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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一行字:“天一:为你高兴,为你祝贺……”到了该落款的时候,她的笔却提在空中,最后写下“爱你的丁老师”。他明白了,她要使她和他的关系“质本洁来还洁去”。然后她打开皮包。他熟悉她的皮包,从它崭新看到它半旧,现在边角都磨损出纤维来,毫不装假的假皮革,中学老师都这样捉襟见肘。她从皮包里掏出两个瓷盘、四个橘子、一小串香蕉,整齐地摆放在墓碑前。她又接着在包里掏。他知道她的皮包里应有尽有,有头疼的学生,她能掏出阿司匹林,谁伤了手脚她有创可贴,肚子饿的也能从那里头找出三两块饼干或一小把坚果,她的皮包是魔术匣子。此刻她从包底掏出一个打火机,这是她的皮包魔术的新货色。接下去她又变出一样新东西,一个烟盒。有谁知道她会抽烟!她点着烟,望着坡下,目及处,层层叠叠陌生人的墓碑。

她抽完了一根烟,又抽一根,直到把烟盒里剩的五根烟抽完。他感到她心里是个大空洞,不知拿什么去填。

最后一根烟她抽了一口,转过身,将烟插在墓碑下的泥土里。怪了,烟居然没熄!他在高二(1)班抽过一两回烟,被她抓住,小小地发了一场脾气,说在她班级里绝对不准抽烟。他顶嘴说某某男老师课堂上都抽烟。她说他是成年人,他调皮一句,说十八岁一到他马上抽烟!但他的十八岁永远也不会到了。这是她来给他还愿吗?

那本杂志也被放在墓碑前,她又拿起一个果盘压在上面。太阳移到西边才彻底从云里出来,云就成了霞。半个天都是霞。

一辆卡车来了,隔着几千块碑石停在坡下。卡车上下来十多个人,男的多,女的少。两个女人搀扶一个女人从卡车驾驶室里出来,他认出被搀扶的是自己母亲。男的都是父亲的师兄弟,徒弟,徒弟的徒弟。

心儿正从缓坡另一边的台阶下坡,跟那一行人中间隔着三百多米,隔着上百座墓碑,隔着个他。现在他右边是下坡而去的心儿,左边是上坡而来的母亲一行。满腹心事的心儿没注意这一行人,直到她隔着三百多米听见他们的对话。

“……其实我们能抬着邵师傅来的,这坡也不大。”这是一个男人说的。

“还是不来吧,见到天一的墓地又要伤心。伤心一场还不知道让他少活几天呢!”

“就是,不来是对的。车子在路上还抛锚那么久,止疼片的劲儿该过去了,我师傅还不疼死!”

他看见心儿站住了,向左边扭过头,一行人已经上到高处,她视野里都是腿和脚后跟了。她一动不动。他感觉到她想往回走。往回走十来步,就有条拦腰缠在坡上的小径,顺着它走,就能撵上那一行人。他此刻不得不暂时放下心儿,因为他要跟母亲待一会儿。

母亲呼呼地喘气,终于上到邵家墓碑所在的坡度。往横里走一百多米,就是邵家三口未来的团圆地了。父亲的大徒弟说了一句:“谁刚才来过了!看,还搁了本书在这儿!”大徒弟把杂志拿起,放到母亲手中。母亲看着那一页,“邵天一”三个字如从天外飞来。她在他名字上摸了又摸,要不是当着外人,她会把脸和嘴唇贴在名字上,当儿子温热的带汗味的额头、脸颊、鼻尖去贴,但她是个老式女人,别说天一死了,就是他活着,她对他的疼和爱都搁在心里。

“谁送来的?”父亲的师弟问。

“她送来的。”父亲的二徒弟指着丁老师三个字说。

“她来跟天一过重阳了?”大徒弟的媳妇说。

“狐狸精!天一死了她都不让他安生!”二徒弟说。

“还给插了半根烟,什么意思啊?”师弟说。

二徒弟的媳妇捡起另一个烟头,演起俗套透顶的坏女人来,扭着茁壮的腰肢,在墓碑与墓碑之间走秀:“人家不就找了个把小白脸吗?你们恼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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