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来公司那会,没有钱吃饭,就是叶哥借给我的!好多年没见了,我好想他啊!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有一回,我早上肚子疼得受不了,公司烧热水的壶还坏了,本来我都打算挺挺算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叶哥跑去楼下借了人家公司的壶拿回来,给我烧了壶热水!”
秦渭听着那些讨论着的声音,眼睛不禁湿润起来。
他恍惚地想,叶秋声,你听见了没,他们都记着你,记得你的好。
有那么多人想着你,念着你。
还有我。
我也想你了。
第63章 你今天过得好吗
叶秋声在等一个人。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他每天坚持上班,是为了等一个人。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确定不久后会有人来找他,而他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以防对方来时,自己不在,错过了这场关乎人生的重要会面,但一旦他生出放弃的念头,心脏就立马会生出一股钻心的刺痛,继而萌生出比之更强烈的委屈。
为了不让自己难受,他只好继续坚持这件,连自己都不太清楚有什么意义的事。
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吃早饭,穿戴整齐,在八点整准时离开家门去搭乘地铁,在八点半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和坐在对面没有脸的同事一号闲聊两句,和路过的没有脸同事二号闲聊两句;中午的时候,推拒不掉热心的没有脸的同事三号的投喂,成功收获色香味俱全的盒饭一份,下午继续忙碌工作,晚上五点准时下班回家。
每天一丝不苟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找来的人。
他的同事对他都很友好,热情,不过偶尔他会觉得他们对他太小心翼翼了。
他没办法把他们说的话听得太清楚,那些人的声音像是从水底里传来的,闷闷的,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让他觉得其他人都生活在海里,自己正和他们隔着一个玻璃罩说话。
有一天没有脸的同事三号路过,问他:“是发生了什么事心情不好吗?”
那会叶秋声才忙完手里的工作,正对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发呆。
春末,空气里的水汽开始躁动,一连好几日阴雨连绵,再过一个月或许还会有台风光顾。
他从窗外收回视线,仰起头看向同事三号,迟钝地摇头:“没有心情不好。”
“是吗。”三号轻轻应道,过了会又说:“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说。”
医生说叶秋声因为长期的压力和抑郁,在遭遇巨大创伤后直接爆发,导致他产生了记忆退行以及对人的识别障碍,该病情源于他对创伤的逃避,但也可以说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
叶秋声很想活下去,他有着对生的渴望,他没法面对一些事,才会本能地进行了自我封闭式的隔绝。
这些话都是医生亲口对他说的,可他却很难集中注意力去理解这些事。
他既不痛苦,也不快乐。他看不清所有人,也听不清所有人的话。
他像是活在梦里那样飘忽,周围的人都离他很远,触不到,碰不着;他们有着同样的、被涂鸦般的线条涂抹、掩埋的面孔,瓮声瓮气、沉闷如同怪物般含糊的说话声,叶秋声身处在人群之中,却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
他无法分辨周围的同事们,他经常弄混一号二号还有四五六七八号,但却慢慢记住了三号。
三号同事是个奇怪的人。
回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大概是早上等电梯的时候。
三号站在他旁边,忽然对他说:“早上好。”
叶秋声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胡乱嗯了两声应付了下。
然后对方沉默了几秒,声音变低了些问他:“你今天过得好吗?”
叶秋声看了对方一眼,觉得这人很奇怪,于是就没理他。
正好电梯来了,想着要赶快摆脱这个怪人,他快步走进电梯里,结果怪人跟着他上了电梯,和他进了同一家公司。
后来他才听人说,这人是他们公司销售部的王牌,据说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说这话的时候,同事一号莫名对着他欲言又止了好一会耳,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对他表示:“呜呜呜叶哥,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兄弟肯定不会让你饿着,以后我给你养老!”
叶秋声:“……”
谢谢,大可不必,他能自己养自己。
但仅仅是这件事,还不足以让叶秋声记住三号。
让他开始把三号和他人区分开来,是因为自己每天早上总能在等电梯的时候碰上对方。这个据说有点冷冷的酷哥每次都很自来熟地跟他搭话。
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明明没必要,却总要跟叶秋声说两句话。
叶秋声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在走神,不太爱搭理人。
对方自觉没趣,慢慢收了声。
分开时,他会轻声问他:“你今天过得好吗?”
叶秋声每次都直接无视这种礼貌性的寒暄。
不过这种有别于其他人的举动,还是让他记住了三号。他总觉得三号跟他说话时的声音和别人不同,同样是那种咕噜噜的声音,听起来却格外的温柔。
所以一号说三号是个冷淡冰山酷哥的时候,叶秋声第一次表达出了非附和的态度。他觉得三号是个特别温柔,待人亲切的好人。
除了自来熟,太没边界感,总爱找他尬聊之外,其他都挺好的。
一号对着他又欲言又止了会,语气复杂道:“叶哥你都这样了,还记着维护秦哥呢?”
叶秋声:“不是维护,我只是如实陈述。”
一号怎么会觉得他是在维护三号?他们俩又不熟,叶秋声只是客观地讲了句公道话。
……
真正让叶秋声彻底把三号和其他同事区分开来,是因为某天晚上的一个意外。
那时他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没有脸的面孔,忽然生出一股莫大的恐慌。
那股恐慌几乎顷刻就将他的理智吞没,进而演变成了失控。
叶秋声很害怕,脚步飞快地想要逃离这些人。
他低着头盲目地逃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回过神来,周围是很陌生的环境。
傍晚开始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转大,他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色发起了呆。
三号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撑着伞,从路的一边向他跑来,知道叶秋声没法分辨他是谁,告诉他自己是他同事,问他对自己有没有印象。
叶秋声迟疑片刻,缓慢地点了下头,问他:“你怎么在这?”
这个时间点已经很晚了,他不明白三号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家在这附近,刚巧路过。”
叶秋声哦了声,三号又问他这么晚在这附近做什么,他家好像不是这个方向,问他是不是迷路了,需不需要他送他回家。
叶秋声本来可以自己回家的,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恐慌还没有平复,又或者被雨打湿的衣服太冷,而三号披在他身上的衣服太暖和,他没有拒绝对方送他回家的提议。
三号把他送到他家楼下,叶秋声努力看了他一会,尝试看清他的样子,最后还是失败了,灰心丧气地垂下头。
离开前,对方大概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又拿出他那句生硬的问候,问他今天过得好吗。
叶秋声第一次回答他,他说:“不好。”
对方没说话,走过来摸了下他的头。
叶秋声还是记住了三号。
但他开始接受三号的午间投喂,是因为一通电话。
打电话的人自称是一家宠物咖啡馆的老板,对方先是礼貌表达出了打扰他的歉意,然后说自己店要关门了,需要给店里的猫猫狗狗找领养的家庭,于是顺着这几年客人留下的电话,挨个打过去问问,看看有没有愿意领养的。
“我记得当初您和同行的那位先生都特别喜欢小杜,就想着打电话来问问您,有没有领养小杜的意向。”
叶秋声按了按有些疼的脑袋,想说自己不记得有这回事,他现在也没有领养宠物的能力。
店主:“我刚刚给和您一起来的那位先生打电话问了,他说让我先来问问您,如果您同意的话,可以挑个时间来看看小杜。”
叶秋声根本不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
可能是因为好奇,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同意。
店主很高兴,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过来。
叶秋声硬着头皮说:“这周末可以吗?”
“可以,没问题,我这边给您登记上了!”
电话挂断后,叶秋声有些懊恼,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答应对方,但既然已经说好了,也不好再反悔,只好先过去看看再说。
另外,他也有些好奇店主口中那个同行者的身份。
周末的时候,叶秋声特意早出门了一点时间。
到的时候,店还没开门,门口靠着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叶秋声花了点时间,认出对方是他的同事三号。
这天早上,对方依旧如往常那样对他说“早上好”,中间停顿一下,然后继续问他今天过得还好吗,叶秋声照例无视了他的这句话,好奇地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三号个子很高,看叶秋声的时候要稍微低一点头,叶秋声看不清他的脸,总觉得他微微低头的样子看起来很专注。
三号回答:“来看小杜。”
收到消息的店主匆匆下来打开门,请两人进去。
几年过去,小杜长成了大杜,站起来有叶秋声小腿那么高。
杜宾礼貌地蹲在叶秋声脚边,尾巴在地面上欢快地甩来甩去。
店主惊喜道:“哎呀,小杜可能还记得你呢!它长大之后有点高冷,都不怎么理人了,今天难得见它这么主动!”
叶秋声怀疑这是店主说来哄他,好让他领养小杜的。
他看着脚下的杜宾,一点都不记得它了,但它许是还记得叶秋声的味道,虽然没有扑上来,却很高兴地摇着尾巴。
看出叶秋声的无措,身边的三号说:“你要不要先摸摸它试试?”
叶秋声试探着伸手摸了摸杜宾的脑袋,它立马舔了下他的手,拿脑袋顶他的掌心。
他很快沦陷在杜宾的攻势下,开心地玩闹了一会,杜宾很懂事地趴在他身边打盹,店主给两人端来了咖啡,问他们想法如何。
叶秋声有些不舍地决定放弃,他现在的情况,自己都照顾不好,根本养不了宠物。
“我想领养它,我很喜欢它,”三号说着,又看向叶秋声,“小杜放在我那里,我会照顾它,你平时想它了,可以来我这看它。”
事情便这么决定了。
三号说还需要提前回家做些准备,店主这边也要帮他们准备一些东西,双方约定下周来接小杜。
走前,店主想起来什么似的,跑去照片墙上,摘下两张照片递给他们:“这是你们上回来这里留下的照片,送给你们做纪念吧。”
叶秋声接过照片,上面的人脸依旧看不清,但他认得出来,照片上的两个人是自己和三号。
出门时,他把其中一张照片递给三号,看着对方收进钱夹里,干巴巴地问:“我们以前一起来过这里吗?”
这话问出来,他先生出了懊恼。
这话问得太蠢,但三号还是点了下头说:“来过。”
叶秋声又问:“我们以前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吗?”
三号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说:“算是吧”
叶秋声:“抱歉,我不记得了。”
三号没有生气,笑笑说:“没关系。”
叶秋声怔怔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对方脸上那些和别人一样杂乱的线条,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
五月底,气象台发布了台风预警。
人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熟练地准备迎接接下来几月频繁到来的糟糕天气。
叶秋声渐渐习惯了早上跟三号一起等电梯,中午接过三号递过来的饭菜,周末的时候,和三号一起牵着小杜出门去散散步。
三号会牵着小杜在他家楼下等他,两人并排走着,他会问他最近身体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可以给他打电话。
一开始叶秋声总是显得兴致缺缺,有时走在他身边也像在神游一样。
有一次路过一个小广场,小杜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争得同意后,很多人开心地围着小杜逗弄拍照。
三号一下就被淹没在人群里,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叶秋声瞬间就找不到他了。
他站在那里,望着人群,心里很慌,他认不出他的脸,甚至想不起来三号的名字。
急得快哭出来的时候,一个人从那些人中间挤出来,手里举着一个海绵宝宝图案的棉花糖,看见叶秋声的样子,脚步顿了下,紧接着快步走过来,把棉花糖塞进他手里,低声问他:“怎么了。”
叶秋声跟他说:“我找不到你了。”
三号愣了下。
他没有走远,一直都在他的视野里,就在很近的距离。
可叶秋声就是分不清他是哪个了。
那之后,每次单独跟叶秋声出门,三号就在自己胸前别了个亮眼的玩偶胸针——亮黄色的,挂着大大的笑容,瞪着大眼睛的方块。
别说叶秋声一眼就能看到,连周围的人都忍不住频频侧目,毕竟据说三号是个外表冷峻的大帅哥,和这样的玩偶并不搭。
只要看见所有人都一直回头看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叶秋声要找的人。
……
某天下班的时候,一个陌生但又有点熟悉的人出现在公司楼下,踟蹰着拦下叶秋声。
对方身上弥漫着一股憔悴颓废的感觉。
叶秋声不认识他,但他好像认识他。
对方有些痛苦地对他道歉,似乎是说了很多,但叶秋声都没听进去,他只觉得拦着他的人很烦。
直到最后,对方痛哭流涕地说:“叶秋声,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全都是言不由衷的屁话!从来没人嫌你烦,你很好,就是太好了,才会摊上我这样的煞笔!你不欠我什么,我对你也没有恩,你不用再念着这个了。”
“我要走了,这次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以后真的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你会高兴点吗?”
叶秋声百无聊赖地看着他,点点头,淡定地从他身边绕过去。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哪个,不过还是希望他说到做到吧,毕竟,被神经病缠上可不是什么好体验。
……
六月初开始,天气就逐渐潮湿泥泞起来。
叶秋声近来心脏总是砰砰跳着,身边的人都讨厌这样的天气,他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欢喜。
叶秋声跟三号说了自己在等一个人的事。
三号问他:“你准备等那个人多久?要是你一直等不到他怎么办?”
叶秋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紧接着,他有些苦恼。
一个人总不能花一辈子的时间,去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的人,何况他连自己要等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问三号:“如果是你,会等多久?”
三号正给他挑鱼刺,闻言动作停下来,沉思片刻,笑道:“等到身体不能动了,大概就不等了吧。”
“那不就是要等一辈子了吗?!”叶秋声脱口而出。
身体不能动的时候,人都要老死了,那不就是一辈子?
三号轻笑了声,没说话。
叶秋声看着他拿筷子,熟练挑刺的动作,心忽地跳了跳,喉咙也有些发涩。
接下来几天,他总觉得脑袋晕晕的。
这天中午,雨开始下得很大。
同事六号让叶秋声帮忙把一份文件交给三号。
三号在忙,不在工位上,叶秋声就准备把东西放在他桌上。
走之前不经意一瞥,发现桌面的书架下,压着一角有些像是照片的东西。
他不知怎么,莫名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眼前的场景交替变换,好像很多年之前的某一天,他曾见过类似的景象。
三号还没回来,他不该随便动人家东西。
然而鬼使神差地,叶秋声对那压住的一角伸出了手,仿佛那东西对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抬起书架,将那张照片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了。
照片上,隔着操场的铁丝网,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少年躺在球场边的长椅上,他手里拿着本书,盖在胸前,安静地睡着了。
角落里,装着烤肠的袋子倒在一旁。
叶秋声定定看着这张照片,胸腔剧烈鸣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一道疑问。
叶秋声飞速背过手,将照片藏在身后,瞪大眼睛,用力摇了摇头。
对方打量了他一会,移开目光,“看样子这雨会一直下到晚上,你带伞了吗?”
“带、带了。”
“嗯。”
他没有追问,叶秋声拿着那张照片急匆匆回到了座位上。
下午心不在焉,工作没做完,不得不留下来加班。
下楼的时候,叶秋声发现三号站在大门口,大概是没有带伞,在等雨停。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伞,犹豫半晌,鼓起勇气,递出了手里的伞。
“给你。”
三号顺着他拿着伞的手掌看向他。
他就那么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叶秋声以为他要拒绝,伸出手,接过了他手里的伞。他没多说什么,撑开伞,站到雨里。
叶秋声看着他,准备目送他离开。
如果这时候他问他,把伞送出去了,那他自己怎么办?
叶秋声就会告诉他,等下会有朋友来接他。
三号没有走,站在雨里静静看着他,叶秋声做好了回答的准备。
然而,三号没有问他那句话。
他对他伸出手,问他:“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预想之外的问题让叶秋声有些紧张,磕磕绊绊地说:“不、不用,有人来接我,你先走,不用管我……”
三号:“是吗。”
他收了伞,走回来:“那我陪你,等你朋友来了再走。”
叶秋声愣住了。
他递出过无数次伞,总爱谎称自己有朋友接。
然而只要多等一会就会发现,他其实根本没有朋友。
这是一个很容易就会被拆穿的谎言,说者不走心,听者没深究,让他瞒了很久。
“我……”他一时间有些慌。
三号低头看着他:“或者你跟你朋友说一声,让他别过来了,你跟我一起走,我没什么要忙的,可以先送你回去,这样可以吗?”
叶秋声怔怔看着他,脑子有点乱,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他握住三号干燥温暖的掌心,听他低声说了句抱歉,然后搂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冲进雨幕。
伞面倾斜着,将他罩在里面,叶秋声侧头看向三号轮廓分明的脸。
有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视野有什么不一样了。
街道上有很多来来往往在大雨下奔跑的人。
他看不清所有人的面孔,只有他的脸,在大雨中渐渐清晰。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三号的问候。
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今天……过得很好。
他试着在心里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