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内外(第2/2 页)

斥着飞来横祸。在这些作品中,谁也无法作为一个自主的主体获得有价值的真实的生活。自由的、完整的、因个人行动而获得的有意义的生活,在灰色的、庸常的、规模化的公共经验面前,七零八落,烟消云散。到了贝克特笔下,男女不分、老少不辨、死活不明的戈多,已经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问题了,都已经不再露面了。但这些变化,既不表明作家失去了塑造人物的兴趣,也不能证明作家失去了塑造人物的能力。是啊,戈多虽然没有露面,但那两个喜欢抠脚丫子的流浪汉还是露面了。是啊,不管叙事艺术有着怎样的变化,谁也不会对“写人物”失去兴趣。用一句套话来说,变化并不是真理,而是接近真理的方法。如果没有对人物的关注,没有对人的精神状况进行探讨,叙事作品的存在理由又该从何谈起呢?就我所知,在经历了狂飙突进的八十年代以后,中国很多的小说家依然对塑造人物有着足够的耐心、足够的兴趣、足够的勇气。“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惟妙惟肖”这样的评语,用到很多人物形象身上依然有效,依然是人物塑造是否成功的标准。但同时,我们确实又得承认,那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典型人物,确实不再是小说家最重要的叙事目标。我们或许可以说,以前的小说是在塑造人物:从张三身上砍一条胳膊,从李四身上锯一条大腿,从王麻子的老婆那里砍上一对乳房,然后捏造出一个具有某种概括力的人物来,使之具备典型意义。但现在的小说,不再是塑造人物,而是用质疑的目光去“写人物”:通过一个普通的人的观察和描写,来写出入在现代社会中的困境,写出他微薄的希望,他在尘世中的无奈、绝望。人的状况可能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以概括,难以阐明。罗卜·格里耶关于萨特的《恶心》和加缪的《局外人》里没有“人物”的说法可能是荒谬的,但他对现代社会中人的处境的描述,却是准确有力的:行政号码的时代,人类中心说的解体,个性的丧失。对今天中国的写作者来说,情形可能更为复杂:真实的变革在谎言的掩饰下,起初只是悄悄地进行如鬼子进村,后来就像推土机一样堂而皇之地进行如同坦克了。此种情形,令人想起“混账”一词,一切都乱套了,各种不同层面的事物像三明治一般被挤压到了一起。理性对个人及公共生活的规划屡遭重创,知识者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以获取行动的意义,并时时刻刻忍受历史语境、现实语境以及面对这种语境所产生的内疚、无能等多重压力。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坚持传统的叙述方式,坚持刻画完整的典型人物,无疑有一种虚假的性质。尽管强大的阅读惯性可能使这种写作获得市场和奖赏,但这样一种写作,果真有意义吗?小说叙事的变革从来都是对社会变化的回应,对人物形象的刻画自然也应该作如是观。我渴望看到这样的小说,下笔就有人,这个人无处不在,他时刻处于公众经验与个体经验的缝隙之中,处于一系列悖反的经验之中,作家与这个人物、人物与自己,以及作家、人物与这个世界之间,构成一种复杂的内省式的关系。在这里,语言既同混账的不良的现实结亲,也同我们固执的美好的愿望结盟。我们可能确实生活在自身以外,我们可能真的无法规划自己的未来,但小说中的那个“我”,那个“我们”,连同那嘴边的笑和眼角的泪,都依然鲜活,并颂祷和怀疑着我们付出的努力。对写作者来说,这可能是我们能够证明自己并非完全生活在自身以外的最后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