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140(1 / 2)

第131章 “祖姑奶奶你记得啦!”

莲心一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有她带头,金銮殿哗啦啦地跪倒一片宫仆,匍匐在地,身如筛糠。

猛地抬起头,孟寒雁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的帝王:

“你知道我为什么帮许易水么?”

“因为你残忍、可笑,你虚伪至极!”

“因为她不想待在宫里,不想待在你身边,她要离开你!”

“知道她为什么走得这么顺利毫无牵挂吗?知道为什么半年下来你们都没有孩子吗?!”

“因为她在避孕!她在避孕!她从花烛夜之后,就恳求我帮她拿了避孕的药!!!”

避孕……

啪!

苏拂苓的手掌猛地拍在龙椅前的桌案上,双目猩红:

“拖下去!”

训练有素的侍卫架起孟寒雁便往金銮殿外走。

明白了什么的孟寒雁毫无反抗,整个人形容枯槁,宛如一只死狗,只有嘴里还在喃喃着:

“改制……改制……”

“拿图来!!!”

前朝的局已经设好,后院却出了岔子,苏拂苓现在没空管孟寒雁的死活,只高声喝道。

宫人们很快就将大夏的堪舆图摆在了苏拂苓面前。

“传旨,封城门,查官道,里里外外的找!”

“往伊川郡的沿路,戒严半年!”

苏拂苓看着地图,忽而想起了先前许易水也是这么在后殿看图,她还给她看了伊川郡的。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原来从始至终,许易水始终没有想过要留在宫里,留在她身边!

“梆!梆!梆!”

一向冷沉的帝王不知想到了什么,愤怒地将桌案拍得直响。

“通知各部,凡见到用朕从前私印者,即刻押解回京!”

“清点一下宫里都少了些什么!”

莲心的办事效率很高,本来能近身伺候帝王的宫人手脚都快,如今苏拂苓正在气头上,大家更快了。

许易水带走的东西也不多。

“禀陛下,少了一支云凤纹牡丹金簪。”

“别的只有一身许姑娘的衣服,小厨房地窖里的下人外袄少了一件。”

牡丹金簪。

苏拂苓记得,她不知道许易水喜欢什么样的首饰,内务司便各种类别都做了一些。

大部分都是她喜好的雅致,也有一小部分,是猜测许易水可能会喜欢的“俗奢”。

那金簪样式精巧的同时,也很大,通体纯金。

“严查所有的点当铺!”

她没给过许易水钱财月俸,宫里也什么都不缺,许易水只带走这支金簪,显然是拿来当路费的——

燕郊后山。

水流潺潺,清澈见底的溪水边,女子蹲在其中,左手握着块儿拳头大的鹅卵石,砸向右手攥紧的小布包。

短短半日,许易水的身上里里外外已经看不见一丝宫里物件的影子,衣服头巾都是她用从印章上扣下来的黄铜换来的粗布麻衫。

质地虽然粗糙,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舒服。

她的确是打算用这牡丹金簪来当盘缠的。

但也没有那么傻,直接拿这个东西去铺子里典当,这和明晃晃告诉苏拂苓自己在哪儿有什么区别?

好在,金质地软,延展性强。

伴随着清脆的敲击声,原本精致的簪身被捶打成一团金块儿,不管是牡丹花还是龙凤云纹,都混做了一团粗布麻衫和鹅卵石的原始痕迹。

只是这样一来,价值千金的簪子,就变成了纯粹的三两多黄金了,大师的雕工和技法,就这么被暴殄天物了。

没办法,她可不想被苏拂苓抓回去。

站起身来,许易水望向前方连绵起伏的山峦,这里不是去上河村的方向,也不是反方向,而是往北一些。

苏拂苓很了解她,她也很了解苏拂苓,回上河村的方向必定沿路设防,掩人耳目的反方向也会有不少警戒,其他方向略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总之,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她需要先在这山里避上一避风头,顺便也为之后的赶路回家做上些准备。

届时再上路,就算苏拂苓仍然警醒戒严,帮她干活找人的人,也会疲倦——

“陛下!”

烈日当空,莲心急匆匆地走进金銮殿后殿的御书房:

“找到立春了!”

伏跪于地,莲心的声音因急切而微微颤抖:“人已经控制住了,就在城内的西外巷,是——”

要押进宫来还是就地正法,莲心的话还未出口,就被苏拂苓打断了。

“备马,朕亲自去!”

黑金色的龙袍在长廊上掠过,如风似电,不消片刻,御马嘶鸣。

西外巷。

豆大的汗珠从女人的额头滚落,折射出冬阳灼目的光,只是再烈的光,也抵不过架在纤细脖颈间的刀剑泛出的寒芒。

立春、立春的姐姐、阿姐、连同两个幼女,都被按在了地上,架上了随时都会要命的利刃。

“陛、陛下饶命!”

听见马蹄声,眼角余光看见那抹黑金的袍子,立春立马转过身形,以头磕地:

“陛下饶命!饶命!”

控制住人的暗卫都惊讶于对方磕头的速度,皮肉擦过刀刃都划开了一线红丝,若不是她退得快,这丫头说不定就给自己自刎了!

“她呢?”

踩到立春身前,苏拂苓面色阴沉如水。

“我……”立春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清楚,她去找许易水的时候,约定的地点只有一辆空荡荡的马车。

不会伪装,心里想的都写在了脸上。

既然没有价值。

“杀——”

“陛下!”想到了什么,立春猛地抬起头,“许姑娘给我留了一封信!”

“对!”

许易水说可以保命的那张纸!她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都没反应过来那出自于无名无分的许姑娘的纸和她叮嘱的用处。

“对!信!”

颤抖着手,立春赶紧从胸口的怀兜里哆嗦着摸出了那张纸:

“就是*这个!”

暗卫接过,递到了苏拂苓手上。

纸是细腻的澄心堂宣纸,这样的纸,是皇帝专用的。

许易水是在她的桌案上,明目张胆的写的这个东西。

明白过来这一点,苏拂苓的脸更黑了。

纤细的长指将折叠的宣纸打开。

日光透过院中凋敝的只剩下枝干的枣树,在苏拂苓美艳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让她整个人染上了极其难测的威严。

可是苏拂苓却再没有任何动作。

捏着那张纸,好似站成了一尊神像。

小院里安静得好似能听到风的声音。

直到一声幼儿的啼哭打破了寂静。

院里的另外三个大人吓得一抖,立春的姐姐颤抖着支起身体,去哄自家小女。

可哄着哄着,十岁的大女也忽然咧起嘴哭了起来!

姐姐:“……”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苏拂苓的声音冷得好似能冻结空气:

“放了她们……”

许易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能想得如此周到。

澄心堂极好的纸,在长指的用力下泛起褶皱——

“祖姑奶奶!”

冬日的天黑得有些早,山里本就凉,冬天更是寒冷,许易水没打算再像夏日那般随意找个地方便过夜。

放山一望,许易水往有竹子的地方走了去。

观察了好一阵儿,终于看到一户位置偏,还只有一个老人住着的小土房。

身形佝偻的老人正站在自家屋子侧边的草树底下,干枯的手上乌黑的青筋鼓起,正在一把一把地揪稻草下来。

这是要拿引火柴,做晚饭的征兆。

许易水目力尚可,老人的眼睛浑浊无光,跺脚弄出了些声音,但老人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来耳朵也不大好使。

这的确是一个十分年迈的老人家了。

扬起笑脸,许易水直接走了过去:

“祖姑奶奶!”

离得极近,老人家这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喊她?

是在喊她吗?

“啊?!”老人家看见了那个走过来的颇为陌生的年轻女子。

“祖姑奶奶!”许易水走到了老人身边,赶忙弯腰接过对方手里抱着的稻草,“哎哟,我来我来!”

“我可算是找着你了!”

“怎么是你在做这些啊!丫头她们呢!”

老人家:?

“她们?”老人家转过身,盯住许易水的脸看,大概是在回忆和辨认。

“她们不在嘛,她们在自家屋里。”

看来是和子女分居了。

这倒是在许易水的意料之中,冬日的阳光稀罕,老人家地坝里拉了竹篾绳子,上头挂着零星两件衣裳,一看就是同一个人的穿着。

“你是……哪个?”

显然,琢磨了半天,老人家属实没想起来许易水这号人。

想得起来才怪了。

“哎呀!”许易水嗔笑,语气又熟稔又逗弄,“我哎!”

“就那边山那家!”

抬手随意指了个山头方向,许易水道:

“我家就住那边山头。”

“小时候走亲戚,我来你家,你给我吃柿子,还抱过我呢!”

这屋边上就是一棵黄灿灿的柿子树,干粗枝状,一看就有好些年头了。

“祖姑奶奶你不记得我啦?!”

“我阿母姓王,我阿娘姓李的呀!”

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光景,谁家还没个王姓李姓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近邻。

“哦!”

老人家左看看,右看看,抓了抓花白的头发,最后一拍手,想起了许易水这号人:

“李三丫头是哇?!”

“你都长这么大了!”

“哎哟,过得快哎,都成人了!”

越看越像,越觉得是,老人家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亲切慈祥的笑容。

李三丫头是谁?

许易水有一瞬间的疑惑,不过那不重要。

“对!是我!三丫头!”

“祖姑奶奶你记得啦!”

第132章 哪怕是必赢的战争,也一定会有伤亡,一定会动用大量的国财国力。

右手抱着稻草,左手挽着“祖姑奶奶”,许易水成功地为自己找了个落脚的地方。

进了屋,才发现这房子的屋顶有些地方已经塌陷,墙壁也满是斑驳的痕迹。

屋子里的陈设也极为简陋,破旧的桌子,几条缺胳膊少腿的凳子,角落的椅子上堆着些破旧的衣物和杂物。

山间的冬雪味加上木头的霉味和陈腐的老人味儿,一同构成了整个屋子的气味。

“坐!”

老人家还在摆手招呼许易水:“三丫头你喝水不?”

嘴里问着要不要喝水,但许易水往边上打开了一半的水缸里瞅了一眼,只看见了干枯的竹叶和灰,只有近一点的位置上放着的小木桶里头还剩下一层垫底的清水。

“我倒是想喝。”

许易水麻利地将稻草放在灶台边薄得可怜的柴火堆上,三两步走到木桶边,笑道:

“祖姑奶奶你这桶里也没水了啊。”

“咱家这在哪儿提水啊?”

“没水了吗?”祖姑奶奶佝偻下腰,眼睛看不清,只好伸着手往桶里头摸,“有的啊!”

“有的,还有的,我都摸到了。”

“冰沁的水。”

许易水不听,只回过身找工具:“祖姑奶奶,扁担在哪儿?”

老人家五感退化,腿脚也不方便,再加上天气又冷,灶台靠后的那一截都落上了一层灰,一看就是许久不曾打扫和用过了。

来都来了,许易水看不过眼,只想去打水回来收拾一番。

老人家翻找了好半晌,这才从犄角旮旯里找出另一只木桶,只是桶身却裂开了个拇指大的洞。

许易水:“……”

“这桶都坏了好久了。”祖姑奶奶道,“我平时都是用一只桶提点水就足够用了。”

难怪如此。

许易水拎过桶瞅了瞅:“没事,能先将就用着。”

用稻草和柚子叶混着塞进裂开的洞里勉强堵住,许易水跟着祖姑奶奶走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到了取水的溪边。

“您平时就在这里吃水吗?”

“啊,”祖姑奶奶点头,“对。”

怪不得那般节俭用水,她这样的身板来回一趟都需要些时间,更别说祖姑奶奶这身子骨了。

边走边晃边洒,一旦水挑到家只剩下一桶半,洗了锅,许易水将半桶水倒进锅里,然后将祖姑奶奶钉在三条腿的板凳上坐着烧火。

“你要洗缸啊?”

祖姑奶奶听见了声儿,依稀能看见女孩子趴在水缸边挥臂的动作:“那怎么好?还要你帮我洗水缸。”

“你坐着歇着嘛,我来嘛。”

话是在这样说,身子却是半点儿没动。

许易水已经习惯了,以前她阿奶在家里就这样,奶奶经常说阿奶爱躲懒,可奶奶去世后,爱躲懒的阿奶也能扛起一大家子人。

阿奶说:

“世人总以为,懒便是不好了。”

“横竖不过两种罪名:一是无能,二是怯懦,仿佛这世上的活计,生来便该抢着做的,不做,便是罪过。”

“所谓的勤勉,其实不过是旁人想让你多做些她好少做些的夸赞罢了。”

“又不是不会做或者怕做,我只是纯懒得动弹。”

“你也别太勤快。”

“这人世间呐,少了谁的奔波,太阳也都照样东升西落。”

尽管这样,许易水还是养成了勤快的性子。

因为她想让阿奶、娘亲、阿娘还有姑姑都能少做一点,却也能过得很好和很舒坦。

所以便想着自己多做一些。

水缸是大青石的半圆形,边缘还能看见开凿的痕迹,里里外外都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垢,缸沿还有一圈黑色的污渍。

先用笤帚将缸里的落叶和灰扫除,再淋上水,整体都泡上一遍。

一桶半的水便没了。

锅里也烧开了。

祖姑奶奶领着许易水去粮仓拿米粮,舂好的大米、玉米碎还有粟都用小布袋子装了起来,看上去要比灶台之类干净很多。

祖姑奶奶要煮杂粮大米饭,许易水没让,只说晚上喝点稀粥就不错,门口地里的菜都长得很好,脆嫩脆嫩的,简单炒一下加点盐巴就很香了,还带着些微的甜。

燕郊后山许易水的晚饭吃得很香,金麟台里后殿的苏拂苓却是连晚饭都吃不下。

冬风寒凉,烛光摇曳,将深夜的金銮殿映照得忽明忽暗,殿内伺候的只留下了一个莲心,可八仙桌上,精美的菜肴已然凉透,苏拂苓甚至都没有抬手动过一双象牙筷子,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着桌上摆着的两双筷子,莲心在心里暗骂御膳房没眼力见儿。

“陛下,”莲心满脸忧虑,低声劝道,“您已经大半日不曾用膳了。”

“若是饿坏了身子怎么行。”

还是晨起上早朝前吃的那碗鸡蛋羹。

“没胃口,”苏拂苓摆了摆手,“撤了吧。”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伤心无用,只是事发突然,她现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身体还没缓过劲儿来而已。

再过上一些时辰,她饿了,自然就有胃口吃东西了。

苏拂苓在心里宽慰自己。

“陛下!”就在这时,值守的内侍急匆匆走了进来,俯身禀报:“陛下,陈相国求见。”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暗芒,苏拂苓揉了揉眉心:“宣。”

屏风隔出的书房,穿着墨蓝色官袍的陈相国缓步走入殿内,朝着苏拂苓深深一拜:“臣,参见陛下。”

“快快免礼,”苏拂苓从桌案后站起身,示意陈相国边上落座,“老师深夜前来,想必有要事,不必拘礼,快坐下说。”

“前些时日,陛下吩咐老臣做的事情,老臣略尽绵薄之力,已经得到了结果。”

落座于边上的黑檀木椅子,陈相国理了理官袍的衣摆:

“苏寻真同意了。”

陈相国缓缓说出六个字。

殿内一时沉寂,只剩下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这是个好消息。

苏寻真同意短暂的放下两人之间的仇恨,一致对外,将计就计,假降投诚,实则卧底来设计南蛮,这样一来的话,可以说,大夏和南蛮的这场仗,大夏几乎是必赢的局面。

但同样的,也意味着,这场仗必须打,而且很快就要打了。

南蛮不可能让苏寻真推脱太久,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只是,战争就是战争,哪怕是必赢的战争,也一定会有伤亡,一定会动用大量的国财国力。

“相国认为,这场仗,值得打吗?”

良久,苏拂苓开了口,却是疑问。

“陛下?”陈相国微微侧目。

苏拂苓喃喃:“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有的人用武力谈论战争,看谁更强;有的人用道义谈论战争,看谁更对。

可重走一遭,苏拂苓十分清楚,战争有时候不看军力对比,也不看谁是谁非。

作为一个皇帝,她需要关心的是:这仗值不值得打?赢了又能得到什么?

“不是朕不想打,”苏拂苓道,“只是动刀之前,总得先算一算账。”

陈相国明白了苏拂苓的意思,点头:“兵书上有言,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威不战。”

如果没有明确的利益,便不动,如果不能确保战争的结果,也还不到生死关头的时候,更不要轻举妄动。

“和南蛮的这场仗,好处显而易见,扬我国威、振奋人心、收复失地,还能进一步守住边界。”

“战争的损耗,自有取得胜利后,南蛮的进贡填补上。”

“我的心和相国是一样的。”

“大姐军报,近来南蛮频频挑衅,又是密道,又是和苏寻真勾连,南蛮的心,已非和平可解。”

“这场仗我们必打。”

大夏四面临敌,这场仗不止是打给南蛮看的,还有东夷北狄西戎。

笃定,但并不影响她头疼,苏拂苓翻出放在桌案边上的堪舆图:“只是轻师十万,日费千金,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战争是冷冰冰的计算题,将士们的衣食住行费用、军械耗材,都不是能和稀泥将就的东西。

一支十万大军,每天烧的钱,动用的士兵,拖垮的财政,总共要影响到七十万户家庭,打仗的决定是可以一拍脑袋就开始,可要怎么打,从哪儿打,用哪些人,都需要深思熟虑。

战争的代价从来不在战场之上。

沉默片刻,苏拂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城墙轮廓:“这样庞大的一笔军费,从何而来?”

“水灾才得以平息,户部前日才奏报国库空虚……”

“这也正是微臣深夜叨扰陛下的原因。”

有些慈祥的脸上露出极浅,却又即为真切的笑容,陈相国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

“臣这盘下了十余年的棋,终于可以有个结果了。”

“不!”猛地转过头,苏拂苓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老师,区区南蛮,何以至此?!”

“就当臣倦了吧。”

比起苏拂苓,陈琬可以说是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两卷竹简:

“这一卷,是臣拟好的罪奴填户制改革方案,我知陛下必会改制,自古以来,凡所改制,就免不了流血牺牲,以此来敲动一些人的心,让百姓理解,也让被损害利益的人,少些对于帝王的怨怼。”

“孟寒雁这一步,陛下走得极好。”

竹简轻轻放在桌案上,陈琬将另一卷递向苏拂苓:

“这一份,是臣这些年来贪污的赃款目录。”

“陛下看看,可够军费。”

第133章 “待到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臣的私库,就成了国库!”

放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的身上,这话都堪称自寻死路。

可不知道是不是苏拂苓的错觉,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陈琬整个人焕发出了更为抖擞的精神,就连苍老的白发,都好似染上了飞扬的神采。

“老师……”

苏拂苓接过竹简,却并未展开,看着眼前带笑的陈琬,眸子里满是复杂。

“臣了解陛下,所以陛下也不必再客套做戏,夜已深,也累乏了。”

递出了竹简,明明是将自己的命脉交给别人拿捏,陈琬却好似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地往椅子上一坐,椅背上一靠:

“臣知道这是陛下想要的。”

“这也正是臣想要的。”

卸下了枷锁,年过五旬的陈琬身上竟然涌现出一股子少年意气来:

“陛下可知,臣是哪一年的科举?”

“自然记得。”

苏拂苓道:“庆元三年。”

“那一年中举三百二十一人,是大夏乃至历朝之最,举子入仕,如潜龙入海,群星闪耀,民间称那一年的龙虎榜为黄金龙虎榜呢。”

因着选官入朝都是通过科举的方式,封侯拜相,加官进爵,所以科举考试的榜单,也被称作龙虎榜。

“没记错的话,相国乃是当年的榜眼。”

她的姑姑岳蓉,还有前工部尚书卢有仪等等,好多人,都是那一年的举子。

陈琬摇了摇头:

“陛下没错,但也错了。”

“臣的确是庆元三年的黄金龙虎榜上之人,但臣并非榜眼。”

“那年的榜眼的确也叫陈婉,不过她是女字旁的婉,臣是王字旁的琬。”

“一直以来,都有许多的人都将臣与她弄混,陛下当年更是还未出生,大抵不知道,陈婉和臣其实身高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当时同窗好友时常说我俩很是乖巧可爱。”

卢有仪每回听见岳蓉这样说她,都愤愤得牙根儿痒痒:

【“你说婉婉乖巧可爱我不反对,你说陈琬可爱?”】

【“苍天呐,睁大你被钱腐蚀了的两个金贵眼珠子看看好吧,这陈琬就是个芝麻馅儿的黑汤圆儿好吧!黑得都淌水出来了!”】

陈琬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似乎是在怀念自己的青葱岁月:

“如陛下所言,那年中举三百二十一人,臣的名次,正好是在最末的,第三百二十一。”

“当年科考,竞争激烈,能得中进士,已是实属不易。”

“臣的名次虽然最末,但放榜那日,臣却是开心非常。”

“那夜由臣提议,由状元卢有仪号召,岳蓉,岳探花请酒,陈婉等人从旁协助,我们灌醉了监生,在国子监闹着痛喝了一场,其中以我为祸首,被教授拎着扫帚追了四五间课室才罢休。”

满是沟壑皱纹的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

“这么多年下来,那追打我的教授不在了,同臣醉酒的人也不在了……”

“陈婉逝世前曾于菜市口痛骂我,”陈琬一顿,“哦,陛下当时才三岁,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骂臣背信弃义,说臣初心尽遭狗彘吞食。”

“其实,臣从未忘记过入仕的初心。”

陈琬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苏拂苓的视线:

“臣知晓陛下恨臣。”

“恨臣拿出了岳蓉贪污的罪证,恨臣操纵棋局引得先帝逼杀你母妃,恨臣这个清流魁首。”

“臣始终记得陛下七岁那年,面对先帝随口询问出的,若是陛下为百姓,是选贪官做知县,还是选清官做知县的回答。”

“三殿下选了清官,陛下选了贪官。”

“陛下说,如若甲乙两座县城毗邻而居,沿河安室,朝廷要修桥通渠,乙县丞清正,便会实事求是,甲县丞贪墨,便会极力争取。”

“毕竟,鱼肉百姓再多,肉小又风险大,可朝廷的水利工事银钱,则要阔气得多。”

“而对于甲县城的百姓来说,县丞再贪也要顾忌脑袋,怎么也得修出桥通上渠,比起乙县城无桥无渠,偷工减料后的桥渠,也是极大的便利。”

“当时臣就在想,陛下当真是个通透的明白人,有朝一日,必成大患。”

苏拂苓不解:“难道不是必成大器吗?”

“非也,”讲得有些口渴了,陈琬抿了口茶,“彼时臣已身在清流,陛下为柳家血脉,于清流而言,大器自然就是大患。”

放下茶盏,陈琬兴致盎然:

“当年先帝豪奢,国库财政本就吃紧,又遇上了南水北涝的灾荒年,饥民遍野。”

“都说是岳家贪墨了赈灾粮,其实是,也不是。”

“岳家的确贪了钱财,但却不是赈灾粮。”

“当时我就在户部,清清楚楚的知道,不需要贪,根本就没有粮,就算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赈灾,也得死一半的人。”

“没办法,不够就是不够,从哪儿调都不够,也没有办法凭空变出粮食来。”

“可是我们又没有办法告诉百姓,朝廷没有粮食,不然民心就会乱,百姓就会反,那个时候,大夏才是真的亡了。”

粮食是个萝卜,吊在已经崩溃边缘的百姓前边,勉强维持着她们的理智。

可事实上,如果粮食真的足够,哪儿还需要她们东奔西跑去找粮,早就一车一车精准运到灾区了。

这一桩事苏拂苓亲自参与,也非常清楚其中桩桩件件的利弊,但是她仍然有一个疑问:

“相国,老师,我和苏寻真,谁对谁错?”

先帝为了安抚民心,分别给了她和苏寻真两份赈灾粮,去往两座饥荒严重的城市。

但她们都很清楚,粮不够,远远不够。

苏寻真或许天真,但皇后帮她做了决定,先是散布苏寻真发放赈灾粮城郡的谣言,让饥民们先在几座城流浪一圈,再是借着暴雨炸毁苏寻真路上的官道,拖延赈灾的时间。

一来二去,晚到一月近两月,不知死了多少人。

死了,便没有那么多灾民了。

赈灾粮便够了。

且能够扛下来的,皆是些身体极好的,吃上赈灾粮活下来后,也是极好的劳力。

况且延误是天灾,谁都无法埋怨。

而苏拂苓,则是掺假。

赈灾粮长途运输,都是相对有分量的,高质量的粮的确不够,那就往里面加其他杂七杂八的,只要能吃就都混进去,甚至不能吃的泥啊土啊也可以混进去。

一份赈灾粮填出三四份来,虽然不好吃,虽然没有足够的养分,但能活下来。

活得不太好,但能活下来。

“从前陛下也问过臣这个问题,”陈琬的目光柔柔的,终于和她一派慈祥的脸有了一致,“只是当时臣无法说出心中所想。”

“不能只讲对错,已经没有绝对的对错了。”

“凡事都有好有坏,若是从人心的角度来讲,自然是陛下仁善,可若是从家国的角度来讲,三殿下的法子,有奇效。”

“三殿下明面上是天灾,流年不利,百姓们对于天灾的接受程度已经很强了,怪不了谁。”

“可陛下的粮中掺假,却是实打实百姓们能看见的。”

“从人心的角度,陛下让更多人活了下来,从家国的角度,三殿下的法子过后,活下来的人,更有用。”

“极贫极难过后,陛下派我彻查岳家。”

查到岳家贪墨的罪证的那一刻,陈琬手都在抖,而当岳家的暗卫围了她们一行人,刀剑擦过躲闪的她,将她身后的桌椅一劈为二的时候,陈琬就明白了。

她们已经彻底的站在了天平的两端,只能是你死。

我活。

岳家下狱后,陈琬进过一次天牢,问岳蓉为什么。

岳蓉说:“时也命也。”

“放过柳家,皇帝要的赈灾粮贪污,推到我头上吧。”

百姓不知道真相,可灾荒里的丧亲之痛,朝廷的无能都被看在了眼里,她们需要一个交代,或者说需要一个精神寄托,一个可以恨着的人。

一个有权有势的贪官,就是最好的人心稳定器。

不是朝廷无能,而是陛下被蒙蔽了,陛下是极好的君主,可下派的赈灾粮被贪了。

亲人的死是因为这个大贪官,从前的苦是因为这个大贪官。

铡刀落下的那一刻,岳家平了先帝和前先帝近四十多年的烂账。

可岳蓉入仕也不过才二十多年。

没关系,岳家入仕者众多啊。

“从那时起,臣就知道,为臣之道,该当何如。”

“国库是臣的私库,臣的私库便没有贪腐,没有争夺,没有掩人耳目,每一笔钱从何而来,要花往何处,臣都清清楚楚。”

陈琬摊开手,眼中没有半点儿对于死亡来临的恐惧,全是对于自己大计将成的赞赏。

蓝色的袖袍随着她的动作展开,宛如一双羽翼丰满的虚幻翅膀:

“待到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臣的私库,就成了国库!”

“这便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苏拂苓凝视着这位老臣,这位师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陈琬就这么看透了她的算计,却不曾想,这一切也是陈琬的算计。

用命赌江山,拿自己的鲜血为棋铺就未来的路。

陈琬扎扎实实的贪墨了,真真切切的做过一些党同伐异的事情,绝不是好人,却又是个良臣纯臣。

冬日的寒风刮骨,摇晃不定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映在栅格屏风上,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两个对峙的巨人。

都说,历史是由多数人决定的。

但其实在某些时候,历史是由少数人决定的。

就好比此时此刻,两人的决定,将影响这个王朝的命运走向。

第134章 战事一起,苏拂苓便不可能再为任何一人徇私,耽误战机战局。

洗碗的时间,许易水挽起衣袖,认真地擦拭起灶台来。

那上头不知道是积攒了多少年的油污和烟灰,笤帚一上去就像杵在了泥地上似得。

好在许易水对此颇有耐心,笤帚扫两遍,撒上草木灰,用稻草团成球后混着草木灰揉上一遍,最后抹布过水擦一遍,基本上也就干净了。

灶台露出了原本的样子,台面竟然嵌上了平整光滑的青石板,这对农家来说,已是极好的灶台了。

“你那媳妇儿谁给你定的?”

祖姑奶奶脸上的皱纹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

“我表姑姐的三姨娘的妹妹。”许易水胡诌道,“人已经不在了。”

方才吃饭的时候,她和祖姑奶奶闲聊,套了会儿话,可巧,祖姑奶奶正好姓王。

她家现在是四世同堂,马上五世了。

女儿和媳妇儿住在京城边上,一开始是做点儿夏天卖冰棍儿冬天卖糖葫芦的小买卖,供养两个孙女儿上私塾。

两个孙女儿,老大进了衙门当差,做了个捕快,老二继承买卖,开了个馄饨铺子,两人都结了亲,下头已经有三个曾孙女儿了,女儿和媳妇儿也只能在那儿帮衬着。

她不习惯山下头的不便,前些年是在山上种些米啊菜啊的,也能接济一下女辈孙辈,但老伴儿走了之后,这山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她的身体状况也不大利索了。

只是老宅总得有人守着房子和长草的地,不然等她们回来老家了,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套话都是相互的,许易水也编了个自己家里人都因为灾祸不在了,临行前放不下儿时定的娃娃亲,叮嘱她去找对方,于是自己翻山越岭去找对面姑娘,结果姑娘家已经嫁人了的狗血故事。

无言回去面见列祖列宗,看这边山好水好,就想着看能不能在山里找点儿钱再回去,也不枉走这么一遭。

烧了热水让祖姑奶奶擦脸擦手,祖姑奶奶安慰似得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

看着这个陌生的老人家,久违的,许易水恍惚之间像是真的看见了自己的祖奶奶。

“祖姑奶奶呢?”许易水顺势问道,“一个人住在这山上,不寂寞吗?她们不回来看看您?”

“寂寞啊,”老人家笑,“这不是有你来看我么。”

眼睛眯成一条缝:“这人呐,寂寞着寂寞着,也就习惯了。”

“日子过得慢,人反而活得长。”

祖姑奶奶清楚,其实“李三丫头”挺可疑也挺奇怪的。

只是她又没财又没色的,还已经一百零五岁了,对方又能图她个什么呢?

图她懒,图她眼瞎耳背不洗澡?

总归是有所图,但也总归都不是她这个岁数的人在意的东西。

看着三丫头将床上破了洞的草席翻出来,换上新的稻草。

祖姑奶奶脸上的笑愈发真诚。

物与物的叫唤就是这样的,用自己不在意的东西,换自己可以用的东西,然后双方就都会觉得自己赚到了。

不管三丫头的目的是什么,帮她把房间打扫打扫,里里外外修补修补,她就非常满意了,图谋就图吧,随便她怎么图。

人在忙碌的时候,尚且不会怎么样,但一静下来,思绪就会被自己装作不在意,但实则非常在意的事情填满。

苏拂苓肯定已经知道她跑了,也不知道查到哪儿来了……

盯着破旧的昏暗的压得极低的房顶,许易水也会想,苏拂苓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真正生起气来,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认识这么久了,她好像从来没见过苏拂苓真正生气的样子。

话本里总说帝王一怒,拍案而起,怒斥群臣,苏拂苓好像从来没这样过。

印象里,朝堂上,面对大臣的顶撞、争吵,苏拂苓也总是不失仪态的,见人三分笑,只是笑里藏刀,话中带刺,端着帝王的威严,不过分夸张,也不会让人看轻。

苏拂苓是她见过的,最擅长隐藏情绪的人,喜怒哀乐,收放自如。

静夜无声,许易水默默长叹。

希望没有连累到其他人的性命,但以苏拂苓的性子,只怕总会有人因此挨罚。

比如杖责守门的侍卫之类的……也希望她不会太难——

“啪——!”

“怎么了?”突兀地响起了清脆的一声,惊得本已有了睡衣的祖姑奶奶一愣,而后立马关切地询问道。

“有蚊子。”揉了揉自己的脸,许易水讷讷道。

“啊?”

这大冷天的哪儿来的蚊子?听着倒像是巴掌声。祖姑奶奶不理解,但祖姑奶奶尊重:

“冷不冷?那柜子底下还有我老伴儿前些年的夹袄,不嫌弃的话翻出来盖上?”

“我还好,”许易水扯了扯被子,给祖姑奶奶盖实,“您冷吗?”

“不冷不冷!”

许易水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意识的担心起苏拂苓来,所以下意识想阻断自己的这份担心而已。

想她作甚。

明日要记得把水缸彻底清理出来,草席破的洞也可以补上,还有这补丁摞补丁的被子,也该拿出去再晒一晒。

灶台的顶罐也破了口,这个修起来还麻烦,还有那个木桶,不补好的话挑水都不方便。

说起来,祖姑奶奶一个老人家在山上那么远去挑水,就算有好的木桶也麻烦,不如找一找近处有没有其他水源,看能不能用竹子接着,直接弄到家里来。

后面的茅房看上去也摇摇欲坠,有条件的话还是得想办法再修一下。

还有柴火,也应该再多备些,再过些时日,到年关的时候,山上肯定会下雪,到时候大雪封山才是更冷,也很难找柴火。

听着身旁祖姑奶奶轻微的鼾声,许易水将自己的精力和思绪,全部放在了怎么改善祖姑奶奶的生活环境上,竟然慢慢的,没再想起苏拂苓,也没再想起其他事情。

她睡着了。

苏拂苓睡不着。

金銮殿后殿燃着最好的炭,也是以往她最熟悉的温度,可躺在宽大的床上,苏拂苓只觉得冷。

很冷。

冰冷彻骨。

她的脖子下不应该是枕头,应该是许易水的手,被子的重量也不应该直接压在她身上,应该后背填上柔软的被子,身前则填满许易水软弹软弹的身体。

她的脚尖也不应该犯凉。

要踩在许易水的小腿上,被许易水夹压住,暖意贴着她,飞快地将她包裹得严丝合缝。

许易水离开的第一天。

不对,许易水离开不到一天。

苏拂苓很想许易水。

很想很想。

不是那种想见面的浅淡思绪,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渴望,像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被生生剥离,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细细密密地泛着痛。

夜深如墨,白日里吓死人不偿命的帝王看上去格外脆弱,纤细的身子蜷缩起来,将锦被扯住,试图填补自己怎么也填不满的空虚。

脑子里晃过陈琬方才欣慰的笑容:

“我很庆幸陛下的清醒和聪颖。”

“能够在孟寒雁一身素衣闯入大殿的时候,迅速判断出对方的来意,命莲心将退朝的大臣们召回。”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孟寒雁的话,臣都听见了,想必其他的同僚,也听见了个七七八八。”

“孟寒雁的身份,再加上*岳家若是平反,岳蓉的功勋加上岳岚月的惨死,此后陛下要推动改制,便有了缺口。”

“臣这一生,修河道,兴水利,办农桑,兴学堂。”

“很快,臣就将攘蛮狄。”

“以天下为局,以人命为棋,臣从棋子到执棋人,已经下了太久太久了。”

“今日,臣甘愿做棋子,将这盘棋,交到陛下手中。”

陈婉的眼里闪烁着激动,甚至染上了些疯狂:

“大夏的盛世已经奠基,臣,了无遗憾!”

“老师……”摩挲着那卷贪污的目录,苏拂苓艰难开口,“您本可千古流芳。”

如若真的像她所计划的那样,陈婉这个名字,当朝宰相,便要遗臭万年了。

“陛下不懂。”陈婉摇了摇头,眼中带着泪花。

出生起便冲着帝王之位去的苏拂苓,不会懂她们这些士人的理想。

“总有人说,读书人的最高境界,便是配享太庙。”

“但臣从不觉如此。”

“忠奸算什么,庙堂高位算什么,后世名声评说算什么。”

“臣要当下,要眼前,要活着的时候便能预见的价值!”

“有人曾说过,臣不止是文臣,更是狂士。”

“因为臣若为官,乱世,便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盛世,便著千秋之典册,开万世之太平!”

“预祝陛下,收复失地,旗开得胜!”

“祝我大夏,盛世华昌!!!”

陈琬说得太过笃定了,苏拂苓也清楚,陈琬说得很对。

边境将乱,时也命也,苏拂苓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

偏偏许易水在这个时候离开,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定是要回上河村的。

若是没有意外还好,若是苏炳秋守住了防线还好,若是守不住……

许易水。

苏拂苓咬了咬牙。

你最好走的慢些,运气好些,活得久些……

先是帝王再是自己,战事一起,苏拂苓便不可能再为任何一人徇私,耽误战机战局。

第135章 “臣要告发相国陈琬,贪污国库,结党营私,徇私枉法,罪不容诛!”

泡了一夜,水缸里能刷下来的污垢差不多都软了,许易水先用笤帚粗刷了一遍,再用洗碗布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直到洗缸的水变得清澈。

修好的水桶好挑了不少,当水缸终于被注满时,清澈的水面倒映着青瓦屋顶和窗外透进来的天光。

许易水直起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就这么一点事情,她就担了三趟水,又走了四五趟将缸挑得半满,很难想祖姑奶奶长期一个人生活的话,得多费力。

比起许易水的恬淡闲适,苏拂苓这会儿却在最紧张的时刻。

礼部尚书同几个平日里交好的官员互相对了对视线,准备进言昨日苏拂苓在金銮殿外杖杀孟寒雁的事情,苏拂苓却没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

“都看看吧。”一边说,一边将大殿下递回来的边境频频骚乱的折子丢到了台阶之下。

离得近的工部尚书将折子捡了起来,扫了几眼,大惊!

而后又往其他人手里传递。

“南蛮频频犯境,这仗的确该打!”

“臣请奏发兵十万,直捣南蛮腹地,永绝后患!”

“荒谬!”

“陛下万万不可!国库空虚,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哪儿来的军费啊!”

打仗是大事,殿下的人都吵了起来,其中以兵部和户部的人互相吵得最凶。

金銮殿檀香缭绕,苏拂苓端坐在龙椅上,一手托着脑袋,一手轻巧扶手,等待大臣们将因果利弊和各种方案全都吵出来。

比起其他人的喧闹,站在最前方的相国陈琬,倒是显得颇有些过于沉静。

尽管她沉静着,朝中却总有不少或中立或清流的视线投向她。

一方面有些猜不透相国的心思,另一方面少数敏感的人觉得,今日的相国,精神头似乎更好了些。

那身官府瞧着像是新洗熨烫过,工整得一丝布褶都没有,头发倒是又白了不少,却梳得十分齐整,一丁点儿飘摇的发丝都没有。

“陛下,”吏部尚书宋大人鞠躬进言,“正所谓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

“打赢很多仗不一定是好事,陛下掌国不过半载,眼下大夏最重要的是休养生息,而非战争。”

“是啊陛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

“能够靠谋略,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首选。”

“上策?”

有武将不屑质问:“什么上策?”

“可……”

“你若是想说派人去老么子和亲,信不信我第一个杀你祭旗?”那文臣正要说话,就被武将一瞪。

本以为文臣还有反驳之意,对方闻言却悻悻缩回了官员队伍。

“哎,你还真她娘的想和亲!”

眼看着话题要从这场仗打不打吵到要不要和亲上去了。

“启禀陛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琬终于出声,往右走了一步,站了出来:“臣有禀奏。”

苏拂苓直了直身子:“说。”

“昨日,臣接到了书月侄女的家书,上面提及,南蛮竟在边境修有暗道,可绕过防线,穿过狸山,长驱直入。”

“什么?!”

“相国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苏拂苓还没说什么,下头听清楚陈琬奏报的官员们一个个的先跳起脚来,争相去看那封信。

也有新入朝的臣子不了解旧事,默默低头询问自己资历深些的上司,陈相国的侄女是何许人也。

“何书月。”

如果只看书月侄女不清楚的话,那么当何这个姓氏一出来,也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前兵部尚书之女何书月,南蛮来犯,自请和亲的奇女子。

更有人想到:陈相国与兵部尚书倒也同窗过一阵,不过细说起来,两人之间的冤孽颇多,怎么何书月会书信给陈相国?难不成两人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龃龉?

“原来她还活着……”

“原来她还能传递情报?”

或惊讶或疑惑过后,那张早已经看过的信件,再次被莲心转交到了苏拂苓的手中。

“陛下!”

扑通一声,曾经的新科状元,如今已经任户部侍臣的关清言,在和自家外祖吏部尚书宋大人对视一眼后,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国本空虚,南蛮还有此准备,这场仗,万不能打啊!”

因着她这一跪,连带着先前还有些中立的不少官员,也跟着跪了下去,纷纷劝诫:

“陛下,这场仗不能打啊!”

严格来说,也不是跟着关清言跪下去的,而是跟着陈相国。

陈琬虽然并未跪,但朝中人都知道,相国乃是陛下的太傅,多年师生情谊,相国的意思,极有可能便是陛下的意思,而相国在这个时候拿出何书月的书信,也极有可能是陛下授意的。

陛下不想打这场仗。

只是事情有些出乎她们的意料。

收起书信,苏拂苓朝莲心摆了摆手:“正好,朕这里也有一封信。”

正是苏寻真要与她合作,算计南蛮的信。

“苏寻真竟会如此?!”

“三殿下本该如此。”

群臣反应了片刻,很快就接受了苏寻真想要戴罪立功,与陛下冰释前嫌。

“陛下!”

扑通又一声,这次是兵部侍臣:“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

扑通扑通!

剩下的近乎三分之一的人,跟着她也跪了下去。

整个朝堂之上,没跪的人便屈指可数了。

“陛下。”

站着的陈琬拱手:

“可还记得前朝的鹤斐攻坚战。”

“西津国力强盛,可十万大军围城三月,耗费巨资,在魏军的坚守下,也没能拿下鹤斐。”

“两相焦灼,西津进,打不赢,退,不甘心,多次征战多次围城换来的不是胜利,而是一座耗干了国力的空账本。”

“西津没有输给魏军,却被成本打败了。”

“战争的合理性不是靠情绪义气,也不是靠一条密道。”

“臣,”陈琬俯首跪下,态度坚决,“恳请陛下好好算一算,这一仗,大夏能不能打,又打得值不值!”

完了完了。

跪下的臣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中暗暗腹议。

相国不想打,陛下想打。

那就是相国和陛下站在了对立面,可是为什么呢?

难道陛下不曾向相国透露自己的想法?

那又是为什么不曾透露呢?

难道……陛下已同相国离心了?!!!

细思极恐之下,不少官员的背后已经直冒出冷汗。

“陛下!”

富贵险中求,匍匐在地的兵部侍臣咬了咬牙:

“臣也知和谈为上策,可南蛮狼子野心,昔年不曾因为姻亲与几纸合约而收敛,如今更不会!”

“如若不痛击一番,只会令她们更加猖狂!”

“陛下!”有老将军附议,“臣曾在边关数十载,,深知南蛮习性,其人生性野蛮,非武力不能臣服!”

“可南蛮一向骁勇善战,以我军现在的境况,强攻必定损失惨重!”

“再者军费从何而来?户部的账册尽是赤字,国库根本没钱!”

殿内声浪翻滚,朝臣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

“可向富商征收战时特税!”

“商贾若不愿交,又该如何?”

“不若增收人头税——”

“荒唐!你是不是疯了!苏寻真不是卧底南蛮,你才是南蛮的卧底吧?!”

越吵越凶,话也越来越没个准头。

眼神一厉,苏拂苓一拍龙案:“肃静!”

“——”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退着躺坐回龙椅上,苏拂苓满脸疲惫,神情倦怠地揉着自己的额头:“众卿的顾虑朕已悉知,兹事体大,容朕好好想想。”

“你们回去,也都给朕好好想想。”

“打不打,怎么打,不管是加税,征兵,捐款,变卖皇家园林,减免贵族特权还是其他筹措军费的法子。”

“明日,朕要听到结果。”

这便是要退朝的意思。

退朝也好,下了朝,赶紧问问其他大人什么想法意见,打还是不打,防着被抢兵权还是要尽力去抢一抢兵权,共商国是啊!

“有事起奏,无事退——”

“陛下!臣有禀奏!”内侍已经高呼却忽然被打断。

哪个死倒霉的这么没有眼力见儿?

众人循声看了过去。

霍!

正是前新科状元,因为水患查处一事有功,已提为户部侍卿的,吏部尚书外甥女,关清言。

“臣要告发相国陈琬,贪污国库,结党营私,徇私枉法,罪不容诛!”

这一刻,终究是来了。

苏拂苓沉沉地闭上了眼。

关清言此言一出,急着退朝的群臣满殿哗然!

“大胆!”

却是关清言的祖父,吏部尚书宋大人最先出言斥责:

“相国大人在位十余年,勤勤恳恳劳苦功高!岂容你个黄口小儿轻言污蔑?!”

“还不快退下!”

只是她的话非但没有让关清言退下,反而更进了一步,膝行跪到了九层汉白玉台阶下,额头触地:

“臣冒死上奏,事关朝政大局,不得不言!”

“相国主管赈灾款项分配,却暗中挪用巨款,此次水患,朝廷拨款百万,而用于灾民不足六成,其余款项去向不明,经查乃是流入了陈相国私库,其人贪污国库,中饱私囊。”

“相国在任期间,朝中要职尽数换成其旧友弟子,有功之臣多被排挤,凡与其意见相左者,贬谪流放甚众,是为结党营私,铲除异己。”

“据告密者所言,相国近年来暗设门槛银,凡有官职调动,必先送礼,五品以上官员升迁,需银五千两,甚至三品以上官员升迁,相国也可左右,如此行径,使得有才之辈难以提拔,谄媚之徒却步步高升,是为徇私枉法,卖官鬻爵。”

“以上所言句句属实,人证物证具在,还请陛下明鉴!”

苏拂苓沉肃着脸:“人证?”

莲心会意,即刻去了解情况,关清言还当真带了两个人过来,就在金麟台的大门外墙根儿底下候着。

“传人证!”

内侍官匆匆跑出殿门,又匆匆带了两个人回来。

左边的女子个子稍微高一些,穿着件褐色的布衫,形容还算端庄。

右边的女子身量要纤细一些,但穿的却是官服,整个人气度也更沉静。

“殿下何人?”莲心压着嗓子质问。

“草民黄静思。”女子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官员,如此大的阵仗,刚一走进金銮殿,腿就软了,整个人跪趴在地上,以额头触地。

“草民乃是伊川郡狸水镇人,此次水患……”

听到名字的那一刻,苏拂苓眼睛微眯,目光径直落了过去,这才看清,竟然是黄静思和孙黛青两人。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帝王桌案与冠上珠帘,孙黛青仍是看清楚了龙椅上女人的脸,与自己所知所想的的确是同一张,却比先前见到的要光彩夺目得多。

苏七,不,苏拂苓。

现在是陛下了。

黄静思将自己作为和陈相国同乡的人,是如何经历水患,如何与灾难搏斗,如何盼望朝廷的赈灾,又是如何发现赈灾银的缺失,如何生气愤怒找衙门告状结果被追杀……后来一路向北,想着相国曾是狸水镇的人,筹谋前去告状却发现背后主使这一切的竟然正是陈相国。

她说得投入,也因为害怕而并未抬起头去直视上首的圣颜,余光轻瞟,也只觉陛下气势非凡。

因此,黄静思并未发现,当今陛下的面孔,与曾在自己茶馆小歇的“妹媳”,有诸多相似。

堪称一模一样。

苏拂苓也听得了然,按照黄静思所言,陈婉只怕是在得知苏寻真的消息后,就已经开始布局“揭发”自己了。

老师……怎么总在这种时候算无遗策呢。

黄静思指控,孙黛青呈上账簿。

这份账簿倒更像是原本,昨夜相国给她的应当是抄本。

苏拂苓让莲心将账簿递给其他人看,莲心也明白,第一个就给了吏部尚书宋大人。

那是的的确确的铁证。

金銮殿中响起了窃窃私语,或惶恐,或不安,或惊惧。

最后,目光都落在了跪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的陈琬身上。

“相国……”罪证最后传阅到了陈琬身前,苏拂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哽塞,“你可还有何话要说?”

“陛下。”

陈琬缓缓站起身,扯了扯自己因为方才的动作,有些褶皱了的官服下袍:

“臣出身微寒,家门不显,科考不佳,蒙先帝及陛下祖孙三代恩遇,得以位居高位,参与国事。”

她这话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罪状,反倒听着像是在扯旧情,于是有性急的臣子嘲讽:

“相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追忆往昔呢?”

“不解释解释这账本的事情吗?”

“解释?我看是狡辩吧!”

只是陈琬好似全都听不见:

“先帝常对臣说:大夏如今艰难,承蒙相国思虑。”

“所以相国就是这么思虑的?”宋大人晃着手中的账簿,“昨日国库的银子,明日就被思虑到了相国家?”

相国又如何?辅佐三代帝王又如何?

如今还不是应当落下马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这个位置,也该换个人坐了!

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这,不少身居高位的大臣,眼里都闪起了异样的光芒。

“……大夏根基尚浅,内忧外患,臣有三事,望陛下牢记。”

一向恭谨的陈琬变成了一个小老太太,好似没有听到其他人的针对,只对着苏拂苓唠唠叨叨:

“其一是选贤任能。国家兴亡,人才为本。不论是正直忠诚之辈,还是心怀不轨之徒,陛下一定要看清她们的目的,知人善用,方可安国。”

“其二是轻徭薄赋。这一点陛下曾是帝女时候便做得不错,田地是根本,司农司乃国务,必定一再督促,稻米、小麦也好,外来的红薯、玉米也罢,都需多加培育,百姓吃饱穿暖,才能安居乐业,方可安国。”

“其三是谨慎用兵,战争虽然能开疆拓土,却也必然劳民伤财。兵者,凶器也;战者,危道也。若非万不得已,若非时机成熟,恳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带着些微因为年老而崩出的枯槁青筋,陈琬缓缓摘下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

这个动作一出,意味深重,那些原本还想再落井下石,乘胜追击一番的大臣们,面露惊愕:

陈琬,她想干什么?!

“回望一生,臣入朝多年,为达目的,结缘深重,岁月如梭,眨眼间,臣已是白发苍苍。”

“臣十七岁时,入京科考,住宿国子监,曾问,臣子当如何?”

“国子监当时正在修碑匾,监生指着那碑匾告诉臣:”

陈琬转过身,看向身后凝望着她的臣子们,好似回到了那年殿试,同窗三百二十一人第一次踏上金銮殿,十二根粗壮的铜鎏金盘龙柱撑起庙宇高堂,而她们也是这么望着她的: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相国——!”

“陈琬!”

第一声出自孙黛青,第二声出自政敌宋佩春。

“老师——!!!”高坐在龙椅上的苏拂苓看见了自己从未想象过的一幕,兀地站起身!

“咚——”

鎏金的盘龙铜柱发出轻微的闷响。

至此,庆元三年,黄金龙虎榜,文臣武将共计三百二十一人,在陈琬有预谋的撞柱声中,结束了她们的政治生涯。

一鲸落,万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