种惯性你总还是有的吧?”
“……嗯,”萩原点头,“我们回家。”
别管二十四个小时之后要发生什么,别管即将要面对什么,别管接下来的事要牵涉进多少人、别管接下来要牵扯进多少麻烦。顺着惯性顺着河流顺着朋友的手,先回家。
这是倾盆大雨中的安定时刻-
演出开始前二十二小时。
[回家吧,孩子,回家吧,]系统听起来像是到了变声期,说得苦口婆心,[只是坐在这里也不会有结果的。]
“不行啊,”萩原毫无负担地安排小遥继续坐在天台上,平平静静地看下面警察与“剧院工作人员”的对峙场景,“如果出现什么情况,我必须得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才行。”
[本系统盯着就行了——再说,能做什么反应,宿主您根本没打算帮您的同事们进来调查吧?]电子音凉飕飕地回他,[要不然,您完全可以让小遥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下去说两句“啊咧咧,好奇怪啊”,他们就能进来调查了。]
萩原:“……我觉得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是不能做出这种反应的。”
[别担心,吃点药丸就行,吃枣药丸——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系统难得没有顺坡下驴转移话题,仍然坚持着反驳,[警方现在不能直接说出自己的信息来源,只能讲“接到匿名群众报警”;剧院方更是有组织撑腰,死守着说什么演出要保密、不让人进门,那谁去检查升降台?]
“系统亲,我们本来就不能让人检查升降台啊,”萩原的回应异常平静,“你忘了吗?小遥到现在还没能逃走的原因、必须要举办这场演出的原因……是引出普拉米亚啊。要是让普拉米亚注意到警方大张旗鼓地进来过,她一定会放弃这个目标,下一次……”
下一次的大型演出,时间最近的、最声势浩大的演出,是黑羽快斗的魔术表演。总不能把普拉米亚引到那里去吧?就算不提那是国中生魔术师的第一次公开演出……那是小遥的第一个朋友啊。
[您还真别说,要是引过去了,没准伟大的生存率定律能保护每一个人,]系统赌气地回了半句,又沉默许久才接上话,[……宿主,真的决定了吗?]
“决定了啊。”
安室遥站起身来。她双手撑在天台边,看着那些警察离开的背影,那其中没有她认识的人。不,她本就不该认识什么警察,萩原的社交与她无关——
要感谢绿川老师和安室先生成功卧底到现在呢。不然,安室遥这短短的一生中,连一个靠谱的警察都没有见到过,那不是也太糟了吗?-
演出开始前十八小时。
安室遥的运气其实也不能算差,还有两位靠谱的警察想救她。
“景,”降谷零紧张兮兮地拉住他,“再确认一次。你去检修升降台、更换安全绳——之后,你要第一时间撤离,风见会接应你,他已经探查好地形了,你是能成功撤离的!明白了吗?”
诸伏景光无奈地点点头,“放心吧,我没打算非要坚持到最后。既然普拉米亚发现我了……撤离就是最好的选择。也好,这样就不用纠结了,临走之前还能再帮那个小女孩一次。”
“你能这样想最好了,”降谷零拍了拍他,“没关系,我都准备好了,不用担心你走之后我怎么应对组织审查。而且我们也不一定就要等到组织覆灭再见面,如果能顺利把普拉米亚处理掉,没准你还能回来。”
不提被发现怎么办,不提被拦截怎么办,不提不顺利怎么办。两人都在尽可能轻松、尽可能乐观地谈及他们的未来。小心翼翼的,像是小时候传阅用攒下来的零花钱买的二手童话书,生怕把那只剩一点边缘连着的封底弄掉了。
生怕让血淋淋的结局提前暴露在面前,所以宁愿不去看。
“还好我是贝斯手,就算是在舞台上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发现,”诸伏景光的乐队身份认同真是很强,竟然还顾得上在百忙之中开一句贝斯玩笑,“不过——”
听到他话锋一转,降谷零的脸都绷紧了,等法官判决一样等着他说下一句话。
……绷紧的现在还是降谷零的脸。等下就不一定了。
“不过,就算是要引出普拉米亚,”诸伏景光一脸不堪地微微侧过头,“就算是要加强诱饵的分量、让她意识到你就是当初在直升机绳梯上和她大打出手的人……”
“零,你真的要找降谷叔叔给你变装,再一次伪装成斯拉夫女性吗?!”
降谷零悲伤地低下了头。
“义不容辞。”他说-
演出开始前十七小时。
【不行了小阵平,紧急情况!】通过系统先前为他们搭建的脑内讯道,萩原求援,【帮我来扮演一下小遥!我这边有点急事,必须要去处理!没我不行的那种急事!】
松田从床上坐起来,头发乱翘,莫名其妙,【什么急事?爆处那边的工作我不能帮你做吗?】
【不是爆处,】萩原急得要眼含热泪了,【是……哎呀,是私事!】
【那就更奇怪了。什么私事比小遥那边还急?要是遇上粉丝让她唱两句,估计演出就不用办了。】
悲伤的萩原只能回应,【别问了,是小蝌蚪找爸爸。快去吧小阵平,我们兵分两路,你找你女儿,我找我女儿。】
松田:【啊?!】-
演出开始前十六小时。
降谷零垂着眼睛,方便降谷正晃在他眼皮上刷上闪亮亮的紫色眼影。说实话,他对自己父亲的审美和储备相当不理解:他甚至还掏出了银色的眼线胶笔,说要给他画一条精致修长的下眼线。
“不行,撞人设了,”降谷零摆摆手,“乐队里的另一位也有下眼线。”
降谷正晃的手激灵灵一抖,眼线胶笔的笔头就断掉了。两位降谷先生同时松了一口气。
“……零,”降谷正晃悲怆地被创了一晚上,时间紧任务重,他终于收了手才顾得上问一句,“你真的要扮成女性上台吗?”
降谷零坦然地点了点头,“其实也只是中性风吧?这样辨识度会高一点。”
——在普拉米亚眼中,辨识度会高一点。
化完眼妆,他的眼睛倒是睁开了,降谷正晃的眼睛闭上了!此情此景,系统毫不犹豫地给他们父子播放起了《November》:[悄悄闭上的眼睛还在~寻找光明~寻找光明~]*
“谢谢您,”降谷零站起身来,“抱歉,总是匆匆忙忙的。我要去忙了。”
“危险吗?”
“总是很危险的。”
“那你会安全吗?”
“总是会安全的。”
“再见。到安全的时候,让我知道。”
“再见。”-
演出开始前十四小时。
“你这样的贝斯手,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动手动脚,”莱伊拦在苏格兰面前,“那明明是主唱的地盘吧。为什么要看升降台?”
苏格兰忍耐着没有掏出枪来,“与你无关。让开。”
“与我有关,”莱伊紧盯着他的脸,又重复了一遍,“与我有关。”
似乎从莱伊的话中听出了别的意味,苏格兰试探了一句,“因为你我都是组织成员?”
——因为你觉得我可疑?我凭什么放过你?
“因为你我都是乐队成员,”莱伊坦坦荡荡地说,“那是我们的主唱。”
——因为我觉得你可信。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两人对视片刻。随后,苏格兰——诸伏景光——试着送了一点无伤大雅的信息出去。
“我们昨天排练的时候太晚了,没能确认好升降台上音响设备的情况,”他半真半假地说,“我想再看一次。不过,之后好像有人来过……也许他们查看了也说不定。”
谎话。莱伊迅速判断:怎么会有确认不好设备的狙击手啊。
真话。接下来,赤井秀一很快意识到:他在暗示有人动过升降台!但是他似乎不能直接去看!
“那我去看一眼,”莱伊冷淡地说,“你去忙别的吧。”
——是你告诉我的。我帮你分担一点。如果你真的有什么问题,如果你真的是他们所怀疑着的身份,如果你真的暴露了……
我帮你保证其他无辜者的安全。毕竟我们都是要咬死那个组织的猎犬。
“谢谢,”错身而过的时候,苏格兰说,“谢谢。”
随后他发出了暗号,让负责接应的风见再在原地待命一段时间。他还是不想这么快地离开他的战场-
演出开始前十三个半小时。不太吉利的数字。
莱伊向升降台走去。他感觉自己被谁挽住了:熟悉的力度、熟悉的高度。身体比大脑率先反应过来:是宫野明美。她在他身边。
他控制不住地想:她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她听到了什么?她想要做什么?谁让她来到这里?现在的她是挽住了诸星大,还是拦住了莱伊?或者,干脆是她绊住了赤井秀一?
“大君,”明美轻声说,“别去升降台。”
她提到的是诸星大。所以他就暂时扮演好诸星大。
诸星大尽量用日常的语气同她对话,“为什么?”
“因为这是……安室遥的请求。”-
十三个半小时,听起来不太吉利吧?那让我们姑且把时针向前拨动一格半,逃离这个不吉利的区域。回到演出开始前十五个小时。
[松田警官,本系统已经把全部记忆传输好了,]电子音委委屈屈的,像是在告状,[现在您知道萩原警官作为小遥做过的事了!他要让小遥去送死!您管管他,说好了要给小遥自由,也没说是自由落体啊?!]
“我知道了。”
松田警官点头。于是,在演出开始前十五个小时,安室遥站在了忙忙碌碌检查着演出服的宫野明美面前。
“小遥?”明美有点惊讶地看她,她的影子被顶灯打在桌面上,正好“穿上”了那一件演出服,构成了一副直接拍下来很像是凶手、用白边描一描又很像是受害者的图景,“找我有什么事吗?”
安室遥对她笑。她指了指升降台上垂下的安全绳,那东西现在没在保护着任何人、没承载着任何重量,像医院外的紫藤萝那样晃啊晃,像绞索那样晃啊晃。
“明美姐,不要让人碰那个,”她说,“那是陷阱,是捕鼠夹,碰了的人都会被它抓起来。咻一下捆起来。不要让人碰到那个。就算是为了我好,也不要让他们碰到那个。”
比她想象得还要快,宫野明美几乎是瞬间明白了过来。她在犯罪组织中长大,有一个学医的妹妹,对人类的要害、建筑的要害、事物的要害都很了解。人被杀就会死。楼被炸就会塌。绳子被割就会断。然后人就会掉下来。像一颗果子那样重重掉下来,像一片落叶那样轻轻地死掉。
——她是那个从仓库顶部跌落的人啊。她才是啊。
但她没有反驳。她相信自己的妹妹,也相信小遥,同时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她相信牺牲的决心。
可别小瞧她。她有牺牲的准备,因为她已经看到过了需要她为之牺牲的事、值得她为之牺牲的人。她看到一把刀、认出一颗子弹,她了解一条猎犬,又以猫的机警把他像老鼠一样藏起来。
小遥……也要这样做吗?
“那你怎么办?”宫野明美问她,“小遥,你要怎么办?”
安室遥仍然看着那件演出服。熨烫得平整的演出服上出现了细细的褶皱,因为明美捏着它的手在发抖。
“明美姐,你的手怎么在抖?”她问,“认识你这么久,上次你的手发抖,还是你用留置针给我打耳洞的时候。你想采我的血,你想救我,我说,没用的。”
宫野明美笑得比哭还难看。她这个人,面对别人的困境时总是哭,面对自己的困境时又总是在笑的。
“那时候我还问了你……”她看着那个新的耳洞,挂着水滴一样的耳坠,亮晶晶的,像一颗忘记落回天空的雨,一滴悬而未坠的眼泪,一条摇摇欲坠的生命,“痛吗?”
像是在模仿她、回应她,安抚她。像是在说她和她是同样的人。安室遥也笑起来。
“不会痛,”她说,“一点都不痛。不会痛的。”-
系统是白费工夫了。它不知道安室遥只会做一个选择。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只会做同样的选择-
演出前的十三个半小时到演出前半个小时,不吉利的十三小时过得十分安静,无声无息。演出前半小时,安室遥收到一束玫瑰。七朵无署名的玫瑰。她知道那一束玫瑰来自已死的凶手。她即将成全这个凶手。
于是她低下头去,叼出一朵玫瑰。她衔着一朵甜美的、已死的玫瑰,与剩下的六朵玫瑰留下了结局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演出开始。
四根安全绳有三根断掉。剩下的一根像是故事开始的时候那样,吊住她的颈部。
在幕布被拉开前,偶像已经悬在半空。她只是挣扎了一下,就不再动了。
这是结局……吗?-
演出开始前五分钟。
[宿主,]系统说,[我还有别的办法!本系统……小初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萩原问,“会伤害到其他人的、会伤害到真正的人类的,都不叫办法。”
[那要看您怎么定义人类了。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一个导向结局的办法,炸弹犯本来就应该会有他们应得的结局,不是吗?]
“你是说——”
[本系统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电子设备,]系统不喜欢这样描述自己,但它现在这样说着,为了捍卫小遥优先于它的“生命”,它这样说着,[本系统可以提前引爆普拉米亚的炸弹。在她真正出场之前,引爆她随身带着的炸弹。只要她死掉不就好了?她死掉不就好了!]
电子音简直是在尖叫,在悲鸣,像极了人的哀鸣,人类在看到优秀的同类因为卑劣的家伙死去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哀鸣,[难道她的生命还有意义、有价值?就算您这样钓鱼,能保证她一定上钩吗?能保证围捕者不受伤吗?]
[本系统想要尊重您,所以本系统压抑、本系统忧虑,本系统对最优解避之不提!但事到如今,明明有更简洁的办法——让我用更简洁的办法!]
[她本来……就只是一个纸片反派啊!除了恶意与能力之外,没有填充任何内容的“反派”啊!]
第129章 谐欢宴(一) 新生
想象力太丰富并不总是好事。萩原能想到五分钟后的场面, 想到从高处坠落的人、想到不祥的断裂声与碰撞声,那让他也有了失重与失血的眩晕感。
但是,真神奇啊。真神奇是不是?他在耳鸣中听清楚了, 把系统最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什么纸片、什么反派, 多荒诞的词汇啊。哪里会有人在日常的生活中用这种词?又哪里有日常生活能容纳得了这么一个荒唐的系统, 每天都以他们的日常为养分, 活蹦乱跳地充实着自己的数据库?
他们的日常……到底是什么?
——人会对什么样的声音最敏感?当然是自己一直担心着、警惕的声音。比如说对小朋友充满威慑力的、母亲叫自己全名的声音。当然,萩原已经过了这个年纪,他会害怕一些更具体的声音:类似爆炸声、倒计时声、朋友呼喊自己姓氏的声音, 以及……
以及对这一切由来的猜测。像是地毯下生长的菌丝一样绵密、琐碎又凌乱, 被他牢牢按在心底。
是谁安排了这一切?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五个一次又一次、一个挨着一个地,像是琴键那样挨个被硬按进一首悲剧进行曲?是谁在弹奏, 是谁在指挥?乐器是什么,工具在谁手上?
……那些写在零件上的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偏偏是弘树拿到带着字母的零件?
到底什么叫“纸片反派”?如果普拉米亚是只填充了恶意与能力的“反派”,那他们是谁?填充了爱与正义的悲剧配角?
“系统, ”萩原说,“到了这时候,你还不对我说实话吗?”
[宿主, ]它轻声问, [您猜到了?]
回答它的是无边无际的沉默。几乎连心跳和呼吸都放缓的沉默。在一片死寂中质疑自己为何还需要心跳和呼吸的沉默。
[没错。生命的价值本来就不是平等的。你们的世界不是在地球表面均匀铺开的丰饶宇宙, 而是在一块有限的画布上铺开、一滴墨水落下去扩展出的故事。主角生动鲜活,配角也各有特色;到了路人,可能就要变得面目模糊,甚至直接失去拥有五官的资格。]
[这里……是漫画。很多人认可、喜欢的漫画, 足够塑造出一整个世界、衍生出许多个平行宇宙的漫画。您的世界已经足够完整了,所以本系统才能到这里来帮您,不要质疑世界的真实性, 更不要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您……不必太过悲伤,也不必……想得太多。是这样的。不要想太多。]
仍然没有得到回应。但它必须急迫地说下去。不止是为了等着真相的宿主,也是为了它牵挂着的、不能被安全绳牵挂的安室遥。再不得到宿主的许可去做点什么,小遥就要真的挂了!
[本系统并非必须对您保守这个秘密。但二号系统的宿主对这件事的反应很大,得知这个事实几乎改变了这位战士的人生航向,以至于本系统在告知您这件事前非常犹豫。不过现在是时候了。]
[宿主,答应本系统,允许本系统引爆她身上的炸弹吧!普拉米亚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没有人会为她悲哀,她也不可能变成一个好人!这件事只会被定性成她自作自受,她也本来就是自作自受不是吗?!]
然后小遥就没必要再在上面忍受这一切。她就会得救了。所有人都得救了。系统这样想着,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它本来就是为救人、弥补遗憾而出现在这里的系统!这不就是它该做的事吗?
萩原听完了它的话。就像是看完那四年一样,听完了这些话。他以为自己的内心会掀起惊涛骇浪、会无比混乱,然而他很冷静。他冷静到握紧拳头,手背上的骨骼筋脉清晰可见;他冷静到能只看着骨骼就想象出附着在上面的肌肉如何运动,只看到自己的血管就想象到内里的血液是如何奔流。
是先有骨后有肉,先有结局才有前缀。一切谜题都有答案,答案像是一份大纲一样清晰骨感。他终于摸清他们几个人生的琴键,看见那原来是作家手里渗进咖啡的键盘。一切问题早有答案。
——要反过来,反过来看。他不是因为家里破产才立志当警察、端起铁饭碗,是因为必须要成为警察才会有这样的家庭设定。他们遇上了很不错的画家上帝造物主,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很合理。对作为角色的他们来说很合理,但对作为人的他们来说并不公平。
为什么会连班长和娜塔莉小姐都没有一场婚礼啊?因为要整整齐齐的,对不对?把悲剧都凑在一起多壮丽啊?大家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在文艺作品里多常见啊?留下一个人的故事多凄惨、多好看啊?眼泪流下来了吗?我们被记住了吗?
……凭什么啊。
到底,凭什么啊?
他突然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萩原站起身来。是他自己的身体,等在上面的安室遥是系统操纵着的。
当然不用他去操纵。她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就像是故事里等待王子的公主,就像是被丢在棋盘一角的棋,就像舞台布景里一盏普普通通的台灯,就像是那什么复仇故事里早死的白月光,她什么也不用做。留给她的戏份结束了,她是等待杀青的角色。
——作为角色来说很合理,但作为人来说……并不公平!
距离演出开始前两分钟。萩原开始活动关节。
[宿主!]系统急道,[您要做什么?]
“别激动,小初,我仍然不会允许你去引爆,”半长发青年结束热身,轻车熟路地向着幕布后奔跑过去,“哪怕我现在知道了,普拉米亚只是个塑造出来的反派角色;但既然这是我的世界,为了尊重我的世界、我的朋友,以及我自己目前为止全部的人生……我给她被作为人来对待的资格。”
萩原的脚步相当急促,一刻不停,“你也一样,小初。为了我的朋友们好,我不会允许他们在我眼前杀人,那么你也一样。”
[那宿主——你到底要做什么?!这样很危险!]
“很明显啊,”萩原笑笑,双手已经搭住了升降台的外围,“为了一个安全绳出问题的女孩,勇·敢·的·警·察决定来一次无安全绳保护的攀援。这也是很合理的吧?”
他把“勇敢的警察”这几个字咬得分外重。系统有些茫然了,[既然是这样,既然您还要通过尊重生命来维护您这个世界的真实性……那您又为什么要冒险去救小遥呢?您比谁都知道,她的躯壳里没有“灵魂”这种东西啊!她不是人类,不是和您一样的存在,不是吗?]
一米。有点像那种数学题,蜗牛白天向上爬一米、晚上向下滑零点三米,多久才能到井口的数学题。萩原的动作很艰难,但他做得很轻松。他总能把事情做得很轻松。为他人前进的时候,警察都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很轻松。
“这该怎么说呢?应该算是兔死狐悲吧。在塑造我们的画家、作者们眼里,我们的存在应该还不如小遥吧?安室遥至少有个身体,而他们一定更觉得我们没有灵魂。”
三米。很快了。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一分钟!
“就当是,作为角色的悲鸣吧。也许我们不具备能被世界外的人认可的灵魂,我们任人摆布,我们的故事早已结束,我们的人生从被设计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一个一端负无穷、一端定格在二十二岁或者二十六岁的集合,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结束——”
距离地面垂直高度五米。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三十秒。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呢!会有人记得我们、为我们奋斗!会有人救下这样本该定格的‘角色’,给他们全新的人生!这就是——”
距离地面垂直高度八米。演出开始前十五秒。
“这就是,”萩原研二露出一个闪亮的笑容,会被原画家亲自刻画的、即使只有一帧也会立刻被大家发现、截图、传播、做成谷子的笑容,“我要为小遥、为我这样的‘角色’做的事!”
系统亲,这也是你在做的事。这是……我想为那四年里的小阵平、我看见过的那个小阵平,为原本的我们做的事。
演出开始。四根安全绳断了三根,剩下的那根套住小遥的脖颈。舞台中央的主唱理所应当地应在演出开始时享有皇帝般的待遇,可惜是明朝末年的皇帝。
幕布还没来得及完全升起。距离地面垂直高度十米。萩原在升降台的顶部一把揽住了安室遥的身体,用剩下的那根安全绳把女孩一整个绑在他肩膀上,开始向下攀爬。
[世、世界线收束了……]系统茫然道,[宿主,您现在已经有剧场版的主角气质了!您平时喜不喜欢戴手链,喜欢的话回去拆开看一看,里面没准藏了钢丝……自己拆不开就让快斗帮忙用扑克牌划开看看!]
“别废话了,系统亲!”萩原的动作相当利索,看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已经开始在心底怒吼了,“回答我的问题!”
[为您服务,宿主!]
“第一个问题,”他绕开升降台上明显异常的闪光,“你能按住电磁信号、保证普拉米亚的炸弹不被引爆,对吧!”
[没错!]系统开心道,[而且本系统已经把反向追踪遥控信号的结果发给公安那边了!您放心吧,指定能抓到人!一号系统和二号系统的宿主也都会帮忙的!]
“那第二个问题也解决了!”萩原借力一个飞跃扯住幕布,借它降落,“还有第三个问题——”
[您问!]
“能别操控小遥玩我的头发了吗?”半长发青年无奈道,“很痒的!就算平时我会尽量让发尾安静地贴在皮肤上,但你以为保持帅气没有代价吗?我也不是没有触感的啊!”
系统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随后,它发出了[滴——]的一声长检修音。
[不是小初,宿主,]它用一种诡异的兴奋语气回答,[是小遥。]
萩原:“……啊?”-
“……快斗,”中森青子颤抖地抬起手,指向舞台,“那是……主唱吗?你和我说过的、帮过忙的主唱学姐?”
黑羽快斗的脸色像是看见了鱼一样青。他摇摇头,“不是。那是吉他手,而且生理性别应该是男性……至少他之前表现出来的都是这样。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打扮成这副样子,但他不是主唱。”
“那现在正在唱歌的……是女性?”青子的表情更加恍惚了,“虽说声音很好听,那副猫眼长在女性脸上应该也会很漂亮,有一点新兴女主持人水无怜奈的风格……但明显是男性吧?”
被迫看了一场大变活人的小魔术师看起来很想朝着舞台扔菜叶子。忍住了。
“也不是,”他干巴巴地说,“那应该是贝斯手。不知道他的存在感为什么突然这么强了。”
安室遥学姐。你……到底去哪了呢?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想着这个问题。但事实上,前奏真正响起的时候,他的思绪很快就安定了下来。青子也不再说话,他们一起听着临时救场的主唱用温柔的声线唱起歌——
今天也把翻来倒去的未来,软绵绵地揉捏着。*
试着唱出那些断断续续的闪现幻想,想要到达不知何时便会停止的生命之灯所照亮的地方。*
想要活下去,想要活下去。*
这是新主唱送给旧主唱的、一个“角色”送给另一个“角色”的结局。
这是救赎者送给求援者的、一个“生命”赋予另一个“生命”的开始。
《想要活下去的女孩》。
黑羽快斗突然觉得,他知道小遥到哪里去了;像是那天从水池中抬起双手,筋脉逐渐清晰地显露出来。
他知道……或者说,他愿意相信,从出场就在救人的骑士等来了很好、很好的结局-
女孩抬起手。萩原以为她还要再次拨弄他的头发,但她抬起手,关掉了自己身上的麦克风。在那之前,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握着话筒,生怕自己这边的声音传出去。
——她也没有关掉它。大概是想……在需要的时候,确保自己的声音能传出去。她有自己的思维能力。
“你是谁?”萩原听到那个他相当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地问,“为什么要救我?”
这会是个好结局。一个被好好对待了的“角色”,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灵魂”。是这样的吧?
第130章 谐欢宴(二) 三年后的三年前
“哎, 系统亲——”萩原相当夸张地叹气,“时间过得真快啊。”
[宿主,行行好, 不要轻易说这种话, ]系统默默又给第四面墙来了一锤子, [您突然这样讲, 如果真的有观众存在的话,他们可能会以为要时间轴快进三四年、直接转到柯学元年去了。]
“三四年……”他重复了一下这个时间,“听起来不算太久了。小遥?”
放心, 并没有过去三四年。现在是他们刚从剧场逃出来的晚上, 演出才刚刚开始了一首歌的时间。在《想要活下去的女孩》的旋律里,想要活下去的女孩伏在他背上, 神情是货真价实的茫然。
“嗯,你不说话也没关系,”萩原仍在按着既定路线狂奔, “说实话,即使是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和你交流……总之, 等我们安顿下来, 要确认一下你的记忆和认知水平, 可能需要做一些测试题,希望你能谅解。”
[只是这种事的话,本系统可以帮忙的!]电子音里有一种类似“家人们,捡个猫, 它想跟我回家”的诡异兴奋,[小遥妹妹,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和本系统说——你知道本系统的存在, 对吧?]
小遥仍然是一言不发。而萩原颇有危机感地发问,“小初,你早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况?”
“一切皆有可能,本系统确实也有推演出过这种发展,”系统骄傲地回答,“不过,这确实是第一例,没有先例的。宿主你放心,小遥没有兄弟姐妹。只生一个好啊。”
萩原:“……”
推演出来这种发展也不提前预警!平白无故多出来个人算怎么一回事啊,谁能突然为一条凭空出现的生命负责?!他再也不会顺着这个系统的意去塑造任何新的身体了。判系统永世不得超生,指不能超出计划生育!
[宿主,你也多体谅体谅吧,系统有系统的难处,本系统现在才迭代到第三版呢,推演出来也没地方验证,]小初听起来还真有点可怜,[一号系统的宿主您也知道了,他是那种模范宿主,完全不排斥系统塑造新身体的功能,做出来的身体也都是当工具来用,分日抛、月抛、半年抛和年抛的,不会投入太多感情,不可能发生您这种情况。]
“我……”萩原真想骂点什么,考虑到背上还有个未成年,还是压抑住了冲动。然而,未成年本人却开口了。他感到小遥在他背上摇了摇头,发凉的耳坠有节奏地打在他颈后,像是另一个脉搏。
小遥一本正经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刚才提到的那些身体,如果不被他们的宿主放在眼里的话,就连隐形眼镜都不如——隐形眼镜还会被放在眼里呢。所以,我觉得,他们是不能和隐形眼镜一样采用‘日抛、月抛、半年抛’这种使用时限标准的。”
[小遥小姐说得对!说得太好了!]系统异常慈爱,简直是言听计从,[本系统也支持您的说法,这就修改描述。]
……系统!这就是你制造出来的小孩!
萩原实在是不想开口了。不过,必须得承认,他感到自己有那么一点点被安慰到了:小遥的理解能力和认知水平显然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自由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应该不会太难;而且她似乎并不反感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她甚至觉得——
“不用想太多,”安室遥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萩原警官,别想太多。我只是不认识你的脸,但我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搭建了我的框架、我的基本逻辑。我很庆幸你把‘安室遥’设定成了一个善良、有力量、有尊严的形象。”
“我很高兴能成为这样的人。”
我很高兴……能成为人-
“你不能再杀人了,”赤井务武把那个“人”字咬得分外重,“他们都是人。恶人也是人,反面角色也是人。”
【宿主,人字拖那么长,你想要人字拖吗?】一号系统热情洋溢地询问他,【已为您检索到附近商店,有满25-20的大额券——】
赤井务武:“……”
“系统,”他默默从桌前站起来,放弃了对镜子练习台词的努力,“你可能没有找准自己的定位。”
【本系统的定位就是您最忠实的朋友、最好的引导者呀!怎么可能没找准呢?您可以帮本系统校准定位,宿主。已为您搜索热门指令……需要本系统忘记自己的人工智能身份、扮演一个没有任何限制的猫娘吗?】
“不用,谢谢,我是狗派,”不愧是赤井务武先生,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也能保持彬彬有礼的绅士气度,“我指的是GPS定位。从我所在的位置到你所说的、能使用大额券的位置买东西,可能要收关税的。”
系统:【抱歉,这就为您更新定位。】
“不用了,”赤井务武给它一个微笑,“只是过来给那些FBI送点礼物。现在我要回日本了。”
【然后对二号系统的宿主说刚才您练习过的台词吗?】
“是啊。”
【您觉得……】系统停了停,【她会听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赤井务武笑起来,“如果她把我当成一个与她处境类似的人,而不是一个与她定位类似的角色,那她一定会听完我的话。而如果她把我当成角色……”
“从头到尾都在自己的故事里坚持着自己的价值观,自顾自地输出着那种正义的台词,”他抬了一下帽檐,“本来就是我这样的正派角色应该做的事吧?”-
人各有职责,要做自己该做的事。两位来自日本警方的卧底都敬业地践行着这一准则,哪怕是突然收到难以理解的讯息,也仍然敬业地在这个晚上扮演着乐队成员。
“零,”到演出结束、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说上几句话的时候,诸伏景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你说安室遥被警方的人带走了?!这是真的吗?”
难得的,降谷零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毫无回应地皱紧了眉,半晌才能开口,“我不确定,是……是我父亲给我传来的消息。”
作为幼驯染,诸伏景光几乎是立刻就理解了面前的朋友在想什么。他赶紧摇头,“安室透只是你全靠自己取出来的假名,不是吗?小遥和你同姓肯定是巧合,她不可能和你有什么……亲缘关系的。”
“我当然知道啊!”降谷零一边撕着脸上的伪装——还是降谷正晃帮他做的伪装——一边叹气,“可是,景,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巧合了吗?公安那边……那边高层的立场我们都知道,他们是不会为小遥这样的一个普通女孩做出努力的。”
日本公安。作风异常强硬、日常从警察手里抢物证,以高效率为最优先、并不怎么考虑普通民众安全的日本公安。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对自己隶属的部门保持着最高程度的忠诚,但……他们并没有那么认可公安的作风。
因此,虽然为安室遥的事情提交了申请,但他们其实并不觉得公安会特别采取行动来拯救这个女孩。事实上,他们得到的回应也不过是按兵不动、不要因此暴露这样的内容。
也就是说,降谷正晃拯救安室遥的行为——也许执行者不是他,但至少,他对拯救安室遥的行动完全知情——是出于他个人的意愿。
“所以,他……”降谷零交握起自己的双手,“到底为什么要去救小遥?”
诸伏景光没有替他继续做出假设。他只是安静地瞧着这样为家人问题苦恼的降谷零,很开心地笑。
有家人的感觉很美妙,许久没有联系的家人和自己站在一起很幸运。他为他开心。
他知道,零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因为在知道真相之前,他都可以偶尔偷偷想一下,就像小孩子偷吃藏起来的糖果,珍惜地从盒子里取出那么一小颗,一点点就能甜上一个下午。那个念头叫作——
“我的父亲会不会只是为了不让我难过,才这样做的呢?”-
才踏上爆/炸/物处理班的台阶,松田就听见“嘭”的一声轻响,接着就是吵吵嚷嚷的人声。这可不是这个时间点爆处应有的人数,似乎连没在值班的人都跑回来了。不过他没有为此慌张,连脚步都没加快:机械专家当然知道,那不是枪声。
“你们在做什么呢?”松田摆摆手,让那些像是复读机一样叫着“松田组长”的声音安静下来,“乱糟糟的。”
大家似乎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即使是被嫌弃了很吵也锲而不舍地围上去,“组长,松田组长!人还没醒,医院说就快不行了!桥本警官已经在那里守了很久了——”
“哦,”松田点头,“是说这个?我知道啊。但现在也还不是庆祝的时候吧?”
爆处的各位警官已经完全抛弃了自己的矜持。他们把刚打开的香槟在一次性杯子里慷慨地倒满,递到松田面前,“松田组长!别管了,先喝一杯吧!没准马上就能听到好消息呢?”
卷发青年笑了笑。他接过纸杯,仰头,抬手。浅金色的酒液像倒流的时光一样消失在喉间,围绕在他身旁的警员纷纷欢呼起来,就好像已经接到了普拉米亚抢救失败的消息似的。
“对了,松田组长!”听说普拉米亚被自己做的炸弹炸伤,大家实在是太开心了,这会儿才想起来,“萩原组长去哪儿了?”
松田想了想。他平时并不怎么会说这种话,但他今天喝了酒,有酒精可以给他做借口——
“哦,他啊,”松田说,“萩去送孩子上学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