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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0668 字 1天前

第241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五)

经此一事,九如与凌岁寒再不敢让谢缘觉贸然修习这刀法。但若就此搁置,突破菩提心法第九层便成泡影,按九如所言,明年春夏就是谢缘觉生命的尽头。众人忧愁了一天一夜,直至次日早膳时分,颜如舜忽在饭桌旁开口:“我昨晚想了一个主意,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凌岁寒眸光骤亮:“什么主意,你先说出来听听?”

“我们不是都已练过菩提心法了吗?那么在舍迦练功的同时,我和阿螣在旁为她渡入菩提真气调理,或许能让阿鼻刀的疼痛稍稍缓解一些?”

此法听着确有可取之处,然而不待旁人应声,九如却先皱眉向谢缘觉问道:“她们是何时练的菩提心法?”

在她看来,她的师君生前只将菩提心法传给了曲莲一人,那菩提心法就是属于曲莲独有之物,唯曲莲一人有权处置。而当年她与秦艽破例允准谢缘觉修炼此法,实是怜惜这孩子心性与曲莲有几分相似,不忍谢缘觉早逝,不得已而为之,但传授之时曾对谢缘觉千叮万嘱,绝不可将心法外传。颜如舜和尹若游等人无灾无病,身子都好得很,凭什么能修炼菩提心法?

谢缘觉那日只向师君禀报了杜家河疫病之事,提及曲莲将心法抄本赠予慕荷母亲,慕荷因为也有修习此法从而救了自己一命,至于与慕荷后来的交谈细节则省略了许多。此刻面对九如的质问,她才将与曲莲的谈话也如实一一说出。

“既然当年慕母是因为身怀六甲,无法用药,小师妹才将心法抄录给她治病,只能算作特例。就如我与二师妹当初将心法传给舍迦一般,都是情非得已。但慕荷并非是菩提心法传人。”尽管对谢缘觉此举心有不满,九如却不愿责备于她,转而冷着脸望向颜尹二人,“她让你们练,你们就当真敢练?”

“照你的意思,慕荷也不该练这心法的。”尹若游也不是什么好脾气,闻言即刻接话,语带微讽,“那在杜家河无人救治舍迦,她死了你就满意了?”

九如一时语塞。

颜如舜笑意盈盈地接过话头,打起圆场:“看来法师与我们一样关心舍迦。能够用菩提心法救人,尤其是救下自己关心在意之人,岂不是一桩大好事?倘若前辈不反对,那么就此说定,待会儿我们便试试这法子是否可行。”

这法子还真有些效果。

因凌岁寒练阿鼻刀法的时间远远长于练菩提心法的时间,唯恐自身内力依然会对谢缘觉造成伤害,便由颜如舜与尹若游一左一右盘坐于谢缘觉身后,各出一掌,将菩提心法的内力徐徐渡入她体内,助其调息。与此同时,谢缘觉则再度于榻上盘膝而坐,照着刀谱练起阿鼻刀法的内功心决,尽管心口仍如火烧般灼痛,且又在体内逐渐蔓延开来,但较之昨日已缓和许多,她深锁眉头,咬紧牙关,硬是坚持了下来。

九如与凌岁寒见状虽仍忧心忡忡,却也稍感宽慰。

要知九如素来冷面寡言,看似无情,实则与谢缘觉相伴多年,早已将这丫头视如己出,只盼她能平安康健,长命百岁。于是此时她思绪渐远,不由想起方才颜如舜与尹若游所言,或许她们是对的,若非那年小师妹将菩提心法抄本赠予慕荷之母,若非慕荷自幼研习医术并修习此心法,舍迦确实大概早在杜家河便已命丧黄泉;又若非慕荷提议众人同修菩提心法,以舍迦的体质根本承受不住阿鼻刀法的痛楚,唯有等死这一条路。

这一桩桩、一件件,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天意?

然而如果曾经曲莲并未行医于杜家河,如果这两年谢缘觉也并未在外结识这几个挚友,纵使苍天有意,又岂能织就这般因果?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九如尚未来得及理个清楚,忽听谢缘觉又低低呻吟了一声,吓得凌岁寒一颗心瞬间跳到嗓子眼,急唤道:“前辈!”

九如回过神来,探手搭上谢缘觉的脉门,片刻道:“无甚大碍,只是菩提心法虽能缓解阿鼻刀法之痛,却无法真正根除。你能忍到现在,实属不易。”她后面的话自是对着谢缘觉在说:“所以,你每日练功时间不能太长,今日已够时辰,明日再继续吧。”说着朝药炉方向略一示意,凌岁寒即刻会意,当即转身前去倒药。

汤药在炉上煨得正好,凌岁寒小心盛了一碗,递到谢缘觉手中。谢缘觉先向九如微微颔首:“多谢师君。”继而向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都投去了感激眼神。

这之后谢缘觉每日只练功不到半个时辰,时间太过短暂,进展也自然缓慢。

要想练成阿鼻刀法,首先须得学会它的内功心诀,再配合心决将招式一一演练。凌岁寒本就是少有的武学奇才,加之勤学苦练,因此仅用了十来天便将心诀全部掌握。而谢缘觉却足足耗费两个多月,才勉强达到凌岁寒幼时的水准。

这两个多月对谢缘觉而言无异于是一场酷刑,可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关后,反而还有更大的难关在继续等着她。

内功心诀既成,接下来便是招式修练,前者要静,后者要动。颜如舜与尹若游显然不可能在她腾挪舞刀时还为她输送菩提心法的内力,一切痛楚都只能由谢缘觉独自承受了。

“练招式和练内功时感受到的疼痛是一样的吗?”在谢缘觉正式准备练刀的前一日,颜如舜特意向凌岁寒求证。

凌岁寒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颜如舜沉吟道:“那还是要劝劝舍迦莫着急,容我再想想可有什么别的能缓解痛楚的法子……”

“可是……”尹若游仰首望向阴沉沉的天空,“现下已是寒冬了……”

十一月下旬,北风怒号,长生谷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谢缘觉体质实在太弱,纵使练了阿鼻刀法也无法像凌岁寒那般浑身肌肤滚烫。她依然畏寒,遂待在了自己的屋子烤火取暖。

“我劝过舍迦,但舍迦也这么说,已经是冬天了,转眼今年就要过去……”凌岁寒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渐渐消融,心仿佛也随之化成了一片冰凉,却深呼吸一口气道,“所以,她想要尽力试一试。她还说,这两个多月的煎熬,反倒更增强了她的忍耐力,我相信她。”

谢缘觉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就像常年与毒物打交道的人,久而久之比常人更能耐受毒性,寻常毒药很难在其身上起到作用。

是以尽管疼痛的程度完全一样,谢缘觉却已不再像初次修炼阿鼻刀法内功时那般,几乎痛昏过去,反而硬生生在雪地里一招一式地坚持着,在地狱烈火的灼烧之中一招一式地坚持着。

然则第四刀刚起,她握刀的手已抖得十分厉害。凌岁寒终是按捺不住,顶着寒风一个箭步上前,按住她执刀的手:“够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余下的我们明日再练。”

谢缘觉身子一软,顺势倒进凌岁寒怀中。凌岁寒一惊,单臂将她牢牢揽住,还未开口询问,便见她微微摇头:“别担心,我没事,只不过有些脱力罢了。”

一旦停下阿鼻刀的修炼,谢缘觉体内的热气就迅速消散,寒风掠过未融的积雪,她逐渐感到刺骨的冷意,却已无力走回房中。凌岁寒见状心疼不已,奈何一只手臂也难以将她抱起,颜如舜与尹若游立即上前,和凌岁寒分别搀扶着谢缘觉两边,慢慢地回到屋里。

九如端来早已备好的汤药,谢缘觉服下后,继续偎在凌岁寒怀里歇息。或许是已耗尽心力,又或许是这人形火炉太过温暖,没过一会儿工夫,她便缓缓闭上眼睛,这可把凌岁寒吓了一跳,慌忙呼唤九如前来。

九如却瞪了凌岁寒一眼:“她只是累极睡着了,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怀中人呼吸绵长,确实是熟睡的模样。凌岁寒也觉自己有点草木皆兵,随即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谢缘觉靠得更舒服些,此后便静静坐着,再不敢挪动分毫。

而为避免影响到谢缘觉休息,片刻后九如与颜如舜、尹若游都悄然退出房间,唯有凌岁寒继续给她充当靠枕和暖炉。就这般一直过了将近两个时辰,谢缘觉终于悠悠转醒,眨了眨惺忪睡眼,望向如雕塑般纹丝不动的凌岁寒,声音还带着几分初醒的朦胧:“你一直在这儿?”

凌岁寒见她醒来,眉目间顿时染上喜色,点头反问道:“你睡得好吗?”

“我睡得很好。倒是你,僵坐这么久,身子不麻么?”话虽如此说,但凌岁寒的怀里实在太温暖太舒服,令谢缘觉迟迟不愿起身。

凌岁寒笑道:“你睡得好就够了,我就当是在练定身功夫。”

谢缘觉静默一阵,忽而双手环住凌岁寒的腰,侧脸贴在她的心口,轻声道:“符离,多谢你。”

“你谢我做什么?”凌岁寒虽喜她这般亲近,却觉自己受之有愧,“这段日子你师君和重明阿螣付出的都要比我多。”

“我当然要谢她们。但谢你,不仅为你的付出,也另有有缘由。”谢缘觉略作停顿,似在思量措辞,“年少时我在长生谷,有时想念你,担忧你在外的安危,被师君瞧了出来。她对我说,人初降世,除父母至亲外,与旁人本无瓜葛。倘若能够始终如此,无牵无挂,本可以逍遥自在一生。可若相识愈多,牵绊愈深,无论喜怒哀乐都会系于心间,深缚己身,从此不得自由。那时我也甚是迷茫,不知师君所言对错。如今我却想通了,人在世上若全无牵挂,看似逍遥,实则内里空虚,反倒失了活着的滋味,毫无意义。符离,我在这世上的牵挂其实不算少,而你在其中是最为特别,最为与众不同的。这两个多月我能撑下来,大半原因是因为……我想与你在一起,我想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是我坚持至今的勇气,我又怎能不谢你?”

凌岁寒当然明白谢缘觉的心意,但听她这般直白道来,心中既欢喜又酸涩,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同时她下意识往窗边瞥了一眼,脸上倏地一热,须臾过后小声道:“舍迦,呃,那个……方才你说话时你师君好像就在窗外,这会儿应该刚走。”

谢缘觉颔首:“我知道。”

凌岁寒愕然:“你知道?”

九如医术虽冠绝江湖,轻功武艺却非其所长,自然逃不过凌岁寒的耳朵。而谢缘觉与九如朝夕相处多年,对九如身上浸染的草药味再熟悉不过,早猜到是师君又来自己的住处探望,但不知为何半晌没有进门。

“我方才那番话是真心的,不过……除了说给你听,本也是说给我师君听的。”

这两个多月来,凌岁寒对谢缘觉的关心照料可谓无微不至。那些随时随地的拥抱,饱含深情的眼神,饶是九如不如召媱敏锐,也逐渐察觉出端倪。谢缘觉能够感觉到,师君在这段时日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想必是顾忌自己的病情,才忍着一句话没问。

既然师君不问,谢缘觉也不好主动向她提起。

可九如毕竟是谢缘觉在这个世上最亲的长辈之一,谢缘觉当然渴望得到她的祝福,而非反对。所以她故意在适才说出那番肺腑之言,却不知师君听完这话后反而转身离去,究竟是如何想的。

第242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六)

又过两个多月,谢缘觉终于将阿鼻刀法的招式全部学会。寻常人习武是愈练愈强健,她的身子却反而是愈练愈虚弱,练到后来每天竟有大半时间都得卧床休养不起。

好在她不需要像凌岁寒那般将刀法练至纯熟精妙之境,只消把招式尽数使过一遍,纵使只得皮毛,算不得多么熟练,于她而言也已足够,至此总算可以尝试修炼菩提心法第九层。

时值新岁正月末,倘若已练过阿鼻刀的谢缘觉仍然无法突破这第九层大关,她们恐怕也再没有时间寻找别的延寿之法。

是以决定修习心法的前一天夜晚,谢缘觉倚在床头沉思良久。待凌岁寒等人来陪她闲谈解闷时,她终是忍不住问道:“若这次仍不能成功……待我死后,你们会做什么?”

“你胡说什么!”凌岁寒这几日虽也偶有此念,却总在这晦气的念头初起时便强行掐断,唯恐不祥,哪知谢缘觉又主动亲口提起,她实在没忍住小发脾气,“你忘了你先前答应我什么?你明明说过你想要与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所以一定会坚持下去,你现在是后悔了吗?”

这话藏了几分暧昧,聪明人都能听得出来。其实凌谢二人自定情以来,还未把她们之间的关系告诉给颜如舜和尹若游,不是不想说,而是不好意思直接说,更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说。这会儿凌岁寒一时情急,竟将往日里与谢缘觉私下里的交谈。谢缘觉下意识望向一旁的颜如舜和尹若游,面上微热,心头怦然,暗自思量重明与阿螣是否已有觉察。

尹若游见谢缘觉投来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窘迫,不禁失笑:“你紧张什么?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和重明这么久都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吧?”

谢缘觉颇有几分意外:“你和重明知道?你们知道什么?”

颜如舜笑道:“若我没猜错,你们是在杜家河时在一起的吧?”

凌岁寒不知是该先尴尬还是先惊讶:“我和舍迦好像……好像没有告诉过你们。”

“确实没说。”尹若游眸中带笑,“可我们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我与重明的眼睛又不是白长的。”

见二人神色温和,显然都带着善意的祝福,凌岁寒与谢缘觉心头一暖,也都微微笑了起来。但转瞬过后凌岁寒忽想起方才未完的话,立即正色道:“慢着,你俩可别让舍迦蒙混过关。”旋即转头凝视谢缘觉:“我刚刚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怕的是谢缘觉失去了求生的意志,那才是最糟糕的事。

“我不后悔、也不会反悔对你的承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会竭尽全力坚持下去,绝不轻言放弃。只不过我一人之力终有尽时,世间事未必都能圆满,倘若老天当真……那也轮不到我做主。事到临头,总要坦然面对,不可逃避。符离,你从前不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是这般做的。”谢缘觉语气平静,只是说到后头渐显凝重,“所以我想要知道,如果这一次我仍然不能成功,等我死后,你们会做什么?”

凌岁寒骤然醒悟,谢缘觉并非失了求生之志,亦非是因畏死而胡思乱想。她真正忧心的,是她万一遭遇不测,自己会在她离世之后做出什么傻事来。

于是静默有顷,凌岁寒强撑起一个笑容,郑重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替你去走你想走的千山万水,替你去看你想看的大千世界风景。你想写的那本医书,我虽无能为力,但也必会寻访天下仁心妙手的良医,将你的心血托付给他们,集众人之力或可完成。”尽管还在微笑,但凌岁寒的声音已逐渐有些哽咽:“我也一定会……好好地想你。不过你最好别给我这个机会,我……”

见此情景,谢缘觉心头一颤,五味杂陈,只觉胸口那熟悉的疼痛再度袭来,她却已无暇在意。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是健康还是衰败,一切就看明天的了。

“符离都说得差不多了,我只想与你说一点。”颜如舜顿了顿,继而突然伸出一只手停在谢缘觉面前,再一字一句道,“无论生死,你永远都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

“是,无论生死。”尹若游也将她的手覆在颜如舜的手背上。

随后紧接着,是凌岁寒与谢缘觉几乎同时都把自己的手伸了出来。

四掌相叠,温热传递,胜过千言万语。

待到翌日晌午,谢缘觉用过早饭,服过汤药,遂独自在房中静修菩提心法。但凡内功突破,最忌惊扰,必须要有绝对清静的环境。因此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都守在了屋门外,保管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屋。冬雪初融,九如则在一旁不远的药圃侍弄自己栽种的草药,看似漠不关心,目光却不时往那紧闭的房门飘去。

她们虽都心焦如焚,但只能耐着性子等候,如此昼夜轮转,又是一天一夜过去,等到东方既白,房门倏地被推开,凌岁寒等人几乎是冲了上去,迫不及待询问:“舍迦!你……你现在……”

谢缘觉眉目舒展,笑意如春风过境,再无往日的克制隐忍:“我已经突破了菩提心法第九层。”

巨大的惊喜让众人反而都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逐渐回过神来,凌岁寒声音发着颤:“真的?你不是……不是为宽我们的心才这样说的?”

“你们晓得我从来不擅长骗人。”谢缘觉嘴角噙着笑,“况且,就算我骗你们,还有我师君在呢,待会儿她为我把了脉,你们不就清楚了?”

话音未落,凌岁寒已一把将谢缘觉紧紧搂住。两人胸膛相贴,心跳声清晰可闻,凌岁寒将脸埋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缘觉本还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推拒,忽觉肩头微湿,意识到凌岁寒似乎又在悄悄哭泣,抬起的手便轻轻落在她背上,顺着她微微颤抖的脊梁缓缓抚下。

而不远处,九如伫立在一旁的药圃里,虽距离她们不近,听不太真切她们的谈话,但见众人神色,也猜得出谢缘觉应该已终于冲破菩提心法第九层大关,喜悦过后是深深的震撼。

以舍迦的身体,居然还真能熬过那般酷烈煎熬,做到那么多前人都未能做到的事。

这时谢缘觉已与凌岁寒分开,走到九如面前恭敬行礼,向师君报喜。九如探手搭上她的脉搏,片刻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看来传说不假,菩提心法名不虚传,果真可以祛除百病。”说罢轻抚了抚谢缘觉的发顶,心中暗叹这孩子没有听从自己的叮嘱,或许反倒是对的。

众人说话间,不觉已近正午。先前因担忧谢缘觉练功,谁也无心用饭,此刻见她安然无恙,颜如舜便要去厨房张罗一桌好菜,尹若游也跟着前去帮忙打下手。

不多时,两人将热气腾腾的饭菜陆续端到了屋内。谢缘觉执箸望着满桌佳肴,略一犹豫,倏而低声道:“自我幼时有记忆起,吃的都是这般清淡食物。有时见旁人碗里那些浓油赤酱的菜肴,其实心里也是馋的,也曾偷偷想过它们究竟会是什么滋味。”

只是她从未说出口,也从未表现出来罢了。

这位看似无欲无求、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仙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小娘子。

颜如舜笑道:“我竟忘了这一茬,你现在应该不必忌口了,那我再去添两个菜。”

“不必麻烦了。”谢缘觉不愿她再辛苦操劳,“你做的饭菜都很好,这些我也很喜欢,别的改日再说吧。”

“今天是个好日子,有什么愿望就该满足。”颜如舜已站起身,“这几个菜你先慢慢用着,我下厨快得很,一会儿就好。”

“可是再多我们也吃不完,怕是浪费……”想起长生谷外仍有不少百姓在战火中流离失所,谢缘觉面对如此丰盛的饭菜不免于心有愧。

“如今天凉,剩菜也不怕坏,晚上热一热还能再吃。”尹若游笑着插话,“重明说得是,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就别想那么多,尽情享受吧。”

于是过得不久,颜如舜又从厨房端来两盘油亮喷香的荤菜,谢缘觉初次品尝这等油腻滋味,入口竟觉新奇,眼睛不禁亮了亮。

用过饭,午后时光尚长,谢缘觉见天色晴好,遂对众人道:“这些日子因为我的病,累你们操心。长生谷景致颇佳,你们却未曾好生游玩过,今日便由我做向导吧。”

时值正月,山间犹带寒意,草木却已悄悄抽了新芽,偶有几簇野花绽出点点花苞,别有一番清雅意趣。谢缘觉领着众人漫步谷中,时而驻足赏峰,时而临溪观水,一路说笑不绝,直到入了夜,才踏着月色缓缓回到住处,将厨房剩菜热了当做晚饭。

谢缘觉虽已病愈,多年养成的早歇习惯却未更改,用罢晚饭不久,便向九如请了晚安。而九如再次替她把了脉,确认完全无碍后,她这才回房歇下。

哪知刚进卧房,灯烛才亮,只听身后门板“咚咚”响了两声。谢缘觉转身开门,见是凌岁寒站在门外,展颜一笑:“符离,还有事?”

如今的谢缘觉再不必控制喜怒哀乐,笑意自然流露。

“是有正事想问你。”凌岁寒一边迈步进屋一边道,“白日里我欢喜过了头,直到刚刚才突然想起,今日我抱你时,你身子虽不似从前那般冰凉,可也不感受不到一点灼热。修习阿鼻刀法之人,本该体若熔炉才是。先前你练过阿鼻刀却依然体寒是因为重病缠身,那现在你是因为……”

谢缘觉闻言微笑:“你忘了归一法师遗书所言?只要突破了菩提心法第九层,阿鼻刀法的诸般反噬,自会烟消云散。”

但凡谢缘觉身上有一丝异样,凌岁寒都不敢大意,必须要问个清楚明白。此时听谢缘觉这般解释,她总算放下心来,欣然道:“既然你练阿鼻刀法再无后患,那你以后还要不要继续练刀?”

她眼底藏着期待,自是希望有朝一日谢缘觉的武功能与自己并肩。

谢缘觉却摇摇头:“说实话,习武一事,我从来兴趣不浓。尽管我现在疾病已愈,再无短寿之忧,但也不可能不老不死,任何一个人的寿命都终究是有限的,我更愿将光阴用在别处。倒是你,符离,你该早日将菩提心法练至第九层才是。”

“阿鼻刀法我早已纯熟精通,但依我看来,修习阿鼻刀虽是突破菩提心法九层大关的必要条件,却也不是任何人只要会了阿鼻刀法,就一定能够立即修炼到菩提心法第九层的。你即使没练阿鼻刀之前,就已将心法练至第八层,多少前人都没这个本事,我也不会有你这样的本事。不过你放心,我会继续把心法练下去的。反正这事不着急,来日方长,我什么时候练好都成,只要你真的平安无事就足够了。”凌岁寒直视着谢缘觉的眼睛,眸中仍是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忧色,“但你要答应我,如果以后你身子又有什么不适,你别瞒着,还是要立刻和我们说。”

谢缘觉见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由莞尔:“师君今日已为我诊了两次脉,连她都说我无碍了,你怎么总不相信我?”

“我是说以后……”话一出口,凌岁寒遂觉不妥,慌忙改口,“我不是咒你,我是说万一……”

“我明白。”谢缘觉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的话,“往后我有任何有不适,我都会如实告诉你们。但现在,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已经完全好了。”

这根手指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冰凉,温软的触感让凌岁寒一怔,心跳莫名快了许多。

谢缘觉又见她突然愣神,偏头问道:“你怎么了?”

凌岁寒对谢缘觉生出绮念倒也并非头一遭,只是往日顾忌着她病体未愈,每每情动便强自忍耐。现如今她见她气色果然好转,那点心思便再难压抑,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在谢缘觉的唇角落下一个轻吻:“要让我相信,那让我亲自验证可以吗?”

谢缘觉还有些懵懂:“验证什么?”

“你不是说你身子已经完全好了么,我、我……”其实凌岁寒问完那句话已瞬间后悔,这般孟浪之言是不是太过冒犯,会不会惹得舍迦不快,于是她方才那点勇气霎时烟消云散,声如蚊呐,“没什么,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谢缘觉只茫然了一小会儿,就从凌岁寒闪烁的眼神里猜出她的意思,双颊倏然飞红,却反向前一步,与她贴得更近:“可我已经听见了。你不是一向敢说敢做的吗?”

这话宛如星火落进干柴,凌岁寒再难自持,单臂搂住谢缘觉的腰,唇齿相接间,终是尝到了比往日都要炽烈缠绵的滋味。

檐外月色如洗,窗内烛影摇红,内外光影交融,忽明忽暗地摇曳着,渐渐分不清哪是烛暖、哪是月寒。

第243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七)

翌日清晨,朝霞漫过纱窗,轻轻落在谢缘觉脸上。她气色确实比往日好了许多,霞光映照下,面颊透出珊瑚色的红晕。凌岁寒支着左臂半撑起身子,目光久久流连在她眉眼之间,怎么也看不够。

谢缘觉缓缓睁眼,见*那张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又被她灼灼目光盯得耳根发热:“你看什么呢?”

“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凌岁寒见她已醒,遂低下头轻抵住她的额头,又一次确认她体温依然正常,不再像从前那般冰凉,才又一次地放下心,“我睡相向来不好,怕惊着你,就算去你家做客留宿,也从不敢与你同榻。其实那时候我就常常在想,什么时候能与你同眠共枕一回。”

谢缘觉闻言轻笑:“那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凌岁寒目光掠过她衣襟下的白皙肌肤与几道若隐若现的红痕,不由抿了抿唇,“所以我从前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日子,真好,像是梦一样。”

谢缘觉小声道:“都……都经过昨晚了,你还觉得是梦么?”

“比梦要美得多。”凌岁寒重新躺下,主动滑进她怀里,发丝散在枕上,“我从来都不敢做这么美的梦。”

这话让谢缘觉忽然想起凌岁寒被噩梦纠缠困扰的那些年,心头蓦地一酸,不同于旧疾发作时的锐痛,这次是绵绵密密的细疼,她的手抚过凌岁寒的断臂处,凑过去吻了吻凌岁寒的鼻尖:“往后年年岁岁,都会这般好的。”

凌岁寒仰脸笑起来:“有你在,这是当然。”

余下数日,她们继续住在长生谷中,仍未出谷。尽管谢缘觉心系谷外江湖朝堂的种种动向,然而病体初愈,众人执意要她多休养些时日才能放心。

而这段日子里,九如每日早晚必为她诊脉,谢缘觉体谅师君与友人们的关切,便还是安心住下来。白日里,她时而带着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在谷中闲游赏玩,时而伏案续写她那部专给寻常百姓看的医书,并且顺便向九如询问了一些建议。出乎众人意料,这一次九如并未责备她写这医书是多管闲事,反倒认真为她指点。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九如诊得她脉象始终平稳,确认她旧疾已愈,当无复发之虞。谢缘觉这才向师君辞行,准备出谷。

“你们出谷之后,欲前往何处?”九如问道。

“这……我们尚未定夺,需得先探听外界动向,再做打算。这五个多月过去,也不知北方战火可有平息……”长生谷虽是世外桃源,但念及谷外烽烟,她们四人又如何能够安心避世?只是此去一别,长生谷中便又只剩师君一人了。谢缘觉心下微酸,柔声道:“师君,以后我定会常回来看您的。”

九如抬手轻抚她的发顶,笑意温煦:“不必挂念为师。待你们走后,我也准备出谷一行。”

“师君要出谷?”据谢缘觉所知,自从曲莲离世,九如落发为尼的这些年来她始终隐居于长生谷中,即使前番赴洛阳救治苏英,也是因为召媱相逼,加之尹若游设计,她才勉强动身,除此之外她从未踏出鸿洲半步。是以谢缘觉乍闻此言,愕然不解。

九如并未直接作答,反而道:“去年冬夜,你和凌岁寒的对话,其实为师都听见了。”

谢缘觉知晓师君指的是哪场谈话,那本就是她故意想让师君听到的。一旁的凌岁寒闻言也瞬间回忆那夜情景,登时有些紧张,九如突然在现在提起此事,别是选在她们临行前,要反对自己和舍迦的关系吧?

“你本是我的徒儿,可是除医术之外,反倒是你教了我不少。”九如低叹一声,眉宇间浮起几分怅然,“你说得不错,这些年来为师心中空落,浑如行尸走肉,远远不如你活得有意义。所以……这一次我也想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待我出谷以后我先会去寻你秦师姨的下落,有些话是该和她说说了。”

谢缘觉略微一怔,旋即听懂九如话中意思。她很欢喜能看到师君终于解开多年心结,不由微笑起来。

然则下一瞬,九如则侧头看向旁边的凌岁寒,神色骤然变得严肃:“舍迦虽已病愈,但先天不足,日常仍需仔细调养。你在她身边须得时时看顾,遇险更要全力相护,断不可让她有半点闪失。”

此言显然是默许了二人情意。

凌岁寒心头一热,哪还在意这严厉语气,当即郑重应道:“前辈放心,我一定会照顾保护好舍迦的。”

与九如道别后,四人当日便收拾行装离开了长生谷。鸿洲一来地处偏远,二来并非富庶之地,向来少有旅人往来,当年九如选择在鸿洲的深谷隐居,就是看中此处清静,少有闲杂人等的打扰。而正因这鸿洲城中的百姓多是世代居住的本地人,她们四人未能在城中打探到什么有用消息,遂决定尽快离开此城。

赶路途中,四人又经过先前借宿过的忘尘庵。凌岁寒曾在此庵为谢缘觉求得一尊琉璃观音像,虽知谢缘觉病愈全赖自身心志,但凌岁寒欢喜之余,仍想前来还愿以表诚心。

待礼佛完毕,日头已西斜,四人索性又在庵中客房住下。不料隔壁也住着个借宿的少年剑客,见着她们时眼睛倏地一亮,继而露出困惑神色,将她们细细打量许久,终是上前拱手,询问起四人名姓。

凌岁寒不疑有他,正要直接报出大名,尹若游却觉那剑客眼神古怪,戒备心起,不欲暴露身份,暗中扯了扯凌岁寒的袖角,抢先答道:“在下姓游,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纪,单名一个真字。”听到尹若游说出的姓,纪真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我还以为你们……”

颜如舜笑着接话:“以为我们什么?”

“没什么,是我认错了人。”纪真话锋一转,“看诸位装束,想必也是江湖中人?此去可是要赶赴沃州的武林大会?”

凌岁寒奇道:“武林大会?什么武林大会?”

纪真瞥了眼她腰间的环首刀,狐疑道:“这位娘子携刀而行,竟不知这等江湖大事?”

凌岁寒如实道:“我们先前有事隐居了一段时间,已许久未闻江湖消息。不知这武林大会是何人发起?”

如今天下动荡,反贼四起,正是侠义之士匡扶社稷之时。眼前这四人却偏偏选在这时节隐居避世,莫不是为了避祸偷安?那纪真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正是少年意气风发,闻言不免对这四人生出几分轻视,但转念又想人各有志,只要不为非作歹,倒也不必过于苛责。她按捺住情绪,淡淡道:“除了当今武林魁首定山派,还有谁能号令群豪共赴盛会?”

“定山派?”凌岁寒等人的眼睛霎时就亮了起来,“不知定山派此次召开大会,所为何事?”

“这我倒说不准了,得去了才知晓。”纪真摇头道,“不过自从魏梁逆党作乱、长安陷落以来,定山派诸位大侠离开柏州,一直协助王师平叛,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所以我估摸着此次定山召集武林同道,多半也与此有关。”

谢缘觉见她熟知江湖动向,便问道:“那纪女侠可清楚最近河北战事如何?”

纪真听她问起此事,沉默须臾,随即长叹一口气:“说来可笑,长安洛阳光复后,咱们如今这位圣人倒像觉得天下太平了似的。对李定烽、穆子矩等功臣百般猜忌,既不设统帅,又派宦官监军。这战事能彻底平定才怪呢。”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但完全不出她们意料。颜如舜沉吟道:“那朔勒大军现下如何?听闻洛阳收复后,朔勒太子便率部北归,可会卷土重来?”

原本纪真对她们的隐居之举颇有微词,此刻见她们还是极为关心家国大事,语气和缓了几分:“朔勒远在塞外,具体情形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前不久听别人说起,最近朔勒国内似乎起了内乱,太子叶啜利正与他叔父那个叫葛什么的亲王兵戈相向,如果这消息属实,他们短期内是必不可能再来大崇作乱了。”

那葛延答谋反之说,本是尹若游当初设下的离间之计,不过葛延答素来觊觎汗位,与太子叶啜利势同水火,确是不争的事实。纵使没有尹若游从中挑拨,这对叔侄早晚也难免一战,看来尹若游的计策是让这场争斗提前爆发了。

纪真接着道:“所以虽说河北尚未平定,但大崇别地已逐渐恢复生机,定山派选在此时召开武林大会,想必也是深思熟虑。你们既已知晓此事,可要一同前往吗?”

颜如舜不答反问:“看来你是肯定会去的了?”

“我当然要去啊。”纪真眼中泛起光彩,语气雀跃,“我自幼习武便对定山派诸位大侠最是崇敬仰慕,如今能有得见真容的机会岂能错过?”她顿了顿,又兴致勃勃道,“而且,我听闻昙华四奇与定山派交好,说不定此番也会现身,若能一睹她们的风采,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昙华四奇?”那昙华二字令她们四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长安无日坊的昙华馆,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却又觉得过于巧合,如何可能?凌岁寒压下心中讶异,好奇问道:“这又是何方高人?”

“你们果然不知道。”纪真兴致更高了,眉飞色舞道,“那金凤凰、银龙女、琉璃观音、白玉阎罗——这四个名号你们以前总该听过吧?这四位都是近年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年轻女侠。据说她们四人乃是既要好的朋友,又都曾在长安无日坊一个叫做昙华馆的地方住过,江湖群豪便给她们送了‘昙华四奇’这个雅号。”

四人闻言面面相觑,她们不过在长生谷隐居五月,究竟是何时凭空得了这等名号?尤其是凌岁寒更为困惑:“白玉阎罗?你说的不会是……不会是凌岁寒吧?可我怎么记得先前她在洛阳时,那些江湖人都叫她为活阎罗?”

“不过,当初凌女侠栖身魏恭恩麾下,江湖中人都道她是助纣为虐的‘活阎罗’。直到去年秋收复洛阳一战——”纪真眼中露出敬佩之色,“朔勒骑兵欲在城中烧杀掳掠,全赖凌女侠挟持朔勒太子叶啜利,这才为洛阳解了围。事后洛阳满城百姓无不感念她的恩德,夸赞她的为人,这消息渐渐传开,传到江湖之中,群豪才知晓错怪了她。”

“还有一位顾净女侠也曾作证。”纪真继续道,“前年顾女侠在洛阳刺杀魏恭恩失败被擒,乃是凌岁寒凌女侠暗中相助才得以脱身。原来凌女侠竟是一直忍辱负重在魏贼身边卧底,这般高义岂能用‘阎罗’二字侮辱?”

“阎罗是惩恶的判官。”谢缘觉倏地轻声插话,“本也不是恶称。”

“话虽如此,但最初众人唤她为‘活阎罗’确实是带着骂意的。”纪真解释道,“后来江湖同道过意不去,又因这‘阎罗’之名已经传开,索性在前头加了‘白玉’二字,一则是因为听说她向来只着白衣,二则更是取白玉无瑕之意,正合她品性高洁,也算赔罪了。”

“那银龙女呢?据我所知,此人并非武林里的侠客。”尹若游想不通,重明从前在民间多次为百姓们追回失窃财物,是百姓们交口称赞的盗中之盗,早有侠名,自不必说;符离在洛阳,舍迦在赉原,也都做过许多为国为民的好事;可自己却从来不曾行过什么侠义之举,又为何会位列其中?

“我早闻那银龙女尹若游乃是长安城第一舞姬,不过我一向对歌舞之事不感兴趣,前几年偶然听闻其名也未放在心上,更从未想过她会与江湖武林有什么牵扯。可是去年洛阳收复后不久,当朝太子竟突然宣称尹若游是朔勒派来大崇的奸细,说她在长安潜伏多年,是奉朔勒大汗之命意图对我大崇不利。起初确有不少江湖人士信以为真,但定山派凌霄掌门随即发声,说那位尹娘子乃是颜如舜和凌岁寒、谢缘觉三位侠客的至交好友,绝非恶人。凌掌门的话自然比那位太子殿下的话可信得多。毕竟那位太子殿下还说凌岁寒投靠魏贼,我们如今都知晓此事是假的了。”

纪真娓娓道来,又笑了一笑:“说起朔勒,前些日子我遇到一位去过洛阳的江湖同道。他说他在洛阳民间行走时,打听到不少秘密,在朔勒退兵后的许多天里,凌岁寒凌女侠仍在城中日夜巡逻保护百姓。而每当有百姓道谢,她总说此事非她一人之功,还有三位朋友出力更多。因此群豪都猜测那尹若游或许就是其中之一。总之如今这四人在江湖上名声鹊起,群豪经常同时谈论她们四人,为方便称呼,又觉她们四人行事特立独行,便给她们起了‘昙华四奇’这个称号。”

尹若游听得愣了愣,侧首瞧向凌岁寒一眼。当初她之所以使出那苦肉计为洛阳解围,纯是出于不忍,不忍看到洛阳那么多百姓的家园如同昙华馆一般被毁于战火,何曾想过什么侠义之名?更未料到此事竟会传扬开来,令她此时心中泛起一丝异样波澜。

“其实我方才第一眼见到你们的时候,就有猜测你们是否就是那如今江湖里闻名遐迩的昙华四奇。”毕竟颜如舜的刀疤和凌岁寒的断臂,都是十分明显的特征,纪真继续歪着头打量她们,“但又觉得……不是完全像。”

颜如舜笑道:“为何不是完全像?”

“我听说凌女侠虽也是呃,虽也是身有不便之人,但她长年只穿一身白衣,而你……”今日的凌岁寒身着一袭白底红梅纹的衣裳,的确不再是纯粹的素白。纪真说着视线再一次逐一扫过四人面容,接着道:“我还听人说,昙华四奇中的谢缘觉谢女侠,尽管医术高明,却似乎身患顽疾,面色苍白如纸。可是诸位看起来气色甚佳,都实在不像……”

尹若游方才存有戒心,因此故意隐瞒身份,这会儿听得纪真言语间对“昙华四奇”的敬重,她们四人颇为赧然,便更不好意思说出实话。

短短五个多月的时间,她们均未料到她们的名气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然而细细思考这个称号,“奇”之一字,倒确实比“侠”字更合她们心意。

第244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一)

既得知了定山派将要在沃州召开武林大会的消息,她们又许久未与定山派的诸位友人相见,不禁甚是想念,下一步自然是动身前往沃州城。

谢缘觉病体已愈,不必再乘马车,便与凌岁寒、颜如舜、尹若游一同策马而行。这一路快马加鞭,仅半月时间已到达沃州邻界的繁州。

眼看再有两日就能抵达目的地,时近黄昏,她们四人遂在繁州城中寻了家客栈落脚歇息。登记住店时,掌柜的多打量了几眼,试探着问道:“几位娘子也是江湖中人?”

颜如舜笑道:“怎么,贵店不接待江湖人?”

“岂敢岂敢。”那掌柜连连摆手,“是有位贵客特意嘱咐,近日若有江湖朋友前来住店,一律请往上房。酒菜自有人安排,所有花费开销都由那位贵客承担,分文不取。”

四人闻言都甚是诧异,彼此对视一眼。谢缘觉问道:“不知这位贵客是何方高人?”

“那位贵客只说武林同道奔波辛苦,想让诸位住得舒坦些。但她不愿张扬名姓,特意吩咐我们不得透露她的身份,还请见谅。”掌柜恭敬道,“不如先让伙计带几位去上房安顿?”

武林同道?看来此人亦是江湖中人出身?尹若游若有所思,从荷包里取出一串钱递了过去:“我们素来不喜欠人情,这房钱饭钱还是自己付吧。不然,我们只能另寻住处了。”

“几位女侠有所不知,我们繁州城所有的客栈,都已被那位贵客打过招呼,但凡江湖人士入住,一概免了食宿费用。不过,若几位执意自付,小店自然不敢强求。”那掌柜掂了掂那串钱,又笑着道,“只是这钱实在给多了,住店用不了这些。”

开店求的是长远生意,他倒不敢贪这便宜,免得坏了口碑。

“这些钱,一半算作房钱,余下的给伙计们买酒喝。”尹若游笑意盈盈,将钱串往掌柜手里一推,“只是掌柜的得告诉我们,这位出手阔绰的贵客究竟是谁?”

那掌柜掂了掂沉甸甸的钱串,终于压低声音道:“不敢欺瞒四位女侠,那位贵人正是朝廷御封的归安郡主梁未絮。”

这答案并未让颜如舜与尹若游感到惊讶,但凌岁寒和谢缘觉显然甚是困惑不解:“梁未絮?怎会是她?”

颜如舜转身走到旁边,待离那掌柜稍稍远了些,唇角噙着玩味的笑,才道:“看来她果然不甘心守着朝廷封号,要来江湖里挣名声了。”

谢缘觉道:“但她明明叮嘱掌柜不得透露姓名……”

“越是故作神秘,越会引人探究。”尹若游接过话头,“给银子也好,使手段也罢,江湖中人总有办法问出她的名号。就像我们方才,不就问出来了?”

“而且她越是表现得不在乎虚名,反倒越让群豪觉得她是真心敬重这些江湖同道。”颜如舜说着在客栈大堂挑了张空桌坐下,随意点了几样茶点。

她选的桌子位置居中,恰好能听见四周食客的闲谈。凌岁寒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颜如舜便竖起食指抵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随即向邻桌那几个佩刀带剑的江湖客扬了扬下巴,示意先听他们的谈话。

于是她们四人都安静下来,果不其然听见那几个江湖客正在低声议论着梁未絮的事。

近年战乱对武林人士造成的影响虽远远不及对普通百姓造成的影响严重,却也令他们不复往日潇洒,行走江湖时囊中难免有些羞涩。如今竟得人这般礼遇,不仅管吃管住,还对他们恭敬有加,江湖豪杰本就重义气,如何不为之动容?故而在谈及梁未絮时,他们的语气和善许多。

当然,他们并非不知道,当年那掀起战乱的叛军首领之一梁守义正是梁未絮的亲生父亲,只不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既受了恩惠,少不得要为她说几句好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场祸事乃是她父亲所为,她一个弱质女流,如何违抗父命?况且梁守义死后,她主动归顺朝廷,可见并非大奸大恶之徒。

听到这里,颜如舜朝着同伴们摊了摊手——梁未絮在江湖上的名声,这不就扭转了么?

凌岁寒越听越是气恼,霍然起身大步走向柜台,左手按在柜面上,看向掌柜的眼神相当严肃:“梁未絮既派人与你见过面,那想必你现在还能联系得到她身边人?要么你告诉我她的下落,要么就替我传句话,就说凌岁寒要见她!”

许是怒意难抑,她这话说得格外响亮。邻近几桌的江湖客闻言纷纷抬头,目光在凌岁寒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谢缘觉等三人,随即交头接耳起来。

正如那日纪真所言,如今的昙华四奇在江湖上名声赫赫,只是传闻中的她们个性颇为古怪,此刻堂内众人虽认出她们,却也只远远打量,无人敢贸然上前搭话。

当天夜里,在那客栈老板的联系之下,她们四人终于在城郊锦云山见到了被众多官兵簇拥的梁未絮。

自藏海楼大火逃生后,梁未絮在长安养伤将近一年,虽已渐渐得以治愈,但脸上、颈间还留着深浅不一的烧伤疤痕,衣衫遮掩下的肌肤也未能幸免。尽管她曾派人遍寻名医精心调治,那些疤痕淡去许多,却终究无法完全消退,令她的容颜不复往昔美丽。然而她此刻端坐于山中巨石之上,两侧官兵肃立护卫,她神情不见半分颓唐,那睥睨无畏的气质反倒冲淡她脸上疤痕的丑陋,增添了些许威严。

岂料在见到凌谢颜尹四人之后,她原本严峻冷淡的面孔竟瞬间展开了笑颜,温声道:“久仰四位大名,但除凌女侠外,今日方能与另外三位女侠真正相见叙话,实在是荣幸之至。”

颜如舜素来心善,见梁未絮面上烧伤痕迹,推己及人,难免心生恻隐之情:“我们也未想到会这样的情景下见到你。这会儿天色已晚,你今夜就宿在这荒山野岭?城中驿站岂不更方便些?”

“沃州乃水路要冲,除赴武林大会的江湖同道外,往来办事的官吏与商旅亦有不少。”梁未絮似乎很善解人意,“我带着这许多官兵,若占了驿站,旁人该往何处落脚?”

“这种话糊弄糊弄旁人,收买他们的人心也就罢了,别来骗我们。”凌岁寒不耐与她周旋,冷声打断,“我今日来找你只是想问你一句,常萍在哪里?”

梁未絮笑意不减:“常萍是我的朋友。”

“她也是我们的朋友。”凌岁寒寸步不让。

“是,可即使她现在朋友不止我一个人,她却还是更喜欢待在我身边呢。”梁未絮一抬手,止住了凌岁寒欲言的反驳,顿也不顿地继续道,“若你们不信,不妨去问问铁鹰卫的俞将军。上回俞将军要带常萍离开,那可是常萍自己不愿走的,谁又能强迫她?”

听到此处四人迅速对视一眼,去岁颜如舜与尹若游确曾赴长安寻求俞开霁相助调查常萍之事,如今看来她虽查得常萍下落,却不知后续又生何种变故?

颜如舜笑道:“梁郡主这就说笑了,俞将军远在长安,我们如何去问?”

梁未絮继续微笑:“自洛阳一事后,当今圣人与太子殿下对江湖人士颇为忌惮。定山派在沃州召开武林大会,朝廷又岂会不闻不问?届时必有铁鹰卫前来监察。诸位若赴此会,自能当面向俞将军问个明白。”

尹若游在旁端详她良久,若有所思,此时倏然开口道:“郡主这般礼贤下士的姿态,或许能笼络旁人,可惜永远打动不了我们。你对我们有问必答,礼数周全,究竟图什么?”

梁未絮笑笑不答,目光始终流连在凌岁寒身上。自今夜见到凌岁寒的第一眼,她便格外留意对方的衣着,终于问道:“先前听闻太上皇谢泰遇刺身亡,我还在想是何等高手能有这般能耐?既是凌女侠所为,倒也不足为奇了。”

明人不说暗话,在梁未絮面前凌岁寒也没想隐瞒这件事,坦然道:“谢泰不是我一人所杀。”

梁未絮道:“是你们四人联手?”

“也不是我们四人。”凌岁寒目光如炬,“还有你向来看不起的人。”

“我看不起的人?”这话倒令梁未絮奇了,她沉思许久仍不得其解,“凌女侠指的是?”

凌岁寒正色道:“是天下百姓,万民苍生。”

梁未絮略微一怔,随即放声大笑:“凌女侠这是在与我说笑话吗?”她果然半点不信凌岁寒此言,反而印证了她对民间百姓的轻视。凌岁寒早有所料,也懒得与她详细解释缘由。

不过无论谢泰是谁所杀,他既已成为死人,从此便不再重要。梁未絮见凌岁寒无意继续这个话题,遂话锋一转:“其实在下提起此事,是欲请教诸位,既然你们连谢泰都杀了,为何反而要留着谢慎和谢钧的性命呢?”

“最好我们杀了谢慎和谢钧,再扶持你坐上龙椅?”尹若游毫不留情地嗤笑道,“梁郡主,你这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了些。”

梁未絮对她的讽刺不以为意,只慢条斯理道:“去年洛阳城发生的一些事,我也略有耳闻。诸位视我为恶人,我是承认的。可当今圣人为与朔勒结盟,不惜将洛阳子女财帛拱手相送,任由朔勒兵马劫掠——这般行径,在四位女侠看来,又与我有何分别?你们要对付我,却偏偏放过谢慎与谢钧?即便你们杀不了谢慎,但在洛阳时至少有能力取了谢钧性命吧?因此今日我以礼相待,并非是求诸位相助辅佐于我,只是希望四位女侠莫要厚此薄彼,既然能对谢慎与谢钧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也莫要再管我的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扰。除非——”

她目光轻飘飘掠过谢缘觉,唇边浮起一丝讥诮。

“除非,宜光公主殿下终究舍不得这谢氏江山,才如此区别对待。”

“这江山从来就不姓谢,我为何要舍不得?”谢缘觉始终在旁安静地听她们说话,此刻闻言才淡淡开口道,“你说得不错,从当年的太上皇到如今的圣人、太子,确实都算不得仁德明君,反倒祸害百姓不浅。倘若这世间真能出一位德才兼备、心系百姓的义军首领,我定当支持她推翻谢崇皇室,另立新朝。尽管改朝换代必会付出极大代价,但若能破而后立,将这千疮百孔的天下治理得当,也未尝不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番话,谢缘觉发自肺腑,毫无虚饰。

自当初在金殿上当众痛斥谢泰罪行时起,谢缘觉便已明白这个道理:古往今来所谓的盛世,无不是天下苍生血汗供养而成;而历朝历代的帝王,昏君也好,明君也罢,也无一例外都是在剥削着天下苍生。纵有初心为民者,一旦登上那至尊之位,也终将被权力腐蚀。可是即便如此,如果有朝一日能有一个愿意尽量与权力之毒作抗衡的君主,哪怕只是装装样子,可以让百姓少受些苦,也是好的。

她真心期盼着这样的君主出现。

“可惜……”谢缘觉轻叹一口气,“如今这些还在兴兵作乱的反贼,尽是些为一己私利不惜荼毒苍生之辈。若是任由他们你争我夺,将这天下搅得四分五裂,国家彻底陷入混乱黑暗,百姓才真是要堕入无边苦海。而当今圣人虽非仁君,但好歹占着大义名分,尚能勉强维持着天下不乱。”

正因如此,谢钧再不堪,她们也暂时没有动过杀他、将他拉下皇位的念头。

世人常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还有一句老话“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再糟糕的太平,总好过血流成河的乱世。

梁未絮的好脾气终于在这一刻消失,敛了笑意:“说了这许多冠冕堂皇的话,那么你们今日前来,是要取我性命么?”

她身为刀魔弟子,武艺自是江湖翘楚,却明白绝不可能敌得过她们四人联手。好在她此行带足了亲兵,倒也不惧她们发难。

“不,我朋友是如何打算的我不知晓,但我说这番话只是想要告诉你,我不愿意看到那些刚过上安稳日子的百姓,再次陷入战火之中。”谢缘觉神色沉静,“若你真心归顺朝廷,从此不再兴兵作乱,我无意与你为敌。”

“舍迦的话很有道理,说服了我。所以,虽然我很讨厌你,很想杀了你,但这次我赞同舍迦。”凌岁寒冷冷道,“常萍之事,我肯定会去找俞开霁问个明白。你好自为之。”

说罢,四人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锦云山的夜雾之中。

第245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二)

沃州乃水路通达之地,四方豪杰往来便利,这也是定山派选择在此处召开武林大会的原因之一。

且沃州城铁马江畔有座屈家庄,占地广阔,可纳数百之众,其庄主乃是一位武林名宿,亦是定山派上任掌门凌虚道长的至交好友,闻讯主动将庄园借出,供赴会群侠落脚。

颜尹凌谢四人抵沃州后,问明路径,遂策马直奔屈家庄而去。但见庄前人潮如涌,各路侠士络绎不绝,为防奸人混入,凡借宿者皆须在门前登记,再由定山弟子引往客房。楚清晓与元如昼年纪虽幼,却也不闲着,正在协助师姐师兄们登记名册,过了会儿元如昼不经意地一抬头,瞧见那四张熟悉面孔,顿时喜上眉梢,叫了一声:“四位姐姐!”就冲了上去。

凌岁寒单手接住扑来的小女童,也展颜一笑:“小彩灯,好久不见。我正好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见到凌姐姐还有谢姐姐颜姐姐尹姐姐,就是最好的消息啦!”元如昼跟着定山弟子生活这些时日,性子越来越开朗,嘴巴也越来越甜,挨个和四人抱了抱。

其余认识她们的定山弟子也都上前问候,双方正要叙话,忽闻旁边一阵骚动,众人转头望去。

原来梁未絮在其亲兵的簇拥之下,也于今日到达沃州铁马江畔的屈家庄,欲来赴此盛会。然而当年长安陷落时,梁未絮与其部下曾使计杀害了不少定山派的侠士,定山派与她可谓仇深似海,她一报出自己的姓名,四周定山弟子大吃一惊,无不怒目而视,佩剑铿然出鞘。

眼看着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

“大胆!”梁未絮的亲信副将严厉喝道,“连朝廷钦封的归安郡主你们都敢不敬,是想犯上作乱不成?”

然而定山派众人岂会畏惧朝廷威势?正待发作,不料梁未絮反倒先斥责起那副将:“此番大会群英齐聚,来往的都是武林同道、江湖豪杰,我也一样是以江湖人的身份前来赴会,你们提什么郡不郡主的耍威风?还不快向诸位侠士赔罪?”说罢她又转向对面定山弟子,温言道:“听闻此次大会由贵派主持,意在共商武林未来。而如今大会未开,总不好先动干戈吧?”

这番话确实点中要害。梁未絮身后带着大队官兵,若真动起手来,势必将尚未召开的大会搅乱。众弟子一时踌躇,虽仍持剑围住她,却也不好贸然出手,只派了两人速去禀报掌门凌霄定夺。

凌霄正在书房与几位同门商议大会事宜,忽闻梁未絮到访的消息,怔了一怔,右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剑柄。

一旁弟子见状立即*道:“师姐!我们这就去取了梁未絮首级,为死去的师伯师叔们报仇!”

“且慢!”凌霄见他们转身就走,猛然回过神来,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旧恨,沉声问道,“她带了多少兵马?”

“我们没细数,但看起来阵势不小。”

所以,若要在此刻报仇,必然会是一场血战。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各派同道齐聚于此,为的是共商要事。定山派的私仇,当真要在这节骨眼上大动干戈吗?

凌霄五指依然紧紧攥着剑柄,手背青筋突起。此剑亦名“凌霄”,乃是她师尊凌虚当年送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此时握在手中,仿佛还能触到师尊掌心的温度。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刺入太阳穴,她眼前发黑,恍惚间看见师尊的身影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看出掌门师姐的犹豫,那几个定山弟子实在忍耐不住,愤愤道:“她带兵马来又如何?咱们定山也有无数师姐妹兄弟,齐心协力,难道还怕她不成?再说这次武林大会来了这么多我们的江湖朋友,也定会站在我们一边,助我们一臂之力!”

而师妹师弟们越是激愤,凌霄的头脑反倒越是清醒理智。她抬手压下喧哗,声音沉静:“不错,所以梁未絮也一定明白,她来这里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但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定要前来参加此次大会,绝不会只为凑个热闹。你们认为,她的目的是什么?”

在场众人闻言一愣,也都奇怪起来。

凌霄终于缓缓松开握剑的手,转而摩挲起自己左腕上的那串雷击木流珠,借此稍稍平复心绪,语音平静道:“梁未絮既是江湖中人,自然可以参会。可她麾下官兵与江湖武林毫无关系,不得入内。若她答应,便放她进庄,但须时刻盯紧她的一举一动。”

她倒要看一看,梁未絮到底打算耍什么把戏。

孤身入庄,凶险倍增。梁未絮听到这条件时,并非完全没有迟疑,暗暗思忖这会不会是定山派的请君入瓮之计?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决定赌一把定山派的重信守诺,遂下令亲兵另寻住处,旋即独自迈步踏入屈家庄。

江湖中人大多崇尚强者,四周围观的群豪见她如此坦荡无畏,不由生出几分敬意。尤其是那些沿途受过她款待、得过她恩惠的江湖客,更是低声议论,都说她行事光明磊落,与她父亲不同,实在不像恶人。

唯有凌岁寒等人对此嗤之以鼻,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定山弟子:“你们师姐怎么想的,不杀她报仇吗?”

那日在繁州锦云山上与梁未絮交谈时,她们四人确实说过只要梁未絮从此不再兴风作浪,便不会再与她为敌,毕竟她们与梁未絮之间并无什么深仇大恨。但定山派和梁未絮的仇怨那可就大了去了,本来刚刚她们还在想,一旦定山弟子真和梁未絮打起来,她们必是会出手相助定山派的。

哪知道定山派的人倒还真是能忍。

“师姐既然这么决定,一定有她的道理。”定山弟子们虽个个气得不行,却都谨遵掌门之命,不敢轻举妄动,随即转了话头,“几位请随我们来,我们先给你们安排房间住下。最近来沃州的江湖朋友实在太多,庄子里客房所剩无几,幸好你们来得还算及时。”

“那就多谢各位了。小彩灯,你也跟我们来吧。”颜如舜牵起来元如昼的手,“我们刚才说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路上,她们将遇见元寅、亲眼见元寅回到长安无日坊的事细细说给与元如昼知道。最后颜如舜又柔声道:“你阿翁知道你与定山派的侠士们在一处很是放心,只是十分思念你,你何时回长安看看他?”

得知祖父平安归家,元如昼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真的吗?阿翁真的已经回家了?前些日子掌门姐姐还说,等这次武林大会结束就再派人带我去寻阿翁,待会儿我这就去告诉掌门姐姐这个好消息!”

“掌门姐姐?”谢缘觉温然道,“这么说,你是已正式拜入定山派了么?”

元如昼即刻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掌门姐姐说我现在就已经是定山的弟子啦!不过以后具体拜入哪位师长门下,还得看我以后的表现,由师长们决定。”

“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嘛,你可以拜在我门下的,我愿意收你为徒啊。”楚清晓虽不熟悉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三人,但曾经与谢缘觉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对这位神医姐姐颇为喜爱亲近,这会儿也凑在谢缘觉身旁,闻言突然插话道,“你上次还唤我小师君呢,你忘了吗?”

“那是我刚入门不懂规矩,被你诓的!”元如昼撇撇嘴,“后来依萝姐姐说了,你年纪根本不到收徒的时候,她们只是让你教我些入门功夫罢了,你才不是我师君呢!”

定山派历史悠久,自开山祖师传承至今已有数百年,门规森严传统,派中不论男女一律以“师父”“师伯”“师叔”相称。从前楚清晓称呼拾霞,便一般是“师尊”和“师父”混着叫。直到先前在赉原城与谢缘觉相处交谈时,偶尔听她提及九如和秦艽居然叫的是“师君”“师姨”,这才领悟其中分别。

因此前不久元如昼拜入定山门下,楚清晓便借着指点她入门功夫的机会,硬是缠着她唤了自己一声“小师君”才罢休。

“唐师姐说的不算数,我们定山拜师收徒讲究的都是缘分,你叫都——”楚清晓起初还带着笑意,正与元如昼嬉闹,可话说到一半,仿佛倏然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整个人都变得沉默。

她的师姐师兄们见状明白她想到了谁,神色也都沉了下来,一时间无人作声。颜如舜正想要说点什么转移话题,缓和气氛,才张开口却见那边不远处走来一个熟悉身影,遂先招呼了一声:“凌掌门。”

“掌门师姐!”在场定山弟子也纷纷行礼。

凌霄走过来还了礼,又与凌谢颜尹四人寒暄数语,亲自带路引她们到庄内客房安顿。待到房中坐定,她这才细细询问她们这几个月来的经历情况,得知凌岁寒大仇得报,谢缘觉病体痊愈,不由真心为她们欢喜,难得展颜而笑,可这笑意未及眼底便已散去,她心头又泛起一阵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