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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案 姜献 19436 字 1天前

“这就是苍梧这些年来守护的传说,日日夜夜,他们把这当做信仰供奉着,他们自诩是火凤的传人,得上天垂怜,所以不愿意与混浊的尘世接触着,他们是天真纯良的,也是高傲自大的。”李明诛垂下眼睑道。

“你……你也是这样吗?”程策顿了顿,还是有些好奇的问。

“我也是。”

她也是高傲的,不可一世的。

只是傲骨早已被消磨,无论是苍梧还是启楚,都在蹉跎着她,经年不变。

“你初来乍到,关于苍梧很多都不懂,书房里有很多关于苍梧的古籍,若是闲来无事,可以来看看,我不在,会吩咐女师给你念。”李明诛握着程策炽热的手,汲取他的温暖。

“李渡,是专门服务于李家的女师,以往教习你的母亲,是一位很有学识的老师,我已经通知她明日来带你,不要害怕,宋舟砚也跟着你一起学。”

程策一愣,“宋舟砚?女师不是专门教养人来服务于各大家族的掌权者吗?宋舟砚既然是宋家家主,为何还要跟着女师学?”

而且还是李家的女师。

李明诛想了想,“祭司说他性格跳脱,当了这么多年家主还是改不掉原先的坏习惯,宋家女师管不了他,还需要李渡来,而且他身体很差,正好趁着这个空隙养身体。”

“而且李渡教你一个人,你可能会无聊,也算给你找个玩伴。”李明诛轻轻道,“你自小便不爱念书,总喜欢玩闹,那是我忙于朝政,没时间为你找书童玩伴,后来想起来了,却也觉得启楚朝中大多世家子弟都达不到我心底的要求,随意挑拣放在你身边,我不放心,开阳天枢在你身边,虽然她们年纪比你大,但至少她们算是苍梧七星中性格比较活泼的了,陪着你也将就。”

陷入往事的追忆总是觉得遗憾颇多。

李明诛面对着程策纯良清澈的眼,忽然在他面前低下头,躲开程策的视线,低声道。

“我现在很后悔,当年没有陪在你身边。”

李明诛抿着唇,心尖泛起酸涩,清浅而细微,不仔细觉察根本感受不到。

她缺席了程策的童年,以前年少时对程策总是抱着最复杂的情感,她爱他,同样也恨他,最极端的两种情感交织着,缠绕着,她总是无法面对程策,面对程策那无辜的眼,面对程策那与生俱来的依赖。

她在痛苦中逃避,常常避开与程策的接触,将自己置身于繁琐的朝政之中,尔虞我诈的官场之内,妄图用这些麻痹自己,逃离现实。

可程策不同,他不懂父辈恩怨,不懂李明诛清冷目光下压抑着的疯狂,只是凭着满腔热血,顺着本心的去靠近,去喜欢。

两方相碰,必定没有好的下场。

李明诛真的很后悔很后悔,后悔自己总是无法再果决一点的做出选择,因为她的逃避,折磨着两个人。

“你……”程策张了张嘴,看着李明诛垂下脑袋的落魄,突然说不出话来。

屋内短暂的落入寂静之中,只有二人清浅的呼吸声还若有若无的发出声响。

“但至少,我们现在有了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程策睫羽忽闪着,莫大的喜悦迟来的灌满他的胸腔,随之而来的种种情绪,爱恨嗔痴,都杂糅着袭击他,却总也比不过要落泪的冲动。

他没办法不去高兴庆贺,不去心酸落泪。

等了十七年,苦苦等待着十七年。

她说,她后悔自己当年没有陪在程策身边,她低着脑袋,在程策面前湮灭了一身傲骨,藏起来高高在上,近乎卑微的与他交心。

“你能为我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我真的真的,真的很高兴。”

“高兴的话,你又为什么要红着眼眶呢?”李明诛慢慢抬起头盯着程策,突然道。

“还是因为我对你不好,所以伴随着喜悦的是悲伤。”李明诛抬手碰着程策的脸,仔细看,她的手在颤抖,细微的难以发现,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

“我也很高兴,我们有了最好的结果。”她靠近程策,抵着程策的额头温声道,“后日祭典,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爱你,我只爱你。”

他来苍梧,总没有安全感,害怕有人抢走她,害怕不能与她永远的相爱。

李明诛终于找到了能让程策安心的方法。

她要整个苍梧,以至于火凤都知道她的心,都明了她的感情。

多么疯狂,多么热烈。

第96章 念往昔,思华年“家主要杀孟昭。”……

“宋家主,宋家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质疑与无力。

“不好意思,老师,我们可以再来一次吗?”宋舟砚脱了那身常年不离手的雪白狐裘,身子更加纤瘦,眉眼带着病气,却温和的笑着商量,“我还能学。”

“宋家主,你每次都这样说,我真的很怀疑你是故意不想学,你知道的,我是受祭司之托才接受你的,既然你没心思学,我总要用我的办法来教你。”李渡眉头紧蹙。

“可以。”宋舟砚依旧微笑,“但是老师,你能先把戒尺放下吗?我身体不好。”

李渡拿着三尺长的梧桐木戒尺跃跃欲试,“宋家主不要怕,就算真的打伤了,还有凤池水可以救你,不用担心这些。”

宋舟砚笑着退后一步,眼神越过李渡看向李渡身后抱着狐裘幸灾乐祸看戏的程策,“老师,他为什么不要学?”

宋舟砚气的笑着指着程策问。

程策眨着无辜的眼睛看李渡。

李渡只随意看了眼程策便收回视线,淡淡回道,“他是主上的男人,难道你也是吗?”

宋舟砚:“……”

“……所以他是关系户是吗?”

程策脸一红,缩了缩脑袋。

“今日把这些拿回去背下来,明日我要检查,背的了,我们可以接着讲学,背不了,我的戒尺可以让宋家主接着学。”李渡指着石桌上的三五本古籍跟宋舟砚交代着。

“今日便到此为止,宋家主,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送了。”李渡转过身把程策手中的狐裘拽出来扔给宋舟砚。

明明一口一个宋家主,宋舟砚却丝毫看不出也感受不到来自李渡的尊重。

他依旧笑着接着狐裘,吃了这口闷气,颤颤巍巍的拿着桌上的古籍,他还想跟程策交代两句,却在触及李渡冰冷的视线后讪讪的收回视线。

各大家族的女师在家族中的位置不是一般的高,尤其是李家,李渡作为李家女师,赶巧碰上李明诛被神迹认可,成为神迹主,她也一跃成为服务神迹主的女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的地位在女师中自然而然的提升,加上她能力本就出众,地位也水涨船高,几乎能与世家子弟同起同坐。

此次教习还是得到了祭司的允许,斥责一个宋舟砚,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日祭典,到时候见!”宋舟砚离开老远突然回头冲着程策高声喊,喊完看着李渡突然黑沉的脸色吓的拔腿就跑。

“啧,这个宋舟砚。”李渡皱着眉不大高兴的轻啧一声,但碍于宋舟砚家主的身份,最终只是无奈摇摇头。

李家的院落众多,青石板路旁栽种着满园的梨花,因为颂悲阁中有,所以他们便默认李明诛喜欢。

“老师把宋舟砚打发走,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程策估摸着李渡内心的火气消了些,便笑着开口问。

李渡侧头看他,有些意外的挑挑

眉,“你怎么看出来我打发他的?”

他们并不熟悉,程策初来乍到,恐怕连女师做什么的都不一定清楚。

程策笑容甜甜的,看着温良无害的眯着琥珀色眼眸,声音如青草初雪般干净,“明诛说,女师是苍梧世家中负责专门培养顶尖仆从或者世家子弟的,既然如此,只是用几本古板的礼书打发宋舟砚,更何况还是受祭司所托,不像是你的作风吧。”

逻辑清晰,思路正确,毫无瑕疵。

李渡盯着程策漂亮的眼看了很久才突然笑起来。

“你跟你的母亲果然很像,都这么聪明。”

程策的笑容一僵。

“不必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该知道吧,我教过很多人,服侍主上和家主的,自然也包括你的母亲。”

李渡靠近些他,看着那双熟悉的眼,恍惚片刻才接着道,“我要去南苑为主上寻些锦玉绸缎来做身新祭袍,留着明年祭典用,她说等这次祭典结束,出去处理完剩下的事情就回来,也许回来了就永远都不会离开了,多做些祭袍,漂亮些,也许她喜欢,就不会生了走的念头。”

李渡低头笑着,“你回颂悲阁也没什么事情要做,主上把你托给我就是为了让你不再那么无聊,跟我去南苑看看?那里有很多好东西,我保证你在外面听都没听过。”

“最重要的一点,难道你不想多了解了解你的母亲吗?”

话音刚落,程策下意识的缩了缩指尖。

李渡见他沉默着没说话便明白,他在犹豫。

犹豫,就是有这个欲望。

李渡勾唇,“你总是从别人口中了解孟昭,外面世界是主上为你粉饰的太平,瑶光她们本就对孟昭有偏见,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知道,关于孟昭,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这话说的没错,关于孟昭的事情,程策知之甚少。

唯一知道的真实的,还是照阳殿暗室的手札。

可那上面,字字句句告诉程策,孟昭的妒忌,自私,贪婪,让李明诛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走吧,陪我去转转吧。”李渡默认程策同意,笑着看他。

似乎到这里,跟着李渡已经成了定局,程策顿了顿,慢慢弯起眼眸跟上李渡。

“不怕了?”李渡挑眉看他。

程策笑的温良无害,“有什么好怕的,知道关于自己的母亲的事情,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关于母亲的话我听过很多,希望老师的看法能让我了解真正的母亲。”

“说话都这么滴水不漏。”李渡赞许的点头笑道,“当年主上把你母亲送到我手中时我便明白,孟昭对她是不一样的。”

也许早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她教了孟昭两次,都是为了李明诛,现在又教孟昭的孩子,仍然是为了李明诛。

兜兜转转,逃不了孟昭。

“孟昭第一次来李家,是作为孟家谄媚家主的伴读的,她是孟家嫡女,出于礼法,家主让她自己选择,没有选当时得宠的李峰,也没有选夫人新生的小儿子,她一眼便看中了最漂亮的,身份最低微的,性格最冷淡的主上,我带着孟家的几个孩子时,孟昭是最聪明的,最活泼的,也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为主上着想,而不是为了攀附权贵的孩子。”

追忆往昔,总让人怅惘。

“我能感觉的到,她不一样,她是最适合主上的,纯粹热烈的情感才适合主上。”

“李家的祖规与其他家族不同,她从主上身上捞不到一点好处,没必要费尽心机的去迎合主上,因为那时候,人人都笃定继承家主之位的一定是李峰,其他人,连联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用自己卑贱的命给未来家主铺路。”

李渡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的想笑,她垂眸叹气。

“后来,主上杀了李峰,挑起了家族之争的开端,家主赏识主上的狠厉果决,所以关注主上,主上的身份因为家主的关注而变得尊贵起来,她把孟昭又送到我这来,因为孟昭要学着照顾未来可能当上家主的主上。”

记忆中,孟昭的眉眼依旧清晰。

“她很高兴,真心实意的为主上高兴,因为主上终于可以逃离被杀死的下场了,但她也很天真。”李渡睫羽忽闪着,“主上崭露头角,虽然得到了很多好处,但主上不了解家主,家主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他先杀了主上在界东乱巷的老师,因为他身份卑贱。”

“孟昭身份,也算不得多好。”李渡的声音很轻很轻,“至少侍奉家主,这身份上不得台面,毕竟是小门小户,总是欠缺了些,所以她来我这的那日,我总担心,家主会把她也杀了。”

李渠要拉拢小门小派,所以最开始随手关照了孟昭,但他更在意的,是未来的家主。

他看得懂李明诛,只是以前没有注意,李明诛是一颗刻意蒙尘的明珠,一旦被别人窥见那无意间擦净的一角,看见那耀眼的光亮,就会明白她并非池中物。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孟昭满心欢喜的学着,累了很久,没成想最后等来的,居然是主上被神迹选中的消息。”

程策听到这里,指尖微滞。

身处云雾之中,朦胧的听着李渡的回忆,不断的梳理着,摸索着,他似乎可以猜到了下一句李渡的话。

李渠必杀孟昭不可。

“家主要杀孟昭。”

李渡的声音轻飘飘的,却似乎有千斤重压在程策心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下意识的蹙起漂亮的眉。

“他一定要杀孟昭,孟昭不再是主上的伴读,她的身份配不上主上的,她变得如此卑贱,家主不会允许李家未来的家主,苍梧的神迹之主有污点,站在主上身边的,要是五大家族中最骄傲的,最显赫的子弟,所以她做了更蠢的事情。”

带她走。

“她带着主上逃离了苍梧,她是自私的,她不想死,没有人不贪生怕死,同样的,她也不想离开主上,孟昭很喜欢主上,她舍不得跟主上分开,其实从很早开始,她就已经密谋着带主上离开了。”

孟昭的脸在程策记忆中从来都是模糊的,但此刻,她的脾气性格,都在慢慢明晰。

李渡仍然没有说完,日影灼灼,程策却觉得手脚麻木冰冷。

“在主上默默无闻之前,她不想主上死,她爱自己的命,同样也爱主上的命。”

“苍梧的暗卫追了出去,他们不敢打扰主上,所以只能找孟昭,那群野狗,在苍梧就是疯狗,出去了能好到哪去呢?我不知道他们跟孟昭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我只知道,主上留在外面十七年。”

李渡有些恍惚的轻笑着,“十七年啊,她是苍梧的命脉,气运,就这样狠心的抛弃我们十七年,人人都

在怨恨孟昭,但没人想过主上到底想要什么。”

什么能留住她的身,她的心,她的全部呢?

第97章 火棠香“她疯了,不用管她。”……

最后,李渡在南苑前停下脚步,青砖黛瓦的楼阁前,两名侍卫执剑挡住他们的去路,李渡从腰间拿出黑铁令给他们看,在确认李渡身份后他们才放下剑。

南苑看着气派宏大,黑木雕花,沉闷低奢。

“这些话,我憋在心里憋了十七年,关于孟昭,我想我该是喜欢大于讨厌的。”李渡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多年来的负担一样笑着,“她在我这里依旧是个很好的学生,但我同样也和千千万个苍梧子民一样恨她带走主上。”

“你是她的孩子,我想你有权利知道关于你的母亲的所有,很感谢你今日听我絮絮叨叨这些陈年往事。”

程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

过了很久,程策的声音有些哑。

琥珀色的眼眸微微颤栗着,他低着脑袋浅浅的笑了。

“我也是第一次听见关于母后这样的话,他们的往事,我早就不在乎了,明诛与我说过的,现在,她只在意我,只在意我一个人。”

他对孟昭的感情也复杂,爱恨参半,交织纠缠,所以大多数时间,他不愿意去想孟昭的模样。

以前,关于孟昭,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模糊不清的。

“我不愿看见你因为我的话而伤心。”李渡看着程策略显苍白的神色,心知他尚且年幼,这些事情对他来说难以接受,她叹了口气,转移话题,“往事不可追。”

然而事实上,人人都在提醒着程策关于过往。

程策眨了眨酸涩的眼眶,嘴角挂着完美的笑。

“老师,关于后日的祭界典,我还不知道该做什么呢,今日来南苑可否有相关的典籍,我想看看,免得后日出差错。”

迄今为止,程策还不知道关于祭界典的任何流程和细节,只知道模糊的概念。

祭界典神圣不可大意,程策不想为李明诛惹麻烦,这些日子他一直等着有人来告诉他要怎么做,可事实上,根本没人进的来颂悲阁,也没人能近的了他的身。

李明诛把他看的严严实实的,尽管她自己忙的焦头烂额,还是把程策这边安排的妥帖。

“南苑里,有件你的衣裳,是我们这些天联手做的,耗时费力,不过我想应该很适合你,祭界典那日穿着便可,主上要与你结契呢。”李渡侧头看着他,眼底闪烁着细碎的笑,“听祭司大人说,这几日主上虽然很忙,但还是日日提醒着他们要与你结契的事,看来主上真的很喜欢你,我还从未见过她这样在意一个人。”

“那日,你只需要在祭台底下,站在无数苍梧子民之间就可以,他们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届时五大家族的家主及其亲眷都在祭台上,你在这里没有身份,所以要在下面。”

“不过很快,你就可以站在主上身边了。”

李渡说罢,抬脚便踏进南苑。

程策怔怔的站在门口呆住,慢半拍的眨了眨眼,门口冷漠的侍卫下意识的瞥了他一眼。

程策这才想起来提着衣摆匆匆跟上李渡。

南苑的大门沉重而古老,两边的藤蔓慢慢沿着墙壁向中间延伸着,攀爬着,靠近着,深绿的叶片伸展着,在门的一隅入侵。

程策一脚跨过门槛,呼吸微急的站住。

“看看,漂亮吗?”

李渡背着他,声音空灵而轻柔。

南苑楼阁高耸入云,程策在外看不见尽头,进了里面才知道什么叫内有乾坤。

他连最基本的呼吸都因为震惊而忘却。

南苑没有楼层,墙壁上挂着金台蜡烛,亮着微弱的光亮,每一件展品都挂在墙壁上,一件一件的大小不一,琳琅满目。

墙壁青灰,墙体阴冷,屋内散发着沉闷的气息,程策琥珀色的瞳孔骤缩着,顺着墙壁一点点往上看,从颜色诡异的珠玉,到玉质人头骷髅,再到无字画轴,每一件展品或正常或怪异,陈列其中,抬头只能看见漆黑一片。

可是程策却敏锐的闻到一股腐朽的血腥的气味。

是幻觉吗?

“震撼吗?”李渡侧头看他愣愣的模样,满意的笑着。

门被藤蔓轻轻关上,身后的光亮骤然消失,程策才反应过来,慢慢的点头。

“……震撼。”他的声音虚浮颤抖。

“这还不算什么呢,你看看这里。”李渡指着正中央的那块绣金黑布,那里算是整座南苑最明亮的地方,程策却不知道那冷光来自哪里,他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却发现这里密不透风。

“这是什么?”

程策觉得不大真实,什么都不真实,他突然觉得自己脑袋转的很慢很慢,慢到他想去思考,但一思考头就开始密密麻麻的刺痛。

他下意识的抬手去捂着,却发现无计于补。

天地像是重归混沌,他置身其中,抬头望不见天,低头看不清地,周围烛光微弱,李渡的脸也模糊不清,只能隐约听见她的声音传来。

他呼吸突然变得很急很急,什么都不能去想,只能下意识的去顺着李渡的话。

李渡冷冷的看着他。

“你要自己来看。”她的声音温和,“你来,掀开它。”

李渡看着程策,温声引导着他一步步向前,踉跄的摸索着,前行着,曲折的靠近黑布。

爱恨从来都是纠缠不清的,谎言在其中搅和着,幸灾乐祸着欺骗。

“对,停住。”李渡勾唇,眼底的轻蔑暴露无遗却无一人在意,“乖孩子,伸手,掀开它。”

程策颤抖着,不受控制的顺着李渡的话抬手。

骨节分明的手碰上黑布,却似乎被烫到了一般的微微蜷缩后退着,粉嫩的指尖低垂。

他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突然猛地抬头看四周,想要去寻找刺激他的源头。

四周昏暗,金台蜡烛被吹灭,周围除了黑布身上强烈的冷光外没有一点光亮,冰冷的光打在程策脸上,照清他的挣扎痛苦。

他下意识的去看李渡的方向,却发现李渡整个人都隐匿在黑暗之中,只有一双幽森绿眸闪烁着诡异的光亮,如同某种兽类的贪婪的目光一样紧紧盯着他。

可是程策看不清她的脸。

李渡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温柔轻缓。

“程策,去,拉开黑布,看看那东西漂不漂亮?”

她一张嘴,森白的牙齿折射出白光,程策皱着眉,脸色愈发苍白,唇瓣在微微颤抖着。

“老师……”程策艰难的张嘴喊李渡,他想要问为什么非要他来拉开,他想问这里面真的是祭袍吗,他想问,为什么头这么疼。

可是李渡一张嘴,奇异的香味再次蔓延开来,混杂着腐烂的血腥味窜进程策鼻腔中。

意识再次被拉入混沌之中。

程策眸光微滞,再次抬手去碰黑布。

“咻——”

他的手刚刚碰到黑布,在李渡期待的目光下,先到来的不是黑布应声落地,而是利器划破长空的声音,碰的一声闷响,剑刃以急切不可挡的势头穿过南苑门,外头明丽的日光透进来,剑气凛冽而张狂,擦过程策直直冲着黑布而去。

“不——”

李渡惊慌失措的叫喊声阻止不了太衍,太衍的寒气迅速延伸着,被刺穿的黑色幕布周遭泛起寒霜点点,里面的东西蓦然开朗。

红檀木雕花架上,纸质泛黄的卷轴开展着挂在上面,被太衍划破倒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

这些喧嚣让程策有些茫然。

“程策!”

带着迫切与慌乱的熟悉声音响起,紧接着有人破门而入,砰的一声把南苑门踹开,铠甲乒乓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有人极快的跑到程策身边一把拉过程策。

药香味慢半拍的传来。

程策被李明诛这么一拉,突然回过神来,转头看李明诛,有些懵。

“明、明诛?”琥珀色眼眸中流露出茫然,“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在祭典吗?结束了吗?我

刚刚怎么回事,怎么觉得忘了什么事情,对了,你们……”

他说着说着,突然注意到李明诛身后的带刀侍卫,面容冷峻,有几名已经上前抓住处于精神崩溃边缘的李渡,还有人犹豫着上前把已经破损的卷轴收起来。

李明诛紧紧皱着眉,呼吸紊乱却仍旧紧紧拽着程策的胳膊不肯松开。

她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薄霜,昭示着她此刻的烦躁。

“主上,主上,你看看它啊主上!”李渡被按着跪在地上,看见李明诛来突然朝着她喊。

程策这才注意到身后的李渡。

“这……”他奇怪的看着李渡,“老师怎么了?”

李明诛不断的调整呼吸,片刻后缓了缓,紧张的查看完程策的身体确定没什么意外后才下意识松了口气。

“她疯了,不用管她,你怎么样,被吓到了吗?”李明诛看着程策,眼底流露出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关切。

程策摇了摇头,“忘了,我刚刚好像突然昏迷过去了一样,进了南苑之后就没意识了,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突然来了?”

李明诛这时候不是应该在祭坛那边进行祭典进行的热火朝天吗?怎么突然来找他,还急成这样。

李明诛一顿,眸光微动,“来时在颂悲阁没见到你,听府上的小厮说李渡带你来了南苑,这里寻常人进来要受到南苑里火棠香的影响,容易昏迷,我有些担心,便来了。”

说罢,她握着程策的手微微抬眸看他,声音清冷,“你现在跟着侍卫回去,回颂悲阁,那里有我给你准备好的药汤,喝了好好休息,不然火棠香对身体会有影响,这里我来处理,好不好?”

第98章 程策,你在哭吗所以,程策真的受了天……

程策想不答应都不行,他头很疼很疼,眼前的一切乱成一锅粥,乱的他眼眶发酸发涩,不得不跟着侍卫回颂悲阁。

目送着程策离开南苑,李明诛眸中最后那点温情也随之消散。

身后的李渡还在祈求着李明诛回头看卷轴一眼,她彻底疯狂,整个人狂热的看着李明诛的背影,想要移到李明诛身边去拽李明诛的衣角,可是却被侍卫紧紧拽着不松。

那是李渠拨给她的侍卫,苍梧的暗卫还在祭司手中,祭司不愿意多给她,意思是希望李明诛在苍梧安顿下来后再放权。

“主上……主上!”李渡也吸入了大量的火棠香,只不过她知晓火棠香的威力,提前吃了些药压制着。

火棠香是李家秘制的幻香,闻此香者会神志混沌不清,任人命令,李家常常用火棠香给地牢中嘴硬的刑犯,不过同样令人苦恼的是,火棠香并没有解药,只能配置些压制的药来缓解,或者挨三五时辰才可以。

李渡眼眶泛红,手紧紧的扒着地想要靠近李明诛,尽管被压在地上,脸几乎要贴在地面,她的眼还是向上看,努力的向上看,渴求着看着李明诛。

“主上……你看看它……你看看它啊!!!”李渡撕心裂肺的混着哭腔的喊,“那是苍梧子民为你做的平安轴!你怎么能这么对它!主上!”

“三万人为你按下血印,三万人为你祈愿!主上!你为什么那么不在乎自己的命啊?!”李渡的嗓音喊破,声嘶力竭,旁边的侍卫听到李渡的质问后一顿。

三万人的血印,吃斋戒荤三月,怀着最最纯净美好的愿望为在外不回家的李明诛祈福。

祭司说,苍梧在千百年前的祖先曾拥有祈愿的能力,不过经历了千万年,这种能力渐渐消散,但仍然有极少数人还保留着微薄的血脉。

这些人长跪观星台,日日夜夜不停歇的为在外闯荡,生死不定的李明诛祈福,他们在意李明诛的生死。

“你为什么总不在意自己的命呢?!主上!你身上担负着整个苍梧的命运,苍梧那么多人爱你,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们留下来!为什么?!”

“孟昭讨厌你不怕死,讨厌你不在乎自己的命,你不是最在意孟昭了吗?你为什么不能让孟昭不担心你呢?!你为什么不能惜命一点呢?!”她哭喊着,心血燃烧着想要迫切的知晓这个答案。

李明诛居高临下的走到她面前,挡住了身后南苑门外的强烈光线,她眉眼冰冷淡漠,周身气压极低,黑眸沉沉的盯着李渡的狼狈,冷静沉着,面无表情,像是地狱爬出来的罗刹。

李渡尽力的仰头看李明诛,她极为痛苦,火棠香不仅能迷惑人的意志,还会麻痹折磨人的精神,无限放大人心底微小的情感。

“这些东西,也配放在南苑?”李明诛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这气味稀薄却难以驱逐,勾起了李明诛的烦躁,她眉眼也不自觉的带上戾气,“李渡,看来我的话对你并不好使,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这就是李渠教你的吗?李家培养你,是让你来忤逆我的话吗?”

她低眸皱眉,厌恶的看着李渡。

“既然不愿意为我所用,那就去死吧。”

话落,李渡猛地瞪大眼。

禁锢李渡的侍卫抽出刀剑,血肉与利剑分离,汩汩鲜血立刻从李渡的心口流出,她今日穿了身青苍长衫,此时被血染污,格外刺眼。

李明诛皱着眉后退一步,看着李渡的身体慢慢僵硬,血在地上流淌着,蔓延着。

“连带着画轴,一起扔了。”李明诛眉眼冰冷的吩咐。

“是。”两名侍卫抱拳垂首应下。

李明诛呼吸轻缓,站了片刻便觉得没意思,转身离开南苑,剩下的侍卫也立刻跟上李明诛离开。

余下的两名侍卫互相看了眼对方,无视卷轴,直接抬起李渡的“尸体”离开灵阁。

*

颂悲阁内,依旧梨花落雨,满地堆叠飘散,盛开的红花楹热烈奔放。

颂悲阁第一次涌进这么多人,寝室已经撑不下,被挤出来的男女老少伸着脖子担忧的朝里面看。

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商讨议论的声音简直能把房顶掀翻,李明诛带着侍卫来时只淡淡的瞥了眼便上前。

“主上来了主上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现了李明诛,慌忙提醒周围友人,于是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李明诛一步步的踩在石阶上,挡在她面前的人忍不住的为她让开一条路。

屋内香烟缭绕,人头攒动。

李明诛径直朝着暖榻走去。

暖榻上,程策只穿着松松垮垮的里衣,头发披散在肩头,就那样抱着膝盖靠在角落,目光呆愣愣的,旁人怎么叫都叫不醒。

“情况怎样了?”李明诛坐在暖榻上,目光紧紧地盯着程策,冷声问。

她令人把程策带回颂悲阁的同时也让他们把整个苍梧所有有名的没名的大夫都叫来颂悲阁给程策看看。

火棠香至今没有研制出解药,况且平日还是对刑犯实用,说明白点,甚至连李家对于火棠香到底是什么功效都不能仔仔细细的说个所以然来。

李明诛担心火棠香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更何况程策身子骨不好,还不是苍梧人,没有与她结契,若是出了差错,还是尽早查看才好。

“回主上。”离李明诛最近的老妇看了眼周围,对着李明诛行礼应答,“公子他从我们来后便呆坐着不理人,我们想为他把脉,但他很抗拒,从面容气色来看,似乎并无大碍,但我们没敢靠近他,所以具体如何,还不能妄下判断。”

她的声音沉静。

李明诛没说话,眸光轻浅的静静看着程策。

程策抱着膝,头靠在暖榻旁的木雕板上,静静的垂眸不语,过分修长的睫羽根根分明,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骨节分明的手无力的拽着宽大垂落的衣袖。

李明诛这才发现,程策似乎又瘦了,比在遮峪村时要瘦很多。

李明诛迟钝的眨了眨眼,不大敢相信。

她这些日子忙的脚不沾地,每日两眼一睁就是去排练演习关于祭典的事情,她想要分出精力去关注程策都不行。

“你们都出去吧。”过了半晌,李明诛的声音才轻轻响起,如同春风拂面般落地。

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乱七八糟的行礼退了出去。

场面再次陷入混乱,可是暖榻上的二人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直至最后,屋内最后一名大夫贴心的为李明诛把门带上,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合上,李明诛才轻颤睫羽。

“程策。”她轻轻的,看着程策的脸,试探的喊了句。

她本意,是带程策来苍梧感受从未属于他的爱的,而不是现在这样,被人欺负。

李明诛看着程策慢慢变红的眼眶,看着他隐忍的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看清楚他眼底的痛苦与委屈,她突然生出一种别样的心情。

颓废的,真实的。

自诩无所不能的她,护不住程策。

李明诛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荒唐,她竟然护不住自己的爱人,伴侣。

苍梧中也并非人人都听从她的话,阳奉阴违的有,抗拒不从的有,这些,都让他越来越无望。

“……程策。”李明诛艰难的呼吸着,看着程策轻轻喊他,“过来,来我这里,好不好?”

“你不让他们碰你,我已经把他们都赶出去了,不要怕,现在这里只有我,不要怕,来我这里。”她尽量放缓语气,怕吓着他。

程策现在体内还残留着少量的火棠香,李明诛不知道这香到底会对人的意志摧残到什么地步,她

不能贸然的吓唬他。

程策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很明显的指尖蜷缩着,李明诛安静的看着他,等待着,程策终于动作僵硬而缓慢的抬头看她。

琥珀色的眼眸失去光泽,暗淡的顿了顿。

“明诛……”

连带着声音都是嘶哑的。

李明诛呼吸一窒。

心口突然开始酸痛起来,一点点在心尖尖破土而出,而后迅速蔓延着,征战着,传遍全身。

她突然不想管那么多了,直接提着祭袍繁琐的裙摆从暖榻的一边爬到另一边,爬到程策面前,直直的跪在他面前,略微高出些。

“明诛……”程策微微仰头,眼眶微红,怔怔的看着她。

眼底积聚着点点泪光,程策就那样抬眸看着李明诛冷淡的面容,那冰霜覆盖下的全部温情仍旧难以让她融化,却足够程策贪恋。

他突然鼻尖一酸,压抑在心口的委屈,如同洪水般冲涌而上,速度迅疾,快到他想制止都来不及。

一滴泪就这样毫无征兆的从他脸侧落下。

莹莹泪光波光粼粼。

烛光明亮,天光明媚,飘摇而下的白纱轻轻舞动着。

程策松开交环着的手,忍不住的扑进李明诛的怀中紧紧的抱着她,药香味窜入鼻腔,程策的臂膀环绕着她瘦弱的脖颈,在她怀中忍着哭腔低声哽咽着,感受到李明诛浑身僵硬,程策本想着一笑而过的安抚她,可是一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眼泪如同断线珠玉般落下,温热的泪珠掉入李明诛的衣领内,隔了许久才浸润。

程策小幅度的颤抖着,眼前模糊了又清晰,重复不断。

“程策,你在哭吗?”李明诛张了张嘴,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慢半拍的回抱着他。

她其实已经看见并且感受到程策的泪了,再问一遍,只是为了确认自己没有中火棠香。

所以,程策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第99章 受委屈的小猫“你明明是我的,只属于……

他受了委屈,可是却从来没有跟她说一句,也许是因为,他看李明诛实在太忙太累,不忍心再给她添乱。

可是,她不是明明白白告诉过他了吗,遇到任何事情,都要毫无保留的跟她说,她来解决。

程策压抑着哭腔,肩膀细微的颤抖着,抱着她的双臂也跟着抖动着,李明诛眨了眨眼,过分浓密的睫毛挡住眼底的不解。

也许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爱她,所以程策总想着尝试为她分担一些痛苦与折磨。

她眉眼清冷,半垂着眼慢慢收拢僵硬的胳膊回抱着程策,动作很轻很轻,可是程策还是感受到了她的回应。

他的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可能是因为委屈,所以尽管咬着下唇,哭声却还是抑制不住的外泄,三两声传入李明诛的耳中。

最后,实在太累,太难受,他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放开了哭声,慢慢的低声抽泣着,把脑袋搁在李明诛颈侧,滚烫的泪珠几乎要烫伤她。

李明诛突然有些相信了刚刚带着不确定的猜测。

苍梧相信有神鬼妖魔仙的存在,他们寻求火凤的庇佑,相信神迹能够带来无边无际的幸福。

李明诛从前在苍梧时,从来不信这些,对他们几乎是痴迷疯狂的信仰有事甚至觉得费解,毕竟她从未接受过火凤赐福。

年年祭典都是那样无趣,自从有意识开始,她就不大愿意浪费时间跪在那里看着冰冷的凤眸,反正李家也没人在乎她,记得她,索性偷偷躲起来,也没人发现。

她还记得那夜,自己第一次那么信奉火凤,是因为要跟程策保证,要跟程策发誓,要给他足够足够的安全感和爱,在程策之前,孟昭已死,她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在乎的人或事,唯一众所周知的,她还算注意些的,也只有火凤,所以她把自己为数不多的信仰寄托在那个夜晚。

现在程策在哭,她却不想去想什么轮回之境了。

“你……”她哑着嗓子开口,却突然想不到要说什么。

她嘴太笨了,以至于只能说一些露骨的情话,那些话真情流露却难以翻出新花样,说出来干巴巴的,没什么实质用处。

“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说,就是现在。”李明诛抱着程策,祭袍上的宝石金银器碰撞在一起又被两人紧紧的挤压着,李明诛的声音淡如霜雪。

“我有些忙,我想,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你一定有很多话很多话想要与我说,以前在启楚的时候,你就喜欢跟我倾诉自己的事情,程策,你有话要跟我说,对不对?”她想了许久,耳边不断萦绕着程策的哭声,那哭声悲切,听的她心口酸涩。

她试着引导程策解开心结。

听到李明诛就算是温柔的声音,程策突然没忍住,咬紧牙关都没能拦住如潮水般涌泄而出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程策痛苦的皱着眉,眼眸中盛满滚烫的泪珠,泪光莹莹,透过那朦胧泪眼在看琥珀眼眸,如同似真似幻的玛瑙。

“我讨厌这里,我讨厌他们,不是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吗?为什么你要抛下我?你每日都把我扔掉,扔在冰冷的颂悲阁,我看着他们冷冰冰的样子,这里比启楚还让我窒息。”程策哽咽着。

“你变得比在启楚还要忙碌,忙到顾及不到我,我知道你是为了祭典,是为了正事,可我就是忍不住的去失落,明诛,明诛,你能明白我吗?”

“我在这里,感受不到一点点爱,他们都恨我,苍梧子民恨我,各位家主恨我,你的母亲恨我,就连女师都恨我,骗子,还说带我来这里感受爱,明明全都是恨!他们一个比一个讨厌我,憎恶我,恨不得把我亲手杀了,我真的很痛苦,你明白吗?”

满脑子都是那些人伪善或冰冷的脸,程策只觉得心口有一团火,要把这些天所有压抑着的委屈全都说出来,一点不剩的跟她说。

明明这些话,程策是打算藏在心底一辈子的确,这些话没什么用处,只能给李明诛添麻烦。

可是不知为何,今日,他的心不允许他再承受这些隐瞒。

“我讨厌你,你为什么不能只跟我在一起,就想在遮峪村那样,我们没日没夜的黏在一起,你爱着我,看着我,你的眼里,心里,只有我一个人,那样不好吗?”

“如今你已经不喜欢京都的尔虞我诈,不再对皇位甚至是权势有任何的欲望,那为什么我们不能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过日子呢?为什么一定要永远的呆在苍梧呢?他们恨我,你懂吗?你要我在这里做什么,当你的男宠吗?”

这些日子,提到程策,他们的嘴中除了“狐狸精”就是“男宠”,反正他是个外来人,在苍梧无权无势,身份卑微,能给李明诛当个男宠就是莫大的恩宠,至于正君,简直是痴人说梦。

程策想着这些,眼角不断的留下眼泪,如同断线珠玉。

明明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全是骗他的吗?

“我恨你。”他咬着牙,红着眼眶道。

可是双臂却更加用力的抱紧李明诛。

“我恨你要跟他们说话,要看着他们的眼睛,要为了大局而暂时的舍弃我,为什么这世上不能只有我们两个人,为什么总要有那么多奇怪的人出来夺走你的目光?你明明是我的,只属于我的,你为什么不能只在意我?”

程策不断的质问,不断的发泄心底积攒已久的委屈和不解,这样的宣泄似乎能让他苟延残喘着,在这段感情里,他永远都是下位者,永远只能仰视着李明诛,看她眉眼如霜雪般锋利冰冷,看她神色如苍雪般淡漠,看她毫不费力的就能勾走他的神魂。

他不想去挣扎,所以任由李明诛切断他所有的退路。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要我舍弃启

楚,自己却不愿意放弃苍梧,你要我舍弃帝位,自己却不愿意放弃神迹主和李氏继承者的身份,你要我与你跋山涉水来到苍梧,而不是与我寻一处安静的地方生活着,你就是要把我所有的选择都丢掉,把我困在你身边,就算到最后,你不爱我或者我不爱你了,我也只能留在这里,只能留在你的身边,你把我看的这么牢,以为我真的傻傻的看不出来吗?”

程策指尖泛白,紧紧的攥着李明诛的祭袍,尽管这身祭袍华贵而繁琐,话落时分,他骤然松开手,褶皱丛生,平白破坏祭袍美感。

身居帝位十七年,他活在李明诛的羽翼之下,却也不完全的天真纯良。

官场尔虞我诈,他都看在眼底,只是李明诛不要他管,所以他不愿意去关注。

“你现在爱我,为什么不愿意时时刻刻把我带在身边呢?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所说的,你所承受的,无论悲喜福祸,我都可以与你一同去面对,不要总想着保护我,我爱你呀。”程策几乎是哭着说出这些话,他不断的哽咽着,不断的流着泪,把这短短几日所受的委屈全盘托出。

最后一句话,声线因为颤抖而变调,诡异又绝望的颤音挑断了李明诛的心弦。

程策说完这些,便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难过,抱紧李明诛,把李明诛当做最后的依赖,整个人都扑在李明诛怀中哭。

“……抱歉。”

李明诛喉咙干涩,听了程策的心声,到头来,脑袋乱成一团,竟然只是干巴巴的说出一句道歉的话来。

和她在一起,很无聊,很无趣,偏偏她还要绝对的占有程策,完完全全的拥有他,杜绝所有的意外,可程策还是义无反顾的爱着她。

李明诛闭上了嘴,只回抱程策,紧紧的,二人都试图将对方揉进身体中,永永远远的成为一个个体,不分开,再也不分开。

*

李渡死了,这件事原本李明诛打断瞒着程策,毕竟太血腥,而且还是因为程策,但后来,李明诛抱着哭累了的程策,主动交代了这件事。

她第一次爱一个人,在情爱上的她懵懂无知,跌跌撞撞的探索着,渴望能让程策幸福一些,再幸福一些。

只要程策开口,她都尽量满足,他跟着李明诛,正如同他所说的那样,跋山涉水,不辞辛劳,放弃过往,重新开始。

只是为了满腔的爱。

只是为了李明诛。

第二日,程策窝在李明诛的暖榻上抱着手熏懒懒的看话本,旁边是李明诛新给他找的陪玩,她绘声绘色的给程策将关于李明诛的事情,最近的,以往的,五花八门。

程策听着听着便放下手中的话本,好奇的抬眼看那姑娘,听到有趣的还忍不住的笑着。

那姑娘本来还对程策别扭着,但见美人展颜笑,那点不满便都消散。

“我本来是在灵阁旁那条街卖发簪的,主上与我是幼年同窗,虽然年幼时不曾有过过多交集,但是这些年来关于主上的消息我大差不差都知晓,还要感谢主上受了我的发簪呢,现在苍梧很多人都抢着要。”她言笑晏晏的看着程策漂亮的眉眼,忍不住多说一句。

“主上昨日亲自来找我,还托我给你做发簪呢,我还是第一次见主上这么喜欢一个人,你放心吧,我一定认认真真的给你做发簪!我的手艺很好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程策披散着头发靠在一边,琥珀色的眼眸弯弯,笑的明媚漂亮。

“明日祭界典,你要与我一起哦。”小姑娘看着程策的笑,严肃的提醒。

“主上说要结契,一定要认真哦!”

神迹主的结契礼,那可是整个苍梧都重视的礼会!

“嗯嗯。”程策放下手中话本,揉了揉还有些泛红的眼应道。

第100章 不许嬉皮笑脸!“为苍梧祈福!”……

祭界典当日,整个苍梧的人几乎都聚集在苍梧正中央的祭台周围,放眼望去,人头攒动,祭台上烟熏火燎,香火鼎盛。

人群只堪堪让出一条小路供还未出现的祭司,五大家族中得宠或天资聪颖的子弟和李明诛登上祭台。

此刻还未到正午,祭典还未开始,人群却早就躁动起来。

“我还未参加过几次有主上在的祭典呢,上次主上那么急,还昏迷在祭典上,跟古籍记载的都不一样!吓死我了!”

“哎呀!祭司不都说了吗!那次是因为主上被火凤大人眷顾,魂灵共鸣,魂灵共鸣!”

“主上怎么还不出来?我要急死了!祭典怎么还不开始啊?!”

“你急什么?!没看见主上带来的那男人都不急吗!还别说,穿上那身衣裳还真像回事。”说话人不断的瞟人群中眉眼如画的少年。

“切,长的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给主上当——唔唔唔!!”旁边的人眼疾手快的捂住他的嘴,急的低声在他耳边警告。

“你别乱说话了!忘了昨夜主上跟祭司说的什么了?!死那么多人你还不注意点?!”

“……”

“你不要紧张害怕呀,就算他们不喜欢你,今日是祭典,不会有人敢在祭典上闹事的。”奉弦杏眼中满是笑意的安抚着程策。

程策挺直背脊站着,跟雕像似的。

他侧眸瞥了眼奉弦,又把脖子挺直了些。

祭袍是黑色系,身上挂着各种银器铃铛,珠玉宝石,沿着胸膛往下,刺眼的红线上,他微微动下,琳琅满目的器具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格外悦耳。程策皮肤本就白皙,穿上这身黑衣更衬得他精致如瓷娃娃。

周围的人虽然心底不大喜欢他,但这样貌美的人站在身边,还是会违心的偷偷撇看。

“我没怕。”程策小脸严肃,目不转睛的看着祭坛上的火凤雕塑,与那双冰冷的凤眸对视。

有点像李明诛。

程策抿唇。

前日跟她清清楚楚的把心事说出来,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敢见李明诛,昨夜李明诛要来就寝,被他赶出来在客房睡了一宿。

他那时还霸占着李明诛的暖榻听着奉弦讲趣事儿,惬意休闲,听着李明诛要进来赶忙制止她。

程策一直在李明诛面前树立一个乖巧听话,天真无邪的乖孩子的形象,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间忍不住把心底那些阴暗的话说出来……

他鼓了鼓腮帮,想破脑袋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发疯。

他不太敢见李明诛。

也不知道李明诛会怎么看他……

想到这里,程策突然泄了气,瘪着嘴盯着火凤的眼眸,那双眼很像李明诛的眼睛,永远霜雪翻飞,霜寒不断,不过唯一不同的是,李明诛愿意把她为数不多的妥协给他。

玉冠精致贵气,衬得程策的眼淡而漂亮,眼尾永远不散的一抹红更是美的惊心动魄。

午时,祭典开始。

首先入场的是祭司,今日的祭司换掉了那身阴气极重的带着骷髅头的衣裳,暗色系祭袍在腰间点缀着无数藤蔓,鲜嫩的绿叶象征着新生,蛇头拐杖上,吐着蛇信子的木蛇昂首挺胸的步步走上祭坛。

祭司须发花白,浑浊的眼藏在杂草般的眉须后,折射出一道锐利的视线来。

程策眨了眨眼,无辜的隔着人群遥遥与祭司对上眼,他甚至还甜甜的展颜对着祭司笑着。

周围传来抽气声,程策注意到后侧头看去,被抓住的人慌张移开视线。

“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主上马上就来了!肃静肃静!”奉弦挺直背脊,站的比刚刚的程策还要标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祭坛,严肃的低声告诫程策,“等下我做什么你做什么,等祭司说结契礼开始后你再起身走上去,知道吗?”

程策歪歪脑袋,笑着点头。

“知道啦。”

奉弦小脸一皱,“不许嬉皮笑脸!”

程策笑容一收,

转过头去站的笔直。

“……哦。”

祭坛上香火缭绕,青烟腾腾而上,程策站的有些远,看不大真切祭司的脸,却敏锐的感受到祭司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了。

“天地为证,神明在上,今日,我为证者,请神迹之主为火凤祈福,为苍梧祈福!”

苍老而有力的声音穿过整个祭坛周围,传到每位苍梧子民的耳中,让人下意识的想要去信服,这种带着神姓的声音庇佑着苍梧数百年。

“为苍梧祈福!”

“为苍梧祈福!”

“为苍梧祈福!”

所有的苍梧子民,千万双眼看着祭司,被这寥寥几句话点燃了激情,高高的举起左臂扬声高呼。

奉弦也被这两句话鼓舞到了,高高的举起胳膊挥舞着,扯着嗓子亢奋的喊着“为苍梧祈福”。

“愣着干嘛喊啊!”没听到旁边漂亮少年的声音,奉弦立刻提醒程策。

程策慢了半拍才颤颤巍巍的举起左臂提高音量跟着喊了句。

“……这衣服不太好动弹。”程策瘪着嘴可怜巴巴的看着一脸严肃的奉弦。

“……算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等主上来了,别管什么衣服不衣服的,你一定要给我大声喊,知道吗?”奉弦再次告诫程策。

这些都是前调,最最重要的还在后头,等李明诛出来,祭典才算是真正的开始,到时候举行火凤祭祀仪式,需要万民噤声,注目祈福。

“嗯嗯。”程策眼睛一亮,“什么时候到她呀?”

虽然他不敢与李明诛面对面,但是已经一日没有见到她了,程策心里想她想的难受。

颂悲阁有她的画像,纸张泛黄,挂在书房中,看着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她青涩却冰冷,无论怎样的笔触似乎都无法勾勒出她身上的那股冷清的气息。

程策看着那张画,只觉得看到了一张枯老陈旧的皮囊,他没见到李明诛。

“急什么,再等等,接下的是五大家族的人,看看看!”奉弦突然指着小路的另一头激动的小声叫喊。

“打头阵的是宋家主!”

程策顺着奉弦指的方向看过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确实是宋舟砚,他一身暗色系祭袍,平日死都不肯放开的狐裘在此刻也不见踪影,他眉眼清浅,含笑向前,温润如玉。

这样看着倒是少了几分病气。

五大家族的排布都是按照家族分配的,可让程策没想到的是,宋家竟然就宋舟砚一人,第二位便是李渠了。

“宋家现在活着的也就宋家主跟宋老夫人了,你应该知晓吧,宋家主血统不纯正,但是手段狠辣,最后把宋家都杀绝户了才抢到宋家家主的位置,原来宋老夫人他也要杀的,但是因为宋老夫人知晓太衍剑双生剑另一半的下落,所以祭司留着她。”奉弦看程策有些茫然的神情,贴心解释,“太衍原先是双生剑,但是另一半被宋老夫人当年带着宋家主的父亲逃出苍梧丢失在外了,至今没有寻回,也许已经认主了吧?”

“说起来还真是缘分,宋家主的生父幼时还教养过主上一段时间呢,后来被李家主杀了,真可惜。”奉弦自顾自的叹息。

程策没说话,他眨眨眼,在人群中与宋舟砚对上眼。

宋舟砚一眼就看到了他,在茫茫人海中漂亮的扎眼。

现在是祭典,就算是宋舟砚平日再怎么闹腾,再怎么叛逆,不服管教,也得老老实实的走流程。

他跟程策挑了挑眉,而后笑着移开视线。

李家也就李渠一人,毕竟李家其他子嗣在李明诛被宣布为李家继承者的时候就都被李渠杀死了。

其他三家依次排布。

今日,五大家族所有子弟,祭司,已经程策都是一袭暗色系祭袍,色调阴郁低沉,却平添几分庄严肃静。

等五大家族的人走上祭坛分别站在祭坛的最边缘后,原先还低声议论商讨的众人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目光全都集中在路的尽头,程策若有所感的跟着看过去。

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便是李明诛了。

漫天梧桐落叶翻飞,混杂着灵阁内的红花楹落雪般纷扬着,清风拂面带着淡淡的冷意。

程策等了好久才终于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依旧如山巅风雪般纷纷扬扬的落下,眉目间风雪依旧。

李明诛身上的祭袍古朴繁琐,腰间点缀着金玉铃铛,宽大衣袖上绣金红花楹,胸前火凤半眯着眼,浴火重生,大片的金色羽翼半敞着,更衬得李明诛的眼淡漠冰冷。

瘦削的颈侧,三道红痕格外显眼,三千墨发仅仅用几根梧桐木绑着,红色发带隐匿在黑亮发间。

她眉目清冷骄矜,低着眸神色淡淡的一步步走向祭坛。

祭坛上,站在香火最鼎盛的地方的祭司突然撩开祭袍跪下,蛇头拐杖被放在一旁。

“恭迎主上!!!”祭司的声音不再平静,略带激动的声音响彻整个中央地带。

在场的所有人纷纷学着祭司的模样虔诚而专注的跪向李明诛,一时间,膝盖骨与青石板地面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程策呆愣愣的就那样傻站着看着李明诛的眉眼。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安静的低眸前行,孤独寂寥。

像是她的前半生那样,从没有人陪在她身边,也没有人有资格陪在她身边,她就这样强大而孤独的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有人伸手急急的拽了拽程策的衣袖,他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赶忙学着众人的模样跪下。

奉弦急的满脸通红的瞪他,程策不好意思的朝她笑了笑,转而低下脑袋,成为万万千个苍梧信徒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