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内人的写作(第2/5 页)

幽冥问答录完整 李洱 25 字 2024-02-18 08:05:33

人公伊凡·伊里奇一种疑惧体验,他仿佛能摸到它走游时的步履:“他竭力在想象中捕捉这个肾脏,不让它游走,把它固定下来。”而在《局外人》中,因为作者病体的缘故,我们也可时时感受到主人公默尔索——这个名字的发音给人一种沉寂的感觉,又像水洗布一样爽净、坚实、耐脏——那种像水淹蚂蚁窝式的绝望和慢吞吞的死亡,之所以慢吞吞地死去,是为了在沉默中验明自身的真实处境。

在多种不治之症中,肺结核病是少有的可以让病人知道其病情发展的疾病之一。在《魔山》里,托马斯·曼的病人们口袋里装着X光玻璃照片,在风景宜人的疗养院里,谈情说爱,一边消磨时间,一边讨论时间的玄妙,并在隆冬时分赏雪,看着雪地里的太阳怎样如同一个荏弱的烟球(它形似加缪笔下腾空而起的灰包),虽给难以辨认的万物的景色添上一抹生机,但其中也夹杂着朦胧的、幽灵似的色彩。结核病患者大都先是清醒地活着,然后清醒地死去。他们可从咯血、咳嗽、虚弱的程度上,约略知道自己病情的状况。“久病成医”这个词用到结核病人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默尔索的死就是久病之后的医生的死。就像哮喘病人知道自己应该躲避花粉一样,所有的结核病人都知道,自己的苟延残喘有赖于躲开湿气和污浊,在阳光照耀下丈量自己的身影,在魔山上多吸上几口清新的空气——当然,鲁迅笔下的那个吃人血馒头的华小栓是个例外。这样做,仿佛是要以灵魂对付肉体,虽然灵魂必败,但不妨一试。加缪终其一生都是地中海阳光的颂祷者,而卡夫卡只要身体稍有不适,一块疥癣、一个鸡眼、一只疖子,都会促成他的一次远足,或者泛舟、游泳。作为医学的门外汉,我不知道青霉素里面是否有阳光的因素,但我可以认定,阳光和清新的空气确实为病人提供了最微弱的反抗力量,有如透过玻璃观赏玫瑰的叶片在凋零的季节舒展的一瞬。但是一个人能享受多少阳光,他就得忍受多少阴影。在这样的背景下,患者和疾病的对抗虽然无力,却又显得庄严和神圣—以渎神者名目出现的默尔索的反抗,同样具有如此的性质。

我想再一次提到“玻璃”,事实上这是加缪在阐述荒谬时要用到的一个关键词。加缪把那个X光玻璃照片从医疗仪器上取出,转手就放进了《西绪弗斯的神话》中,就像拿着一张IC卡接通了西绪弗斯的电话。在《西绪弗斯的神话》中,加缪写道:“一个人在玻璃隔板后面打电话,别人可以看到他的手势,却不明其意。人们不禁会自问,这个人为什么活着?”在萨特写的那篇《论〈局外人〉》的文章当中,萨特把这个与玻璃有关的动作挑了出来:“加缪的手法就在于此:在他所谈及的人物和读者之间,他插入了一层玻璃隔板。还有什么比玻璃隔板后面的人更荒诞呢?似乎,这层玻璃隔板任凭所有东西通过,它只挡住了一样东西,即人的手势的意义。有待做的就是选用玻璃隔板,而这便是局外人的意识。”但来源于X光照片的“玻璃隔板”还应该具备另外的意义。印在上面的图像一目了然,同时又有如水中的月亮、镜中的花朵。它与其说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实物,不如说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精神现实。

事实上,肺结核病给人的印象就是一种精神化的病症。按照桑塔格的说法,癌症可以发生于身体的任何器官,肺只是它赖以诞生的诸多土壤之一,这使它具有某种不便言及的特征。比如,前列腺癌、直肠癌、乳腺癌,至于新兴的艾滋病,它首先使人联想到生殖器官的病变。而肺病却只产生于人的上半部,那里距心脏最近,就像心脏的孪生姐妹,离头脑也不算太远,而且咯出的血首先要染红舌头,使味蕾得以品尝到它的滋味。说癌症和艾滋病更多的给人一种仅仅是器官性疾病的印象,似乎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它们更加速效,就像疾病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百米赛跑,缺少足够的时间流程。虽然肺结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