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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媳妇图片 张爱玲 16 字 2024-03-01 13:12:00

地方他又与她太相近,她不喜欢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

她读中学的时候兴纪念册,人人有一本,到处找人写,不愿写的就写个“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训人家一句。她叫绪哥哥在她那本上画张画。他跟五爸爸学过国画,但是她说:“随便画什麼,除了国画。”她小时候家里请的老师有一个会画国画,教她“只用赭色与花青两个顏色。”她心里想“那不是半瞎了吗?”学了两天就没学下去。她对色彩永远感到飢渴。

她只记得对他说过这麼句话,他更从来不跟她说话,当时笑著接过纪念册,隔了些时交卷,画了个舞蹈的金髮美人,世纪末“新艺”派画风,画中人却是鹅蛋脸两头尖,头髮中分,紧贴在头上,倒像他的仇人三姨奶奶。

她三姑有了职业,她又开始赚稿费之后,两个德国房客搬走了一个,多出一间房来。葱油饼也不吃了,老秦妈也退休了。楚娣其实会做菜,还在外国进过烹飪学校,不过深恐套进,“一回是情,二回是例,”就成了管家婆。但是现在也肯做两样简单的菜,九莉只会煮饭,担任买菜。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著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长髮。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此比来了。新收回的客室l形,很长。红砖壁炉。十一月稀薄的阳光从玻璃门射进来,不够深入,飞絮一样迷濛。

“有人在杂誌上写了篇批评,说我好。是个汪政府的官。昨天编辑又来了封信,说他关进监牢了,”她笑著告诉比比,作为这时代的笑话。

起先女编辑文姬把那篇书评的清样寄来给她看,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极薄的清样纸雪白,加上校对的大字硃批,像有一种线装书,她有点捨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来了封信说:“邵君已经失去自由了。他倒是个硬汉,也不要钱。”

九莉有点担忧书评不能发表了——文姬没提,也许没问题。一方面她在做白日梦,要救邵之雍出来。

她鄙视年青人的梦。

结果是一个日军顾问荒木拿著手鎗衝进看守所,才放出来的。此后到上海来的时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来看她,穿著旧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

楚娣第一次见面便笑道:“太太一块来了没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国人过了一个年纪全都有太太,还用得著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显了点。之雍一面答应著也笑了。

去后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时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很老练,”之雍说。

他天天来。她们家不兴房门整天开著,像有些中国人家一样。尤其因为有个房客,过道里门全关著,在他就像住旅馆一样,开著门会使他觉得像闯到别人家里.但是在客室里关著门一坐坐很久,九莉实在觉得窘。楚娣只皱著眉半笑著轻声说了声:“天天来——!”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著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稜。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著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著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你脸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点纳罕的轻声说。

“我的皮肤油,”她笑著解释。

“是满面油光吗?”他也笑了。

他约她到向璟家里去一趟,说向璟想见见她。向璟是战前的文人,在沦陷区当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饭后骑著他儿子的单车来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轮车。清冷的冬夜,路相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