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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他继母 赵朝朝 17519 字 2天前

那地上,好巧不巧,恰是她扔到地上的册子。不仅如此,还翻开不知哪一页。其上三个小人,光溜溜。

天爷啊,当真是热闹。

崔冬梅浑浑噩噩一把将那册子捡起。谁承想,还未稳当当放在手中,又是一声呼喊,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

这声,不是正阳宫小宫婢,不是崔冬梅丫鬟香香,是我朝皇帝陛下。

完了完了,还没学会就被发现了,等会二哥哥可会不愿,可会出现什么莫名其妙的岔子……崔冬梅脑子打结,糊涂得厉害。还没想出个主意来,又听见他脚步声,越来越近。

从帘子后慢慢到落地门罩来。

眼看就要被发现,崔冬梅情急之下,将册子扔到脆脆手中,眼神示意道:好好保管,你主子的命就交到你手上了。

脆脆:……

顾不上脆脆是否理解,能有个什么决断,崔冬梅连忙走出来,迈过隔断,喘着粗气同杨恭说话。

“晚膳有个什么?昨日那小虾仁还有没有?”

“那是北地进贡磷虾,拢共三五车,到京都也就剩下这么点儿,全送到你正阳宫了,还要如何。”

这些,崔冬梅如何不知道,她不过是找话说罢了。

双眼乱飘,继续没话找话,“那就是吃不上了。”

“你若是想吃,我使人问问。”

他说得随意,崔冬梅瞬间醒过神来,“二哥哥可不能如此,此非明君所为。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不可不可。”

二人说话间到圆桌旁坐定,他探究的神色,委实令人无法忽视,崔冬梅避之不及,递给他一碗粳米羹,“吃吧,别老盯着我看。”

杨恭接过来,“适才,你们主仆二人有什么秘密不是?”

恰逢崔冬梅夹了块紫苏饼,闻声手上卸去力道,紫苏饼滑溜溜落到碗碟之上。

“我……我们……没……”

“不愿说就罢了,等你想说了再说。”

男子的话颇有几分谅解之意,入到崔冬梅耳中,却带上几分旁的意味。

她猜,那摊开的册子,莫不是被二哥哥瞧见了去。他如此问话,可是想着让她老实交代。交代什么呢,说会不会,有什么喜好么。崔冬梅想不明白。一直到夜间躺在卧榻之上,她仍旧没想明白。

她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人倒是睡得极为踏实。

崔冬梅眼热,看不过去,一把掀了他被褥,“你睡什么谁,我还没睡呢。”

杨恭闭眼,“你心中存了事,自然睡不着。”

这,她自己能不知道么,更何况,要紧的不是这!

“我睡不着,你也别睡,”崔冬梅气鼓鼓,揪着那掀开的被褥不松手。

陛下:……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杨恭:……

见他又是不说话,崔冬梅脾气一下子起来,一把将他被褥扔到脚边,将自己被褥掀开一半,“你过来。”

仲夏夜,杨恭颇有几分寒冷。

“你过不过来?”

“改日,改日……”

改日,择日不如撞日!崔冬梅脑子当中,就没有改日的说法。

下一瞬,小娘子裹着自己被褥,钻到杨恭身旁,在他耳边说道:“莫乱动,我给你盖被子,以免着凉。”

说着,摊开被褥,将两个人裹在一起。

一溜烟的动作罢了,崔冬梅喘气几口。不辨声响,心跳越发热烈,觉出几分害羞,羞红脸色,拽住杨恭中衣领子。

“二哥哥,你答应我了的。食言而肥么。”

本不甚宽阔的卧榻,霎时间逼仄起来,两人之间,光线微弱,气息旖旎,心跳交织。

杨恭噎了许久,“你是见了郭氏有孕,受了刺激,你……”

“什么刺激不刺激,我是真心,二哥哥不知道么。”她的回答,迅速,斩钉截铁。

“你……你再想想,想清楚了……”

崔冬梅忍不了,一口气扒拉开他的衣袍,在他肩膀上来回画圈圈。

嗯,那小册子上,第三页,像是这般画的。哎,没来得及看清,也不知道对不对。

三个圈圈之后,也不见杨恭有任何动作,崔冬梅急了。莫不是,二哥哥也不会!

惊天秘闻,大邺新闻,他不会!

不能啊?再试试,他若是不会,我也不会,已然到这等份上,找谁取经去。

遂下一刻,崔冬梅那不安分的柔荑,顺着锁骨游走,末了,落到衣襟深处。暗夜中双眼如盲,手中的触感却是格外清晰。这是个暖洋洋,滑腻腻的去处。

哪知,还没如何就被人一把抓住。这人像是吃秤砣长大的,一双手硬得像个铁疙瘩,拽得人生疼。

“疼,你……”

他不过是松了松,依旧不放开。崔冬梅试探着动动,半丝不能动弹。

端起一副不知何处学来的小可怜模样,“你松开,我疼。”

这人不动,她又哼哼两声,尾音潺潺,气韵悠扬,终于见那手松动。崔冬梅大喜过望,当即将自己的手从中抽了出来。半起身,低头盯着杨恭面颊。

“你应承了我的,你莫不是忘了!”

他的眉眼,不知为何,一豆烛火之下,依然很是耀眼。像是黎明之前,随启明星醒来的山涧幽兰,迷雾清晨,熠熠生辉,引人采撷。

她脑中不知想起哪个香艳话本中的买卖,一个翻身,坐在被褥之上,看向他双眼发呆。

小娘子看得欢喜,眉眼弯弯,颜如秋月,“二哥哥,你真好看。”

继而低头去触碰他眉眼,打算将第二页册子做实了去。万万不料,还未靠近,稀里糊涂,天旋地转,不知发生什么,只知自己转瞬之间被人翻过来。

眼前人,双目精光,额角微汗。

“二哥哥……”

“我们永远在一起对么?”不待她说完,杨恭徒然问话。

崔冬梅不明白,沉醉于此间美色,“说什么傻话,我们当然永远在一起。往后,还要给孩子们选封地呢。”

他的眸子在暗夜中极为耀眼,天际星辰,皎皎明月。

“你不会骗我,对么。”

“我……”

崔冬梅的话还未出口,一个巨大的浪花袭来,将一切未出口的话尽数掩盖。她好似忽然被人抛至半空,整个人晕乎乎,半点不知身处何方。顺着呼啸而过的风浪,在她身上留下一阵阵颤抖。她想逃开这无边的悸动,却不知出口在何处。被迫无奈承受。

及至这人顺流而下,于一片河谷地带流连,她方得了几息喘气功夫,轻声呼喊,“你……你……”

话音出口突然顿住。她像是不认识自己一般,惊叹于这般靡靡之音,不似人言。

“别说话。”他说道。

如何能不说话呢,她很难受,像是晨起少吸食了几口五石散,一股子瘙痒难耐从骨头缝散出来。

她正要说话,却被他堵住,只能呜呜出声。在她还未喘过气来之际,像是有东西破土而出,径直朝她袭奔而来。

无法说话,她用力挥动拳头捶打,忍不住,呜呜哭嚎之声,顺着缝隙漏出。

“别怕,待会儿就好。”

哪里是待会儿,分明是许久许久,久得窗外乌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及至最末,崔冬梅哭得泪眼汪汪,全然不似此前神采。

生儿子,当真是个力气活儿,她从前不懂,仅仅是惦记儿子的好处,最终苦了自己。

事后,她像是个蔫掉的小白菜,躲在杨恭怀中哭泣,

“你骗我,你说待会儿就好的。二哥哥,言而无信,食言而肥,我不跟你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本想强攻,居然被反杀。二哥哥不愿意,也不躲开点儿。

杨恭:我又不傻,我只是有些犹豫。

第37章 兔子灯

翌日清晨, 崔冬梅迷迷糊糊醒来,见眼前似乎有个人,细看之下, 是杨恭,当即恨他一眼。

“坏东西!哼!”

不见这人反驳,反而笑得越发开怀, 心觉不对, 又仔细看他一眼。

这才发现, 这人半躺着, 手中握着个极其精致的册子,分外眼熟。偏生她没真真醒过来,迷瞪瞪没想起来在何处见过这物件。

“怎么, 不认识了?”杨恭笑她, 眼中全是新奇,似乎得了个了不得的宝贝。

崔冬梅大为不解,认识?什么认识?

顺着杨恭的眼神看去,见他手中那册子, 同昨晚她研习的那个,似乎一般无二。

突然, 脑海中警铃大震, 天要亡我。

这东西怎生落到二哥哥手中去了。

像是明白她看清楚了似的, 杨恭转头看向她发笑, 将册子递到她眼前来, 指着某页, “嗯, 你学的就是这个?!”

毫不掩饰的笑声, 从他胸腔传来, 越到窗牖之外。

崔冬梅:这日子没法过了!

掀开被褥,将自己结结实实包裹起来。

这一下,杨恭的笑意,越发藏不住,透过绵绵被褥,传到她耳中。崔冬梅气不过,悄悄伸手,窜入他被衾当中,摸着约莫是个腰腹之地,用劲儿一拧。

你笑我,我看你笑话到什么时候。

呜呜,阿娘救我。成亲前夜您就该教我!现如今,好丢脸!

“别捂着自个儿,换口气儿。皇后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

他不觉得疼,更不觉得女子研习这等风月之事有何不好,转而夸赞崔冬梅。

漫漫长夜后,晨光微澜,正阳宫独一份的欢喜。

帝后和合,天下大喜,正阳宫小宫婢小黄门,笑脸不断,喜气洋洋。这般场景,一直持续到东宫兔子灯,挂上宜春殿那日。

兔子灯入皇城,在宵禁前。

夜幕降临,繁星当空,因东宫尚未除服,热闹只在宜春殿罢了。从殿门前三层台阶而上,琉璃宫灯,灿然四射。

明间大门开启,高梁之上,帷幔之下,矮几旁,百宝架,各色兔子灯映入眼帘,目不暇接。

恍若天上宫阙,落入世间凡尘。

郭氏挺着大肚,由宫婢搀扶,一入门,根本没有落脚之地。她一时之间心慌气短,小儿闹腾得厉害,踢她几脚。郭氏捂着肚子,将半个身子都靠在宫婢身上。

浑身上下一点子力气也无。

沿青砖上那刻意留出的羊肠小道,逶迤远行。行路间,仙兔拜寿,玉兔嬉戏……

及至隔断,又见一双兔伴月。做成童男童女模样,月下跪拜,以求来生。虔诚无比的神情,令郭氏想到自己和太子。若是相识在前,何尝不是如此境况。

愿他们有来生,相伴到老。

突然,一个人影映在窗户纸上。他身姿颀长,眉目如画,月光皎洁之下,越发骄矜不俗。再有,那束发所用玉冠,形如莲花。郭氏隔窗户纸一瞧,便知是自己送给殿下的礼物。

欢欢喜喜走到窗扉跟下,推开。月白长袍,竹青暗纹,落入眼帘。再往上推,如玉面庞,深情双眸紧接而来。

果然是他,郭氏大喜。

“殿下!”

杨琮轻声问:“喜欢么。”

郭氏听罢,脑中似有烟花绽开,遮天蔽日,不见星辰月色。

“好看,我很喜欢。多谢殿下!”

她觉得这般隔着窗户说话,远了些,“你等着等,”小跑出来,穿过廊柱,来到太子跟前。

“你慢点儿,小心孩子。”

郭氏扶着肚子,一个劲儿摇头。她好得很,孩子也很好。

“殿下,何时准备的,瞒得严严实实,我丁点儿不知道。”

杨琮像是得了趣,勾唇一笑,“嗯,嫌弃我瞒着你了。”

“我……”如何敢说这话。可到了嘴边,郭氏又咽回去。殿下喜欢她放肆些,

“嫌弃了,嫌弃殿下累着自己了。”

杨琮很受用,慈父上身,爱怜地摸摸郭氏肚子,“再有几个月就生了。不论是男是女,总归是父皇第一个孙儿,他肯定高兴。此前也和你说过,岳父清正廉洁,父皇颇为看中。借这孩儿的东风,父皇许会给岳父升官。你和家中来信之际,提点一些。”

听他说“岳父”,听他说“升官”,郭氏脑子不够使了。

“殿下?”

太子妃之父,才是殿下岳父。这声,她们郭家当不起。

杨琮满目深情,“在我心中,你便是我的妻子。”

郭氏不敢置信,“殿下?”

“好了,让人伺候你回去睡下。你如今身子重,比不得当初。小时候调皮捣蛋罢了,这等节骨眼儿上,多多照看自己才是。去吧。”见她不动,“赶紧去。我还有事要和太子妃商议,不能陪你。莫要贪凉,莫要蹬被褥。回去睡吧。”

郭氏呆愣不动,仿佛在思索,自己何时调皮捣蛋,何时贪凉了?

不等她想明白,杨琮转身离开。谁承想,他腰间玉珏碰上廊柱,砰的一声碎裂开来。玉珏、玉珠登时四散开来。

郭氏忙不迭贤惠,“殿下若有要事,且去忙着,这玉珏,我修补好了给殿下送去。”

杨琮不甚在意这玉珏,一径点头离开,寻太子妃说话而去。

承恩殿内,刘三娘尚未安寝,由几个小宫婢陪伴,正在调香。杨琮一入到内间,幽幽暗香,扑鼻而来,神清气爽。

“这是什么香,提神醒脑极为合适。”

刘三娘见不得他这蠢样,头也不抬,“治脑疾所用,名曰醒脑香。”

不被人待见,又被人挤兑,杨琮心中藏了事,不去计较。示意宫婢出门守候,同刘三娘相对而坐。

眼前女子,捻一小勺沉香粉细细分辨,有条不紊,几分老神在在。杨琮看得愈加心烦。

他焦躁道:“帝后和合,你得了消息不曾?”

刘三娘慢条斯理将沉香粉放好,又去称二钱琥珀,“这都是早前之事,我还想,殿下莫不是歇了这劲头,不管了。我原预备过几日再将外朝之事,一并告知殿下,哪成想殿下亲自来了。也好,一块儿说了吧。”

“外朝?可是发往六部的文书,落了崔二笔迹。”

刘三娘点头。

杨琮神情恍惚,从诸多香料中捡块白芨,放在手中把玩,“你说,崔二倘若有孕,该当如何?”

此言一出,刘三娘像是见到失散多年的袍泽兄弟,细细打量杨琮。心中暗道:哼,这时候想起来有孕不有孕了,早前是让狗吃了脑子么。

面上却甚也不显,“殿下这话在理,不论是崔二参政,还是崔二有孕,于东宫都不是好事儿。再说了,咱们从前对不住她在前,她得了势,自然要找补回来。不是在政务上拿捏咱们,便是在子嗣上头给东宫难堪。不过啊,这都不是最要紧的。听闻太后丧仪那会子,陛下犯了两次旧疾,将养许久才好。

殿下若是下不去手,等着,受几分崔二的闲气,也可。”

言下之意,陛下命不久矣,不论杨琮心中所想,是崔二,还是大位,等待即可。

万不料,杨琮将手中的白芨放回去,缓缓说道:“崔二不能有孕!”

刘三娘一听,吓得手中的郁金花粉散落一地,扑腾开来的花粉,随风飘散。

“你疯了!”

杨琮笑得诡异,刘三娘眼见他朝死路上走,劝谏道:“即便是崔二有孕,生下的孩子也是幼子,若是她有那般能力废长立幼,届时主少国疑,更遑论几位王爷虎视眈眈。崔二不过是脾气大,这等家国大事,她分得清。”

“今夜我不过是来告诉你,盯着点儿太医署,崔二不能有孕。旁的,你去做了便是,不消无多言。”

刘三娘心中害怕,“你这是……你……”

饶是她自以为狠毒,也想不到这厮竟然如此。

太子像是醒了过来,换了个人。抬头看向刘三娘,敛去一切神色,平静得可怕,“太子妃慎言。大逆不道的话,我可是什么也没说。”

这厮,这个狗东西。

“你心中所想若是如此简单,那宜春殿又是为何,那兔子灯,那一双又一双的绣鞋,又是为何?你莫要告诉我,你仅仅是宠爱郭氏,昏了头。”

被人戳破心中所想,杨琮再不遮拦,“刘书兰,咱们才是一家人,你好好想想。”

而后,话不投机,杨琮决绝而去。

醒脑香也醒不了的脑子,气得刘三娘要死。她在卧房内不断踱步,思索着这厮究竟准备了什么。

他不欲崔二有孕,其因有二。一来幼弟出生,于他这养子而言,是个不小的威胁,二来,自然是不想旁人将崔二夺走。

念及此,刘三娘嗤笑,从前嫌弃崔二是个蠢货之人,是他,而今又眼巴巴地望着崔二的人,也是他。

男子,果真是个贱蹄子。

得到之时不珍惜,得不到之时,连个一二分相似的赝品,都捧在手心里。

蠢货!愚不可及!

不欲崔二有孕,最简单的法子,当属一剂药灌下去,永绝后患。可这等伤筋动骨之事,只怕这厮舍不得。

如此这般,只能从陛下着手!看来,她此前猜想的不假。

只是不知,这厮在等个什么时机。

不等刘三娘想明白,门外传来宫婢呼喊,“太子妃,救救我们娘子。”

来人,是侧妃郭氏身旁小宫婢,一脸惊恐,连绣鞋都掉了一只。

“你说!”

“太子妃,殿下要打杀我们娘子,您救救她!”

刘三娘:刚才说话的功夫,郭氏还是他的赝品小心肝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夜开始,一个个发疯

第38章 杨琮:没用的东西!到底不是她

话说为何杨琮要杀了这赝品小心肝儿, 还得从今夜的玉珏说起。

太子那碎掉的玉珏,不过是年生日久,线有些老旧裂开罢了, 无甚要紧。郭六亲自寻来珠线,依着玉珏从前模样,原样修复。泰半个时辰之后, 杨琮尚在承恩殿和刘三娘说话, 这玉珏便修好。

她兴匆匆前往天光殿, 没遇见杨琮, 知晓他还在同刘三娘说话,念着太子殿下那句“岳父”,自觉与众不同, 入到内殿等候。小黄门小宫婢见着, 并无阻拦,只因今夜宜春殿的热闹,无人不知。

太子寝殿,郭氏来过多次, 从前她不敢如何,而今却不一样。有了太子的话, 有了腹中的骨肉, 有了尽人皆知的兔子灯, 郭氏四处打量。

这寝殿, 颇为精致。虽是养子, 可陛下待太子从来都是小心肝儿一般养着。那案几上的玉磬、鱼纹玉牌自是不消细说, 再有悬挂当中的长剑, 像是当年陛下的佩剑。郭氏撩开帷幔, 从落地明罩缓步到罗汉榻, 一草一木,细细抚摸。

太子的从前,她不曾参与,往后,定然要日日守着。

他们之间,不分彼此。

及至最内碧纱橱,郭氏有些累了,一手靠着碧纱橱歇息。随意一眼,瞧见碧纱橱后那顶箱柜,最上一层像是没收拾妥当,露出半截水红绸缎。

郭氏体贴,上前将其打开,欲将绸缎放好。

哪知,打开的一瞬间,她愣在当场,一股股寒气从脚底翻涌上来。

只因其中端端正正放着个绣鞋,紫苏孔雀锦,沉静幽香,却配上张扬肆意的云龙纹,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锦缎和纹样,却出人意料的妖艳至极。

郭氏觉得眼瞎,双手颤抖,抬起手想要抓住这绣鞋,可到半空,又委实下不去手。

能用如此纹样做绣鞋之人,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这人,只能是正阳宫的娘娘。

饶是觉得自己瞎了才好,可那停在半空中的手,不听使唤,竟然颤颤巍巍伸过去,摸摸绣鞋缎面,光滑无比,似幼女肌肤。

不由自主将绣鞋取出来,放在手中仔细观摩。云龙纹,确实是云龙纹。她没有看错。

突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夜空,惨白一片。

像是中邪,郭氏量起绣鞋的尺寸来。较之自己的,长上一些,脚尖小上一些。她凄凉一笑,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

世人皆知,郭府尹府上六娘子是个爽利人,却从未有人知晓,她那一手极为漂亮的女工。无论是衣袍还是皂靴,到她手上,尺寸一看便知,无需测量。而今,她却像个初学女工的幼徒一般,不欲错了一星半点儿。

不过是个绣鞋,再如何仔细,再如何重来,也有丈量完毕的那一刻。

这不是自己的尺寸,但,和殿下三五不时送来的绣鞋,一般无二,丝毫不差。

她以为,朝政繁忙,殿下或是记得不真切,遂小心体贴说着喜欢,每日扭着脚走路。却原来,原来这般不堪入目。

郭氏双眼含泪,脑海中走马灯一般跑过好些场景,殿下送她兔子灯,给她讲前朝趣事,说她抿嘴骂人的模样真好看,说她是他妻子……

又是一道闪电袭来,夜空登时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三分神志归窍,郭氏朝窗外看去,如瀑的雨幕中,屋檐下不知何时立着个人影。黑漆漆一片,不辨身份,又遇闪电再现,从这人头顶而下,照亮他面庞。

他那双眼睛,锐利似鹰,直勾勾盯着郭氏手中的绣鞋,似要将眼前人掏心挖肺。

郭氏吓得一个猛子后退,后腰磕在罗汉榻边沿,退无可退。

这人,矫健翻窗入内,宛如一柄软剑。不及站定,盯着她手中的绣鞋,笑得像个索命厉鬼,

“好看吗?”

郭氏以手靠上罗汉榻,妄图寻一个借力之地。天不随人愿,一点子也靠不住,软成一团,朝地上倒去。

“坐地上为何,想让我给你穿鞋么?”

回想起当初的闺房情趣,郭氏以手作脚,当即朝外奔走。还未爬出去三五步,就被人从背后拖回来。而后被人掌住后腰,一把甩在罗汉榻。不及疼痛传来,下一瞬这人欺身上前,使命掐着她的脖子。

她捶打他胳膊,挠破皮肉,挠出血丝,这人纹丝不动。

心口的窒息之感越发厉害,双眼发黑,迷迷糊糊之间郭氏只看得见他愈加嫌恶的神色。

他好像再说,“没用的东西!到底不是她。”

她想,不是她,最好也不要像她。她郭六娘,若有来生,还是阿爹的郭六娘,不是旁的什么。

临死前,她像是听见有人急匆匆行路,来接她走么?

是位列仙班,还是油锅地狱呢。算了,不用计较。

再世为人,死不入皇城。

她像是真的死了,死得彻底,魂魄漂浮在半空,见太子妃跪在太子身侧,拉着他的手,“娘娘昨日还问起侧妃身孕,想来极为关心这孩子。”

杨琮脸上的嫌恶去了三分。

“殿下还未得偿所愿,若是此刻失去侧妃,难免各处应付,内外交困……”

昏昏然许久之后,她有气无力醒来,四下环顾,见太子妃守在自己身侧。这场景,和自己身死之时,颇为相似。

男子无德,还是太子妃头一个来看她。

“太子妃,您来看我么?”

刘三娘淡定道:“你还没死,好好活着吧。”

“我 ……”及至此刻,郭氏方才发觉嗓子疼得厉害,犹如被刀劈斧砍一般,不过是一个字眼出口,撕扯得后脖子也开始疼。周身上下极为不好,密密麻麻的痛感四处传来,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伤在何处。

“我……我还活着么?”

刘三娘眼中瞧不见蠢货,没答话,而是看着郭氏的肚子,耐着最后的性子教导:

“你想活着么?你想你孩子活着么?”

郭六娘子:……

嗤笑一声之后,刘三娘不管郭氏如何,一径说道:“想来你已经知晓自己因何入了太子的眼,因何有了这泼天的富贵。你若想活着,想你孩子也活着,这几句话你好好听一听。若不想活着,权当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许是不耐,也许是话说得多了些,刘三娘抿口茶,“你往后多去正阳宫走一走,见见皇后。她不是个小器人,性子直爽,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跟在她身后,多学一学。看看娘娘是如何御下,如何和陛下相处的,最重要的是,你见见她是如何骂人的。

京都贵女众多,同她一般肆意妄为之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偏生她最惹人眼,其中关节,你要明白。

对了,太子是个贱皮子,喜欢人骂他。

你倘或想通了,改日再见太子,骂他两句狗东西,坏坯子,你的恩宠,或许能回到从前。”

洋洋洒洒一番话说罢,也不管人听进去了不曾,一径走入雨幕当中。

好巧不巧,大半个时辰之前还如瀑倾盆的大雨,在刘三娘走入重重雨幕的那一刻,渐渐小起来。她每走一步,落入侧妃眼中的身影,便小上一分,清晰一分。及至她迈过宜春殿前那两颗松柏,雨幕初歇,她的背影,清晰得能瞧见衣裙上的暗纹。

青鸟欲飞,翱翔九天。

不知多久,侧妃郭氏挣扎着起身,别开宫婢搀扶,一步步走向宜春殿明间大门,跪下来。

对着空旷寂寥,重重迷雾新起的宜春殿庭院,拜了三拜。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郭六娘子,只是孩子的母亲。她要做的,便是好好生下这孩子,抚育成人,教会他明事理,知礼数。万不要学了他父亲,去做那等腌臜之事。

但愿,她们母子二人能活到相见的那一天。

往事如烟,端看你是否想要真的抛却。

翌日,郭氏午后起身,梳洗罢了便来给太子妃请安。这时,刘三娘闲来无事,又在调制醒脑香。

“太子妃,多谢您昨夜教导之恩。”

刘三娘:“我不记得我教导你什么,你莫不是睡糊涂了?”

见她并不想承认,郭氏爽快应承下来,说是自己糊涂,昨夜她在宜春殿,见过太子送来的兔子灯便睡了过去,睡得人事不省。

而后,郭氏没话找话说了好些事,险些惹得刘三娘厌烦。

“正阳宫的门,见天开着,你要去请安,自己去好了。”刘三娘不耐烦。

郭氏被怼,噎了一口,“我正是因此来见太子妃。听闻这几日,正阳宫帝后和合,都盼着有一二喜事,生个小公主小皇子。我想起个京都旧俗,说是让人摸摸孕妇的肚子,能沾沾福气。我想去正阳宫给娘娘请安,也不知这当中,有没有什么要紧,还望太子妃提点。”

手拿小戥子的刘三娘,拨冗看她一眼,神色莫测,“你去便是,问我做什么。东宫可没将你禁足。”

郭氏:……

刘三娘:一帮子蠢货,东宫翻天,那是早晚的事儿。现如今闹到陛下跟前,请求合离,来得及么。

第39章 可能是有孕

午膳后, 郭侧妃脚步沉重走向正阳宫。

一路上,花鸟依旧,香气袭人。再见之下, 她无心欣赏,只觉从前的自己蠢笨不堪,这般明显之事也看不清楚。主仆几人绕过花墙, 穿过游廊, 还未到正阳宫门前, 就见不远处的秋千上, 坐着个女子。

她一身耀眼的火红衣裙,随风摇曳,翡翠玉簪步摇, 振翅欲飞。热烈红火, 明媚张扬。

在她身后,高高在上的帝王,垂眉含笑。

秋千回落,女子回眸看向帝王, 娇嗔一声,许是怪他推得太高, 也或是怪他推得不高, 总归不顺心意。帝王一点子不恼怒, 笑盈盈赔罪, 重新推秋千。

不过是一眼之间, 几个动作, 郭氏看得百般不是滋味。原来, 这般相处, 便是他希望的么。可惜啊可惜, 有些事可以错过,有些事可以重来,但这些都不会发生在郭六娘子身上。

因知晓陛下功夫卓绝,郭娘子躲在角落,不敢太久。佯装随意从游廊后走出,去到崔冬梅和陛下跟前请安。

崔冬梅见她来,忙道:“一直关心你,想知道你境况好不好,跪了好些日子也不知有无妨害,却又碍于东宫有人照料,到正阳宫有些远,恐你操劳,就在太子妃口中,听她说过几句。如今见你散步走到这里,料想是养得极好。”

郭氏不曾料到崔冬梅这般热情,且又赶在陛下之前开口,打眼看向陛下,见他笑而不语,也就知晓其中关节。说上几句自己很好,已然六个月身孕,日常吃食如何,东宫药局如何。

末了,她思索着如何说起摸摸肚子的话,却见崔冬梅主动提及,“这可是皇城第一胎,好生养着。来,听坊间百姓传闻,说是摸摸有孕之人的肚子,就能沾沾福气,指不定来年或是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个孩子。”

郭氏乖顺走到崔冬梅身前。她的手,轻轻放上去,极为小心。

蓦地,肚子突出来一块,郭氏惊讶地“哎”一声,连忙解释,“孩子在动,他喜欢娘娘呢。”

崔冬梅大喜,徐徐将手放在方才突起的位置,欲真切感受。腹中孩儿像是明白她所想一般,调皮地换个位置,又是一拳。

“他往日里是什么时辰动作,可是闹得平常?”

崔冬梅见郭氏精神头不错,连忙换地方,追赶小儿胡闹。

“他素日动得少,若是午后休息好,或是遇上什么喜欢的声,动得就多些。今儿个难得遇上娘娘,他欢喜得跟个什么似的。”

崔冬梅扭头去看杨恭,满眼星星,“真好真好,他喜欢我。”

郭氏明白已然不适合再待下去,忙不迭行礼告退。

及至她走远,杨恭推一推秋千,“他个毛孩子,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崔冬梅不悦,起身跺脚,“什么毛孩子,从前二哥哥也说我是个毛丫头,你可还记得?”

杨恭闭口不言,这话要是记得,准没好果子吃。

崔冬梅:“你莫非觉得不说话,就能了了,这话我帮你记着呢!”

杨恭顾左右而言他,“夏日午后,别看现如今阴沉沉,不定一会子就烈阳高照,回去吧。”

这般明显的败下阵来,崔冬梅假使瞎眼也能知晓,翘着得胜的嘴角,宣告:“回去就回去,也不是大事儿。咱们本就是信步而来。”

回到正阳宫,崔冬梅喝上一碗绿豆汤,强压着杨恭喝上一碗。二人闲谈几句,临窗看书,不知不觉之间又到就寝时分。

打从众人皆知的帝后和合那日开始,崔冬梅起先闹着累,歇了三五日,而后恢复如初,闹着要生儿子。对此,杨恭无不依从。

头两日,她依旧觉得累,闹着要找个省劲儿的法子,杨恭头痛,无比头痛。她就那么躺着,能累到哪里去。

崔冬梅驳斥,“你当然不累,你早前杀敌那般辛苦都过来了,这算得上什么。我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我何时吃过这苦头。”

无从反驳,杨恭只能搜肠刮肚,尽量找个省力的法子。

可,这事儿,就不是个省力的事儿,是以,少女依旧不满,哼哼唧唧,不配合。

某次,杨恭将她的小册子再次翻出来,指着里头某页说道:“这个好不好?”

小娘子一瞧,侧躺。思索几息,念起自己那快要累断的腰,觉得应当还行,遂点头同意。

哪知,鏖战还未过半,她又开始哼哼唧唧,嚷嚷着累。这等关节,哪里能如此疼惜小娘子,杨恭一时坏笑,“你自己来,你若是觉得累了,就歇一歇,若是觉得还行,就继续。”

小娘子大为欢喜,转瞬之间翻身起来,压了下去。

堪堪坐定,她觉得不妥,像是上当,如此一来深得厉害,要命!然,箭在弦上,且又是自己下的令,哪怕是跪着也要走完。未几,声声泣血,字字含泪。

“你欺负我,我要回家 ……”

正如闻仙乐的杨恭,几欲炸裂。此番当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末了,仍旧以小娘子嘤嘤哭泣告终。

今日,许是得见郭氏,受了刺激,崔冬梅忘却自己早前的豪言壮语,拽着杨恭的衣袖不撒手,“你躲什么。”

杨恭笑话她,“怕你受累,哭个不停。”

崔冬梅愣住,半起身盯着这人眼睛,上下打量,不解问道:“你还是我认识的二哥哥么?”

“你想我是谁?!”

男子的话有些不快,崔冬梅根本没放在心上,“二哥哥也会讲笑话了!稀罕啊!”

少女面庞的笑意,摄人心魄,杨恭霎时间气血上涌,掀开被褥将人盖住,拢在暗处说道:“笑话,你试试便知,看来我往日里对你还是好了些,你全然不放在心上。笑话,而今你再来看看是不是笑话。”

崔冬梅呜呜,“不是笑话,不是笑话,二哥哥最厉害了。”

“最厉害,还有谁厉害!”

“没有,我不是,真没有!”

本是闺房情趣,话赶话说到这里,崔冬梅做贼心虚,吓得连忙否认。

往事如烟,那可真是什么也没有。好在杨恭本也就兴头所致,并不知晓其间内情,一两句话而已,没放在心上。是以,继续大被而眠。

意乱情迷,旖旎风光,正越发得趣之际,崔冬梅觉得今日有所不同,一股恶心不适之感,从胸腹翻涌而出。用力拍拍杨恭,让他走开。

这人太过投入,没察觉出不妥当,待崔冬梅拍他好几下方才明白。

“来人!”他惊慌朝外大喊。

崔冬梅衣衫不整,拉着他衣袖想说话,可那股子恶心之感愈加强烈,分不出心神说话,只能任由其喊人。幸而他明白她尚未出口之言,惊慌过后替她穿衣。

门外守候的几个小丫头子,快步入内,“陛下?”

“去请太医来。”

小宫婢离开,杨恭招呼香香上茶,亲手递到崔冬梅嘴边,“喝上一口,缓缓。瞧你脸色苍白,没个人样。”

一口水下肚,崔冬梅缓解一二,开口说话,“二哥哥,我恶心想吐,你说,莫不是有孕在身。郭氏当真是个好的,她刚来我看我,就有了这样的喜事。”

小娘子欢喜得眉眼上扬,那拽着杨恭的手,激动地颤抖。

他们同房,还不足一月,即便是有孕在身,哪里能这般迅速。这话,杨恭清清楚楚。然,见她高兴地手舞足蹈,不能自已,扫兴的话还是莫要出口为好。

“倘若真有孕,我想他是个男孩儿,长得像二哥哥多一些,俊俏英武,往后,再给他选个顶顶好看的王妃……”

崔冬梅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儿子未来。至于受天下供养,做太子,未来做皇帝的话,她目下只能在心里说说。

杨恭耐心听着,不反驳半个字。

太医来得及时,望闻问切,片刻功夫后老老实实说道:“近日暑热,娘娘这是脾胃不调,又感染暑气,好好将养些日子就好。”

崔冬梅:今儿个荡秋千,晒着了?

“你胡说!”崔冬梅梦了许久的儿子,就这么没了!

太医战战兢兢,抬头去看杨恭,寻求帮助。杨恭一手安慰崔冬梅,“总会有的,不必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一手令太医出门候着。

“什么一时半会,都半个多月了,我……我……”

无可奈何之下,杨恭做起来小人,拿太子妃说事,“这才半个多月,再等等也不迟。你瞧,太子妃入东宫,一年左右,不也一点动静也没么。坊间妇人,好些成婚数年方才有孕。咱们早晚是儿女双全之人。”

崔冬梅如此生气胡闹,不过是因刚在杨恭跟前夸下海口罢了,及至他说起刘三娘,她早就不生气了。更何况,他还说,必定儿女双全。

“真的?”小娘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可面皮上的骄傲,还是得维持住。

“当真,必定二女双全。”

杨恭又说好些话,将人哄得开心,方才出来,继续询问太医。

“仅仅是暑热?”

见太医犹豫不决,杨恭说:“一概说了便是。”

太医:“暑热是不假,可……也有些像有孕。为时尚早,脉象不显。过些时日再看,该能确信。”

杨恭转瞬之间捏紧拳头,哆哆嗦嗦问:“当真。”

不等太医答话,杨恭道:“你过些时日再来。记住,没确信之前,不可使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即将实现生儿子的愿望,彻底将那个狗东西出局!

第40章 为什么她们都能有孕,就我不能

太医虽然如此说道, 可崔冬梅喝药安寝之际,时不时念叨一句,自己可能真的有孕。杨恭一脸为难, 思索着太医适才的话,是否要说与她听。说了,怕届时断出并非有孕, 空欢喜一场, 不说, 这般喜事, 且又在二人盛情期盼之下,有些忍不住。

好在崔冬梅并未叨念许久,说了几句, 蒙头呼伦吞睡去。见状, 杨恭心道:总算是过去了。

而后几日,崔冬梅小心翼翼,盼望再有恶心头疼的反应,好让太医再断一断, 说上一句“有孕在身。”可她像是暑热散去,吃得香睡得好, 一点子旁的感觉也无。

十数日之后, 杨恭念着太医当初的话, 命人去请。

哪知, 当日为正阳宫看诊的太医, 出宫回府之时摔了一跤, 断了腿, 而今在家休养, 不能入宫侍奉。是以, 小黄门找来他徒弟,一个约莫二十余岁的少年。

还未替崔冬梅看诊,陛下先于屋檐下见到这人。他面庞稚嫩,一身书卷气,不像医者。

疑惑道:“怎的来人是你?太医署没旁的医者了么?”

小徒弟请罪,“回陛下,数日前师父交代,说是正阳宫有请,让微臣来。师父此前替娘娘看诊的脉案,多是经我手记录在案,熟悉一些。”

杨恭仍旧疑惑,看向一旁小黄门。

小黄门连连解释:“陛下,是这么个理儿。向太医上了年岁才有这小徒弟,日常生活起居,泰半是小徒弟照料。他们师徒之间十余年情分。以往,我们几个小的,常听向太医赞许这徒弟,说是早生个几年,哪里还有他向太医扬名的机会。”

不信任小徒弟,可这小黄门乃李申跟前惯常伺候的小子,杨恭信他一二分。又想着倘若有孕,谁也不敢乱来,犹豫一番使人入内看诊。

小徒弟行礼后跟着宫婢入内,一路上不多看不多瞧,低眉垂眼,半弓着背,很有几分模样。入到崔冬梅所在的南窗跟下矮塌,尚还有三五步,行礼问安,干净利索,显见是被人精心教导过的。

崔冬梅目下懒懒散散,侧坐矮塌,正在整理今夏宫殿修缮名录,见状问道:“这是做什么?”

杨恭不欲使她空欢喜一场,随意找个由头,“今夏多雨,宫中各处人烟稀少,缺漏众多。我见你这几日都在整理,怕你累着,使人来给你看看。若是有事,寻个女官,或是找李申,处理修缮之事即可。”

她欢喜地搁下笔,“陛下对我好,那我要好生对待这份好。来,你给我瞧瞧,我近来可是累着了。”

小徒弟切脉良久,不说话。

崔冬梅觉得眼前的太医面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装作不经意之间打量他一番,哪知这一眼看去,见杨恭身形紧绷,双手背在身后,颇为紧张。

她想,二哥哥今日做下什么坏事不成,先时莫名其妙寻个由头来给她看诊,继而莫名其妙紧张,像是盼望着什么,也害怕着什么。

小太医的声音传来,“娘娘这些时日用眼过度,夜间偶有眼花,多休息,少操劳。服上一两副清心散也可。”

杨恭高声确认:“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的话来得突然,来得急切,全然不是他素日里稳坐泰山模样。一时崔冬梅越发好奇这人怎的了。待小太医又将话说了一遍,还默默朝杨恭摇摇头,崔冬梅这才确信,

二哥哥也怀疑她有孕,刻意等候这多天,又另行寻个太医来确认。她很是开心,原来不是她一人盼望得生了幻觉,二哥哥也一样。

然,霎时间的开心欢喜之后,她又陷入无边难过当中。

她崔冬梅,何时才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呢。

东宫那狗东西的病症愈发厉害,郭氏多次来请安,看她的眼神越发使人不适。她猜想着,郭氏不定知晓些什么。如此这般,窗户纸即将捅破,安生日子不多了。

到如今也没个拿捏二哥哥,出局狗东西的好法子。艰难,焦急。

小太医还未离去,崔冬梅听闻外头传来小宫婢的禀告,说是东宫侧妃来给娘娘和陛下请安。

这郭六,说曹操曹操到。

在崔冬梅犹豫之际,杨恭说:“你若是不愿见,打发了便是。”

心中存了猜疑,崔冬梅也想借此机会验证一二,“见见吧,她来这一趟,也不容易。”

郭六的肚子,仿佛又大了些。夏日衣裙薄,挂在她身上,腹部老大一块儿隆起,骇人得很。她入内,崔冬梅使人看座,茶水点心,一样不漏。略略说了些有的没的,说了些孩子如何如何,见郭六有意无意观察自己,崔冬梅明白,这是东宫又出了自己不知道的事。如此这般,这请安问候也就罢了。

念东宫离正阳宫不算近,况且她的胎又大了些,命人将郭六送出门去,好生伺候。

小丫鬟香香扈从,从南窗跟下矮几,跨过落地门罩,穿过层层帷幔,堪堪要出明间大门,巧遇杨恭拎着个小小食盒,装的约莫是为崔冬梅准备的绿豆汤。

郭六和香香齐齐行礼。

杨恭看向落地门罩去关切崔冬梅,却被帷幔阻挡,不知内间境况。忆起此前她有些心绪不佳,多嘴问道郭六:“和娘娘说了什么?她现下可好?”

郭六头次单独和陛下说话,紧张之下抿抿嘴角,又觉不妥,定住心神灿然一笑。

“回陛下,儿臣见娘娘想是有些累,眉眼间倦怠,说了几句话,不欲过多打扰,这就离开。”

她的话再寻常不过,可杨恭却没听进入多少。无他,只因她说话间的笑,别有一股熟悉之感。眼含秋水,眉如远山,笑意袭来,泉水四溢,山峦叠嶂。本就目不暇接,况又遇她独有的眉尾一段风情,瑰丽似珠宝,秀美壮山河。

此般风情,他从前仅在崔冬梅眉眼之间见过。

甚者,得见如斯美景,不是在诉衷肠之际,便是在床榻之际。

细细想来,他总觉得不对劲,却又一时想不明白,何处不对。

“陛下?”见他久久不回话,也不叫起,任由郭六半蹲身子请安,香香壮胆提醒。

杨恭抬手将人送走。

撩开帷幔,就见崔冬梅趴在矮几上,双手交叠垫在下巴,有气无力,像是只慵懒的小猫。走近些,见她半眯眼,眼神衰落,毫无神采。杨恭知她这是见过郭六,又想到自己。

上前碰碰她头发,她也不抬头,就着这姿势在他手心蹭了蹭。

“怎么了?”

崔冬梅也不隐瞒,“这胎也快七个月了。”

杨恭心道一声,果然如此,而后顺势坐下,将人拉倒自己怀中,小心安慰,“你管她作甚,她如何也是东宫的孩子。咱们往后,注定儿女双全。”

小娘子趴附在他胸前,自顾自找个合适的位置,软绵绵,悲切切说:“许久许久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胸腔震动,似少女的悲切从相连的胸膛,传递到杨恭心房,他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能干瘪道:“不久,不久,才一月有余。”

一月有余么,怎似天荒地老呢。

“二哥哥,我若是做错了事,不对,我若永远不会有孕,你会对我好么?”

她伈伈睍睍说话,说得杨恭一时心口发酸,一时洪钟猛撞。

“你说什么傻话,我们会好好地,一辈子好好地。先不说时日尚短,即是往后当真不能,也是我的不好,是我……”

蓦地,少女伸手捂住他的即将出口的话,“莫要乱说,是我不好,不干二哥哥的事,全都是我不好。要不,再选几个后妃……”

“胡闹!”杨恭挣脱开她的手,厉声斥责,“我早就说过,你和太子妃有仇怨在前,若是我先走,定然安排好一切,你安安稳稳,好好生活。你不愿在皇城于她手底下过活,我给你安排封地,让你回清河,回河间,任何地方都行。凡我大邺所能,皆可得行。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崔冬梅断断续续否认,“我不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二哥哥待我好,极好极好,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对不住你。我只是想……”

翻来覆去,除开不能径直出口的话,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个什么。

杨恭一手揽住她后背,一手替她擦眼泪。她的泪,就这样在他眼前流淌,困住满眼春风,更是困住他升腾而起的怒气。

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想要问个明白,可见她顾左右而言他,泪光莹莹,他的一颗心,突然碎成朔风裹挟而来的风沙。

碎裂得,早已没个全乎样。

“不怕,没什么要紧。对你好,我愿意,你只需做你自己就好。我们之间,没有对不住对得住这一说法。能遇见你,能与你成为夫妻,共度这些时日,已是天大幸事。冬梅,莫怕,我是大邺君主,世间之事,任我宰割,你在我身侧,我能做的,你也能做。如同此前临朝,刊发文书,官员调令,你不是也下手了么。

天下之事,没有你办不到的。

莫要害怕,我许你世上无双。”

回应他的,只有崔冬梅的泣不成声,以及喃喃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她没有身孕?

为什么待她这般好?

“我是陛下,天下之事,只要我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这事儿是真的不能啊

杨恭:你都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