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三)
谢缘觉已跟着凌岁寒在长安大街上巡逻了两天。
最初凌岁寒有意甩开她,心忖倘若舍迦找不到自己,总不可能还在街上闲逛,自然而然便会回昙华馆歇息。而凭凌岁寒的武功,也确实很容易做到这一点。
哪知她这个念头才起不久,谢缘觉目光遥望着四周的车水马龙,听着两侧的语笑喧阗,倏然轻声说出的一句话如一颗石子在她心湖投下涟漪。
“我幼时很贪心,有许多个愿望。而其中一个愿望,便是能与我最好的朋友携手到长安城内各处走走,去亲眼看看她所看过描述过的风景,和她看过描述过的繁华热闹。”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谢缘觉说完并未等待任何人的回应,继续慢步往前而行。
凌岁寒的左手指尖轻颤了一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已伸出自己的左手,握住了谢缘觉的右手。
——只要不涉及到复仇大事,舍迦别的要求为何不能满足呢?
——自己本来就有责任满足她任何愿望。
谢缘觉脚步一顿,侧首望她一眼,依然没说什么,便这般与她携手同行于各街各坊。
其实前几日凌岁寒巡逻,虽然行动上还算尽职尽责,但颇有些混日子的心态,只要混到了万寿节,她也不可能再当什么铁鹰卫司戈。然则经过了樱桃小贩一事,她心态发生改变,莫说还有半个月时间,哪怕还有半天时间,只要是她见到的不公之事,便都与她有关。
她会与附近百姓搭话谈天,询问他们的近况,是否有被人欺凌。
这期间,谢缘觉也时不时会插话,且问得更细,从他们的日常生活问起,还问他们从前与现在生活的变化。
这是她们结伴巡逻的第三天,两人来到一家布匹铺,正巧碰到一名中年妇人将自己在家中所织的布料拿到店铺中出售,谢缘觉又与她谈了许久话。那妇人性子开朗,本就乐意与人聊天,直到听见谢缘觉询问自己最近生计如何,她脸上笑容瞬间凝固,叹了口气道:“最近不知是怎么回事,即使什么都不做,一双手腕子也疼得要命,织起布来比以前慢了许多,赚的钱也比以前少,没办法,勉勉强强过日子的吧。”
谢缘觉闻言沉吟道:“我能看看你的手腕吗?”
凌岁寒在旁道:“她是长安城最了不起的大夫,肯定能治好你的手。”
那妇人一呆,又惊又喜又忧:“可是我……我没有那么多银子……”
“不必担忧,我只是先看一看而已。”谢缘觉借用了布匹铺的桌椅,与那妇人对坐桌边,让她把自己的双手平放在了桌上。
那妇人安静下来,不由转头看向凌岁寒身体右侧空荡荡的半截袖管,踌躇许久,欲言又止。
凌岁寒坦然道:“你是想问我的右臂?从前因为变故被砍断了。”
那妇人诧异道:“那你还可以当官的吗?”
凌岁寒道:“铁鹰卫与别的官署不同,无论男女,无论身体是否有缺,只要能力出众,便能任职。”
“那凌娘子你一定很有本事……”那妇人露出艳羡的神色,茫然一阵,突然明朗地笑起来,“其实我这手治不好也没关系,连凌娘子你这样都能……我不过就是有些疼痛而已,不应该再叫苦的。”
凌岁寒没接她这句话。
倒是蓦地想起从前自己修练左手刀的情景,但凡有了大进步,召媱并不吝啬对她的夸赞,尤其是夸赞她的勇气与坚韧。而她性格之中本就天生带有一种自信甚至自负自傲,她自然完全赞同师君对她的评价。
原来这世上真正最有勇气,也最坚韧的,还得是民间最底层的老百姓们。
此时,谢缘觉已诊断完那妇人的手腕之疾,道:“你从前织布必是从早到晚,几乎不停不歇,太过劳累才会导致的疼痛。待会儿你随我去药铺买几味药,你将它们捣烂成汁,每日两次涂抹在手腕上,大概七八日,便可痊愈。”
那妇人道:“那诊金和药钱……”
谢缘觉道:“你方才的笑容很好看,便抵了诊金和药钱吧。”
谢缘觉说的是实话。
那是一种极富生命力的笑容,唯有市井之中的老百姓们才能拥有的蓬勃生命力。
须臾,一行三人便到了附近不远的药铺,买完药,那妇人对着她们连声道谢,只道谢缘觉是观音菩萨转世,随后告别,已至正午。她们就近找了家酒楼,然而用过饭以后,凌岁寒犹未起身,手握着空杯,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才低声开口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问得那么细呢?”
“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谢缘觉淡淡道,“我出身大崇皇室,但对现如今的大崇朝廷与民间都丝毫不了解,这说不过的。”
凌岁寒道:“可你即便有所了解,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反而会让你更加痛苦。”
这种痛苦不仅仅是心底里的情绪,更是身体上的病痛。
谢缘觉道:“这两日你问了那么多百姓近日是否有受到恶人欺凌,其实也只能帮他们一时,帮不了他们一世,对吗?那你为何还要问呢?”
凌岁寒哑口无言。
“你知道我在幼时最喜欢我朋友什么吗?”谢缘觉遽然转移话题。
这让凌岁寒颇感糊涂:“你幼时?”
“是啊,我幼时只有那么一个朋友。”
“你不是说……你在童年时候体弱多病,几乎不能离开王府吗?如果那时你便能时常外出,多交几个朋友,或许你也不一定……不一定最喜欢她。”
谢缘觉摇头,毫无迟疑地摇头。
“无论我有多少个朋友,我最喜欢的一定还会是她。从前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她的光明坦荡,她的勇敢无畏,其实也是我那时候勇气的来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会选择自己面对承担,永远不会逃避。”谢缘觉唇角渐渐浮现一抹微笑,“生命珍贵至极,所以我想要清醒地活着,我想要清醒地了解更多人间的真相。”
哪怕清醒的代价是痛苦。
凌岁寒闻言大震。
有一点,谢缘觉说得极对,凌岁寒的的确确是不喜欢逃避的性子,甚至可以说是厌恶逃避。不管前路布满多少荆棘,只要是她自己选择的路,纵然刺得她满身鲜血,她都不会停下,不会转弯。
——偏偏如今面对舍迦之事,唯独如今面对舍迦之事,我居然选择了逃避。
——我居然做了自己从前最厌恶的事。
而逃避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自己本是希望舍迦今后的人生能够平安喜乐,可若是双方之间这般不坦诚,互相隐瞒,到最后或许反而事与愿违。凌岁寒动了动唇,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我……”
可惜话未说完,忽听远处有人唤了她与谢缘觉一声。她侧首望去,只见常萍带着两个陌生男子从酒楼大门口走到她们的座位边,呼出一口气:“我找了你们许久,可算把你们找到了。”
凌岁寒奇道:“找我们?”
“主要是找谢大夫。”她说着颇有几分忧虑回首看了看那两名陌生男子。
“这位便是谢缘觉谢大夫了吧?小人乃是贺相公府上的仆役,奉贺相公之命,请谢大夫上门一叙。”他们自称仆役,但身着绫罗锦绣,衣着打扮比普通百姓不知富贵多少,对谢缘觉的态度十分恭敬,“谢大夫请放心,是定山派的玄鸿道长向我们相公推荐了你的炼丹之术,我们相公才欲见你一面。”
谢缘觉了然。
这件事,望岱已与她详细谈过。
只是望岱等人知晓她的县主身份,又见她重返长安已近百日,却始终在民间市井居住,未回王府享福,猜测她应是更爱江湖的自由,不愿受所谓的荣华富贵的束缚。要她为圣人献药,岂不是让她自投樊笼?
是以谈完沈盏的计划,望岱又立刻道:“若你不愿意便罢了,不必为难,我们另想办法。”
出乎他的意料,谢缘觉听罢他所言,遂立刻应承下来。
这一来,协助定山派找到秦艽的下落,为山岚报仇雪恨,本就是她的责任。二来,此事对于她而言其实是一个天赐良机,能够入宫与圣人见面说话的天赐良机。倘若能够得到圣人赏识,她甚至可以借着他对长生的渴求,探听出当年凌禀忠谋反一案的全部真相。
今日终于见到贺延德派来的使者,谢缘觉当即跟随他们而去。凌岁寒想了一想,也与其同往,在贺府门外等待。
贺府附近有几家茶寮酒肆,凌岁寒无心落座其中,左手始终握着腰间刀柄,在大门口的空地来回踱步。本来按理而言,寻常百姓绝对不可以在宰相府邸四周徘徊,但守门的护卫见她似乎是自家主人请来的贵客的朋友,便不敢赶她离开。
一直等到傍晚日落,悠悠闭门鼓声在长安城中响起,凌岁寒这才看见谢缘觉从府中走出,立即迎了上去:“怎么样?”
谢缘觉道:“他不知从哪儿找来那么多患有不同疑难杂症的病人,要我治好他们的病。”
凌岁寒道:“对你来说,这应该不成问题?”
谢缘觉道:“他们患的病都不轻,一天之内绝不可能痊愈。我以银针刺激了他们的穴道,又给他们各自喂下一颗养心丸,他们的精神恢复许多,暂时止住病痛。贺延德只当是那丹药起了作用,便相信我有炼丹的本事。”
“我就说,凭你的医术,就算假扮个下凡的神仙也是能让人相信的。”凌岁寒笑道,“快宵禁了,我们回去再接着谈。”
“不,我今晚怕是不能回去了。”谢缘觉犹站在原地,对着凌岁寒缓缓摇首,“他已知晓诸天教教主极可能是曾经中原武林里杀人无数的毒王秦艽,不敢将她所炼的灵丹献给天子,找上我是迫于无奈。但他如今对江湖人士戒心深重,同样不能完全信任我,因此他要我这几日在他府邸内炼丹,所需要的药材必须由他派人去买。”
凌岁寒皱眉道:“所以你这几天必须一直待在贺府?”
“你无须担心,玄鸿道长也在府中,有什么事他定会帮我,我也会请他给你们传消息。只不过……”谢缘觉顿了顿,犹豫半晌,缓缓地伸出手,握住凌岁寒那只滚烫的左手,“只不过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你想做什么事都不妨等一等,至少等我回来之后与你商量。”
凌岁寒明白她为何而忧虑,郑重地点点头:“等你回来之后,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凌岁寒已下定决心。
自己绝不可以再选择逃避。
第152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四)
谢缘觉进入贺府之事,很快为诸天教众人所知晓。
朱砂将手中茶碗狠狠一摔,碎裂的瓷片划过为她送茶的一名弟子的侧脸,顿时鲜血直流。在旁数人脸色微变,尤其是一名腕戴佛珠的年轻女子,脚步下意识往那弟子身旁迈去,理智又令她瞬间停住步伐。
秦艽斜坐在小榻上,神色比朱砂冷静得多,目光一扫,冷冷道:“阿芒,你带她下去,给她止止血吧。”
“是。”那腕带佛珠的女子应了一声,扶着那弟子退下。
“师君啊,你就是好心,说什么只要她们不再找我们麻烦,我们不必节外生枝。可是你瞧瞧,现在那个谢缘觉给我们找了多大麻烦?”朱砂冷哼了一声,“要我说,我们就该先下手为强,提前把一切障碍都清除,之后的路便好走多了。”
秦艽看着她脸上气恼的表情,点了一下她额间红痣,唇角不由浮现笑意:“这是我的计划,是我想要做的事,你如此着急是为什么?”
“师君的心愿,自然就是我的心愿。”朱砂半蹲在她身侧,挽住她的手臂,“只要还未到万寿节献药那一天,其实倒也不算晚,师君,让我现在去把她给解决了吧。”
“之前我给凌岁寒下的毒,那谢缘觉居然真的解得了,看来她确实有几分能耐。”秦艽悠悠地道,“我可不想再救你一次。”
若是别人敢对朱砂说这种话,她绝对立即送对方下地狱,不会有丝毫犹豫。然而面对秦艽,她只能扁了扁嘴,气鼓鼓地道:“中原不是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我们对那个谢缘觉是不够了解。这倒无妨,师君,我待会儿就找抵玉问个清楚明白。”
秦艽道:“我不是和你说过,若无特殊情况,不要再轻易与抵玉见面。”
藏海楼不比定山派。倒不是说定山派实力不强,作为当今武林第一大派,定山高手众多,不容小觑,但定山弟子有一个大毛病,便是为人太过正义,而越是正直坦荡的君子越是容易被人欺骗。藏海楼中弟子凡事则以利为先,人只要抛开多余的感情,自然而然神思清明,头脑明澈,无往而不胜,那楼主沈盏又是个绝顶聪慧的人物,假若她们与抵玉见面次数太多,迟早会被沈盏察觉出端倪。
“但现在不正是特殊情况吗?师君,你放心啦。”只要是在秦艽的面前,朱砂永远乖乖巧巧,连声调都比平时软糯了许多,“我肯定会谨慎行事的。”
旋即她站起身,吩咐一旁弟子为她取来一只鸟笼。
笼里关着一只燕子。
藏海楼,夜深人静时分,明月高悬苍穹,数百只燕鹊已在一片苍松翠柏之间的巢窝安然入睡。
但凡是藏海楼弟子都知道,他们的总管抵玉生平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只对养鸟有几分兴趣,而她最喜爱的鸟,第一是燕子,第二是喜鹊。数年前,抵玉立下一桩大功劳,楼主为奖赏她,特地派人买了数百只燕子和喜鹊养*在她的小院,让她能够日日聆听燕鹊的婉转歌声。
所以,在她的小院里,即便再多几只鸟也绝不会引人注目。
抵玉才处理完楼中事务,回到小院卧房,点燃灯盏,才发现窗台边停着一只小燕,细细的腿上绑了一根红绳。她心神俱震,一股寒意爬上背脊,双手颤栗,甚至双腿都有几分发麻。
她又找上来了,她们又找上来了……
这些年来抵玉最怕的就是这件事,但她逃避不得,呆立原地半晌,最终还是只能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小院,走出藏海楼,施展起轻身功夫,借着楼屋掩映避过街上巡逻的金羽卫官兵的耳目,约莫一刻钟过后,遂来到彻夜灯火通明的庆乐坊之中。
身处繁闹之地,四周皆是人山人海,反而不会惹人注意。
朱砂在庆乐坊中一家戏楼的雅间已等她许久,见她露面,开门见山问道:“谢缘觉这个名字,你一定知道,我要她的全部资料。”
这几年珂吉丹问抵玉要了不少武林门派或江湖高手的资料,别的倒罢了,但谢缘觉此人,抵玉与她有过接触,便无法将她看成几页冰冷的文字,狠不下心来做不利于她的事。
况且谢缘觉还是颜如舜的朋友,抵玉很明白,倘若因为自己泄密的缘故,而让朱砂对谢缘觉造成什么伤害,颜如舜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帮助自己寻找营救舒燕。这让抵玉更加为难,皱起眉头,久久未言。
朱砂很不耐烦地道:“你也打算不听话了吗?”
抵玉反问道:“我已经很久不曾与她联系了,她现在如何?”
“哪有很久?明明上个月我才把她画的图转交给你,你这么着急干什么?你乖乖听话,只要教主的大事成功了第一步,到那时我或许可以考虑让你们见上一面。”朱砂说着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长长的指甲划过她的脖颈肌肤,指上染的蔻丹鲜红如血,“所以,你最好祈祷教主的计划能一切顺利。”
抵玉艰难地开口:“好……”
半个时辰过后,抵玉离开庆乐坊,返回藏海楼途中,心忖自己应该尽快将今夜之事告诉给谢缘觉等人,以及珂吉丹所言“教主的大事”不知究竟指的是什么,必须提前防备,以免伤害到楼主。还未等她详细思索出一个计策,她才跨入自己的小院,忽然眼前一花,两个身影倏地从她的头顶翻过,双双拦在她身前。
抵玉顿感不安:“阿晴阿雪?这么晚了,你们还没睡吗?”
“你不也没睡吗?”宁暮雪此时声音冷得像一块冰碴子,完全没有她以往对待玉总管的尊敬态度,“怎么样,庆乐坊好玩吗?”
抵玉大惊失色:“你们……你们跟踪我?”
宁初晴握紧双拳,看向她的目光有愤怒,有疑惑,更有深深的失望:“楼主对你那般好,你……你为什么要背叛她?为什么要背叛藏海楼!”
抵玉全身血液似在瞬间凝冰结霜,让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她恐惧了多年的事,终究还是如一把利剑坠落下来,贯穿她的身体。她张开口,仿佛想要解释什么,所有的话哽在喉咙里却根本发不出声来。
宁初晴刷的一下拔出长剑,锋锐的剑尖抵住她胸口:“你干嘛不说话!楼里的规矩你最清楚,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明明是威胁的语气,持剑人的眼角却渗出几滴晶莹的泪珠。
抵玉双膝弯曲,缓缓地跪了下来。
她跪在她们的面前,然而抬起头遥望的方向,则是无边夜色之中那座最高的主楼:“我没什么好说的……无论任何刑罚,都是我应该受的。”
审讯的活儿,宁初晴与宁暮雪从未干过,也确实干不来这活儿。是以宁暮雪擦擦眼泪,转身去寻了余磬,由余婆婆处理此事。
自始至终,沈盏不曾出面。
待到次日天明,余磬将审问结果整理成文字,前往中心主楼,给楼主呈上。沈盏一夜未睡,眼角不免有些发青,但神色如常,平静得令人感觉到可怖。余磬见状叹口气,先给旁边桌上香炉点燃一支安神香,随即走到她身边,慈爱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疼惜:
“少主聪慧,果然非常人可比,借定山派与谢缘觉的关系,让谢缘觉同意进入贺府炼制丹药,便轻而易举将诸天教圣女引出。但我有一事不解,昨晚少主为什么不让阿晴和阿雪将珂吉丹擒住呢?凭她们的武功,对付珂吉丹,完全可以一招制敌,不必惧怕她的毒。”
“南逻与大崇毕竟隔了太远,路途遥遥,诸天教的秘密,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调查清楚。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秦艽一个中原人,仅用数年时间,竟能在异国他乡做出这般事业,掌握诸天教权柄,绝对离不开教中圣女的帮助。珂吉丹对她的师君倒是极为尊敬,可偏偏她好像不知道她的师君还有两个师妹。”沈盏笑道,“现在她知道了谢缘觉的来历,秦艽也会知道,婆婆不想看看好戏吗?”
“还是少主想得深。”余磬了然地点点头,稍一犹豫,很快转移了话题,“珂吉丹还有些用处,所以少主留着她的命。那抵玉呢?留下她,已不会再有什么好戏看,少主打算如何处置她?”
一听到这个名字,沈盏又陷入沉默,良久不发一言。
“少主!”余磬恨恨地道,“甭管她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你对她还不够好吗!哪怕她有一点点的感恩,她早就应该说实话,难道这世上还有我们藏海楼对付不了的敌人?她能有什么好怕的?既然她对你毫无感情,对藏海楼毫无感情,你也不可以对她心软!”
沈盏唇角终于扯出一抹似乎蕴了万种情绪的复杂笑意,伸手揉揉自己的眉心,继而拉开旁边梨花木桌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余磬:“瓶里的药丸,你给她送去服下吧。”
余磬这才松了口气,颔首道:“我们确实不能当众杀她,不然若是让江湖群豪知晓堂堂藏海楼总管居然是……那我们藏海楼的面子就丢大了,让她服毒而死,算是便宜她了。”
沈盏不置可否,骤然又下了个让余磬不明白的命令:“你让阿晴和阿雪去昙华馆把尹若游请来。”
第153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五)
藏海楼,地牢。
抵玉犹跪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
但往日负责看守大牢的守卫们都已被楼主的手令调走,是以除余磬和宁初晴、宁暮雪以外,如今并没有别的藏海楼弟子知晓抵玉所犯之事。余磬拿钥匙打开牢门,将瓷瓶里的药丸倒出来递给了她。
“这是楼主最后赐给你的。”
抵玉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脸上瞬间露出慌乱之色,并未伸手去接那枚药丸。
余磬冷笑道:“你昨晚不是还说,是你对不起楼主,无论受什么责罚都心甘情愿吗?敢情你还是怕死的。”
“不、不是……”
抵玉不怕死。
她也认为自己该死。
她怕的是,珂吉丹一旦知晓自己的死讯,舒燕对于诸天教而言便成了没用的废物,恐怕不会再有活命的机会。
“婆婆我求求你,我能不能见楼主一面?”
“你求我也没用。不是我阻拦楼主见你,是楼主她不想见你,你明白吗?”余磬冷冷道,“在藏海楼,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楼主的决定。”
抵玉全身力气似被抽走,双膝还跪在地上,身躯佝偻着软下来。
是啊,从真相暴露的那一刻起,自己已不再有任何选择,若还纠缠不休,反而会让楼主更厌恶自己——这同样是让抵玉惧怕的事。
好在为了藏海楼在江湖中的威信,楼主必不可能将自己的事对外公布。珂吉丹不会那么快知道自己的死讯,希望在此期间,颜如舜能够言而有信,完成之前对自己的承诺,找到阿燕的下落,将她救出。想到此,抵玉终于接过余磬手里的那枚药丸,一咬牙,仰头服下。
她的头很快感觉到晕眩,眼前模模糊糊看不清,不一会儿,人便没了意识,倒在地上。
余磬转身,出了地牢,又向中心主楼走去。
而这时,尹若游与颜如舜已坐上藏海楼的马车,来到楼中院里一方池塘边的小亭里。
“你应该还记得,谢缘觉答应过我,今后若我藏海楼有需要,要尽心尽力为我藏海楼医治两次病人。”
见到尹若游以后,沈盏懒得多说无用的废话,直接引入正题。
尹若游奇道:“你们楼里有人病了?那你找我干什么?”
沈盏道:“她有她的本事,你也有你的绝技。只要今日你替我为一人完成易容,便算还了谢缘觉的一份债,她今后只需要再替我医治一次病人。”
尹若游道:“她答应你的事,凭什么我替她还债?”
沈盏闭上眼睛,又缓缓揉起自己的眉心,似乎十分疲倦的模样:“我知道,你是她的朋友,是她很好的朋友。”
尹若游笑了一笑,在听见沈盏这句话以后,她的笑容难得柔和:“你说得对,何况……她之所以欠你的债,也是为了帮我找到七苦散解药的下落。好,你要我给谁易容?”
沈盏道:“待会儿会有人带你前去。”
尹若游点点头,刚与颜如舜站起身,沈盏倏然睁开双眸,稍一迟疑,又将她们叫住。
“抵玉是不是在让你找一个人?”她看着颜如舜问。
颜如舜闻言微惊,随即一扬眉:“我就说,这事迟早瞒不过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盏不答反问:“那个人的下落,你已查到了吗?”
颜如舜也忽笑了起来,明亮得让沈盏感觉到刺眼,且语气里还带有几分揶揄:“原来天下第一情报消息楼,还有向我询问消息的一天。”
然而沈盏神色仍是平静里藏着冷傲:“这世上没有藏海楼查不到的事,只看我想不想查。”
颜如舜道:“你不想查?”
沈盏唇角边勾出一抹冷笑:“她正是因为她才骗我十二年,为什么我还要帮她查她的下落?”
颜如舜笑道:“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问呢?怎么,打算杀人灭口?”
“因为在今日之前,她还是我藏海楼的人。但今日以后,她与我藏海楼再无关系。”沈盏保持冷漠,“你与她之间的交易,也从此与我、与藏海楼没有关系。”
话落,她不愿再与她们交谈,挥手命宁初晴送走她们二人。轻风吹落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儿,在空中飘飘摇摇,逐渐落下地,落入池塘流水,落到沈盏的怀中。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后,余磬也踏着地上的几片残花,一步步来到沈盏的身边,先向她行了一礼。
“少主,若你已经下定决心,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你的决定。但属下仍有不同意见要保留,抵玉别的能力与少主你相比,那是云泥之别,但她记忆力确实奇佳,全江湖也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这些年她所接触到各种资料,恐怕全都藏在了她的脑子里,少主实在不忍杀她,至少也得把她关起来,不应放她离开。”
“她曾和我说,我有很多年没让她唱过歌了。算算时间,是八年。”对余磬的建议,沈盏不说是否,反而提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余磬道:“八年前,正是楼主过世的那年。”
按照服丧守孝的规矩,沈盏在那二十七个月之内确实不能再欣赏歌舞。
沈盏道:“但是连她自己都忘了,我虽没让她唱,她却在私下里主动悄悄给我唱过几次。”
余磬疑惑道:“是楼主离世不久后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江湖里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都盯着藏海楼,盯着我,我几乎夜夜睡不着觉。但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失眠之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不是永远都游刃有余,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也会发愁会焦虑。而那时候,她在我屋里伺候,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如何看出我是在装睡。”沈盏回忆此处,倏然笑了一声,“多可笑,她明明要比我小几岁,却像是哄孩子一般在我床榻边唱了几首催眠的歌谣。多可笑,而我居然真的在她的歌声里渐渐睡着了。”
最初,沈盏将舒燕带回藏海楼,的确是为了她的嗓子。
仅仅是为了她的嗓子。
她在她眼里,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会唱歌的工具。
直到沈韶烟的骤然离世改变一切,在那二十七个月的漫长冬季里,沈盏看见无数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也看见身旁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手把手教她识字,教她读书,教她文韬武略,甚至在后来让她坐上藏海楼总管的位置。可她发现她眼中仍常常透着一缕忧愁,仿佛很不快乐,她只当是她童年经历过的贫贱对她造成的影响太大,索性改了她的名字,为她取了一个新名“抵玉”。
古书有言:“南越以孔雀珥门户,昆山之旁以玉璞抵乌鹊。”本义是谓有珍贵之物而不知爱重。
但是谁说玉璞一定比乌鹊珍贵呢?
在沈盏看来,这世上有一个人比任何玉石珠宝都要珍贵。
可惜,原来那个人并不这么看她。
“少主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余磬也是第一次知道八年前沈盏的处境远比她所了解的更艰难,不由叹口气道,“可事实证明,她这般做,只是为了取得少主你的信任,她才有机会窃取本楼更多机密。”
“其他都是假的,忠诚是假的,感情是假的,但她的歌声……至少还是真的。藏海楼是做生意的地方,从来都讲究交易公平,她让我在那段日子睡了一个好觉,足够我如今饶她一命。”
又一阵悠悠长风吹来。
沈盏感觉比之前更冷了许多。
苍穹日光渐退,昏暗厚重的夜色不知不觉沉沉地压了下来,压着远处的天,压着四周两旁的高山。抵玉再次睁开眼睛,恢复意识,只见眼前一片朦朦胧胧,还当自己是入了地府,可是地府里为什么会有颜如舜和尹若游的存在呢?
抵玉一怔,终于察觉到不对:“我……我没死?这是什么地方?”
“你吃的又不是毒药,当然没死。”尹若游正坐在一旁烤火,通红的火堆在黑夜里是如此耀眼。
抵玉更加糊涂:“我……我怎么会……”
“是沈盏让我们带你出来的,这里是长安城郊。”颜如舜从怀中拿出一面镜子,递到了她手中。
铜镜照着抵玉的脸。
一张抵玉根本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脸。
她大惊之下,迅速抬目望向尹若游。
“沈盏还说,从今以后,你与藏海楼再无瓜葛,她会对外宣告,藏海楼的总管抵玉最近在外出替她办一件极机密的大事,短时间内不会回长安。所以,你不仅得改变容貌,还得换个名字,至于你想叫什么名字,由你自己来定。”尹若游转述沈盏之言,“你想去哪里,也都随你的意。但最好是远离长安城,且绝对不能在世人面前暴露你原来的身份,不然她必派人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武林中会易容之术的人不在少数,但唯有尹若游的易容能做到毫无破绽,不会被任何人看出真假。因此缘故,沈盏才会请尹若游帮这个忙。
抵玉听得呆了,久久无言,无人知她心底所想。
颜如舜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是我们要告诉你。你要我找的人,我已找到了。”
抵玉仍是没说话,眉心一跳,而胸腔里的那颗心甚至跳到嗓子眼。
“不,不算我找到的。”颜如舜又一笑,伸手指向身旁的尹若游,“多亏她发现线索,推测出真相。”旋即便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全部说了个清楚明白,最后问道,“你要去定山派找她吗?”
从昨到今,短短一天时间,抵玉经历了大悲与大喜,反而愈发地迷茫。
“既然你现在不想说话,那你便一个人待会儿吧。”颜如舜说着站起身,遂与尹若游离开此处。
独留下抵玉一人,以及那堆燃烧的柴火。
或许还有无尽的荒凉。
定山派,定山派,阿燕居然如今在定山派……抵玉在心中将三个字默念了几遍,唇角渐渐浮现一点微笑。定山派中的弟子几乎人人都是正直坦荡的侠义君子,又不乏武艺卓绝的高手,有他们的保护,珂吉丹从此不可能再伤害得了阿燕。原来上天终究还是存有悲悯之心的,阿燕受自己的连累,受这么多年的苦,终于得以拨云见日,远离魔窟。
自己怎么可能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呢?
何况以自己的身份,若贸然前往定山与她相认,引起其他定山弟子的怀疑,一旦引起风波,岂不是又违背了楼主的命令。
抵玉前思后想,定山派是肯定去不得。
藏海楼更回不了。
她独立苍茫之中,遥望无边的黑暗,嘴唇翕动,细若蚊蝇的声音不自觉从她唇间泄出:
——“这天地之大,何处是我的容身之地?”
楼主为什么要放过我呢?楼主凭什么放过我呢?我犯下这么多的错误,本来就不该再存在于这天地之间。此念一起,愣了半晌的抵玉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锋刃出鞘,寒光一闪。
这本是她的防身兵刃。
此时此刻,她握住刀柄,反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闭上双目,右手才动,遽然只听“咚”的一声,她手腕一阵剧痛,一枚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石头打中她的右手腕子,迫使她手中匕首落地。
刹那间,颜如舜已飞身掠到她的面前,捡起草地里的匕首,在手心转了一转:“你干什么?”
抵玉道:“你们没走?”
颜如舜笑道:“我刚才也没说我们要走啊。”
“那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抵玉垂首道,“多谢你们帮我找到舒燕,我们之间的交易结束,从今以后没必要再见面,你们更没必要管我做什么事。”
“那是自然,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跟在你身边,你若下定决心要自杀,我们是绝对阻止不了的。”颜如舜语气随意,笑容不拘,好像并不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唯有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几分温和,“但我想要提醒你一句,你曾经说过沈盏是你永远的主人,那她的命令,你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违背。她既然选择放你生路,放你自由,你却立即要死,这不是更加对不起她了吗?”
抵玉皱起眉头,再一次愣住。
“你刚才说话的声音太低,我听不太真切。大概是听见你说,这天地之大,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对吗?”尹若游这时也缓步走过来,盈盈而笑,“其实我从前倒有过和你差不多的想法。这天地之大,无一处角落不是肮脏的,充满污秽的,而如此丑陋的人间,也不应该是我待的地方。直到我真正走出醉花楼,我才发现……原来曾经的我完全想错了,这天地之大,到处都有不一样的风景。”
稍稍一顿,她盯着抵玉的眼睛道:
“你还根本没走,你怎么就知道这天地间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呢?你见过真正的天地,真正的人间吗?在藏海楼接触的不过是一堆文字而已。至少,你要先真正走一走吧。”
抵玉的眼珠动了动,脸上表情终于有了一点起伏。
“言尽于此,你接下来如何选择,我们不会再过问,告辞。”这回尹若游是真的准备离开,说完侧首看了颜如舜一眼。
颜如舜点点头,把那把匕首还给抵玉,随尹若游返身而去。
夜色茫茫,她们行走在漂浮的夜雾之中,果然不再回头看抵玉的状况。颜如舜一双眼眸借着明月的微光,反而打量起身旁尹若游的面容,半晌笑道:“你方才那番话,说得真不错。”
“我不是为她。”尹若游道,“我是为你。”
颜如舜登时停下脚步:“为我?”
“你知道的,我向来自私,她死不死,与我无关。”尹若游也驻足在颜如舜面前,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在月下愈发明亮,她说话的声音也愈发柔和,“可我看得出……你又在自责,又在愧疚,是吗?你在自责愧疚你为什么不早些查到舒燕的下落,或许她们就会有不同的结局。”
颜如舜呆了呆,随即扬唇一笑:“如今我心里想什么,是不是越来越瞒不过你了?”
尹若游挑眉道:“那我现在心里还在想什么,你猜得到吗?”
颜如舜笑道:“我可没你聪明,给个提示?”
尹若游道:“我想回去之后和她谈一谈。”
尹若游并未指名道姓。
但颜如舜明白,这个“她”指的必是凌岁寒。
第154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一)
昙华馆内,明月当空。
坐在院中石桌旁,颜如舜为凌岁寒讲述了今日的所见所闻,凌岁寒听得心生感慨,正若有所思之际,颜如舜又忽然发出一句感叹:“这事倒也让我们想通一个道理。”
凌岁寒道:“什么?”
尹若游接道:“人与人之间相交,还是要坦诚一些,才能避免误会。”
凌岁寒赞同地颔首。
颜如舜道:“那我们今晚谈谈吧?”
“干嘛?”凌岁寒歪头,“你们是觉得之前我和你们的相处不够坦诚吗?”
颜如舜笑道:“也不是,大多时候你为人行事比任何人都要坦荡磊落。是我们,有些时候我们明明已经感觉到你身上有不少奇怪的谜团,却只是暗中观察,没有与你开诚布公地交谈。”
凌岁寒隐隐约约猜到她们的问题,反问道:“比如?”
尹若游道:“比如你最近和舍迦相处好像有些怪,我们想要知道原因。”
倘若她直接询问凌岁寒的真实身份,凌岁寒已打算如实相告,偏偏她先提起舍迦,原本坦然自若的凌岁寒顿时凝固了表情,话锋一转道:“其实我感觉你们最近相处也挺怪的。”
万万没料到她能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干咳一声:“哪里怪?”
凌岁寒仔细想了一想,还将手肘放在石桌上,左手支着下巴沉思:“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好像比之前更多了。”
尹若游笑道:“就这一点吗?”
“当然不止,只不过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用言语形容不出。”凌岁寒神色里充满困惑,“总之就是我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你们现在相处,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颜如舜两根手指不自觉地轻点石桌:“舍迦也这么觉得吗?”
凌岁寒道:“我没问过她。”
其实颜尹二人早已商量过,关于她们自己的私事,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宣扬;但若是凌岁寒或谢缘觉有所察觉,问起她们,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们也用不着藏着掖着。
现在,到了该说实话的时候,但尹若游张开口,又看颜如舜一眼,纠结半晌,脸上罕见地染了几分薄红,竟不知从何说起。
凌岁寒见状奇道:“你们还真有秘密瞒着我啊?”
“你的感觉没有错。”颜如舜沉默少顷,自始至终没与尹若游的目光接触,却忽然握住一旁尹若游的手,又放在了石桌上,郑重道,“我与阿螣已定了终身。”
尹若游完全没想到颜如舜会先于自己主动将此事讲出来,心底欢喜迅速蔓延,将她的手回握得更紧,随即对着凌岁寒点点头,也道了一声:“是。”
凌岁寒撑着下巴的手一歪,身体不由往前倾了一下,才又迅速恢复端正坐姿,愕然道:“这句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尹若游笑道:“你想的是什么意思呢?”
骤然间凌岁寒回忆起颜如舜似乎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八年前帮助过颜如舜的冷红与荀青便正是一对夫妻。原来这世上女女定情,以夫妻相处,还真确有其事。凌岁寒很快想通,甭管女人男人都是人,人和人之间会相爱,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
豁然开朗的凌岁寒脑海中竟倏地冒出一个人的身影,一张她万分熟悉的脸。她的心突突直跳,比适才更震惊了百倍。
那么,那晚自己不由自主冒犯了舍迦,是因为……是因为……
尹若游见她脸色变了又变,蹙眉道:“你很厌恶这事吗?”
“不、不是……当然不是。”凌岁寒生怕她们误会,登时回过神来,连忙摇摇头,“这是好事,我应该恭喜你们的。”
说完,她目光落在颜如舜与尹若游身上,打量片刻,越发感觉她们确实很配。
可是自己与舍迦……凌岁寒低下头,唇角扯出一抹苦笑,自己欠了舍迦那么多,还有什么资格去爱她呢……
颜如舜笑道:“你这个表情,可不太像是恭喜我们的样子。”
“我是想起了别的事,与你们无关。”凌岁寒暂时将脑海中的谢缘觉抛开,诚挚道,“你们别疑心,这是你们的私事,既不伤天,又不害理,更没妨碍到任何人,我干嘛要厌恶?何况,你们本来就很相配。”
尹若游微笑道:“今晚你说的话,我们都是信的。”
凌岁寒道:“难道从前我说的话,你们便不信吗?”
颜如舜道:“大部分相信,偶尔有几句话确实不太信,所以我们今晚才想要和你谈谈,希望今晚我们互相之间都不要再有所隐瞒。还是先回到刚才的问题吧,你和舍迦最近相处又为何会如此奇怪呢?”
“因为……”凌岁寒轻叹出一口气,“她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哦?”颜如舜问,“你是谁?”
“你们大概也猜到了?你们之前不是与我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想来想去,除非你们是有猜到我的身份,那些话才能解释得通。”凌岁寒正色道,“其实我本来是打算等舍迦回来以后,再和你们一起说的。我是姓凌,但本名凌澄,便是谢缘觉口中的凌澄。”
尹若游见她说得这般干脆,丝毫也不迟疑,反而感觉到讶异:“你为什么突然……”
“她说她喜欢我的坦荡,我的勇敢,可现在的我……”凌岁寒仍低着声音说话,不知是回答尹若游的问题,还是在自言自语,稍一顿,又不自觉地望向天穹那一轮皎皎明月,“我以前明明最讨厌逃避,那是极懦弱的人才会有的行为,我偏偏当了这么长时间可耻的懦夫……但如今我既已明白过来,我便绝不能再逃避,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应该直面它,承担它。”
她此刻的语气平静又坚定。
颜如舜与尹若游听罢都不由静了会儿,继而颜如舜才在风吹木叶的飒飒声中站起身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那在舍迦还没回来之前,你不如先与我们说,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万寿节那天,左盼山答应带我入宫,为谢泰祝寿献礼。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不想错过。”既然决定坦诚,凌岁寒索性一股脑把所有的事都说了个清楚明白,“我唯一怕的是连累到你们,不过好在定山派的望岱等人也已经晓得我是谁,我原本的计划是想请他们帮忙,提前用个什么借口把你们叫出长安城,那么就算官兵要逮捕你们,也得找你们一段时间。等你们听闻了此事消息,你们也有足够的时间乔装易容。只要能远离长安,天高海阔,朝廷也奈何你们不得。”
“好计策!”颜如舜似乎很是赞赏,随即眉梢一挑,“那你觉得我们是会丢下朋友不管的那种人?”
凌岁寒道:“阿鼻刀法所向披靡,我不一定逃不出去。只要我能出宫出城,我便会去找你们。”
颜如舜道:“你的第一句话如果让舍迦听见了,你猜她会说什么?”
“那些官兵是无辜的,我明白。阿母临死之前告诉我,无论面临什么处境,出于什么缘故,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凌岁寒永远记得母亲的遗言,永远不会违背母亲的遗言,“我只杀谢泰。至于那些官兵,是我对不住他们,只能让他们受点伤,但我绝不会取他们性命。”
“一旦你被阿鼻刀控制,杀不杀人还能由得了你吗?”
“我只对谢泰有恨,对那些官兵又没有恨。”
“那左盼山呢?你对左盼山有恨吗?”若有所思许久的尹若游突然开口,“上回左盼山来找你,你好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可惜你太容易七情上脸,藏不住对他人的讨厌。你和他有什么过节?”
“他也是我的仇人。”凌岁寒简略讲了一遍当年往事。
颜如舜皱眉道:“你认出了他,那他认出你了吗?”
凌岁寒道:“他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但我那时还小,这十年过去,相貌已经与当年大不相同,莫说是他,连舍迦也有那么久没认出我。”
颜如舜道:“舍迦并不知晓凌澄断臂之事,但左盼山知道。”
凌岁寒道:“天下断臂的人,不止凌澄一个,不止我一个。他若已经猜出是我,那为什么不赶快将此事禀告给朝廷,邀功请赏,还要这般讨好拉拢我?”
“是啊……”尹若游悠悠地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般讨好拉拢你?”
凌岁寒道:“你觉得这其中有阴谋?”
尹若游道:“如果我说是,你依然要在那天进宫,依然要杀谢泰报仇吗?”
凌岁寒抿了抿唇,随后重重地点头。
“你的怀疑大多数时候不会有错,我相信你的推测。但纵然是真有阴谋,只要能够进宫,这就是一个机会,我不可以放过的机会。”
她爱重她的朋友,珍惜她的朋友。
但她更爱她的父亲和母亲。
“你们会怪我太固执吗?”她又问。
“不会。”尹若游道,“什么是仇*恨,我明白。”
颜如舜当然同样明白,她收起神情中的忧虑,向凌岁寒扬起一个笑容:“好,那就等舍迦回来之后,我们再一同商量商量吧。”
这会儿,夜已太深,她们各自回房睡下。
关上门窗,隔绝月光,屋中一片漆黑,凌岁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强迫自己睡着。
又一次凌岁寒做了那个梦。
那个母亲自刎在她面前的噩梦。
她大叫一声“阿母”,从梦中醒来,坐在床上愣了会儿,转头推开窗户,暗灰色的天穹已泛起一抹鱼肚白。原来快天亮了,她穿衣起身,盥漱一番,在院里练了两刻时间的刀,旋即到饭厅用过朝食,与颜如舜、尹若游说了声傍晚见,仍然带着她的刀,出门巡逻。
左盼山确实对她的态度确实极好,不曾给她定规矩任务,任由她在何处巡逻皆可。
她在街上走了一阵,竟是不知不觉间来到新福坊内的贺相公府邸,远远望见贺府门口附近围了些百姓。这些人并不敢离贺府太近,但强烈的好奇心让他们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前方一名正在大声嚷嚷说话的布衣男子。
“谢缘觉!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当初害死尹娘子的人竟然是你,你这样的狗屁医术,还配当什么大夫?你以为你毁尸灭迹,就没人查得出这件事了吗?”
凌岁寒眉头一皱,展开轻功,刹那间来到人群之中,双眸一凝,看清那男子的相貌。
——吴昌?
尚知仁不是早都已经死了,这人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第155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二)
吴昌吵吵嚷嚷,不一会儿众人便听了出来,他口中的“尹娘子”应当是指长安第一舞姬尹若游。
除了二月百花宴后不久,尹若游莫名其妙消失,这么长时间也没一点消息,成为长安城中一桩奇闻。不少视她为解语花的达官显贵离不开她,派手下到处打探她的下落。凌岁寒当然知道她还活着,并且活得比从前更好,但那些不了解此事的人窃窃私语起来,竟开始思考吴昌此言的真假。
须臾后,贺府里走出一人,将吴昌带了进去,旋即又命护卫将四周围观百姓赶走。
凌岁寒盯着吴昌背影,眉目间染上几分冰雪一般的冷色,握着腰间刀柄,稍一迟疑,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她有些搞不清吴昌针对的究竟是谢缘觉还是尹若游,遂决定先找颜尹二人商量对策。
颜如舜与尹若游并不在昙华馆。
之前谢缘觉提过建议,既然永宁郡主谢丽徽确实在与魏赫交往,“半龙骨”究竟被魏恭恩收藏在何处,倒可以拜托这位郡主打听打听。其实唐依萝与谢丽徽关系甚好,但她们不想再麻烦定山弟子,于是由颜如舜亲自出面,私下里以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戏法吸引了谢丽徽的注意,终于渐渐拉近与谢丽徽的关系。
尹若游不能当众露面,因此无论颜如舜与谢丽徽在哪里玩耍,她便戴着帷帽面纱,在附近的茶楼酒肆等待接应。
今早凌岁寒听她们说起谢丽徽出游的地点,遂直接寻了过去,在一家茶寮与尹若游会面。果不其然,听凌岁寒说完此事,尹若游略略思索少顷,很快猜出端倪:“他没一点证据,只凭嘴上几句话,哪怕到衙门报官,官府连我的生死都不能确定,又怎么可能真把舍迦抓起来?但我是真的失踪了,这样的传闻,对舍迦的名声必定有损。”
“他和舍迦无冤无仇的,干嘛要这么做?”凌岁寒仍想不通。
尹若游笑道:“他从前也和我无冤无仇,只是为了钱,被尚知仁收买。”
“可尚知仁已经死了,他是又被其他人收买?”凌岁寒恍然大悟,“是诸天教?不错,舍迦名声一旦受损,恐怕贺延德也不敢再拿她炼制的丹药献给谢泰了。但诸天教怎么会知道吴昌这个人?”
尹若游道:“你忘了,前天夜里朱砂才与抵玉见过面。”
凌岁寒道:“是抵玉把我们的资料都说给了朱砂?”
“长安城中很多人知晓,这些年吴昌一直为醉花楼的姐妹诊脉治病,所以在很多人看来,我与吴昌的关系应该是极好的。收买他,让他来散播这个谣言,倒是个不错的计策,可惜——”尹若游唇角一弯,冷意藏在她嫣然生春的笑容里,“我并没有死,只要我当众露个面,这种谣言,不攻自破。”
“那不行!他们一旦知道了你的下落,你不是就……”凌岁寒不愿舍迦名誉受损,也不愿阿螣再被束缚。
尹若游神色自若道:“我的卖身契在尚知仁手里,尚知仁已死,我不属于任何人,谁都没资格要我回醉花楼。”
凌岁寒冷声道:“道理虽是如此,但那些横行霸道的权豪势要怎么可能讲道理?”
尹若游依然微微笑笑,低首瞧了一眼放在桌边的黑纱帷帽:“我也不想一直戴着它。”
凌岁寒一愣,听懂她话中之意,立刻点点头:“好!谁想找你麻烦,先问过我的刀!”
两人在雅间商议片刻,忽听房门“砰砰砰”被敲了三下,凌岁寒起身前去开门,只见门外颜如舜与一对双生少女竟站在一起,甚感惊奇:“你们怎么……”
“我刚和谢丽徽分别,路上遇到她们找我,我就顺便把她们带来见你们了。”颜如舜道,“吴昌的事,我已听她们说过。”
凌岁寒道:“我还以为你要在谢丽徽那儿待上很久。”
颜如舜道:“过会儿午后,谢丽徽又与魏赫有约,我只教了她一个戏法,便与她告别。”
凌岁寒道:“半龙骨的事儿,你还没与她说吗?”
颜如舜道:“我才刚刚与她结交,便直接求她帮忙,只怕她心里会不高兴,还是再等等吧。”
反正藏海楼什么事都查得到,她们说话也就不避着宁氏姊妹。
宁初晴感觉被无视,颇为不悦,皱眉道:“喂,今儿吴昌闹了这么一场,你们都不关心谢缘觉吗?”
“她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关心,却轮不到你们来关心。”尹若游微笑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宁初晴道:“那你打算怎么做,你说说呀?”
尹若游没与她们说,而是转头对着颜如舜说出自己的想法。
听罢,根本不等颜如舜言语,宁暮雪再次插话:“你果然还算聪明,但果然也比不上我们楼主。”
“沈盏聪明,又不是你们聪明。”凌岁寒实在厌恶她们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态度,“况且,真正有本事的人,做事应该靠自己。只知道利用他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再聪明,也算不得真正的强者。”
她话中骂上沈盏,这可瞬间惹毛宁初晴与宁暮雪。
“哼,照你们这么说,全江湖有几个人没有利用过楼主的智慧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包括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