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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7447 字 1天前

第81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七)

颜如舜与凌岁寒、谢缘觉回到昙华馆,已是傍晚时分。

尹若游正坐在台阶上,晒着夕阳,给手心里的小乌鸦喂食,随口询问道:“一切顺利吗?”

颜如舜沉吟道:“樊鲁的尸体也交给了他们,按理来说一切很顺利,可我总觉得胡振川的表现有些奇怪……”

尹若游登时抬起琥珀色的双眸:“哪里奇怪?”

“今天很多人都很奇怪。”颜如舜转过头,又将陷入沉默已久的凌岁寒与谢缘觉打量一番,最终视线还是停留在了凌岁寒的身上,正色问道,“譬如说你——你和定山派有仇吗?”

凌岁寒不隐瞒她们:“是。”

“什么仇?”

“定山派的弟子伤过我师君。”

“你师君?召媱?”颜如舜纳罕道,“不是说她的武功天下第一,纵横江湖多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拿她怎么样吗?难道这个传闻也是假的!”

“当然不是!我师君的武功确实无人能及,若在平时,他们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可是那天……”凌岁寒冷哼一声道,“那天我受了一点伤,我师君为救我的性命,给我输了太多内力疗伤,之后正巧碰上定山派的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人,这才被望岱伤了一剑……不过到最后,她还是赢过了他们!”

颜如舜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照这么说,他们打起来的时候,你在场?来龙去脉到底如何,不介意给我们讲一下?”

完整的故事,显然会暴露凌岁寒的身份。她思索有顷,将这桩故事删减许多细节,言简意赅地道:“那天我们还遇到一群恶人,要欺负一家老百姓,而那家男主人实在是个混账,为了保全自己,居然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出去。所以我师君路见不平,不仅杀了那群恶人,还将那男主人教训了一顿。再后来,定山派的那三人从那儿路过,好像是发现了那群恶人的尸体,知道了我师君所杀,就要‘惩恶扬善’,‘为民除害’。”

颜如舜道:“所以只是一桩误会,解释清楚便好。难道他们一见到你们,什么话都不说,直接开打吗?”

“那倒没有。”凌岁寒回忆往事,忽地发觉在还未确认召媱身份以前,那三人对她们的态度颇为客气有礼,就像今日在丰山之上凌知白对她的态度,她心下微动,但一想起召媱所受的伤,又怒气顿生,“我说了不少话,把事情解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压根就不信,那个叫什么拾霞的,竟然还说我撒谎骗人。就算他们与我素不相识,不肯信我的话,又凭什么信那个混账的话?”

“混账?”颜如舜深谙人心,只略一思索,旋即了然道,“你是说那个要出卖自己女儿的男主人?在与你师君见面之前,定山派那三人曾找到那名男子谈过,而他仇恨召媱,所以说了许多召媱的坏话,对吗?”

“不错,你猜得很对。那你说,定山派这算不算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颜如舜认真想了一想,倘若凌岁寒这番话是事实,召媱受了这么多年冤枉,无论她本人是否在乎,她的的确确是一名受害者。然而江湖中的流言蜚语,真真假假难以辨清,望岱与松泉、拾霞对她的误会倒也算是情有可原,他们的所作所为更非十恶不赦,凌岁寒对定山派这般仇恨未免有些过激。

但与凌岁寒相处久了,颜如舜深知她本性确实如此,极容易记仇,自己这会儿若是为定山派说上半句好话,只怕会让她火冒三丈,脾气发作得更厉害,只得闭口不言。

静静听了她们许久对话的谢缘觉,却终于在这时突然开口:“那几个百姓会武功吗?”

凌岁寒道:“既是老百姓,怎么可能会武功?”

谢缘觉道:“所以,他们在定山派的眼中,是弱势的一方。”

凌岁寒蹙起眉。

“在每一个习武之人眼中,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都是弱势的一方。”谢缘觉慢条斯理地道,“若此时此刻,我们见到一名江湖高手与一名普通百姓动手,你心中第一反应,不会认为是那高手欺凌弱小吗?何况……无论尊师究竟是什么人,在我自幼听到的传闻里,她确确实实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从来不曾有谁说过她的好话。定山派的人既不曾开天眼,又凭什么要求他们在一个大魔头和一个普通百姓之间,选择相信那个‘魔头’?”

这番话,当然有些道理。倘若是由颜如舜或尹若游来说,或许凌岁寒还能听得进去一两分。

早在亲眼看见定山弟子祭祀自己的父亲时,凌岁寒对定山派已没那么大怨气。

古往今来,无论庙堂还是民间,都讲究“事死如事生”,对于祭祀礼仪极为重视。可惜父母离世以后的十年,凌岁寒跟着师君浪迹江湖,每年到了父母的忌日,她无处可祭,只能遥遥对着长安城的丰山与马盘岭这两个方向俯身一拜。若丰山那座小庙果真是万俟绍为凌禀忠修建,且定山派每年都会前往那小庙打扫上香祭拜,他们做了凌岁寒身为凌家之女应该做的事,显然都是大恩于凌岁寒的。

恩与仇,凌岁寒一向看得分明,又同样记得十分牢固,从来奉行便是有恩报仇、有仇报仇的原则。因此今日在丰山的所闻所见,让她第一次感觉到茫然。

她从不曾想过这世上还会有恩仇纠缠在一起的情况发生。

自己又该怎么做……

她心中正五味杂陈之际,偏偏谢缘觉平淡的语气里带着隐约的指责,让她听了出来,她思绪更乱,也登时更加不满,声音蓦地抬高:“所以,我师君就该被他们冤枉,该受他们这一剑吗!”

“我并非此意。他们先入为主,因此偏听偏信,确有不妥之处,但也不至于罪大恶极。况且,对不起尊师的是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位前辈,你一定要报仇,便找他们三人,与凌知白何干?你说的这件事,她恐怕由始至终都毫不知情,却成为被殃及的池鱼,难道不无辜吗?”

原本谢缘觉的神情始终很平静,声音亦似乎不起波澜,直到说起凌知白,她眸色微动,倏然间心口一揪一揪地疼起来,不得已抬手捂住微微颤抖的胸口。

而听到谢缘觉更为明显的斥责,这一次凌岁寒不再反驳争辩,一来是因为她如今对定山派的感情复杂,对凌知白确有几分愧疚;二来则因为早在方才她抬高声音的那一刹那儿,情绪的激动牵动她还未痊愈的内伤,体内火烧似的疼痛骤然加剧,疼得她咬紧牙关。

颜如舜完全想不到她们会因为这件事吵起来,只觉莫名其妙。

尹若游抚摸着手中乌鸦的羽毛,沉思一阵,忽然微微而笑:“我去拿纸笔。”

“纸笔?”凌岁寒闻言不解,转头问道,“干什么?”

“不是给你,是给谢缘觉。”尹若游嫣然一笑道,“你们若打算继续吵下去,还是请谢大夫先将能救你们性命的药方写下来,待会儿你们晕倒,我们才能照着方子买药。不然,我和颜如舜可没那么好的医术,治不好你的伤、她的病,只能看着我们之前的情分上,到棺材铺给你们买两副棺材。”

这话说得实在太毒,但对于谢缘觉而言,是确实有可能发生之事,她立刻清醒,收敛心神,转过身背对着其余三人,拿出药瓶,倒出一枚“水玉明心丸”服下,平缓了一下呼吸,淡淡道:“药材已在回来的路上买过,我去后厨煎药。”说着迈步离去。

夕阳早已落下,广阔的夜空犹如浓墨般暗沉,随她而行的唯有一片孤寂月光。

凌岁寒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万种情绪无法言说。

这是凌岁寒在猜出谢缘觉与自己的童年密友极有可能是同一人以后,她第一次与谢缘觉发生争吵。遽然间她又发觉,自己和舍伽,其实又何尝不是恩仇纠缠在一起,爱恨纠缠在一起?舍迦的祖父也好,父亲也罢,都是她如今仇恨之人。更何况,纵然没有这桩仇恨,经过长达十年的分别,她们之间又到底还剩下多少情谊?

她不了解她的性格为何大变,她不明白她言语中为何会对定山派极力维护,她根本不清楚她这十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和她是真的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意识到这一点,阿鼻刀反噬造成的伤痛继续在她体内翻腾,仿佛大火越烧越烈,几乎到了她不能忍受的程度,她脚步一个踉跄,立足不稳,身子猛地往前倾去,半跪在地上,只靠着一只手支撑住地面。

颜如舜见她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实在看不下去,快步走到她身旁,蹲下了身,右掌立刻贴在她的后背之上,为她注入柔和内力。

尹若游将掌心里的小乌鸦放回到小窝里,喟然道:“我去厨房瞧瞧谢缘觉,免得她又突然晕过去。”

所幸谢缘觉已经服过药丸,尽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倒无大碍。半个时辰过后,她将药煎好,又走出厨房,见凌岁寒还坐在前院的台阶上,将药碗递到她的手中。

半个时辰的冷静,此时凌岁寒接过药碗,已能够坦坦然然地道:“对不起,我今天……或许确实不该迁怒凌知白……倘若今后我有机会见到望岱和松泉、拾霞,他们伤我师君的这笔账,我仍是会和他们算的,但我不会再为难其余定山弟子。”

“你们莫要误会,我和定山派并无任何渊源,只是自幼听过许多定山弟子行侠仗义的故事,因此对他们十分仰慕而已。”谢缘觉淡淡道,“可你和定山派之间的仇怨,其实与我无关,你和我道歉做什么?”

凌岁寒无言以对。

颜如舜对谢缘觉这番话将信将疑,但聪明的她选择忍住好奇心,不再追问,并且即刻转移话题:“既如此,定山派的事到此为止,我们不必再提,还是聊聊胡振川吧。”

凌岁寒道:“你之前说他奇怪?哪里奇怪?我怎么没察觉?”

颜如舜反问道:“那天你们和铁鹰卫谈判,都谈了什么?你要他们答应你什么要求?”

凌岁寒想了一想,如实相告:“很简单啊,当然都是他们绝对能够做到的要求,其一,要他们当众给谢缘觉赔礼道谢;其二,在长安城宣扬谢缘觉的医术;其三,让我加入铁鹰卫。”

“你要加入铁鹰卫?”颜如舜与尹若游同时一怔,不约而同望向凌岁寒,又下意识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几分忧虑。

“是。”凌岁寒早已想好理由,“人生在世,应有大抱负大追求,碌碌无为地活一辈子多没意思?我也有建功立业的梦想,而本朝能让女子加入的官署,唯有铁鹰卫。”

“但你不是很厌恶铁鹰卫吗?”尹若游狐疑道,“你难道甘心受胡振川管辖,被官场规矩束缚?”

“那得看他今后表现,他若不再做那些卑鄙无耻的事,他说的话,我或许还能听一听,可如果……哼,反正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一身官服就想束缚我,还没那么容易。”

“问题就在此处了。”尹若游冷笑道,“你武功一流,性子又傲,必然不会受他管束,偏偏他打不过你,更得罪不起你师君,一旦你进入铁鹰卫,他从此以后还能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吗?”

颜如舜同样点点头道:“难怪……我就说,他已知道尊师是谁,按理而言,应该与你搞好关系,哪知今日我们让他尽早当众给谢大夫赔罪,他却推三阻四,一会儿说你们答应也帮他查明桓炳的案子,这件事你们还未做到;我告诉他这只是附加条件,无论如何彭烈的尸体已经找到,他至少得先为谢大夫洗冤,他一会儿又说你们与铁鹰卫约定的期限是二十日,现如今二十日还未到,不必太过着急,他会选一个好时机再郑重道歉。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依我看来,在这二十日期限到达之前,他必然会在暗中对你们下手。”

论人情世故,自然还是颜尹二人更懂。

凌岁寒“哦”了一声,唇边顿时浮现一抹冷笑:“既然是他自己活得不耐烦,我不是不可以成全他,那我们就等他上门来送死好了。”

尹若游悠悠道:“十有八九,他不会亲自下手,而是另施毒计。”

“那又如何?甭管他想要做什么,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我们还怕他吗?”凌岁寒满不在乎地道,“不过嘛,在他下手之前,我们也别闲着,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吧,早些把袁成豪引出来。”

早日解决了颜如舜和尹若游的大仇,她才好安心地继续踏上自己的复仇之路。

第82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一)

江湖中人联络,一般使用暗记暗号。

彭烈与袁成豪以及另外数名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便有独属于他们的暗记暗号。

然而江湖偌大,对方事先又不知晓你要与他联系,不会在城中细细探查,十有八九发现不了你在城中某处留下的小小暗号。因此他们无论谁要联系谁,会随便找一户有钱人家,盗走那户人家的财物,犯下一桩大案,同时在那户人家留下一个极明显的标志。

只要盗窃的财物足够多,这么大的案子,必定全城闹得沸沸扬扬,此案一些细节——譬如盗贼在失主家中留下的标志——亦会在百姓们的口中流传。

待流传到袁成豪的耳朵里,他便会知道自己的朋友在寻找自己,再之后,主动到失主家附近再留下暗号,与自己的朋友联系。

因此,若颜如舜此前掌握的消息不假,袁成豪目前确实藏在长安城中,那么她们要引他现身很容易,只须假装为袁成豪的好友,同样找个大户人家,窃财留记。

而要完成这个任务,不消说,非颜如舜莫属。

早在昨晚,颜如舜已听尹若游说起此事,从昨到今她都在犹豫:“只有这个方法?”

“若有别的方法,你也不至于找了他八年仍然一无所获。”尹若游回到屋中,点燃桌上一盏铜灯,见灯下颜如舜神色凝重,奇道,“你不是很着急找他吗?现在又纠结什么?”

颜如舜轻声道:“他是我的仇人,但我不想为了报仇,又去做伤天害理之事。”

“伤天害理?我们只是演一场戏罢了。”尹若游越发不能理解她的态度,“盗来的财物暂时放在昙华馆内,你不动,我不动,待到引蛇出洞以后,我们再将它们全部奉还给失主,怎会有百姓受到损失?”

“会。”颜如舜不假思索地道,“假若这家百姓偏偏在这几日有急事需要用钱,我们哪怕只迟一天再将这些财物还回去,也为时已晚。又或者,他们并不急需用钱,但误以为自己多年辛苦积攒的财富永远不会再回来,情绪一时激动,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我们又该如何补偿?”

尹若游已坐在了桌边,单手托腮,身子往前倾了倾,凝眸注视着颜如舜,另一只手指上她的心口:“你和我说,你早就想要杀袁成豪,究竟只是说说而已,还是你真心的想法?”

颜如舜沉默一阵,然而一双眸子里似有寒火燃烧,半晌才道:“你认为呢?”

尹若游莞尔道:“你说的都只是特殊情况,不一定会发生。可我们若为此而放弃这个方法,袁成豪的下落是一定找不到的。”

颜如舜依然委决不下,沉吟良久。

对于凌岁寒和谢缘觉而言,这毕竟不是自己的事,她们不便发表意见,静静坐在一旁等待。只是凌岁寒内心不免腹诽,为何颜如舜在这件事上如此矫情,半点不似平时的洒脱大方。

屋中也不知安静了多久,颜如舜终于忽然开口:“我另有一个主意。”

尹若游道:“哦?”

颜如舜道:“你们应该有听说,我刚来长安城的时候,城中有几户人家失窃,我帮着他们追回了失物,所以他们对我都颇为感激。如果我们和他们商量商量,在他们家中留下暗号,再让他们放出风声,说自己家中财物被盗,只要能让袁成豪知晓这件事,我们又何必真的去做贼?”

尹若游立刻道:“不好。”

颜如舜道:“为何?这一样是演戏。”

尹若游道:“你能保证那些人完全可信吗?倘若他们的嘴巴不够严,将此事真相透露出去,附近的百姓们口口相传,传到了袁成豪的耳朵里,他猜到是有人故意引他露面,他还会和我们联系吗?”

颜如舜道:“你说的都只是特殊情况,不一定会发生。无论如何……我不愿再造罪孽。”

“罪孽”这两个字太过严重,与“伤天害理”这四个字同样严重。

尹若游本已暗自决定,若颜如舜实在不愿做这件事,那么就由她自己来当这个贼,她轻功不如颜如舜,但在普通百姓家中悄默声儿地拿走一些财物应该还是可以做得到,岂料听到对方这般令人疑惑的话,她不禁注视了半晌颜如舜的眼睛,仿佛望向一片深邃的海,怎么也看不到底,只得轻声一叹道:

“好吧,你打算请谁帮这个忙,我须得与你一起去,我要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多谢你体谅。”颜如舜如释重负地一笑,继而认真想了一想,又道,“我在长安城曾帮不少人家追过失物,其中有位姓陈的女商,性子最好,行事最稳重,她应该会很乐意答应我们的请求,而且不会随便将此事往外乱说。”

商议既定,四人各自回屋歇息,翌日清晨,四人用过朝食,一同出门。

本来只是与那女商谈几句话的事,压根用不着她们四个人一同去办,然而谢缘觉心忖经商之人的人脉最广,若能趁机与对方认识,经其介绍,她今后多治几个病人,她的医术才能为更多人知晓——自入长安,诸事不断,耽搁太多时间,她也得为了自己考虑考虑。

凌岁寒不愿一个人留在昙华馆内,无聊地枯坐等待,因此她们还请常萍作为监工,看着那些每日准时上门的工匠修旧馆,而她们走出无日坊,径直往城东的明鉴坊走去。

那陈姓女商便住在明鉴坊的一座宅子里。

她们来得巧,此时此刻,那女商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查看账册,忽听三下敲门声响,抬起头,只见一名戴着金色面具的高挑女郎伫立门口,她先是一怔,继而万分惊喜,连忙起身迎上前去:“颜女侠!真的是你?!你今儿怎么有空来寒舍做客,我还以为今后再难见到你。”

“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件事想请陈娘子相助。”

颜如舜已知晓谢缘觉欲要成名的心愿,是以先特意详细介绍了包括谢缘觉在内的三位同伴的姓名。

那女商颔首向她们致意,在听到凌岁寒的名字之时,目光掠过凌岁寒的断臂,似怔了一怔,继而神色恢复如常,微微而笑。与此同时,凌岁寒也歪着头仔细打量起对方。

——约莫二十六七的年纪,面容清秀,莫名让人感觉有些面熟。

凌岁寒出身权贵之家,从前父母还在世时,她在长安城认识的玩伴也都是与她一样的高门贵女,从不曾与哪位商贾出身的女子结交。她回忆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便也未曾多想。

这时,颜如舜已说明自己的来意。

那女商果然极好说话,待颜如舜十分热情,听罢点点头,不问她们此举的原因目的,便痛痛快快答应下来:“四位放心,在今日宵禁以前,我至少能让半个长安城知道我家又失窃的消息。”

随后,尹若游在她家院子的墙壁上留下一个相当明显的记号,又向她道过谢,遂暂时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待。

等待袁成豪在许家附近也留下暗号与她们联系。

可惜这件事不如她们期待的那般顺利,一连数日,颜如舜整日整夜守在陈家附近,也没看见袁成豪的影子,或者袁成豪留下的任何暗号。她不禁怀疑,难道自己之前得到的消息有误,袁成豪根本不在长安?

不仅仅是袁成豪没影儿,这几天,无论是尚知仁,还是润王府,抑或是铁鹰卫,也都不再出现,似乎已将她们遗忘。

但她们不相信他们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明知他们绝对会暗下毒手,却不知他们究竟何时下手,用何种方法下手,这种滋味极不好受。而与此同时,定山弟子快马加鞭,三日不到已将凌知白的书信带回山中,于是又过两日半的时间,又一批更多的定山弟子前来了长安。

乐宣坊,有朋客栈。

两名定山弟子正在一楼大堂饮酒谈话,忽见窗外几个熟悉的身影,当即站起,欢喜地招招手:“师兄师姐!我们在这儿!”待对方一行人到了自己面前,他们仔细一打量,又奇道:“咦,师兄,怎么就只有你们,师伯师叔他们没来吗?”

“我师父在外地办事,你们也知道的,哪有那么快就能赶回来。”说话之人名唤段其风,乃是望岱的大弟子,他与自己的两位同门打过招呼,先拿起酒壶倒了一大碗,直接饮了一大口,解了口渴,才坐下来继续道,“四师叔最近心有所悟,正在闭关,我们不便打扰他;六师叔也一样在外办事呢;三师叔和七师叔本来已经回山了,但是——”

“但是?”

“但是前几天我们听说江湖上发生一桩命案,死者是中毒而死,而那毒有些奇怪,许多有名的大夫都辨认不出那毒的来历,因此三师叔和七师叔怀疑是秦艽重出江湖,又立刻下山追查去了。不过这事你们先别和唐师妹说,如果我们猜错了……免得她失望。”

闻此言,那两名定山弟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思索少顷,又问道:“那掌门师伯呢?”

“掌门师叔坐镇本门,怎么可以随随便便下山?所以她看了书信,便命我们先来找你们,等过阵子,我师父办完事,又或者四师叔闭关结束,他们会立刻赶来长安的。”段其风沉吟道,“其实关于召媱的事,从前我师父和我提过一些……凌师姐呢?她这会儿不在吗?我有话和她说。”

“凌师姐出门打听消息了,大概傍晚才会回来。各位师兄师姐,你们一路奔波,辛苦了吧?我和老板说,再给你们开几间房,你们好好歇歇。”

“不必了,我们一路骑马,辛苦的也是马。”段其风转过头,望*了望其余的师弟师妹,略一思索道,“你们想歇就歇吧,我陪春燕师妹到街上逛逛,傍晚前就回来。”

——春燕?

这名字十分陌生。

奉凌知白之命留守在客栈的那两名定山弟子移动目光,打量一会儿对面的数位同门,果然在其中发现一张陌生的面孔。

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郎,眉清目秀,相貌颇有几分美丽,但神情怯怯羞羞的,不像个江湖人士。

更不像他们定山派的弟子。

他们朝着她一笑,继而拉了拉段其风的袖子,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她是谁啊?哪位师伯师叔的徒弟,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她虽入了门,但还没有拜师,不是哪位师伯师叔的徒弟。”

定山派作为当今江湖第一名门大派,门下弟子数不胜数,其中一半都未正式拜师。而这些弟子,须得先集中在山上修炼一年甚至数年,观察每一个人在山中的表现,在每年的年初选出少部分弟子,由江湖经验丰富的师姐或师兄带着他们下山游历;归来以后,再根据这段时间他们游历的表现,将他们的武功天赋与性格能力都记录在册,供师长们选择最合适自己的徒弟。

当然,定山派是道家门派,有时收徒也讲缘分,譬如凌知白与段其风、唐依萝等弟子,他们都是偶然与他们的师尊相遇——这是极少数的例外。

大多数定山弟子都须得在外出游历中有良好的表现,才有可能真正拜师。

如今是神德九年的春二月,又到了凌知白带着新弟子们下山历练的日子。

“春燕师妹其实还没下山的资格,之前挑选新弟子们下山历练,她落了选。”段其风接着道,“你们下山的第二天,我就碰巧看见她一个人躲在后山偷偷哭,实在哭得可怜,所以……”

“这有什么好哭的?”听到此处,他们对那位春燕师妹的印象越发不好,但仍压低了声音,不让她听见自己的斥责,“每年落选的师弟师妹多得很,那就继续努力练功,迟早都能下山的。总不能随便谁哭一哭,就不讲规矩吧?师兄,你怎么也……”

“可是那么多落选的师弟师妹,要属她的身世最可怜。”段其风也悄声道,“她本是一个小山村里的农家女,两年前那村子染上疫病,村民几乎死光,只她一个人运气不错,居然撑到我师父发现她,再之后我师父用灵丹妙药将她救活,就把她带上了山。听她说,她从小到大都住在那村子里,还不曾到过像长安这样的通邑大都。她现在无父无母的,身边没什么亲人,既然她是我师父救下的,我自然有责任照顾她,这次下山,干脆顺便带她来长安瞧瞧。”

长安,大崇国都,如今世上最繁华兴盛的一座城邑,谁不想亲眼看一看呢?

第83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二)

长安,西市。

画阁朱楼,雕梁绣柱,入目便是一片金碧辉煌,袨服靓妆的男女老少,在各家商铺挑选着自己喜爱的货物。有竹州的木雕,秀州的美玉,鸿洲的瓷器,逸州的丝绸锦缎;还有朔勒的貂皮,南逻的象牙,乌摩的琉璃,阿斯陀的香料香药。

林林总总,春燕不仅见所未见,亦是闻所未闻。

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几乎路过每家商铺都要停一会儿脚步,看什么都觉稀奇。

段其风当然不是第一次来长安,西市贸易的繁华,他从前已经见惯,这会儿他心里还在想着凌知白书信中所说之事,四周的喧哗声反而让他心烦意乱,忽然走到一家酒肆门口,只听门内传来一阵婉转的竹枝词歌声,转头望去,原来是酒肆的老板娘正在唱曲吸引客人。

他这才笑道:“只知道这家酿的酒好喝,没想到老板娘唱的歌也这般好听。我们逛这么久,也该坐着歇歇了,喝几杯酒,听听歌吧。”

“不好听。”春燕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还不好听吗?那你要求可真高。”段其风道,“不过甭管她的歌究竟唱得好不好,她家酿的酒真是一绝,我得坐着喝几杯。你若不喜欢喝酒,你一个人在附近走走吧,只要别误了时辰,我们得在傍晚前回客栈见师姐。”

春燕略一犹豫,声音变得更低更轻,几乎让段其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听过更好听的歌。”随后不等段其风询问,她点点头,又道了一句:“多谢段师兄。”遂转过身,果真如一只欢快的小燕子般又跃入人群之中。

西市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到新鲜,可惜她不是出手阔绰的豪门贵女,面对各种漂亮小玩意,她再眼馋,也知道自己买不起,只能看上几眼便走,直到一家首饰铺子里的两支累丝金钗吸引了她的目光。

钗头都雕刻成鸟儿的模样。

一只似燕子,一只像喜鹊,栩栩如生,显然就是一对。她实在忍不住,伸手拿起这两支金钗细细把玩。那店铺老板见状,连声呵斥:“诶!你做什么呢,赶紧放下!我这儿的首饰可都贵着呢,你弄坏了赔得起吗?!”

定山弟子衣着虽朴素,但穿得绝对不破旧,那老板之所以对她如此态度,还是因为从她的行为举止看出她绝对是个才进城的没啥见识的穷丫头。

春燕果然慌了神,立刻将金钗放下:“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发生了这桩事,春燕的心情瞬间变得低落,她走出店铺,举目望向遥远的天穹,若有所思地出了会儿神,眼中的泪水摇摇欲坠,好半晌才把眼泪忍回去,又慢慢地走回适才的酒肆。

段其风正坐在桌边喝酒,道:“出什么事了?”

春燕“啊”了一声,不明白师兄为何会有此问。

段其风指了指一旁的窗户:“刚才我虽听不见你们的声音,但能看见那家铺子的老板好像张嘴对你说了什么,你就往后退了好几步,你不会是把人家的东西给摔了吧?”

“没有,我当然没有。”春燕连忙解释,将刚刚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满以为能得到师兄的安慰,哪知段其风听罢皱起双眉,一只手点在她的额头上,反而对她倍加指责,“你到底怎么回事,来定山已经两年,还这么扭扭捏捏、胆小怕事,哪里像个江湖中人?店铺里的东西摆出来,不就是让人挑选的吗?凭什么别人都能拿起来看,就你不能拿起来看?他赶你走,你还真就走,也不跟他理论吗?”

春燕被他骂得有些懵,小声地为自己辩解:“可是……可是我们下山前,师兄你不是嘱咐过我,对待百姓们要客气有礼,不可以仗着我们是定山弟子就胡作非为、欺凌弱小吗?”

“现在可是他欺凌你,不是你欺凌他!”段其风气不打一处来,“礼是相互的,我还教过你,我们行走江湖与人交往,应该做到不卑不亢——知道什么叫不卑吗?他这般狗眼看人低,你居然还忍得下去。假若这事传出去,还让人以为我们定山弟子好欺负呢。”

春燕听他说得如此严重,越发呆滞,才收回去不久的泪水又在眼中闪烁,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段其风见她似乎又要哭泣,心底长叹一口气,却不想再像从前那般安慰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忽听一阵熟悉的声音随风传至耳边:

“段师兄,你做什么呢?怎么把人欺负哭了?”

段其风回头一瞧,既惊讶又喜悦:“唐师妹,许师妹,齐师弟,你们怎么在这儿?”

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三名腰佩长剑的少女少男走进酒肆,先不约而同向段其风行了一个礼。段其风即刻拱手回礼,随后将春燕介绍给他们,又向春燕道:“这是你唐依萝师姐,许见枝师姐,齐在明师兄,你给他们行礼。”

“是。”春燕依言躬身行礼。

定山是江湖第一名门大派,礼节规矩绝不可废。

然后,唐依萝才笑道:“我们奉师姐之命来西市办事呢。”定山弟子称呼“师姐”而不带姓,那必然说的是凌知白:“哪知这么巧,竟在这儿碰到段师兄。你们这是……”

段其风无奈解释。

“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唐依萝摇摇头道,“她又没犯错,你批评她做什么?”

“她还没犯错吗?唐师妹你是不知道,我已教过她许多次,行事大方一些,不能随便欺负别人,可也不能让别人看不起我们。结果她倒好,别人都这样欺负她了,她还唯唯诺诺的,幸好方才没人知道她是我们定山的弟子,不然让我们定山的面子往哪里放?”

听见最后两句话,春燕的脸色又变了变。

“她要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那才是真正丢了我们定山派的面子呢。你也说啦,她是第一次下山,第一次来长安,不像我们江湖经验丰富,这不是很正常吗?”唐依萝声音脆生生的,像蜜糖一般带着甜味,面上也始终有笑,笑靥中盛满阳光,“我小时候学武,有几招一直练不好,师伯师叔们也教过我很多遍啊,无论我失败多少次,他们还是不厌其烦,谁都不会骂我笨。况且……师兄你忘了么,掌门常常嘱咐我们,本门弟子只要不做违背江湖道义的事,哪怕犯了一些小错,我们不能仗着师兄师姐的身份就责骂欺负他们。段师兄,你今日之举,实在不妥,你得向春燕师妹道歉。”

段其风沉默一阵,继而转过身,朝着春燕鞠了一躬:“对不起啦春燕师妹,是我刚才太着急,所以……哎,你知道我是个急性,我以后会控制自己的脾气,你也别怪我。”

春燕顿时不知所措,连忙摆手道:“没关系的师兄,本就是我做得不对,我……我怎么能够怪你……”可说到末句,她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恚色。

“好啦好啦,这么一桩小事,我们都不要太在意。”唐依萝再次笑道,“你刚才看上了什么簪子?我买下来送你好不好?”

春燕愣了愣,才意识到唐依萝竟是在对自己说话,她心生欢喜,几乎立刻就要点头答应,刚刚张开口,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小心翼翼地道:“但那两支簪子好漂亮,我猜会很贵的……”

“你放心,我们唐师姐可有钱啦!”一旁站着的另外两名定山弟子许见枝与齐在明同时笑道,“你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钱又不够,找她准没错!如果她不答应,那就——”

许见枝眼睛一眨,双眉一扬,伸出右手去挠她胳肢窝:“那就缠到她答应为止!”

“你教师妹什么啊,师妹以后若是被你教坏,我肯定第一个找你算账!”唐依萝笑嘻嘻地躲过,作势打了她右肩一下,再站定在春燕的面前道:“在我们定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逢年过节,每一位师长都会给自己的徒弟发吉祥钱的。我师尊……我师尊离世得早,所以山上每一位师伯和师叔都很疼我,我每次收到的红包有好多好多份儿,但我在山上有吃有喝,也花不了多少钱,便攒了不少银子。你想买什么东西,的的确确可以和我说。”

随后,他们一行数人前往了对面的首饰铺子。

尽管穿着打扮差不多。但段其风与唐依萝等人身上那落落大方的气质,则与畏缩胆怯的春燕截然不同。那铺子的老板见多识广,一眼瞧出他们出身非凡,立刻热情招待。

“适才我师妹看上你们店里的一对簪子。”唐依萝牵着春燕的手,微笑道,“你再把它们拿出来,另外贵店还有什么别的好物,也都给拿给我们瞧瞧,我们要细细挑选。”

那老板一怔,充满讶异的目光在她们之间来回巡视了片刻,继而赔笑道:“哎呦,这可真是不巧,那两支簪子是珍货,我们店里仅此一对,刚刚已被人买走。”

“被买走了?被谁买走了?”

“便是那两位娘子。”

唐依萝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头望去,望见两个并肩而立的背影,似乎正在店内角落挑选其他首饰。

那是两个高矮胖瘦完全相同的背影,两件完全相同的坦领黄绿间色裙穿在她们的身上,更令人惊奇的是待她们回过头来,两张清丽的脸蛋亦是一模一样,看不出丝毫的差别。

若非她们一个腰间佩着长剑,一个腰间佩着长刀,恐怕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辨别出她们究竟谁是谁。

唐依萝上前一步,先向她们行了个叉手礼,解释自己的师妹刚才来过这家小店,早已看上这对金钗,可惜身上带的钱不够,自己答应要买下这对金钗送给师妹,这才又陪她重来店中,岂料终究还是晚到一步,因此能否请两位娘子割爱,自己愿意多付一些银子。

“凡事都得讲一个先来后到吧?”那佩刀的少女断然拒绝,语带不满,“不管谁先看上这对金钗,先买下它们的是我们。至于银子……我们如果缺钱,还会来这儿买东西吗?”

唐依萝闻言并不生气,从从容容地一笑:“所以我们也没有强求,若是娘子不愿意,那就罢了。你不必害怕,我们不是强盗,不抢你的东西。”

这就是段师兄说的“不卑不亢”么……春燕歪着头观察唐依萝的一言一行,目光中有羡慕,更有自惭形秽。

那佩剑少女也将他们打量了一番,随即将手中的金钗扬了扬,笑道:“你是说这支金钗吗?我倒是可以把它让给你们,但我希望唐女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唐依萝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唐?我刚才没说我的名字啊?”

看着她茫然的模样,那佩刀少女不由得笑起来,挑眉道:“我们不仅知道你姓唐,名唤唐依萝,还知道他叫段其风,她叫许见枝,他叫齐在明,你们都是定山派的弟子——我说的对不对?”

知道他们是定山派弟子也就罢了,居然还能够准确地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众人不禁目瞪口呆半晌。段其风将她们看了又看,暗暗沉思:双生姐妹,一个练剑的,一个练刀的……

他恍然大悟,脱口而道:“江山晴雪恨渺茫,剑影刀光不留痕!”

“在下宁初晴。”听见这十四个字,那佩剑少女眼中露出骄傲之色,笑了一笑,又伸手指向身旁另一名少女道,“这是舍妹宁暮雪。”

“果然是两位女侠。”段其风等人齐齐拱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未料今日竟在此相见。”

“女侠不敢当。”宁初晴道,“我们藏海楼弟子做事讲的是随心所欲,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从来不做好事。”

唐依萝笑道:“两位若真愿意把这金钗让给我们,那就是做好事啊。”

宁初晴道:“是我答应把金钗让给你们,舍妹可没答应哦。你们这样说,她会不高兴的。”

宁暮雪道:“不错,你们别谢错人。谢她就好,千万莫要谢我。”

宁初晴道:“不,也别谢我。我也是有条件的,若诸位少侠不能回答我的问题,那我和舍妹只好带着金钗离开这儿了。”

段其风道:“什么问题?”

宁初晴道:“贵派这几日在长安城打听凌岁寒此人的情况,是不是你们已经知道她的来历?”

近日来定山派在长安的行动,确实不可能瞒得过藏海楼的眼睛,唐依然不再惊讶她们怎么什么都知道,思索了一会儿,正色问道:“她的来历?所以,她的师父真的是……?”

宁初晴点点头,再问道:“这件事是胡振川告诉你们的么?”

唐依萝蹙眉颔首:“是。她还告诉我师姐,凌岁寒和召媱的师徒关系,是贵楼玉总管透露给他知道的,看来也是真的了?”

听罢姐姐的这两个问题,宁暮雪已知她的用意,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继而道:“铁鹰卫要抓谁要杀谁,本来与我们无关,不过我们总管心善,又铁鹰卫的俞开霁交好,不希望俞司阶为难,才说出凌岁寒的来历,只是想要吓吓胡振川,让他不敢再冤枉谢缘觉——这个前因,胡振川一定没和你们讲吧?”

“可是照这么说,凌岁寒的的确确是召媱的徒弟。”唐依萝迷茫道,“那凌岁寒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楼主常告诫我们,本楼只收集江湖各类消息资料,但一个人的正邪善恶,还是由各大派说了算吧,我们不能判断,也无法判断。”宁初晴道,“所以这个问题,唐女侠莫要问我们,我们回答不了。”

“为什么?”唐依萝更加不解,“你们既对江湖上所有人都了解得那么清楚,还判断不出他们的善恶?”

“这是楼主说的,我只是转述楼主的话而已。”宁初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拿出自己方才买下的那对金钗,话锋一转道,“舍妹没答应把它让给你们,所以这两支金钗,你们只能选其中一支。”

唐依萝点点头,道谢以后,让春燕选择。

两只金钗,一只钗头是燕子形状,一只钗头是喜鹊形状。

春燕几乎没有犹豫,伸手指了指那支“喜鹊”。

宁初晴遂把它递给了她,又笑道:“胡振川多嘴饶舌,守不了秘密,但定山派不会吧?”

段其风了然道:“两位娘子放心,今日我们的对话,天知地知,定山派与藏海楼知。除此之外,我们再不会告诉别人。”

宁暮雪笑道:“你们确实比胡振川可信。”

这之后,双方告辞分别。

一走出店铺,走入西市熙攘的人流之中,宁暮雪的脸色立刻冷下来:“哼,果然还是胡振川,当初总管明明叮嘱了他,这件事尽量不要往外传。他倒好,半点没有将总管的话放在心上,还到处宣扬这件事,害得总管前几日还要向楼主请罪。”

“楼主不是说了么,召媱本来也没瞒着自己有徒弟,而凌岁寒这般厉害的本事,迟早有一天她和召媱的师徒关系会暴露。因此总管当初只是叮嘱他们‘尽量’,而不是‘一定’。”宁初晴也分外不悦道,“这倒不是总管一个人的疏忽,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凌岁寒此次来长安的目的居然是加入铁鹰卫当官,那么胡振川当然不会放过她。”

“姓胡的是想借刀杀人也好,使别的毒计也罢,跟我们有何关系?凭什么把我们藏海楼牵扯其中?”宁暮雪心情不佳,将才买下的首饰的珍珠扯下来,当小石子一样扔着玩儿,“他到处宣扬凌岁寒的来历倒也无所谓,偏偏还要说藏海楼担保此事不假,是生怕召媱不和和我们藏海楼结仇吗?”

“他以前倒没这么笨的,这一次,他是太害怕凌岁寒抢了他的权力。男人就是这么小肚鸡肠。也怪我们藏海楼这些年不怎么理会江湖事,逍遥了太久,让这些人忘记得罪藏海楼究竟是什么下场。”宁初晴觑了妹妹一眼,“扔这个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把姓胡的脑袋扔下来更有意思一些。”

“你说得对,可惜还不知道楼主到底打算怎么办。”

两人一边谈话,一边向藏海楼的方向行去。

与此同时,段其风与唐依萝一行人也在返回有朋客栈的路上。

听罢段其风的叙述,唐依萝喃喃道:“所以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都没来……”

“他们没来又怎样?我们难道就不能处理好这些事情了吗?”段其风挺胸抬首道,“唐师妹,你可别忘了,师父师叔们在我们这个年纪之时,已经在江湖上做下好几件大事。而现如今,该是我们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的时候。”

唐依萝笑起来:“可是最近又发生一件事……”

段其风道:“什么事?”

唐依萝反问道:“段师兄,你认不认识陈娟?”

“陈娟?”段其风呆了一下,“你是说,耳东陈,婵娟的娟?”

“不错,师兄你真的认识她!这可太好啦,我还以为只有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认识她呢!”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她?她出什么事了吗?”

“段师兄放心,她倒没出什么事,只不过前几日她家中失窃,师姐听闻消息以后,带我们上她家拜访,希望她能提供一些线索,我们才能帮她找出盗贼,追回失窃的财物。”唐依萝解释道,“岂料她支支吾吾的,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直到师姐说出我们定山弟子的身份,她立刻对我们十分热情,问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的好,说是我们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救过她和她母亲的命,是她们全家的恩人。”

“她说得不对,不是我们救了她的命,而是……”段其风沉下脸色道,“此事我确实曾听师父与我详细谈过,师父说,是我们定山派的疏忽,对不起她家,不仅害得她少年失怙,还害得她和她母亲被陈氏宗族的长辈赶出家门,流浪街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许见枝奇道,“她没有细说,我们也不便细问。其实师姐私下里还怀疑,她家失窃的事似乎有些蹊跷,她没有与我们说实话。既然你与她认识,那再好不过,明儿我们再见她一面,说不定她就能够敞开心扉,不再瞒我们。”

第84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三)

回到客栈,在客房见到凌知白,段其风当着诸位同门的面,坐在灯下将当年之事叙述了一遍。

他虽非亲历者,然而望岱早已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与他说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照搬师父的话,才讲到一半,凌知白突然插话道:“大师伯伤了召媱一剑?具体伤在何处?”

段其风道:“好像是右肩。”

“右肩头?”凌知白低首看向自己肩上的刀伤。

其余定山弟子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愣了一愣,若有所悟。

段其风继续道:“师父还说,他当时本来很高兴很能赢过召媱一招,但战斗结束以后仔细想了一想,似召媱那般的顶尖高手,她即使不小心露出破绽,也不应该犯那么莫名其妙的错误,除非她本就有内伤在身。尽管如此,她之后似乎换了一种刀法,反而威力倍增,所向披靡,师父他们很快落败。这些年,师父他们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刀法,如今照凌师姐信中所说,那恐怕就是传说中的阿鼻刀法。”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习武之人闯荡江湖,怎可能常胜不败?因此尽管望岱对于自己师兄妹三人联手还打不过召媱一事始终耿耿于怀,但她与自己的徒弟说起此事,倒是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

段其风受他影响,也完整地无所隐瞒地将此事全部说出。

众人听得震愕不已:“这阿鼻刀法果真有如此厉害,连三位师伯师叔联手打不过吗?”

段其风叹道:“师父说,即使召媱不施展那古怪刀法,他们三人联手,能多撑一阵子,但到最后……可能仍不会是召媱的对手。”

“难怪人人都说她是天下第一高手……哼,武功高有什么用,我辈习武之人当以侠义之心为本,她学得一身好本事,不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也就罢了,净做些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迟早会遭报应的!”

“也不知加上掌门师伯他们再一同联手,能不能为江湖武林除去这个魔头?”

“其实,若照这般说,当初还真亏了召媱手下留情,不然——”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此处,声音陡然静止,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都意识到极不可思议的一点:

——既然召媱明明有能力杀人,甚至她的刀已经架到了大师伯的脖子上,她为何最终还是放了师伯师叔们?

——这还是那个传说中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召媱吗?

“你们觉得这事很蹊跷对不对?”段其风道,“当天夜里,师父和四师叔七师叔将这件事讨论了许久,也都觉得奇怪,怀疑是不是我们误会了召媱,于是次日一早,师父和师叔们再次来到陈家,结果——”

“结果什么?段师兄,你快别买关子啦,有话直说吧!”

“结果师父和师叔发现,那位陈员外已被人杀害,惨死在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什么!他死了?是召媱杀的吗?”

“不会。召媱是一流高手,她杀人的手法绝对要高明得多。根据师父的判断,从死者的伤口观察,杀他之人应该会一点点拳脚功夫,但最多才练一两年,所以师父和师叔们怀疑,凶手乃是当日跟在召媱身边的那个小女童。”

“你说这是十年前的事,那个女童……不会就是如今的凌岁寒吧?”

“依我看,十有八九。”段其风顿了顿,面色越发严肃,语气也越发愤怒,“那女童当初为召媱辩解,召媱之所以杀害那群官兵,是因为他们欺负老百姓,本就该死;而陈员外舍不得花钱消灾,居然要把自己的女儿送入虎口,所以召媱在杀完那群官兵以后,才顺便把陈员外也教训了一顿。若此事果真不假,他会怨恨召媱倒是在情理之中,可是陈夫人和陈娟她们能有什么理由怨恨召媱?按理而言,没有召媱,陈娘子被那群官兵带走,还不知受怎样的折磨,召媱应该算是她的大恩人。陈员外已死,她和陈夫人不再有顾忌,她们可以有话直说,然而我师父第二次询问她们,她们的说辞与陈员外的说辞仍一模一样,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真正骗人的果然是召媱和她身边那女童!”

听到此处,众人都觉此事变得更加复杂,各自低头沉思不语。

唐依萝忽然轻声开口:“纵使陈员外不是一个好父亲,可父女之间血脉相连,不可割断。对于很多儿女而言,无论他们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他们依然对父母充满敬爱,或许陈娟也是这样的女儿呢?她恨自己的父亲因召媱而死,便不愿说实话?”

段其风立刻摇摇头道:“这几年我和陈娟有过几次接触,我知晓她人品极好,是有恩必报之人。我相信,如果召媱真的救过她,哪怕她因为父亲之死而对召媱有怨,她和陈夫人也不会胡乱冤枉人的。她说召媱是恶人,那召媱必定是恶人。”

唐依萝秀眉微蹙:“可是……”

“可是?”段其风奇道,“你不会要为召媱和凌岁寒说好话吧?”

“我不说好话,只说实话。”唐依萝又微微笑了一笑,随即郑重道,“先前胡振川与我们说了关于凌岁寒的许多恶行,师姐带我们去那些所在地打听,确有其事,本来我们几乎已经信了,可胡振川此人……段师兄你也知道的,铁鹰卫的这位胡将军人面兽心,师姐对他不放心,遂又让我们到其他地方打听,而今日我和许师妹齐师弟到了西市,终于打听到多日前有一位独臂刀客曾在西市买过不少东西,据西市店铺的老板伙计们说,那独臂刀客虽然时常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但对他们的态度还蛮客气的,与胡振川的描述完全不符。本来我已认定胡振川又在诬陷好人,但段师兄你刚刚说的故事……实在是让我犯糊涂了……”

段其风闻言挠了挠脑袋,很快想到理由:“这也没什么好糊涂的,说不定她和召媱一样,就是这种喜怒无常的性子呢?唐师妹你之前不是还和我们说,你和凌岁寒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本来打算见死不救吗?这算什么侠者?反正就冲这一点,她也肯定不是好人。”

另有几名定山弟子亦赞同道:“段师兄说得对,无风不起浪,这么多年来召媱在江湖上的名声一直那么糟糕,总不可能人人都冤枉她吧?至于当年她为什么会对师伯师叔手下留情……哼,她再厉害,我们定山弟子上下同心,其利断金,难道她一个人还能敌得过本门上上下下那么多兄弟姐妹?那秦艽号称天下第一毒师,这些年还不是被我们吓得不敢再出现?想必召媱同样是不愿意和我们定山结下死仇的。”

名门正派都讲公平正义,定山亦不例外,若无特殊情况,他们与敌人交手,都是单打独斗,不会以多欺少。

然而定山弟子之间的同门情义,绝不输给江湖道义。

倘若有人害死自己的同门,那他们可就顾不得什么公平不公平,誓要追杀仇人到天涯海角。

听到“秦艽”的名字,唐依萝神色微微一动,那几乎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沉默少顷,随即将目光投向凌知白:“师姐,你认为呢?”

这时,她的目光里充满敬慕与信任。

仿佛无论凌知白有怎样的判断,她都会认同。

凌知白难得开口说话,这会儿思索半晌,仍不下定论,再问道:“陈娘子和我说,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曾经救了她和她母亲一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陈员外家中颇为富有,可惜子嗣单薄,除了陈娟这么一个女儿,就只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儿子,乃是他妾室所生。因此陈员外死后,陈氏宗族的几位长辈为霸占他的财产,待我们离开陈家后的不久,随便找了个由头,竟将陈娟母女赶出陈家,只留下那不满两岁的幼儿,方便他们控制。

“幸好,师父和师叔认为,陈员外之死,我们定山派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我们的疏忽,没能提前保护好他,留下陈夫人与陈娘子孤儿寡母,她们生活一定很艰难。于是隔了一段时间,师父和师叔带上大礼再去陈家探望,岂料碰见了在街上乞讨的陈家母女。

“师父和师叔听说了事情原委,设法帮她们夺回家产。四师叔劝*她们最好换一个地方居住,毕竟我们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她们身边保护,她们遂搬家到了长安城内。七师叔曾经有恩于一位姓刘的女商,她便请那位刘娘子教陈娟经商做买卖的诀窍,渐渐地陈娘子也成了这长安城内远近闻名的女商。

“又过几年,我获准许,可以下山闯荡,师父便将此事告诉给了我,偶尔让我代替他去看望陈夫人与陈娘子。上次我们见面还是去年夏天的时候呢。”

段其风一口气将后续故事说完,众定山弟子听得频频点头,一方面庆幸此事总算有一个还不错的结局,另一方面恍然大悟难怪陈娟知晓他们出身定山以后会对他们如此热情。

“既然你与她认识,”凌知白道,“明日我们再去拜访她一次吧。”

翌日清晨,长安城南,八仙酒楼。

楼中的雅间里,两名女子面对面而坐,身旁数名仆役服侍。

坐在东侧的那名女子面容已显沧桑之色,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另一名女子则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模样,正当青春,正是陈娟。

“不错,就这样办吧。”那中年女子接过陈娟递来的一本账簿,细细看了一会儿,不住颔首道,“这一次多亏了你,不然这桩生意我们绝没有那么容易做成,我们也不能一起赚这笔大钱。”

“刘老板谬赞了。”陈娟笑道,“我有多大的本事,还不都是您教出来的?”

“那你现在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如今年纪已不轻,身体大不如前,今后很多事须得多多操劳你。大崇经商的女子还是太少,总有人说我们女子不能做这样的大生意,做不来这样的大生意,我们偏要争口气,给他们瞧瞧。”那刘老板说着微微一笑,抬首深深注视了陈娟一会,把陈娟看得有些糊涂。

“刘老板放心,您的教诲,我自然不会忘记的。您这是……在在看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十年前,那时候的你与现在的你大不相同。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那时候的你性子怯懦,言行举止畏畏缩缩,确实不像经商的料儿,我看着就厌烦,若非拾霞道长对我有大恩,她的嘱托我不能拒绝,我实在不想教你。”那刘老板眼中浮现出怀念的笑意,“谁知才过几年,你竟变化得这么大。”

陈娟笑道:“这十年来,我遇到的贵人着实不少,若我再不奋发自强,岂不是辜负了你们。”

“不少?”刘老板奇道,“除了定山派的那几位道长,还有谁是你的贵人?”

“您当然也算一位。还有……”陈娟说到此处,语音一顿,眼神闪烁,也不知想起什么,陷入许久的沉默,直到刘老板狐疑地又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一个多月前我家中失窃,多亏了‘金凤凰’颜如舜颜女侠帮我找回财物,她当然也是我的贵人。”

“说起这事,你怎么这么时运不济,听说前几天你家又失窃了?”刘老板皱眉道,“不知道金凤凰如今还在不在长安……她没有来找你吗?哎,我劝你再多请几个护卫吧。”

陈娟见她是真心为自己担忧,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把话咽下,道:“这一次我家失窃的财物倒不是很多,找不回也罢了,就当舍钱消灾。”

两人又聊了一阵子的闲话,这才离开八仙酒楼,告辞分别。

陈娟上了马车,又顺路去自己的两间铺子看了看,午牌时分才回到家中,刚到家门口便听仆役说那数名定山弟子又来了家中做客。她连忙赶去相见,见段其风也在其中,更加欢喜,立刻行礼招呼道:

“段少侠,好久不见,尊师和松泉道长、拾霞道长他们都还好吗?”

“多谢你挂心,我师父和四师叔七师叔他们都好得很。我四师叔最近在闭关呢,说不定等他出关,他武功又会大进。我师父和七师叔在办别的事,等他们把事情都忙完,或许会来长安一趟,你又可以与他们见面。”段其风与她寒暄了片刻,随后问道,“其实我这次前来,主要还是想要问一问前几日你家失窃的情况,你放心,有我在,还有我师姐师弟师妹在,我们一定能够帮你抓到那该死的盗贼。”

一听此言,陈娟眼中又露为难之色。

定山派道长是她的恩人,颜如舜亦是她的恩人。她答应了颜如舜,不可以将真相向外透露,然而那时的她如何会想到定山派会为了这件事找上门来?

段其风见她这般纠结,纳罕道:“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吗?难道你猜出那盗贼是谁,害怕他报复?不必担忧,大不了我们最近守在你家,那盗贼再敢上门来,只有死路一条。”

“不,不是!”陈娟心底一惊,段其风这话突然提醒了她,如今定山派不明真相,倘若恰巧和颜女侠遇见,双方发生误会冲突,无论谁受伤,她都会于心不安的。无奈之下,她终于放弃对颜如舜的承诺,长叹道:“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诸位少侠,其实我家并没有失窃。”

“什么!”在场定山弟子惊讶不已,“你家没有失窃?那为什么……”

陈娟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是传说中的金凤凰……”段其风更觉诧异,“可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她既没有主动与我说,我也就不便询问。若这是她的秘密,问来问去,岂不是让她为难?”陈娟笑道,“但颜女侠侠肝义胆,所以我想……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做的一定都会是好事吧?”

对于颜如舜在江湖中的事迹,定山弟子们有所耳闻,自然也对她颇有好感,闻言点点头。

唯有凌知白沉吟半晌,忽问道:“颜如舜是和她的三位朋友一起来见你的,那么她的那三位朋友叫什么名字,陈娘子可知晓?”

陈娟颔首,报出她们的名字:“据颜女侠的介绍,她们分别叫做:尹螣,凌岁寒,谢缘觉。”

话才落,数名定山弟子已不约而同腾地一下站起,面面相觑。

许见枝喃喃道:“颜如舜,颜重明……难道……”

段其风眉头打结,语气变得沉重:“你知道凌岁寒是谁吗?”

陈娟见他们神态有异,茫然地摇摇头:“我是第一次见那三位娘子,从前不曾听说过她们的名字。”

“她——”段其风才说一个字,忽觉一只手有力地按住自己肩膀,他转过头,只见师姐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低声对他道,“我们还不能够确定凌岁寒是否是那名女童,暂时莫要与她说此事。”

“这还不能够确定?”段其风也只能压低声音,“师父和我说过,那女童断了一条右臂。当今江湖能有几个独臂刀客,偏偏都和召媱有关系?”

“纵然她是那名女童,单凭我们,很难胜过她。我们既不能立即为陈娘子报仇,又何必扰乱陈娘子心情?那日谢缘觉告诉我,她和凌岁寒等人住在无日坊,待会儿我们先去一趟无日坊。”

凌知白嘴上这般说,心底则暗暗思索:

——假若陈娟所说的一切不假,凌岁寒确确实实是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那么自己拼着一条性命不要,也须得为陈娟报仇,为江湖武林除去这个大害。

第85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四)

自从陈家失窃的风声传出去,颜如舜等人等了多日,始终没能等到袁成豪的暗号联络。

颜如舜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之前打听到的消息有误,其实袁成豪根本不在长安?倘若果真如此,她只得离开长安,再往别处探查。而就在她这个念头生起的那一天,修了数日的昙华馆终于竣工。

这么大一座园林馆舍,若想要让它恢复数百年以前的富贵堂皇,短时间内绝对办不到,至少须得数月甚至一年以上。因此她们只是嘱咐工匠们简单修缮,能够保证房屋不塌,环境干净整洁,便已足够,除此之外,并无别的过高要求。

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但颜如舜在这里已住了许久,对此处的一砖一瓦与一草一木已颇有了些感情,如果真要离开,她其实还很有些舍不得。正犹豫间,尹若游款款走来,与她同站在一方池塘边的柳树下,谈起袁成豪之事。

尹若游有和她一样的疑问:“你确定他在长安?”

“我不能确定。我没有藏海楼沈楼主的本事,打听到的消息也会有误。”颜如舜道,“其实我一直很奇怪,长安是国都,天子脚下,亦是是非之地,他既然伤势未愈,不继续隐居,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尹若游没有回答她任何话,四周静悄悄的,陷入一阵沉默。

颜如舜侧过头,见她脸上神色若有所思,遂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他受的伤真有如此严重,八年时间,仍找不到大夫治愈?”

“是,那是普通大夫绝对治不了的伤。或许传说中的九如法师能有本事治愈,但你一定听说过,传闻这位神医性子古怪,袁成豪不可能轻易进得了长生谷。”

“除了九如,还有别的神医。”

“你是说?”

“谢缘觉这会儿在哪儿?”

“她大概还在她的药房。”

数日前,从丰山回到昙华馆,谢缘觉便挑选出一间屋子,作为独属于她的药房,砌了一个灶,又置办了陶炉铁锅与石臼石杵等物,最近几乎天天待在房内也不知鼓捣什么。期间凌岁寒来看了她几次,见她极为专注地碾药制药,不便打扰,直到今日,谢缘觉终于主动将凌岁寒请进房内,询问她的目的。

“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凌岁寒罕见地打了个结巴,才道,“我只是来和你说一声,我今早又出门打听一下消息,尚知仁和润王府那边好像仍然没有动静。”

谢缘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再问道:“那之前呢?你之前来找我却为何事?”

凌岁寒还未想好理由,沉默地望了她片刻,总算是灵光一闪:“我来找你学医术。”

谢缘觉闻言愕然。

“你早已知道,我的内力不能疗伤。”既有了理由,凌岁寒说话便很干脆,“以前我不当一回事,心里想着只要我武功够强,自然不怕受伤。如今在江湖上待了一段时日,才知意外总是发生得突然。若能简单学些医术,我也好防身。”

谢缘觉果断拒绝,无论学医还是授医都是一件极困难的需要付出全部心血的事,她不可能浪费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精力时间,摇首道:“我不会教任何人医术,你想学医,可以请教别的大夫。不过你说的事,我确有考虑。”继而从一旁的木案上拿了三个小瓷瓶递给对方,指着它们一一说明:“普通的伤,这瓶里的药丸,只要服一颗已足够。而阿鼻刀之伤,这瓶里的药丸则可以消解疼痛,你若又误伤了谁,便能立即补救。至于这瓶里的药丸……如果我猜得不错,一旦你被阿鼻刀法控制,再次强行中断,反噬造成的内伤只怕会一次比一次严重,这瓶里的药丸能护你心脉,保你性命。”

她稍稍停顿,旋即补上一句:“只是保你性命,不可能彻底治愈。另外,你施展阿鼻刀时的疼痛,我如今仍想不到有何方法缓解。所以,今后你还是尽量莫要再施展此刀。”

凌岁寒听得有些懵:“你这些天待在这儿,就是在研制这些药丸?”

谢缘觉颔首道:“是。”

小小巧巧三个药瓶,凌岁寒拿在手中,只觉有千钧重。

什么学习医术,只不过是她一个借口。她真正目的,还是想要借此找到能确定谢缘觉是否是舍迦的决定证据。尽管在那晚与谢缘觉又发生争执以后,她已完全明白,她与舍迦是绝对没可能再回到从前,她唯有下定决心斩断这段友情,然而理智是理智,情感归情感,若舍迦并不在她面前,她或许真的可以不再想去想她;偏偏一个疑似舍迦的人天天在她跟前出现,她如何能做到视而不见?

理智与情感就这般拉扯许久,终究是情感占了上风,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只先弄清楚谢缘觉的真实身份,无论对方是或不是舍迦,她再放下。

彻彻底底地放下。

手里摩挲着那三个药瓶,万般滋味涌上她心头,她犹豫少顷,先道了一声谢,又轻声道:“罢了,既如此,我也用不着再学什么医术。其实我根本没有学医的天赋,从前师君给我买过不少医书,我看了一阵子,字倒是都认得,但每个词每句话我实在不能明白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比天书还难懂,看得我头昏头疼,从此以后再不想碰它。你呢?”她的语气里隐藏着不可察觉的期待:“你第一次看医书,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缘故?”

这番话一半真一半假。

她幼时确实看过不少医书,却不是召媱给她买的。起因是她担忧舍迦的病情,才欲要成为神医,治好舍迦的顽疾。可惜学医和学武一样需要天分,反倒是谢缘觉闲着无聊,捡起那些她扔下的医书,记住不少药材名字。

此刻因为凌岁寒之言,谢缘觉登时忆起往事,心中一震,又盯着凌岁寒看了良久。

那日在丰山,她已有怀疑过凌岁寒的身份,然而还未等她试探出什么,她又在山中遇到定山派的凌知白。

若论相貌,凌知白与符离并不相像。

反倒是凌岁寒眉目之间依稀有几分当年符离的影子。

可是容貌的相似,并不能算是铁证。

这世间确实有非亲非故但长得极为相似之人。在谢缘觉幼时,她曾无意中路过大哥的书房,听到她大哥谢钧与三哥谢铭的闲聊,说起朝中某位官员与他青梅竹马的夫人伉俪情深,可惜他夫人因病早逝,他遂派亲信在民间找寻与他夫人相像的女子,还真找出几个,都被他纳为妾室,真是一个难得的痴情人。谢缘觉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开口,那人如此行为,既对不起那些女子,也对不起他的夫人,算是什么痴情?谢钧与谢铭听见她的声音一怔,万万没料到自己年幼的妹妹这会儿竟站在房外窗下,这种话题怎么能和一个还未及笄的闺秀讨论,他们忙不迭将话锋一转,问起她近来的身体状况。

但这件事,在年幼的谢妙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让她在如今寻找凌澄的过程中谨记住一点:

——要判断一个人的身份,不能只看相貌。

——更要看对方的心。

她与凌知白才见过一面,她并不清楚凌知白究竟是怎样的人,可对方带领定山弟子祭拜凌秉忠的举动,让她不由得满腹疑云。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凌家与定山派素无往来,绝无任何关系,是以她并不相信凌知白的那番解释——仅仅是因为敬仰凌禀忠为人,就会让定山派每年派人前往丰山那座小庙祭拜凌禀忠?

按时祭祀,这是为人子女才会做的事。

既然定山派与凌禀忠没有关系,那么如果定山派里的某一个人与凌禀忠有关系呢?

谢缘觉相信缘分。

她一直认为,她与符离同年同月同日生,这就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最大的缘分。正因如此,隐居在长生谷的那十年里,每当心底的思念不可抑制地生起,她便暗暗安慰自己,既然她与符离有缘,今后她们定然还会在红尘相遇。

而当年定山派的山岚道长对自己有恩,如果符离被定山派的另一位道长收养,这岂不是也算一种缘份?

这几日,她一边炼药,一边回忆往事,心情很难完全平静。

直到此时此刻她与凌岁寒说了几句话,她又想,自己目前还不能完全否决了凌岁寒是凌澄的可能。

药房的碧纱窗下,面人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对方的眼睛许久,都默契地没有出声说话。也不知过去多久,窗外柳枝摇摇曳曳,一阵春风吹进屋内,终于谢缘觉缓缓张开口,欲要回答凌岁寒的问题,却忽听药房的大门被敲了三下。

凌岁寒收回视线,在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身前去开门。

果然是颜如舜与尹若游站在门外。

“怎么,有袁成豪的消息了?”她问。

尹若游摇摇头,上前数步,走到谢缘觉的身边,将自己的来意告知于她。

“你想让袁成豪主动找我?”谢缘觉沉吟道,“我的医术确是当世一流,但包括袁成豪在内的许多人还根本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他又怎么会找我求医?”

尹若游道:“你想要出名,倒不是很难,我可以帮你造势。”

谢缘觉双眸登时一亮,但面色依然沉静如水,仿佛明月泻下的光芒在无波无澜的湖面上闪了一闪,转瞬即逝,她思索须臾,淡淡问道:“那如果我想要青史留名,你也能帮我做到吗?”

“青史留名?”尹若游闻言微怔,不仅万万没想到谢缘觉竟还有这样的愿望,更不能理解谢缘觉为何还有这样的愿望,“史书上记载的都是前朝事,那时候你死了,我也死了,千百年的事谁管得了?反正我没这个本事。我最多助你在长安城扬名。”

尹若游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谢缘觉并不失望。

若真能扬名长安,她已感到欣喜,无论什么事总得一步步来。

如果在以前,她会毫不犹豫立刻询问尹若游的计划,但最近她心里还有别的牵挂,想了一想,轻声道:“这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做到的吧?在此之前,我们先去一趟乐宣坊。”

“乐宣坊?做什么?”

谢缘觉又从一旁的木案上拿了另一个小瓷瓶递给尹若游:“煎药太费时间,还有各种不方便。这些药丸你贴身带着,每隔七日服用一粒,能暂解你体内之毒。凌知白说她住在乐宣坊的有朋客栈,她是定山派这一代的大弟子,说话应该很有用,那七味药材之一的‘火焰莲’,或许我们能向她求到。”

除此之外,谢缘觉当然还想调查一下凌知白的身份来历,以及定山派究竟为何每岁按时祭祀凌禀忠的原因。

尹若游接过药瓶,和凌岁寒一样只觉它沉甸甸的,那千钧之重不禁压在她手上,还压在她心上,她沉默良久,才轻轻道了一声:“好。”

趁着这时天色还不晚,四人即刻出发,哪知刚刚走到前院,恰巧听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颜如舜率先来到大门口,推开门望去,只见门外黑压压的总共站着二三十个人。

有她们认识的,不认识的,但看他们穿着打扮,应该都是居住在无日坊的百姓。

第86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五)

“诸位这是有何贵干?”

颜如舜望向人群之中她最熟悉的常萍。

常萍面露几分为难之色,无奈道:“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些都是住在无日坊的朋友,他们听说贵宅修已毕,你们已决定在此住下,因此特地携礼前来恭贺你们定居之喜。”

院内四人闻言移动视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果不其然,他们的手里大都提着一个小竹篮。

“多谢好意,但我和各位从前并不认识吧?我们之间非亲非故,我受不得各位如此大礼,你们还是把东西拿回去吧。”凌岁寒断然拒绝,欲要迈步往前,哪知那群百姓乌泱泱聚在在一堆,完全挡住了她的路。

所有人脸上都透着极明显的讨好笑意,微微躬着身道:“从前不认识,但几位娘子既然真要在这儿住下去,我们从此以后就是邻居,总是会有相处机会的,说不准就成了朋友。以后几位娘子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他们说着还介绍起了自己送来的礼:“这些东西也不贵重,都是一些小点心或者小玩意之类的,其实街市上到处都能买得到,却是我们的一份心意,几位娘子千万不要嫌弃。”

面对这样的热情,凌岁寒与谢缘觉无所适从,更觉莫名其妙。

尹若游见状莞尔一笑,在茫然的谢缘觉耳边轻声道:“这可是你惹的祸。”

“我惹的祸?”谢缘觉仍然不解。

“那天我们在满娘家吃了一顿春饼。你给她的那锭银子,足够我们吃上她家几年春饼。”尹若游低声笑道,“这件事迟早会传出去,谁能不眼馋呢?”

“你是说,他们是为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你想要做善事,那么无日坊每一家住户至少都得给一锭银子,你给得起吗?”

谢缘觉默然。

常萍身为牙人,见过的世面更多,更能了解“大人物”们的心思,左右都瞧了瞧,跑到她认为最好说话的颜如舜身旁,低声致歉:“真不好意思,我劝过他们,他们这一窝蜂地来见你们,肯定会给你们造成困扰的,可是……”可是他们都认为趁着这座宅子修缮完毕的日子前来拜访是最好的时机,常萍实在劝不动。

“有客来访,做主人的岂有不招待之礼?”然而出乎常萍的意料,颜如舜并不恼怒,照样笑道,“既如此,诸位都进来坐坐吧。”

颜如舜的确是昙华馆的主人,昙华馆的房契归她所有。

她愿意让谁进去,尹若游与凌岁寒都管不着,侧首望她一眼,只能转身返回。

回到昙华馆正厅,颜如舜又请他们坐下,给他们一人上了一杯茶,陪着他们说了会儿话。平心而论,颜如舜能言善道,和她聊天本来会很愉快,然而今日所有前来昙华馆的百姓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讨好贵人,与贵人搭上关系,偏偏颜如舜的相貌与衣着在四人之中都最为普通,在他们看来更像是贵人的侍女,和她说话能有什么用呢?他们为了今日的拜访,甚至半天活计不做,提早回到无日坊,又省吃俭用花钱买了这些“礼”,倘若不能像满娘那般讨得贵人欢心,自己岂不是亏了么?

众人心中焦急,心思不免露在了脸上。

颜如舜手肘碰了碰凌岁寒,示意她代替自己继续招待众人,继而往后退了几步,退到尹若游身旁,笑道:“你怎么一直盯着我?有话和我说么?”

尹若游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收回目光,但眼中的嘲讽之色不变:“那天在丰山,你和我说人间很美好,现如今还这么认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