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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嘉 贺周周 30685 字 2天前

三个月到半年。

对生命已经开始以月计数的人来说,每一天都珍贵无比。

一天都不该浪费。

宽敞豪华的保姆车一路驶进了位于京珠市郊的云县。

窗外风景飞逝,车里对话不停。

“这次组里名气最大的演员是纪因泓,明天拍的第一场就是你俩的对手戏,你应该看过他演的电影吧?觉得怎么样?”

“看过,前几天我特意重看了一遍他拿影帝的那部片子,演得真好。”

“对,他演技很好,人也不错,没什么架子,你要是在表演上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找机会多问问他。”

“好,我会的。”兰又嘉想了想,忽然问,“那我可以跟他要签名吗?”

“签名?”梅戎青一怔,打趣道,“你这冷静理智的态度,看着不像是他的粉丝啊。”

“我在京影的室友挺喜欢他的,我想帮他们要个签名。”

说着,他露出了这两天来的第一个笑容,带着几分赧然,亦很剔透。

梅戎青便也跟着笑起来,仿佛松了口气。

“行,想签几个都没问题,老纪肯定会给的——就是便宜那两个臭小子了,对了,你想让他们来探班的话,随时都行啊,刚好放暑假了,我看他们肯定闲得很……”

明亮的话音在一地尘土中翩然翻飞。

盛大的典礼在欢呼声里落下了帷幕。

从校长手中拿到了毕业证的学生们,依次从礼堂大门处退场。

坐在前排的其他来宾,则从专门的通道离开。

一前一后隔着几十排坐席,是很遥远的距离。

刚要从座位上起身的柯云川,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礼堂另一端,被校领导环绕着的那位知名企业家,似乎正看向这片属于钢琴系的坐席。

众星捧月的男人身边是笑容满面说着话的学校领导,他的目光却始终望着远处那片逐渐变得空荡的座位。

……是他看错了吗?

柯云川不太敢确定。

他不知道傅呈钧为什么会出席这场毫不出奇的毕业典礼,期间没有上台致辞,也没有宣布任何校企合作之类的商业规划。

从头到尾,男人都只是沉默地坐在观众席上,注视着这场典礼的进行。

对这类的确能用一刻千金来形容的商人而言,他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到场,理应是在等待什么更重要、更珍贵的东西出现。

但没有。

整场典礼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除了有一位本该最耀眼的毕业生缺席。

那个人没有上台领取那张凝结了四年时光的毕业证书,也没有机会在校长为自己拨穗正冠的时候笑着道谢,更没能作为原定的优秀毕业生代表在台前发言。

柯云川为他保留的那个座位,自始至终都是空着的。

兰又嘉没来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

即使柯云川记得很清楚,四年前的某个夜晚,宿舍里曾响起过的兴奋交谈。

刚入学不久的新生们畅想着尚不可知的未来,有人问大家毕业后打算做什么,会不会做一辈子音乐。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唯独他隔壁铺的兰又嘉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会想做什么,可能仍然喜欢钢琴,可能已经喜欢上别的事。”

他的声音清澈又明媚。

“……也许,等毕业那天来了再说吧?”

微微上扬的尾音里,饱含着美丽热切的期待。

四年后,毕业那天真的来了。

他却没有来。

人流缓慢前行,柯云川手上拿着自己的学士帽和毕业证,漫无目的地望着礼堂最前方的景象,心情有些怅然地随着人群离去。

转身的刹那,烙在他余光里的最后一幕,是傅呈钧从校长的手中接过什么,然后离开了礼堂。

距离太远,看不分明,只能瞥见是一抹色彩浓郁的红。

一抹和他手中那本证书相同的红。

柯云川的脚步微顿,又很快重新跟上了前面人的步伐,没再回头看。

他想,一定是看错了。

那样遥不可及,同他们相去万里的人……

怎么可能和他在等同一个人?

“——全剧组都在翘首以盼地等着他来,这场面我还是第一次见,真够神秘的。”

炎炎日头下,袁静拉开了车门,面色颇为复杂地对保姆车里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让你晚点到的?你怎么能比一个新人来得还早。”

待在车里的男人翻过一页已经卷了边的剧本,头也不抬道:“没必要,他是和梅导一块过来的。”

“……也是。”袁静为自家艺人不值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索性坐进车里吹空调,“不知道梅戎青领着他干嘛去了,别是还在开表演小灶吧?”

听到这话,纪因泓总算抬起头,调侃道:“那天你还劝我别太担心,怎么现在你又担心上了?”

“这不是箭在弦上了嘛,难免紧张。”

袁静瞄到他手中写满注记的剧本,不禁感叹起来:“而且我看你这么喜欢这个本子,我也对它挺满意,真是不想这部戏再出波折,那就只能盼着这个新人像样点,不是什么被硬塞进来的关系户。”

“嗯,但愿。”纪因泓扫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合上剧本,“离吉时还有半小时,梅导应该快到了吧?”

“快了,我前面听副导给她打过电话,说已经下省道了,估计还要个十分钟左右。”

“那我们现在下车过去吧。”

“行,这会儿过去时间差不多,你也去见见剧照师。对了,我刚才是不是忘记跟你说这回事?”

“剧照师?”纪因泓一头雾水,“怎么了?”

“你绝对想不到梅戎青这次是找谁来拍的剧照,我也压根没想到。”

袁静笑了起来,故作神秘地说:“上个月我在一场活动里遇到过他,本来想着再试一次,看能不能请过来给你拍套图,结果人被一群杂志主编围着,我愣是没挤进去。”

“——哪里能想到这么巧,梅戎青会请他过来拍剧照,她也真是对这部戏够用心了,到时候我想办法把你的图全要过来。”

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袁静再度想起了那个星光熠熠、珠光宝气的夜晚。

“他最擅长拍人像,你又是这部戏的第一主角,肯定是你的剧照最多,另一个毕竟是新人,表现力不会有多好,很难招专业摄影师的喜欢。”

除非,对方也是天生就该被聚光灯追逐的那类人。

伴随这个念头,本就难忘的大秀夜晚里,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那道身影悄然浮现在袁静心头,斑斓光影中的惊鸿一瞥,至今仍历历在目。

与此同时,她和纪因泓已经走到了要举办开机仪式的场地附近,立刻有剧组成员迎上来:“纪老师,静姐!”

另一边,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马达轰鸣的声音。

一辆七座商务车在路边停下,车门从里面被拉开。

先下来的是一个眉眼锐利、气场很强的中年女人。

早早候在路边的副导演看到这道身影,霎时松了口气,连声道:“梅导!这里这里!”

“快看那边,梅导来了!”

“那‘谢雪’是不是也来了?终于能见到他了。”

人群顿时一片骚动,纷纷好奇地朝这个方向望去。

袁静亦然。

可在看清紧随其后从车里出来的那道身影后,她瞬间面露愕然,脱口而出道:“怎么会是他……!”

先前还被她私下议论着的剧照师也在同一时间,与她擦肩而过,如风一般。

难掩震惊的袁静看见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也听见他径直朝来人喊:“兰又嘉——”

下一秒,咔嚓声响。

始终放在摄影机快门上的指尖毫不犹豫地摁下,准确地捕捉到了这幅正停泊在许多人眼眸中的画面。

这是电影《晚秋》的第一张花絮剧照。

也是宋见风最喜欢的一张人物像。

蔚蓝晴空下,画面中央的青年穿一件款式很简单的淡蓝衬衫,袖口微微长过腕间,修饰了原本过分瘦削的身形,显得舒展而清爽,领口处一抹若隐若现的银色淌过形状清晰的锁骨,将肌肤衬得更加白皙明净。

此刻,循声望来的青年微微睁大了眼睛,恰好看向镜头,也看向镜头背后不期而遇的人。

他有一张十足漂亮的面孔,可在四目相对的这一瞬,人们只能看到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漆黑的杏眼濯过水一般,潋滟如梦,正恍然又专注地望向那个唤着他名字的人。

在这片占满视野、深深浅浅的蓝色里,他仍像一颗最耀眼夺目的钻石。

却不再盛放于奢侈昂贵的丝绒礼盒中。

而是在旁人也触手可及的天空下,璨然闪烁。

第36章 36

热闹嘈杂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

影视剧里向来不缺少漂亮的面孔, 无论是在外界知名度更高的剧组主创,还是默默无闻的幕后工作人员,都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美女帅哥, 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稀奇的事, 顶多在心里感叹几声长得真好看。

可在这一刻,也许是蔚然晴朗的天气、恰到好处的光影,和那双过分美丽的眼睛……

使得这本该转瞬即逝的一秒,仿佛烙刻在了视野深处,叫人难以忘怀。

它也的确被眼光敏锐的摄影师定格成了一抹永恒。

快门声落下之后, 一度有些失神的纪因泓很快反应过来, 收敛了神情,看不出半点异样,只是内心仍泛着不平静的波澜。

至少从外形上来看, 眼前这个新人演员, 比梅戎青专门培训过的上一个拟定演员,更加吻合剧本中谢雪的形象。

始终心怀隐忧的纪因泓,直到开机这日, 才敢真正相信梅戎青为所欲为的个性,觉得她是真心想用这个叫兰又嘉的新人。

不过……

纪因泓回想着刚才宋见风喊出口的名字,这个名字的发音有着和对方的眼神相似的缱绻动人。

也想起了同一时间,身边经纪人脱口而出,与那声呼唤重叠在一起的惊叹。

“怎么会是他”……?

纪因泓转头看向经纪人,有点惊讶地问:“你认识他?”

袁静的目光正在那名新人演员与摄影师之间徘徊, 不知想起了什么, 神情相当复杂:“不,不算认识,我只是偶然见过他一面。”

“偶然见过?”纪因泓愈发迷惑, “在哪?”

更令他惊讶的是,听到这个很寻常的问题后,一贯做事利落的经纪人脸上,却流露出了罕见的踟蹰犹豫。

像是不确定该不该把答案告诉他。

早年间,她连得知影帝奖杯已经被对家内定的消息时,都对他说得很干脆。

纪因泓怔了怔,心情随之一凛,同周围的人群拉开了一点距离,低声道:“怎么了?”

袁静跟着他过来,沉默了许久,才有些懊恼地开口:“宋见风恐怕不是梅戎青请来的,无论她有多看重这部戏,都不可能找这种地位的摄影师来跟组拍照,那是完全超出预算的天价……我刚才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点。”

说完这件看似无关的事,她深呼吸,继续道:“我遇到他们俩,是在同一场活动里。”

纪因泓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心头已生出一种隐约的预料。

一种他其实最不希望成真的预料。

“——是五月底,JA那场发布新系列高级珠宝的年度大秀。”

那个光彩熠熠的黛蓝色背影,仿佛仍在袁静眼前。

“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背景,但那天晚上,全场媒体都被打了招呼不能拍他,所以没有任何现场照片流出来。”

而整个晚上,那抹黛蓝的身侧,都有着同一道气质矜贵斐然的身影。

“但是,我能看出来他和JA那位傅总的关系,”袁静顿了顿,思绪千回百转后,最终坦诚道,“非同一般。”

她也补完了那晚曾浮现在许多人心头的猜测。

“可能是……情人关系。”她说,“也可能是恋人。”

是圈子里稀松平常的,拿一部戏来哄人开心的情人关系。

抑或是更罕见奢侈的,珍惜谨慎到会让好友专程过来照看的恋人关系。

“……宋先生?”

镜头里模样昳丽的青年终于回过了神,熟悉的柔和嗓音越过空气渡来。

宋见风却莫名觉得不够动听。

刚捕捉到一个完美镜头的摄影家放下相机,亲眼看向那颗璀璨明艳的钻石,神情略带不满,嘀咕道:“又是宋先生?”

“我叫你兰又嘉,你叫我宋先生,是不是有点不太对等?”

“不对等?”

刚见到一大片陌生面孔的青年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能完全适应这个新场合,重复着他的抗议,反应慢半拍道:“那……”

宋见风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然后,就听见青年用很认真的语气征询他的意见。

“那你要叫我兰先生吗?”

“……”

对于这个完全超出想象,却也十分符合逻辑的答案,宋见风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半晌失语。

又好气又好笑。

隐隐约约中,心尖还漫开了一缕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的微妙痒意。

旁边正跟副导演说话的梅戎青刚好听到最后两句,倒是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行了宋见风,你别逗他了,他刚睡醒没多久,人还迷糊着呢。”

她随口替兰又嘉解了围,并不意外宋见风会一眼认出他。

前两天宋见风主动找上她,说常规的东西拍腻了,想来剧组试试拍剧照的时候,梅戎青就已经给他看过几个主要演员的信息和照片了。

为了理想中的拍摄效果,也怕消息过早外泄,到今天之前,梅戎青对包括纪因泓在内的绝大部分剧组成员,完全没提起过兰又嘉。

只有主摄影、化妆造型这些必须熟悉演员形象的核心主创,才被她带去京影私下跟他接触过。

这些都是跟梅戎青合作多年的老朋友了,嘴巴很严,京影学生里唯二知道兰又嘉是要饰演主角谢雪的两个室友,也挺靠谱,没有到处宣扬。

所以现在网络上对这部梅戎青筹备了许久的力作,还停留在单纯的瞎猜,八卦营销号把圈内演技还行的当红小生拉出来全溜了个遍,也没有任何确凿的消息传出来。

当然,今天办完开机仪式之后,就等于彻底公开了。

梅戎青用脚后跟想,都能想到这条开机新闻的标题会是什么样的——电影《晚秋》演员阵容公布,人气与实力兼备的国民影帝,竟给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抬轿!

这种毫无意义的负面议论来得越晚越好,毕竟现在想要好好拍完这部戏的最大前提,是兰又嘉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必须维持稳定。

虽然组里的人多少也会有些想法,但梅戎青坚信,等拍完第一场戏,他们就会彻底改观。

“梅导,你公平点,到底是谁逗谁?”

宋见风举手作投降状,顺势扫了眼手表:“行,我闭嘴。对了,是不是快到吉时,该开光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开光?”梅戎青被他逗乐,“这叫开机!”

笑过之后,她转头叫上兰又嘉:“走吧,我拿个口罩给你,等下跟着我做,烧个香拜一拜,拍几张合照就差不多了,剧组都有这个习俗,完事了一起去吃饭,然后回酒店休息,今天挺轻松的。”

兰又嘉点头应好,跟着她往人群里走去。

他看起来仍是那副温顺听话的模样。

如果宋见风没有发现他绕路走到另一侧,刻意跟这一头的自己隔开了一段距离的话。

兰又嘉在躲他吗?

宋见风有点讶然。

可能是猜到他出现在这里跟老傅有关了?

好吧,这一点确实挺好猜的。

……老傅真是害人不浅。

看把人都气成什么样了。

搞得他都被无辜连坐。

停留在原地的剧照师轻啧一声,嘴角漫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很快跟上了前方导演与主演的步伐。

第一次拍戏的男主演,和第一次跟组的剧照师,恐怕是整个剧组里仅有的担任着重要角色的新人。

宋见风觉得,这一点很适合用来拉近距离。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从带着迷信气质的开机拜神仪式,到种种初次听闻的剧组专用名词,宋见风的问题就没停过,其他人大多很乐意为这个声名显赫,又过分俊美的年轻摄影家答疑解惑。

同样有许多困惑的新人演员便在一旁专心听着,默不作声地记进了心里。

这场开机仪式结束后,整组人的名字似乎都在模样风流恣肆的男人那里过了个遍,期间不知收到过多少男男女女暗送的秋波。

更不知道,最后是哪道身影真正落进了那双多情又薄情的桃花眼里。

梅戎青是听到他在开机宴上公然胡说八道的时候,才确定这人的目标的。

——因为宋见风说这些话时,既当着她的面,也当着那个人的面。

有女演员问:“宋老师,您怎么会来剧组?今天看到您真的太意外了,应该是只待几天吧?”

“不,我跟全程。”

“真的假的?这两个月都在?!”她顿时惊呼起来,“梅导这是下血本了啊,我有朋友在时尚杂志,跟我说起过约您一场拍摄的价格,当时我听得吓一跳,都在想要不要现在转行学摄影了……”

一片笑声中,宋见风也笑着摇摇头,否认道:“不一样,这次是友情价,不会浪费剧组的预算。”

“诶?您跟梅导之前认识?”

男人嗯了一声,似乎正看向同坐一桌的梅戎青,语气熟稔地说:“对,我跟梅导认识好多年了。”

潜台词就是,他是过来给她友情帮忙的。

可坐在对面的梅戎青却看得很清楚,这人分明是在看自己旁边那个今天格外安静的青年。

她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就看见他摸了摸口袋,态度坦然自若地问周围:“谁有打火机?我出去抽根烟。”

片刻后,餐厅外的某处角落。

梅戎青指间夹着刚刚点燃的香烟,没好气道:“谁跟你认识好多年了?”

替她点完烟的宋见风松开了自己的打火机,一本正经道:“我妈说给我办百日宴那会儿,梅家的小姑娘抱过我,结果差点把我摔地上,把她吓得够呛。”

“……”梅戎青一时哽住,皱着眉回忆了一番,“还不是因为你太胖?那么沉一个。”

“嗯,我的错。”宋见风从善如流道,“看来我妈没骗我,我小时候真的差点被传说中的青姐摔成脑震荡。”

梅戎青听着他混不吝的语气,不禁磨了磨牙,却又在这种莫名有些熟悉的口吻,和分外亲切的称呼里,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她儿时在大院里长大,真正合得来的一圈玩伴,都这么喊她。

梅宋两家算是世交,长辈们常有往来,但到他们这一辈,年龄相差太大,实在玩不到一起去。

她去国外念大学的时候,宋见风正在上幼儿园,宋见霜更是才刚出生。

所以,梅戎青和宋家这对兄妹的接触不多,算不上相熟,只是彼此知道而已。

这次宋见风突然找到她毛遂自荐,让她也挺意外的。

不过,梅戎青确实颇为欣赏他的摄影风格,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至于从来没接触过电影拍摄的宋见风,到底为什么对这事起了兴趣,又为什么要颠倒黑白说胡话,她不关心,更懒得深究。

因为只要是在剧组里,无论发生任何事,梅戎青都有能解决掉的底气。

细长的香烟逐渐燃去了一半,她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弹了弹烟灰,道:“行吧,就当看在脑震荡和友情价的份上,我给你一个忠告。”

这是把先前那些话都认下了的意思。

以梅戎青的性格,显然不会闲到事后再特意去跟谁揭穿他的谎话。

她答应做这个挡箭牌了。

宋见风顿时放下心来,态度端正地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您说。”

越过在夜色里弥漫的灰白烟气,梅戎青朝餐厅包间的方向望了一眼,淡淡道:“我看他对你没什么兴趣,那你也少去招他,止步于欣赏就够了。”

闻言,宋见风蓦地一怔。

他当然知道梅戎青是在说谁。

也知道对方不清楚两人之间还夹着个傅呈钧,所以误会了他的某些举动。

只是……

“止步于欣赏?”

宋见风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总觉得里面别有深意。

她不是怕干扰演员的状态,所以不准他追求兰又嘉。

而是在直接阻止他喜欢兰又嘉。

年轻男人的话音里流淌着不加掩饰的好奇,梅戎青却没有再多做解释。

她掐灭了烟头,转身之前,最后只留下一句。

“否则你肯定会后悔的——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意味深长的忠告渐渐飘散在味道苦涩的烟气里。

宋见风诧异之余,倒觉得有些好笑。

孤身伫立在夏夜晚风中,他独自出了一会儿神,等指间的烟燃尽,也朝包间的方向走去。

宋见风没有把梅戎青的话放在心上。

因为这句不明来由的提醒,或许出自好心,可惜完全是多余的。

毕竟梅戎青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来帮傅呈钧照顾人的。

回到室内的男人神色如常地推开包间大门,很快将那个荒诞不经的念头抛在脑后。

任由它没入那片朦胧摇曳的白色雾气,不知沉进了哪里。

他笑着想,自己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好友的恋人?

第37章 37

在梅戎青和宋见风一道出去抽烟之后, 本就充斥着各种聊天声的包间,变得更热闹了一点。

熟人之间的寒暄,久仰后终于碰面的客套话……房间的每个角落仿佛都填满了笑声。

这片觥筹交错的风景里, 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青年眼睫微颤, 总算抬眸望向席间陌生的人们,整个人看起来放松了一些。

先前同宋见风搭话的女演员,正朝这里望来,两道视线恰好对上,她立刻笑盈盈道:“坐在梅导旁边是不是挺紧张的?别说你了, 隔着几个位子我都怵得慌。”

她语气里的善意很明显, 兰又嘉便也回以微笑,没有否认:“嗯,有一点。”

褪去方才的紧绷之后, 青年的语气落落大方, 听起来给人一种柔和舒展的感觉。

女演员便有点意外,这个新人似乎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今天兰又嘉是和梅戎青一块儿到场的,全程一直待在她旁边, 多少人想同他搭话,可碍于那位大导演的气场,谁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她只犹豫了一秒,就起身坐到了梅戎青的空座上,特意朝包厢门望了一眼,小声道:“抽根烟怎么也得五分钟吧, 我偷偷坐一会儿导演椅, 门一开我就溜——你可别告诉她啊!”

闻言,眉眼被夜晚灯光勾勒得极为昳丽的青年弯了弯眸子,也小声回应道:“我保证不打小报告。”

分明是很幼稚的话, 却被他说得认真又狡黠,听得人心弦微动。

随着座位变化,两人间的距离陡然拉近了,正对上那双澄澈烂漫的漂亮眼眸,女演员晃了一下神,脸颊忽然有点发烫。

怪不得梅导会找他来演谢雪……

她这样想着,轻咳一声,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米悦,大米的米,喜悦的悦,你叫我米悦,悦悦,甚至大米都行,这名字怎么叫都朗朗上口,可惜我不够争气,还没让它发光发热呢,说起来,你之前应该没看过我演的片子——”

兰又嘉却说:“我看过。”

“是吗?”米悦瞬间面露惊喜,但没往下问,“那太好了,想不到我演的那些烂片居然有年轻人会看,那我不该背地里偷偷骂导演的。”

“我记得是几年前,在电视上偶然看到的,不知不觉就看完了。”兰又嘉说,“你演一个盲人女孩,眼神没有光,笑起来却特别漂亮,我看得很难过,用掉了半盒纸巾,到第二天眼睛还是肿的,一直在想你演得真好。”

他嗓音很轻,娓娓道来,米悦却听得愣住了。

过了好几秒,这个始终笑容满面的女演员回过神来,话音似乎卡壳了几下,才恢复到之前的伶牙俐齿:“……可惜这次我们俩没什么对手戏,梅导怎么不给谢雪安排个姐姐之类的角色,我这回是演陈易秋那个早死的女朋友,你知道的吧?——哎,纪老师别误会,我可不是对你有意见啊!”

梅戎青的座位左边是兰又嘉,右边则坐着纪因泓。

作为全剧组咖位最大的演员,敢凑上来跟纪因泓套近乎的人同样不多,何况传闻中脾气温和没架子的他今晚颇为沉默,偶尔开口,都是和导演、摄影师这些人说话。

米悦多年前就跟他合作过,算是有点交情,听到这话,男人笑了笑,难得开口搭腔,顺着她的话道:“嗯,你就是移情别恋了而已。”

“什么呀,我那是明明白白地死了,到死都念着易秋呢,哪有移情别恋!”

米悦抗议完了,又一本正经地看向在座的主创们:“这饭也吃到一半了,有没有谁烟瘾犯了?帮个忙去给梅导续根烟呗——我还想在谢雪身边多坐一会儿。”

几句俏皮话下来,席间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这也算到死都念着易秋啊?”

“我看你不是想演谢雪的姐姐,想演人家心里的姐姐还差不多……”

兰又嘉同样笑了,清澈瞳孔里映出身边女演员温柔的面孔。

“你叫兰又嘉对不对?”她轻声说,“按剧组的惯例,逮着谁都是叫老师,纪老师、兰老师、摄影老师、灯光老师……我估计你可能会不习惯,应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叫全名?还是又嘉?”

她问得细心,兰又嘉答得亦很认真。

“这也是个朗朗上口的名字。”他说,“米悦姐,你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那就……嘉嘉?比‘又嘉’更顺口,怎么样?”

米悦想了想,愈发觉得这称呼合适:“又嘉,就是两个嘉嘛,这名字起得真好,念起来好听,寓意也好,还是好上加好。”

光是听这个名字,就能听出那份满含祝福的悦耳爱意。

所以几乎每个跟兰又嘉渐渐熟悉起来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选择叫他嘉嘉。

除了一个例外。

目光微微闪动的青年点了点头,温声应下她的提议:“朋友们也这么叫我。”

米悦笑容更浓,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梅戎青推门进来的时候,刚好听见屋子里那阵乐不可支的笑声。

“我不在的时候气氛挺好啊。”她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语气随意地问,“要不我再出去抽一根?”

大家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投向一脸若无其事的米悦,都憋着笑。

兰又嘉也扬起了唇角。

梅戎青瞥见他的神情,脸色跟着轻快了一些,明知故问道:“这椅子坐得挺热,谁这么好心,大夏天的帮我保温?”

她说这话的时候,米悦正端起杯子喝饮料,差点被呛个半死。

其他人则快笑疯了。

没过多久,包间门再度被打开,宋见风也回来了。

先前还跟同组演员聊得有来有往的青年,蓦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羽在半空中划过涟漪似的弧度。

他重新安静下来。

坐在梅戎青另一侧的纪因泓,将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接着,他没什么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开机宴圆满结束,酒足饭饱的人们从餐厅里出来,不用再坐车周转,几百米外就是云县设施最好的酒店,也是剧组这次的下榻地点。

一行人往酒店方向走的时候,宋见风的手机响了,他到一旁去接电话。

梅戎青正跟美术组的负责人谈事,两人走在了人群最后。

这样一来,离兰又嘉最近的人,就成了纪因泓。

从下午开机仪式到晚上吃饭,全程只跟他简单打过一声招呼的纪因泓。

所以,当耳畔冷不丁响起那道仍显陌生的声音时,兰又嘉一度有些不确定。

是他主动靠近了这位今天似乎心情不佳的知名影帝,还是对方有意走向了他?

“你怕宋见风?”

这是一个语气很笃定的疑问句。

兰又嘉随之停下脚步,望向此刻离他很近的纪因泓。

蓦然间,他想起了前段时间在电影学院上课时听到的话。

——真正优秀的演员,无论是方法派还是体验派,都一定对当下的生活有着非常细腻的感知能力,能捕捉到十分微小的情绪变化,并且记住它、放大它,才能最终在镜头前呈现它。

米悦是很优秀的演员。

纪因泓更是。

一时间,兰又嘉怔在原地,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这种凝固的沉默,本身已是一种回答。

见状,纪因泓眼中划过一丝意味莫名的浓重情绪,没再追问原因,转身要走。

这次换成他的脚步被叫停。

“纪老师,”兰又嘉跳过了前一个问题,忽然问他,“明天第一场拍的是我们俩的戏吗?”

对方神色不变:“你没收到通告单么?”

“收到了,所以有点紧张。”

那双在夜色里格外明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透出几分歉然:“我第一次拍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演好这个人物,也许明天会给你添麻烦。”

他的话音很认真,没有公式化的谦虚和客套,只有毫无遮掩的坦率与诚恳,几乎令人下意识地想要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听到这话的男人神情中闪过一丝意外,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最终收了回去,只留下简单干脆的一句话。

“别多想,早点休息吧。”

兰又嘉静静停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纪因泓没有猜错,他的确怕宋见风。

而他同样没有猜错,纪因泓的确讨厌他。

这位据说脾气很好、待人宽厚的实力派影帝,在正式见面的第一天,就很不喜欢另一个即将同他搭档主演整部电影的新人演员。

兰又嘉并不清楚背后的原因。

或许……他是清楚的,毕竟梅戎青早就跟他说过,等剧组信息公开后,任何人对他有意见都是可能的。

因为他的加入使得剧组提前开工,还换掉了个别档期冲突的演员,所有戏排期的原则都以他为优先,连纪因泓的档期也要为此调整,为了尽可能节约时间,梅戎青甚至把剧本围读这样的重要环节都取消了。

如此特殊的待遇,旁人没有想法才是怪事。

而梅戎青说这些都是正常的,没关系,只要等到正式开拍,一切杂音都会消失。

……会吗?

兰又嘉不知道。

“你说梅导到底为什么那么看重他?我看着也没有三头六臂啊。”

“搞不懂,虽然长得是挺好看的,但这又不是拍偶像剧,不管外形有多好,没演技一样完蛋。”

“就是说嘛,而且你看到泓哥的脸色没,我之前在其他组里跟他合作过几次,从来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冷淡的样子,他肯定比我们知道得多啊,所以我真觉得这片子有点悬了——”

“哎哎,小声点,人过来了……”

当兰又嘉回到下榻酒店,一路上听过了那些仿佛四处散落的窃窃私语,独自回到房间关上门之后,就更加不知道了。

房间里很安静,耳畔却始终盘旋着雾蒙蒙的杂音。

腹部也漫开一阵熟悉的、不定时发作的剧烈绞痛。

兰又嘉忍着疼痛,从床头拿起新买的不透明塑料药盒,倒出几粒药,就着水吞咽。

放下药盒的时候,余光里划过一抹淡雅的磨砂灰。

那是一副看上去还很新的头戴式耳机。

搬离月亮湾的时候,兰又嘉只带走了身份证件、一枚戒指、一些衣物,和大把药片。

到离开京影,这个分量很轻的箱子里,又多了一件在台风天收到的礼物。

等待止痛药起效的时间里,捂着肚子面色惨白的青年,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先前随手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的耳机。

片刻后,微凉的温度覆过耳畔,耳机里响起悠扬烂漫的钢琴曲。

他选了一张以前很喜欢的爵士钢琴专辑播放。

渐渐地,雾蒙蒙的杂音消失了,止痛药也听话地生效。

窗外的夜色辉煌澄净,世界变得柔和而美丽。

可蜷在床上发呆的兰又嘉仍然没有丝毫睡意。

他睡不着,但一粒安眠药也不敢吃,怕影响明天的状态。

夏风燥热的夜晚,身形单薄的青年戴着耳机,独自离开了酒店。

云县是个不大的地方,这间酒店离几处拍摄地都不远。

他想去明天要拍摄的地方看一看,提前熟悉一下实景。

早些时候,兰又嘉并没有对纪因泓说谎。

他是真的有点紧张。

也是真的觉得抱歉。

除此之外,大概还有一点低落。

只是一点点。

被琴声轻柔包裹着的路上,兰又嘉像分析别人的情绪一样,认真分析着自己此刻的情绪。

他希望自己能开心起来,这样才能让身体尽量维持在稳定的状态。

梅导一定也这么希望。

因为他们都想好好完成这部戏。

完成这场最后的晚秋。

夏夜蝉鸣弥漫,微风熏然。

已经走到拍摄地附近的兰又嘉,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古朴的建筑物里,灯火通明,道具组的人仍在赶工布景,数道身影被灯光拉长,投映在地面上,繁忙地交错着。

沐浴在皎洁如水的月色里,他恍惚地想,自己似乎出现了某种奇异的幻觉。

颈间被发丝遮盖的狭长伤痕,因而泛开一阵滚烫的热意。

于是,陷在铺天盖地的琴音里,兰又嘉忘记了原本在心头复习默背的剧本台词,鬼使神差般地向前走去。

直到能完全看清屋里的每一个人,才敢确定,那不是幻觉。

他真的看到了一抹耀眼的灿银。

——在这群忙碌着的道具组成员里,竟有一道数日未见的熟悉身影。

很快,吸引兰又嘉目光的,就不再只是那人颊畔冰凉的亮色。

他的视线从黑银交织的耳钉上移开,不由自主地滑过对方利落英挺的侧脸线条,光彩炯然的漆黑瞳仁,紧握画笔的有力指节,沾染颜料的粗糙指腹……

耳畔的钢琴曲愈发浓烈繁盛,戴着耳机的人其实听不见外界传来的任何声音,世界被隔绝在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之外。

但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眼前的风景。

对方在为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补色,即使是对美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能看得出来,他画得很好,落笔精湛,神情专注,像个深谙于此的年轻画家。

这是兰又嘉从未见过的闻野。

纯粹的、享受的……

全然沉湎的。

第38章 38

橘色灯光在老旧木地板上映落一道斜长的影子。

站在靠门的地方检查屋内陈设的老魏, 第一个察觉到外面有人驻足停留。

回头的同时,他习以为常道:“咱们这是私人住宅,不能进来参观的, 不好意思啊老乡——呃, 兰……兰老师?”

立在门边的青年似乎正专注地看着什么,看得出了神,又因为戴着耳机,听不见他的声音,直到其他人也循声望来, 他才恍然惊醒, 匆忙摘下了耳机。

“抱歉,我刚才没有听到,您说什么?”

那张在夜色里显得愈发昳丽的面孔上, 流露着清晰的歉意,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解释道:“我想过来看看实景……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对不起。”

这还是老魏第一次和这个被梅戎青藏得严严实实的神秘新人说话。

听到对方轻声细语的诚恳道歉,五大三粗的美术组老大倒无措起来,抓耳挠腮道:“啊, 没事没事,这有什么打扰的!你要不要进来看?刚好替我们把把关,梅导晚点也会过来。”

两人在门口说话的时候,屋里其他几个道具组的工作人员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有人吃惊地盯着兰又嘉看,也有人满脸好奇地跟旁边的同伴窃窃私语起来。

瞬间热闹起来的屋子里, 唯独有一处角落是静止的。

闻野仍心无旁骛地沉浸在那幅画的世界里。

他有一双很亮的, 意气浓烈的眼睛。

于是兰又嘉的声音越发低了,朝显然有些无所适从的老魏摇摇头:“我还是先出去吧,你们忙, 辛苦了。”

老魏连忙跟出来两步送他:“行,您也先忙,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工作嘛……”

夏风轻柔地拂过耳畔。

兰又嘉坐在花坛的石头边沿上,安静地看着不远处那片灯火通明、人影摇晃的木框玻璃窗。

他没有再戴耳机,刚坐下的时候,脑袋里充满了各种各样乱糟糟的念头。

他在想,是因为自己,美术组才要赶工加班的,所以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麻烦到了别人,理应弥补。

他在想,今晚好像比白天更热,颈后汗涔涔的,晚点回去要再洗个澡,或许就能睡着了。

他在想,这世界很小,竟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比如宋见风和梅戎青认识,又刚好被她请过来做剧照师,他的摄影作品确实有种特殊的魅力。

他在想……

他在想,原来闻野会画画,而且画得那么好。

兰又嘉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夏日午后的篮球场,和那只紧握着自己手臂的手。

——那是双本该很好看的手,骨骼分明,指节修长舒展,手背浮现着根根紧绷的青筋,充满了力量感。

好像的确应该是一双会画画的,属于艺术家的手。

可翻转过来之后,却露出观感截然相反的掌心。

这幅异常鲜明的画面久久不散,驱走了所有其他零碎纷乱的念头。

花坛边的身影孤零零地坐着,安静地发着呆。

直到耳畔响起一道已经变得很熟悉的声音。

闻野的声音。

走神的兰又嘉其实没有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他茫然地抬头,看到那道停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时,却下意识回答道:“我没有要哭。”

他第一次见到闻野的那天,在热闹校园里蓊郁的梧桐树下,身上落满了斑斓树影的陌生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又要哭了吗?

而这一刻,周遭弥漫着乡野寥落的蝉鸣,不再有漂浮着的彩色气球,只有两道在半空中陡然相撞的目光。

听见这声突如其来的认真反驳,指间凝结着彩色颜料的年轻男生怔了怔,漆黑的眼眸里不禁漾开几分笑意。

“我没问你这个。”他说,“我刚才问的是,你又在发呆吗?”

兰又嘉愣了一下,紧接着,诚实地点点头:“嗯,我在想你会画画的事。”

“孟扬跟我说过,你是金融系的,他记错了吗?”

“没有记错。”闻野顿了顿,“……画画只是爱好。”

在给画补完色,愕然地听见其他人议论新人主演的突然现身之后,他已经迅速回忆了一遍早有准备的说辞,关于该如何向兰又嘉解释这场过分巧合的偶遇。

可对方没有问。

这一刻,目光澄澈的青年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剧组,却笑着感慨:“你肯定很喜欢这个爱好,刚才画得特别专心。”

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自己手中攥着的耳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天没跟你说再见,也忘记道谢,我有点害怕下雨天,所以那天状态很差……谢谢你,闻野。”

近在咫尺的话音真挚又柔软,令听的人无端生出几分狼狈。

闻野蓦地别开视线,不再看那张过分好看的脸庞,低低应了一声,转而道:“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酒店吧,明天还要拍戏。”

兰又嘉想了想,没有拒绝:“我好像是有点困,你不用继续忙了吗?”

“不用,今天的工作完成了。”闻野先转身往外走,“我也要回去睡觉了。”

回酒店的一路上,只有轻浅的风声与脚步声交织。

留着利落寸头的高大男生走在前面,似乎是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工作结束后有些疲倦,目光在四周浓重的夜色里逡巡,始终一言不发,仿佛一种沉默的守护。

脚步稍稍落后他一点的人便也保持着安静。

这份安静一直持续到走进酒店电梯,楼层按钮被点亮为止。

载着两个人的电梯轿厢里,只有一个楼层的数字是亮的。

二十三层。

是先走进去的闻野按下去的。

他和兰又嘉住在同一层。

因为他在打听到兰又嘉的房间号后,就找人换了楼层。

身为影片核心主创的男主演,和完全是边缘角色的道具组成员,原本不可能住在同一层。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份巧合里的不自然,哪怕是第一次进剧组拍戏的新人。

电梯徐徐上升,机械运行的均匀声响中,闻野透过金属门,看见身边人望向自己的复杂目光,也听见对方微微紊乱的呼吸声。

他照旧准备好了解释。

可下一秒,传入耳畔的话语却仍然不是疑问句。

“我刚才会去拍摄场地,是因为睡不着,心情也有一点紧张和低落。”

狭小冰冷的方形空间里,回响着青年充满温度的柔和声音。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的那一刻,忽然就放松下来了……可能是因为见到熟悉的人。”

电梯抵达二十三层,门开了。

“幸好今天能遇到你。”走出去的时候,青年看了他一眼,最后又对他道了谢,“谢谢你,我先回房间了。”

认真笃定的陈述句回荡在小小的空间里,光亮如镜的金属轿厢壁上,倒映出那道相较常人要显得单薄瘦削的身影。

曾经被他小心翼翼拥在怀里的身影。

正走向长廊深处,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兰又嘉!”

大步追出去的闻野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声音,也看到对方茫然回望的清澈眼眸。

“……什么?”

“你马上就要睡觉吗?”

“不会很快睡,应该要再洗个澡吧。”

“那你等我一分钟。”

一分钟后,房间门被人敲响。

满头雾水的兰又嘉打开门,刚想问闻野怎么了。

就看到年轻男生将一样有些陌生的东西递到了他面前。

这次他没有说伸手,只说:“拿着。”

是一支包装崭新的药膏。

祛疤药。

下意识接过这支被握得有些温热的药膏时,兰又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他没能问完,因为个子高他一截的闻野正垂眸看向他的颈侧,声音轻得像个幻觉:“谁会喜欢自己身上留道疤。”

“走了,晚安。”

然后就真的转身走了。

徒留收到这份礼物的人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处。

从头到尾,闻野的语气都很平淡,不复往日的热烈。

他和过去有些不太一样。

但这一晚的兰又嘉却无暇顾及这一点。

他实在是困了。

他回到房间,洗完澡,在镜子前照着伤口的位置,真的用了这管药膏。

也难得睡了一个没有噩梦和惊痛的好觉。

气味不太好闻的冰凉祛疤药,竟跟儿童节那日收到的甜味糖果,有着一样的效用。

在陷入安稳绵长的睡梦之前,兰又嘉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仍是那一句——幸好,今天遇到了闻野。

他久违地感到放松和满足。

或许,不止是因为令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翌日,《晚秋》剧组片场。

纪因泓从化妆间出来的时候,刚要敲门进来找他的袁静霎时眼前一亮,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我就说你应该多接点民国戏,这一身只有你穿最合适!”

模样端方的男人剑眉星目,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立领的空隙处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衬衣领子,添了几分文气,映称着上下滚动的喉结,整个人充满了儒雅俊朗的男性魅力。

只是神色却显得有些不愉。

他反手关上了化妆间的门,在暂时空无一人的过道里问自己的经纪人:“看到他了吗?”

“没有。”袁静知道他在问什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梅导说他还在化妆,让你直接去现场走戏,说副导和群演都已经就位了,先拍几条等她过来。”

“……我先拍几条?”纪因泓气极反笑,“今天这场戏是我一个人来演?!”

“消消气消消气,梅戎青就是这么个人嘛,想一出是一出的,谁拿她都没辙,而且都这时候了,也只能相信她的眼光,起码到目前为止,她选角确实是没失过手。”

袁静一边劝,一边护着自家艺人朝外走:“往那边吧,另一个门有狗仔摸进来,已经让人去赶了……”

等两人走到此刻一片嘈杂的拍摄场地,工作人员快步迎上来时,纪因泓的神情里已看不出端倪,全神贯注地同在场的副导演说起了等下要拍的戏。

很快,摄影机位、灯光布景等都调试完毕,他也的确按照梅戎青的安排,先一个人拍了几条。

拍戏通常不是按剧本里的场次顺序拍摄,也不按故事发展的时间顺序拍摄,而是按场景分类,再结合演员档期来统筹拍摄顺序,一般都是把同一个场景里的戏一起拍完,才能最大限度地节约转场成本、提高拍摄效率。

而今天要拍的第一场戏,恰好是按时间顺序来看的,两个男主最初相识的那场戏。

《晚秋》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在混乱动荡的民国时期,心怀热望的年轻学生谢雪留洋归来,和志同道合的人们一起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四处奔走出力,却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一直以来都令他仰望敬重的领头人陈易秋,也是在少年时代为他启蒙开智、亦师亦友的那位钢琴老师,竟在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改变,无声地站在了对立面上。

这类角色设置一黑一白的双主角故事,白通常会是黑的陪衬,在故事梗概流出后,外界也普遍认为陈易秋这个人物更丰满深刻、表现空间更大,谢雪只是一个缺乏特色的视点人物,完全是工具性的。

但看过无数遍剧本的纪因泓不这么觉得,他知道梅戎青最初就是为了塑造谢雪这个人物才写出整个故事的,也见过梅戎青在挑选谢雪演员时的极端挑剔。

谢雪才是这部电影真正的灵魂,而且是很难被完美演绎出来的灵魂。

塑造得立体出彩的角色可以为演员加一层滤镜,在纪因泓看来,如果自己能将陈易秋这个角色演绎到九十分,那么换其他实力过关的男演员来,也可以演绎到八十分、八十五分,只是很好和非常好的区别而已。

可谢雪不一样,这是一个被塑造得高度理想化的角色,甚至没有剧作上主角必备的成长弧光,往好了说是纯粹,直白点就是扁平,但凡这个剧本的作者不是曾在国际电影节上捧走过最佳导演奖杯的梅戎青,纪因泓都一定会劝对方重写这个角色的所有戏。

因为根本不可信,没人会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

到了正式开拍的这一刻,演了二十年戏的纪因泓仍然非常坚定地相信,在谢雪这个人物的演绎上,不存在什么八十分和九十分的区别。

要么是极大概率的零分,要么是神乎其技的满分。

而那个背景神秘,与奢侈品帝国掌权人关系匪浅,从被选中那一刻起就打乱了所有人安排的新人演员,到底会把谢雪演绎成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或许也没有人知道。

但很快,在场的人就都能亲眼看到答案了。

“卡!这条也很好,不过这个景别可能要再调调,卡在那个位置还是有点不太舒服,先保一条吧。”

坐在大监前的副导演盯着画面回放,朝屋里的几个演员道:“几位都辛苦了,喝口水休息一下啊,戎青马上过来。”

一场戏里包括多个镜头,需要切换各种机位,分成数次拍摄,现在拍摄的是谢雪出场前,陈易秋送走冥顽不化的富家子学生,独自在家弹琴发泄苦闷的几个镜头。

等重新架好机位,梅戎青还是没有来。

纪因泓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继续敬业地投入到这一镜的下一次拍摄中去。

彼时更年轻气盛一些的陈易秋,已经倦于同那些眼中只有一己私欲的有钱人打交道,可在那个时候,有闲心来学钢琴的,也只有这些活在十里洋场、不知民间疾苦的富人。

这天上午,日光很烈,他强打精神送走了愚钝顽劣的学生,和专门来接少爷的老妈子,回到屋里,重新坐在钢琴前,胡乱按动着琴键,任由恼人的噪音四处流泻。

画外的摄影师手持着摄像机,镜头随着呼吸轻晃,同那份难以言说的焦躁一起震动颤栗。

忽然间,这个特写镜头捕捉到了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在嘈杂琴音的空隙里,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很轻,但十分清晰。

纪因泓的惊讶并非作伪,因为照理来说,导演应该喊卡了,这个单人镜头就到这里为止,后面都是他和……

是兰又嘉总算来了?

男人起身,面露烦躁,但仍下意识扣好了刚才被自己扯松的衣领,大步朝门外走去,视线扫过刚才那位学生坐过的位置。

他以为是贪玩的少爷落下了什么小物件,老妈子替他来取。

可当他拉开门,却见到一张完全超出意料的面孔。

屋檐之外的日光极盛,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身形瘦小的少年穿着一件劣质的粗麻衬衣,衣服已经洗到泛白发皱,却并不脏污,反而很整齐地扎在裤子里,头顶还戴着一顶同样皱巴巴的浅色学生帽。

他的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装满了报纸,几乎要压弯那副单薄的身体,灰头土脸的打扮里,唯独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很亮,正怯生生地望向他。

站在屋檐外的报童踮着脚递来一份新印刷的报纸,和一声仿佛鼓足勇气的问候。

“陈老师,您又在弹钢琴……这是今天的报纸。”

他有一双圆润柔和的杏眼,有一把清亮动听的嗓音,也只说了一句寻常又礼貌的问候。

可那一瞬间的陈易秋却蓦然惊觉,自己好像刚对素日珍重爱护的钢琴,做了一件很错的事。

就在平日里来去匆匆的卖报少年,第一次主动同他攀谈的这一刻。

跟在男人身后一路追来的手持镜头,越过他宽厚有力的肩膀,悄无声息地铭刻着那张透着稚气的烂漫面孔。

男人伸手接过报纸,沉稳磁性的嗓音里难得透出些歉然:“很吵吧?……外面太阳很大,要不要进来喝杯水?”

瘦弱的少年摇了摇头:“还有很多份要送。”

报童本该在道谢后离开的,可脚步无端变得犹豫,目光扫过钢琴老师身后敞开的家门,定定地落在某个地方。

男人随着这道目光望去。

两秒寂静后,他正要开口,邀请对方走近了看一看钢琴,却先听见那道轻而怯的声音响起。

少年问他:“那是西洋画么?”

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兰又嘉在看的也不是那架摆在屋子深处的钢琴,而是放置在靠近门厅处的一幅新作的画。

那是站在他的位置看过去时,视线更自然的落点。

纪因泓的眼中再次流露出真切的意外。

还有同时属于纪因泓与陈易秋的惊喜。

“是的,是西洋画。”男人说,“确切地说,它是一幅油画。”

他收回了看向那幅画的视线,更想看清这个目不识丁的报童的表情,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于是,陈易秋猝不及防地跌进了那片盛满纯粹惊叹的黑亮湖水。

“真美。”少年不停地说,“油画真美。”

“钢琴的声音也很美……我每天送报纸经过这里,总能听见您弹钢琴的声音。”

他的声音那样小,又那样真。

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打着旋儿从心尖拂过。

虔诚地向往着长风尽头的湛蓝天穹。

这片轻轻颤动的羽毛令陈易秋忘了前一刻的烦闷焦躁,也令他忘了那些早已被写就的动作和话语。

他看着那双世上最清澈的眼睛,那双叫人觉得未卜前路合该充满光亮的眼睛,忽然郑重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被问到的少年愣住了,连敬称都忘记用,语无伦次道,“陈老师,你在问我吗?”

陈易秋笑了:“当然是你——这里只有我同你两个人。”

在这方浮着热气的炎炎烈日下,在这片岁月沉淀的老旧建筑前,在这个遥远尘封的黄金时代里——这一刻,只有两个人。

站在温文尔雅、着装得体的钢琴老师面前,贫穷简朴的少年攥紧了指尖,脊背却是挺拔的,像一株终于破开泥土的青竹。

他仰起脸,目光极亮地望着第一个问起自己姓名的老师。

“我的名字很好记的!”

少年的话音中透出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热切与企盼:“是多谢的谢,和雪花的雪……”

“谢雪,”他不停地说,“我叫谢雪!”

第39章 39

镜头中的演员说完了剧本里这场戏的最后一句台词, 镜头外的世界,却始终保持着寂静。

导演没有喊卡,摄影机仍在持续录制, 录音设备也继续运转着。

本该瞬间复苏的片场, 静得过分。

令被阳光照得有些眩晕的少年,渐渐被忐忑不安的情绪笼罩。

他想,是自己的问题。

他不应该脱离剧本擅自发挥的。

尽管纪因泓反应极快地接住了戏,又不露痕迹地将他带回了剧本里原有的对白。

但他还是不该这么做的。

是他的错。

“纪老师,对不起。”

这一刻正被无数道目光注视着的人对此浑然不知, 只顾着向咫尺之遥的大牌演员道歉:“我不该改台词的, 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要重拍一条?”

那双写着惶然和歉意的眼睛望着纪因泓,又投向后方人群里的梅戎青,仿佛在等待他们的责备和怒气。

轻而怯的话语被悬在上方的收音设备清晰捕捉, 被这道目光凝视过的男人蓦地一滞。

一直戴着耳机听同期声的录音师也听见了这句话, 因此成了全场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

“快检查下画面!”

他耳机都来不及摘,懊恼地扫了眼仍高举着挑杆的录音助理,朝摄影师的方向急匆匆道:“前面我看他可能是走神了, 杆子歪了歪,位置稍微有点靠下,你赶紧回看一下——这条可千万不能穿帮啊,不然梅导绝对能弄死我!”

在录音师带着点诙谐的嚷嚷声里,一度缄默至极的片场,终于被重新激活, 一点点恢复了寻常的嘈杂。

从谢雪出现在陈易秋面前的那一刻起, 站在人群边缘旁观的女演员米悦就逐渐瞪大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才收回了不知何时飘去遥远时空的心神,由衷道:“梅导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新人啊?这也太、太……”

“太贴这个角色了。”站在旁边的袁静接过她的话, 语气同样很不平静,喃喃道,“他完全就是谢雪。”

“是啊!”米悦连连点头,压低声音同她窃窃私语,“我之前看剧本的时候,其实一直觉得这人物写得有点脱离现实,压根想不出来谁能演好,但我也没敢跟梅导提——现在回想,幸好没提。”

谢雪是一个十分理想化、甚至是非常夸张的扁平角色,比如只打了个不到一分钟的照面,就对另一个主角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影响,命运的轨迹也因此改变。

所以,这对演员的个人魅力和表现力有着非常高的要求,人设本身并不能为演员增光添彩,反倒要靠演员的灵魂来为角色赋予说服力。

在亲眼目睹令所有人都沉浸其中的这场戏之前,不少看过剧本的人都暗暗觉得,谢雪这个不太立得住的人物会是这部电影的一处遗憾。

原来是因为尚未真正见到他。

——见到兰又嘉。

“他对易秋说钢琴声音很美的时候,我都想替纪老师问他名字,再卸下他身上沉甸甸的报纸包,请他进屋亲手碰一碰钢琴。”

米悦心绪难平地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不,不止是教他学钢琴,我还要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袁静亦有这份感受,而她此刻的心情,却远比不清楚兰又嘉背景的米悦复杂。

片刻后,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梅导挑演员的眼光从来没错过,她看人太准了。”

“对啊,这次更是准到离谱。”米悦随口说,“要不是知道她找谢雪的演员找了很久,我简直以为她是照着嘉嘉写的谢雪。”

她脱口而出这句玩笑话后,自己都愣了愣,神情忽然变得认真了一些。

“其实,我觉得他不是在努力扮演一个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因为整个表演真的太自然了,跟昨天我接触到的、生活里的他很像。”

这个对表演有着极大热忱的女演员,怀着难以言喻的惊奇,对身旁有些私交的女经纪人低声感慨道:“要么是他的演技好到了我无法想象的程度,要么,就是他和梅导的运气都太好了。”

“梅导遇到了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将谢雪彻底演活的人,而他也遇到了一个跟自己格外相像的角色。”

说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自觉地开始期待未来:“好眼光加上好运气,这部片子一定会大放光彩……一定会的。”

“不。”耳畔响起男人的沉稳声音时,兰又嘉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用重拍。”

听到纪因泓毫不犹豫的否定时,他面露茫然:“可是我说了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那一段很好,比剧本里更好,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说着,纪因泓本来已经在朝大监方向走过去的脚步顿了顿,侧眸看向还站在原地发愣的人:“过来看回放吧,只要刚才那条没有技术上的问题,就不需要重拍。”

因为无论再重拍多少次,都不可能再拍出比这条更好的效果了。

作为戏中人的纪因泓深知这一点。

在场的其他人恐怕也能看出这一点。

主创们一起围在大监视器检查各个机位的素材时,全场最提心吊胆的,就是录音师和他的助理了。

直到看见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的梅戎青面色渐渐和缓,他们才敢悄悄松一口气。

“画面没有问题,声音你检查过了吧?”

录音师连忙道:“回听了好几遍,绝对没问题!”

“那就行。”梅戎青点点头,终于宣布结论,“这条过了,休息一下,准备下一场吧。”

这话一出,人群里霎时掀起了不小的动静。

场工立刻去搬设备挪位置,化妆师也连忙走向等下要出场的演员。

米悦一边任化妆师给自己补妆,一边笑着对兰又嘉说:“第一场戏就一条过,真厉害!而且你这个妆化得真好哎,完全就是少年人的样子,我都不想你卸掉。”

还戴着学生帽的送报少年弯了弯眼睛,应声道:“我也舍不得卸。”

兰又嘉的下一个镜头要换妆造,所以安排在下午,这会儿可以先休息。

在他同米悦闲聊的时候,另一边的纪因泓也在问梅戎青:“你是为了这场戏,才一直把他藏起来的?”

梅戎青刚亲自听完一遍同期声,摘下耳机回答他:“一半一半吧,时间确实也紧,没工夫搞什么剧本围读。”

她说得随意,纪因泓却沉默了几秒,摇摇头道:“不,你根本不打算做任何事先排练,你想要的就是刚才那场戏的效果。”

是满怀迷惘的陈易秋第一次见到门外的谢雪。

也是心有不满的纪因泓第一次见到戏里的兰又嘉。

他们都被那份完全超出想象的纯粹热烈所慑服。

闻言,梅戎青看他一眼,蓦地笑了:“看来我没挑错人,你的确是中生代这批演员里悟性最好的。”

演员是一个创造性的职业,天赋、努力和悟性缺一不可。

“现在应该不担心了吧?”她说,“让袁静也放松点,别怕这怕那的,今天第一场戏的调子都定在这儿了,只要接下来能顺顺利利拍完,明年保准给你拿个影帝大满贯。”

梅戎青当然也清楚这样一个早已功成名就的一线演员,愿意一次次配合档期变动的真正原因。

可这一刻的纪因泓,却并不关心未来或许唾手可得的最大荣耀。

“我现在相信他是你的主动选择,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演谢雪,但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纪因泓语气很平静地问:“为什么这部戏突然提前了这么多开机,拍摄日程的安排也非常紧,这是他的要求吗?或者……是别人的要求?”

这是他不再怀疑兰又嘉的能力之后,仍然觉得耿耿于怀的地方。

因为这份超出常理的特殊待遇,给整个剧组都带来了不少麻烦,也包括他自己。

听他这么问,梅戎青丝毫没有意外。

她看了眼不远处打扮得灰头土脸却言笑晏晏的少年,淡声道:“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她拒绝得分外干脆直接,纪因泓不禁怔了怔。

紧接着,又听见梅戎青说:“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答案的。”

“在那之前,我只有一个建议,你最好是能听得进去。”

纪因泓下意识问:“什么?”

而她面无表情地说:“用客观和专业的态度对待他,别带什么私人情绪,你和袁静私底下对他有什么意见我不管,但都给我藏在心里,不要用任何方式为难他。”

“否则,对谁都不是件好事——无论是对他,对你,还是对这部电影。”

纪因泓愕然地听完了这段听来几乎像是威胁的“建议”,来不及理清自己的心情,就看见梅戎青转头看向那个人,方才还显得冷厉的声音霎那间温和了许多。

“兰又嘉!过来一下。”

“梅导,怎么了?”

反复检查过那场戏所有素材的梅戎青,把手里的监听耳机给他戴上,先让他听了一遍,然后笑着说:“你刚才演得特别好,从表演到台词,全部都很好,比我的想象更加完美。”

扮成少年模样的新人演员认真听着,小声接话道:“……但是?”

他的话音里透着忐忑和不安,要求严苛的女导演脸上的笑容却更明显了。

“对,是有一个但是。”她说,“但是,只是一个很小的但是。”

“你听同期声的时候发现了吗?陈这个字的发音不太对。”

这场戏的效果堪称完美,梅戎青更是精益求精,将每个点都抠得很细:“你发音的位置要再靠前一点,它是前鼻音,你念得有点像后鼻音了。”

她举了个例子,给他演示这两个非常相近但又有些差异的发音:“比如陈易秋的陈,和前程的程,这两个字之间的区别应该听得出来吧?是陈老师,不是程老师。”

“好在这个错误不是很明显,大部分人都听不出来,你之后注意就行。”

梅戎青的确没把这一点当作什么大问题,神情话音也很宽容,没有半分严厉。

可听见这话的兰又嘉却像是愣住了。

半晌才讷讷道:“我知道了,梅导。”

然后他看向旁边一言不发的纪因泓,格外认真地道了歉:“对不起,纪老师,我不是故意喊错的。”

纪因泓的脑海里仍盘旋着梅戎青那番话,没有细听两人的交谈,微一颔首,本能道:“没事。”

话音落地的同时,一道极轻微的快门按动声在旁边响起。

身为剧照师的宋见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幅画面,伴着一声调侃:“梅导,你跟他们说什么了?怎么把两个主演都说得心事重重的?”

他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只是在瞥过来时,觉得站在梅戎青旁边的两位主演,神情都有些奇异,看起来很有故事感,就下意识摁了快门。

而这个瞬间唯有镜头铭记着,等梅戎青侧眸去看的时候,两人脸上掠过的情绪都已如水波淡去,恢复了平静。

于是她白了宋见风一眼,没好气道:“哪来的心事重重!倒是你,刚才那条镜头里怎么一张照都没拍?那场戏多难得,千载难逢,我还以为你能给我拍出几张神图。”

主动凑上来挨了一通训的剧照师摸了摸鼻子,面露无奈:“没办法,我也是新人嘛,没反应过来……不过,我刚才抓拍到的这张花絮真的挺有意思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相机,冷不丁道:“兰又嘉,你要不要看?”

被问到的人不期然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很快垂眸道:“宋先生,我该去卸妆了,晚点再看吧——梅导,我先过去了。”

“行,去吧。”梅戎青处理完了眼前的事,立刻投入到下一场戏里,“米悦,你过来跟老纪对一下词。”

“哎,来了梅导!”

男主角和女配角正在听导演讲戏,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专注沉浸的,这同样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然而,就在他们附近的剧照师,没有再拍下任何一张花絮照。

宋见风望着那道独自离开的单薄背影,良久,神情莫名地勾了勾唇角。

他仍不知道前一刻的纪因泓和兰又嘉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微妙的神情,却知道自己刚才撒了谎。

从少年时代正式拿起相机的那一天起,他就从来没有因为反应不过来,而错过任何一个值得记录的镜头。

他做了十年摄影师,已经养成一种比思考更快速的身体本能。

但就在几十分钟前,从谢雪出现在陈易秋门前的那一刻起,他是真的忘了。

他忘记了手中的这台相机,更忘记自己是个摄影师和剧照师。

人生第一次,宋见风竟连本能都忘了。

或许,是因为那场戏的每一秒都精彩万分,他找不到一个最精彩的瞬间。

或许,是因为那张面孔的鲜活与烂漫,静态的相机根本无法概括,只有流动的视野才能完全铭刻。

他的视线一直停在谢雪身上,不曾移开。

就像当时片场里的任何一个人那样。

但他跟那些人相比,又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非常不一样。

比如,兰又嘉并不反感那些人投来的视线。

却唯独会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这是宋见风刚刚确定的事。

兰又嘉似乎不太想看到他,也不想跟他有什么接触,一直疏离客气地喊他宋先生。

自那次意外偶遇之后,在他面前,那个一贯明媚烂漫的青年,始终是拘束谨慎的。

可这种状态不像是出自对他这个人的讨厌,也不像是因为傅呈钧而生的迁怒。

立在原地出神的宋见风想了很久,试图准确形容对方的态度。

直到一个乍一听毫无根据的词,猛地浮现在他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回避,抗拒,礼貌,紧张……

当它们加在一起,所构成的情绪,分明是害怕。

在陡然想通的这一刻,年轻俊美的摄影师脸上,透出浓浓的惊诧之色,只觉得不可思议。

——兰又嘉居然怕他。

他怎么会怕他?

第40章 40

六月二十七日, 中午十二点零三分。

宋见霜是第一个接到这通奇怪电话的人。

被铃声吵醒的年轻女生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还来不及看清到底是谁扰人清梦,先听见那一头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很可怕么?”

宋见霜在这道无比熟悉的男声里愣了几秒, 随即瞪大眼睛, 发出难以置信的控诉:“宋见风!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恶!我刚睡下没多久!!”

“……怎么通宵了?”宋见风咦了一声,“抱歉,我还以为你最近都要睡美容觉。”

“我倒是想!”宋见霜怒气冲冲道,“你知道昨晚奶奶拽着我在折腾什么吗?!她居然把我以前收藏的那堆明星周边都翻出来了,挨个念叨我有多喜欢他们, 鼓励我再去追现场!”

“我真的要疯了, 我都高中毕业多少年了!真不如让她继续给我挑什么秀禾服敬酒服——至少姓傅的绝对不会跟我翻那些傻逼得要死的旧账!也不会害我大半夜尴尬得睡不着觉!!”

“奶奶现在觉得你是高中生了?往好处想,至少你无痛重返十六岁了。”

宋见风毫不走心地应完妹妹的话,回到自己的问题, 显然正陷入沉思:“他连老傅都不怕, 怎么会怕我,再说了,我真的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可怕……小霜, 你那群朋友里面,有没有怕见到我的?”

“什么可怕?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啊,都说了你很可恶!”

心情崩溃地发泄了一通的宋见霜彻底清醒过来,困意全消,索性煲起了电话粥:“有啊,好几个男的都怕你, 有时候我说叫你过来一起玩, 他们就叽叽歪歪地不让我喊你。”

宋见风语气一振:“真的?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怕你看上他们的女朋友啊!那不是一撬一个准。”

吐槽完了,宋见霜忍不住八卦起来:“你这两天干嘛去了?又跟谁打得火热呢?是谁说你可怕啊?”

“……我什么时候撬过别人墙角了?”

自觉被耍的宋见风叹了口气:“没干嘛,你继续睡吧, 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不准挂,你已经害我睡不着了!快说,到底是哪个大美女让你惨遭滑铁卢了?居然说你可怕——我知道了,肯定是她听你哪个心怀不满的前任说过些什么,啧啧,宋见风,你也有今天……”

宋见风在妹妹这通毫无营养的废话里淡定地挂断了电话。

不对,或许还是有一点营养的。

他没有哪个前任认识兰又嘉,更不可能跟对方说起过他。

但兰又嘉自己倒有个前任。

而且,宋见风还真的跟那个人主动谈起过兰又嘉。

……私下里跟别人“告密”的行为,大概是挺可怕的?

下午两点十八分。

傅呈钧是第二个接到电话的人。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坐在主座里的男人瞥了眼来电人,随即拿起手机,淡声道:“抱歉,暂停一下。”

会议室里正在发言的中年人先是一愣,然后立刻闭上了嘴,与旁边的其他员工面面相觑,难掩目光里的惊讶。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位过分年轻的董事长在开会的时候中途接电话。

虽然,是个听起来很莫名其妙的电话。

“老傅,我觉得你不像是个嘴碎的人。”

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惆怅感慨时,傅呈钧表情一怔,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仍本能般反问:“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电话那头的宋见风语气很散漫,“我就是特地来问候问候你,表达一下我诚挚的关心——说真的,你现在接电话这么及时,真让我挺不习惯的,简直有点儿受宠若惊。”

闻言,傅呈钧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一屋子大气不敢出的下属,面无表情道:“我在开会。”

宋见风瞬间领会,这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意思。

让一个眼中曾经只有事业的大资本家去跟当时还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情人,主动说起什么谁在哪遇到了你的无聊闲话,这件事的离奇程度,不亚于傅呈钧在这一刻突然回他一句:谢谢你的问候。

好吧,不管是谁害得兰又嘉怕他,总之肯定不是电话里这位。

试探完毕的宋见风选择立刻撤退:“行,你忙吧,剧组里一切正常,梅戎青挺照顾他的,没人敢搞什么小动作。”

与此同时,他还非常懂事地送上了一份赔罪礼:“对了,今天上午拍了第一场戏,戏里的照片没拍到,但有一张戏外的花絮照,我刚给你发过去了,你肯定没见过这个造型的兰又嘉……”

宋见风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电话那头的男人沉声问:“导演说他演得不好?”

他顿时愣了一下:“没有啊,梅戎青对他满意得不得了,不仅是她,全场人都看得出来他演得特别好——怎么这么问?”

男人掌心的屏幕上正显示着那张刚刚收到的照片。

三角构图的照片里,左侧穿着民国中山装的男演员面色郁然,站在中央的女导演正偏过头,望向右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泛白发皱的粗麻衬衣,复古秀气的学生帽,格外稚气的面孔……这张照片中的兰又嘉仿佛来自一个分外遥远的时空。

那是傅呈钧从未见过的一种模样。

却带着一种他并不陌生的神情。

于是,几秒钟空白的寂静后,宋见风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他在难过。”

“发现自己做错了事的难过。”

这通电话很快被挂断了。

宋见风却久久没有回神。

他盯着自己发出去的那张花絮剧照看了一会儿,又望向远处刚从化妆间方向过来的兰又嘉,半晌,心情有些复杂地回到人群里,重新握紧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相机。

原来那一刻兰又嘉的情绪,不是在他看来很模糊的心事重重,而是十分清晰的抱歉和难过。

他想,其实老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往日冷淡漠然的嗓音,听起来似乎也有一种陌生的后悔。

更准确地说……

是发现自己做错了事的后悔。

六月二十八日,晚上十一点半。

不管是对哪家公司来说,这个点都该下班休息了,何况今天是个周末。

就算有少数人还在勤勤恳恳地加班,也不至于大半夜还聚众开会。

当然,前提是身处京珠时间。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一声略带警惕的开场白:“你没在国外吧?”

“在光海。”傅呈钧言简意赅,“又要问候什么?”

“那行,你看一眼邮箱,我给你发了点照片。”

宋见风听出来他现在不忙,顿时语气淡定地开始胡说八道:“梅戎青让我选图,我觉得哪张都不错,选不出来,索性听听你的意见。”

傅呈钧刚好在电脑前,很快打开了新收到的邮件,附件里全是兰又嘉的照片。

有和女演员面带笑意聊天的他,闭着眼睛任由化妆师打扮的他,走在人群里望向远处的他……

全都是傅呈钧已经很久没能亲眼见到的他。

宋见风听着电话那头鼠标轻点的声音,格外耐心地等待着对方逐一查看这些照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呈钧终于开口:“不要编号是四的那张,其他都很好。”

他只排除了一张照片,但令宋见风面色一僵,反问道:“为什么不要这张?我觉得表情很自然啊。”

这张照片里的兰又嘉正看向镜头,也是被抓拍下来的一瞬。

傅呈钧却说:“不自然,他当时在看什么?”

“……什么在看什么?”

“他状态很僵硬,像是看到了不想看的东西。”

“……”听到这话的摄影家多少有点失态,“妈的。”

傅呈钧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见风深吸一口气,佯装平静:“没怎么,他在看今天晚上那顿剧组盒饭呢,确实难吃得要命,唉,我出去吃点宵夜,先挂了。”

不等对方再追问,他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原来老傅也会讲这种毫无营养的废话。

兰又嘉都直视镜头了,还能是在看什么?

当然是在看镜头。

和镜头后面的摄影师。

……

万籁俱寂的深夜,被奇异谜题困扰着的宋见风独自待在酒店房间里,心情复杂地瞪着墙面出神。

仿佛这样就能越过一个个房间,望进那颗唯独同他保持着遥远距离的心。

兰又嘉到底为什么这么排斥他?

为什么会怕他?

一贯热衷于追逐危险和未知的摄影家,生平第一次觉得,未知并不完全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因为他甚至连一点解题的头绪都没有。

可他实在太好奇这个未知背后的答案了。

他手中的镜头亦然。

于是它专注地、缄默地、探寻地凝视着那张漂亮迷人的面孔,几乎一刻也不愿移开。

作为副产品的照片,便像雪花一样飞向另一个人的邮箱。

——反正他本来就是受傅呈钧之托,专程去帮他照看昔日恋人的。

这算是他无偿赠送的额外服务。

宋见风这样想。

心无旁骛地、坦坦荡荡地这样想。

是因为好奇。

剧组的日子按部就班地向后流逝。

六月二十九日,六月三十日……

又一场戏顺利结束,演员们短暂地放松下来,交谈着离开镜头的范围。

“嘉嘉,刚才那段爵士钢琴真的好好听,你是不是学了很多年?”

“嗯,差不多学了七年吧。”

另一拨人则走进镜头,为下一场戏做准备。

“老魏,下个镜头要带到油画,你赶紧叫人过来。”

“好嘞没问题!小闻——”

擦肩而过的瞬间,两道目光在空气中完全平行地交错开。

仿佛素不相识。

在那个已经被大家认定未来绝对会火的新人演员走远后,本应专心致志准备道具的年轻男生,冷不丁地抬头望去。

只能看见一道被日光朦胧映照的背影。

旁边的老魏看见这一幕,终于没忍住,小声问他:“你俩之前认识吧?那天我看到你跟他一块儿回酒店的。”

闻野收回了视线,面色不改:“顺路而已,整个剧组都住那家酒店。”

“不是,哎,你小子防备心还挺重。”

老魏被他的话堵了一下,不禁笑了:“我打赌你们俩绝对认识,不过我怎么感觉你在躲他呢?”

“人家兰老师反而对我们美术组特别客气,怎么,你俩闹矛盾了?他惹你生气了啊?”

闻野没有回答,低头捣鼓着调色盘上的油彩。

直到老魏自言自语的下一句话涌入耳畔。

“不对,应该不是,虽然你看起来是躲着他,但我好几次看见你盯着人家发呆,而且他在哪你也在哪,就挺矛盾的,啧,年轻人的世界真是有意思……”

沾满色彩的画笔有一瞬打滑。

鲜艳昳丽的油彩,突如其来地浸湿了原本干燥的指尖。

不复洁净。

七月一日,七月二日……

尽管梅戎青已经友情提醒过宋见风一次,但在翻阅前几天攒下来的花絮照片的这一刻,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然后,破例第二次提醒道:“别老盯着一个人拍,那么大个剧组,其他人都入不了你的眼?”

闻言,宋见风倒很坦率地点了点头:“我拍了其他人啊,但你不也没注意到那些照片,只看到他了?”

气质恣意的男人扬起唇角,一本正经道:“所以,他让别人黯然失色是种客观的现象,跟我主观的偏好可没什么关系。”

他一脸真诚,实在将这番歪理讲得像个真谛,连梅戎青差点都着了道。

只是在她的目光再度扫过那些明显质量迥异的照片时,到底还是找回了理智。

宋见风镜头里的其他人,都保持着他一贯的水准,拍出了不同人物独有的气质,并未敷衍了事。

可他镜头里的兰又嘉,却散发着让人完全移不开目光的惊人魅力,每一张都是。

人物自身的美丽已经不足以解释这一点。

而照片也从来都不是一种单纯客观的记录,它一定蕴含着记录者的主动发现和主观创作。

透过这一张张凝结的摄影作品,梅戎青几乎能看到那份时时刻刻都饱含着偏爱的注视。

阅历丰富的女导演因而蹙起了眉,语气称得上十分复杂:“我说真的,别总盯着他看了,你还太年轻,不知道——”

宋见风看出她目光里浓重的叹息,心头微动,下意识接上那句广为流传的名言:“——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他的语气颇为认真,偏生又透着些许玩世不恭的味道,将本该严肃的对话消解成了一个轻飘飘的玩笑。

梅戎青的话音顿住,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不算相熟的世交同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

她笑着摇摇头,很平静地说完了自己真正要说的那句话。

“——你还太年轻,不知道注视的意义。”

或者说,代价。

七月三日,七月四日……

“米悦,你仔细看这个镜头,看出来你和老纪的区别了吗?”

监视器前的米悦看得分外认真:“嗯,泓哥的眼神戏很好,情绪特别饱满,跟他比起来,我的情绪就显得非常单薄。”

“不对,他戏好只是一方面,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你的身上。”

梅戎青神情肃然地给演员讲着戏。

“不要只顾着表现所谓的眼神戏,觉得把某种情绪虚构出来就可以,你要清楚,光是你在看着他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能传递出很多东西了。”

“注视是一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最寻常普通的动作,但事实上,它也是一种最具力量的动作,尤其是在它被不断叠加的时候。”

“当你反复地、长久地注视着一个人,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蕴含着一种非常浓重的情绪。”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管你自己是否意识到,你都一定会被这种注视改变,被它控制,也被它出卖。”

“有些时候,是不经意地泄露出隐藏的感情。”

“有些时候,会一点点激起始料未及的感情。”

“还有些时候,则滋生出越来越强烈的感情……”

七月五日,晚上八点零七分。

朦胧细雨打湿了车窗,雨刮器匀速规律地扫过挡风玻璃,流光溢彩的夜色在雨滴中折射出昏然光晕。

云县在下雨。

黑色豪车在这座郊区县城里最大的酒店前停下,车门打开,被挺括西裤包裹着的长腿迈出,鞋底毫不犹豫地踏过一片淋漓的地面。

稍显急迫的脚步声一路经过酒店大堂、电梯……最终抵达今夜格外安静的二十三层。

这一层的绝大多数住客,此刻都不在房间里,他们属于同一个剧组,正在参加有人临时组织的聚餐。

但其中一间房的住客,一定不会去参加这场雨夜的聚餐。

而在这个雨夜不请自来的访客,从一千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出发,搭乘最近的航班赶来,一路风尘仆仆,最终停在了这间房的门口。

在抬手敲门的那一刻,男人的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他想起那张脸庞上流露过的歉然与悲伤,愉悦与灿烂,安静与彷徨……

一帧帧被相片定格的静止画面,格外清晰地在他眼前闪烁。

他没能亲眼见证,他错过了很多事,他想知道那些照片里每一种情绪的原因和来历。

可他同样知道,对方不会再回答他这些问题。

异常安静的酒店长廊里,回荡着不肯停息的敲门声。

昏黄的灯光拉长了执着地等在门外的高大身影。

当男人在漫长等待中,听见房间里传出那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时,所有琐碎冗杂的思绪,瞬间被一抹更鲜明的念头所覆盖。

傅呈钧想,外面下雨了。

他向来厌恶井然秩序被打破、原定计划被更改的那些时刻,比如当天空中突然降下一场毫无预警的、绊住他脚步的雨。

可今晚的他只觉得庆幸。

——时隔十二天,这座干燥晴朗、令人本能地想要逃离的冰冷城市,终于又下起了温暖潮湿的雨。

如今,唯有在这一刻……

兰又嘉才不会彻底拒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