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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壁咚

谢云逍等人所在的小山村与京城相距不远,不过半日功夫,已到京城郊区,前方数百米便是京郊的小县城。

谢云逍正靠着马车,昏昏欲睡、半梦半醒。

一离了贺寒舟,他心思松范下来,便有些疲惫。

“停下车。”

车厢内传来贺寒舟动听的声音,如林中山泉般清澈悦耳。

凭心而论,谢康是不愿的,但他知道需得这样。

方才陛下进来过,但那会儿世子爷没有醒,这会儿醒了,没有道理在得知陛下还在府里的时候,仍旧躺在床上。

哪怕是做样子,也需得先做出来。

谢康说:“我知道了,您先再躺一会儿。”

说完,他又去看了一下给谢云逍弄的汤婆子,确认过暂时不用更换,便往厨房去。

谢云逍睁开眼,看着一旁窗边的书案出神。

那上面的那本历已经快撕完了,谢云逍撑着神默了默,这月下旬,差不多就还剩下一百页。

得抽个空,让钟伯打点一下府里的细软,靖南王无召不得离开封地,他辞官后,只余下靖南王世子的头衔,同样也出不得谢孟宗的封地。

雁都是再回不来了,谢府空置着,不如寻个阔气的买家,早早换些银钱。

那些铺子也需要再同谢康商量,或许还得专程去一封信回荆城问问娘亲,她掌中馈,除了雁都的铺子留在他名下傍身,其他地方的铺子都是她亲自培养人打理的。

是盘出去,还是从荆城那边寻人来打理,还是要参考她的意见。

还有——库房里,贺寒舟刚一换好衣服,小林子的拂尘就甩了过来。

“动作快点!还想让我等多久!”

软绵绵的拂尘用力挥打在皮肉上,也变得像鞭子一样疼。

贺寒舟抬眸,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小林子。

后者突然莫名打了个寒颤。

所有人都打心眼里瞧不起贺寒舟,可偏偏某些时候,这个谁人都可欺辱的皇子,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贺寒舟的目光划过小林子手里的拂尘。

心脏仿佛被日积月累的欺辱撕扯出一条裂缝,不断释放出令人战栗的恶意。

他压下内心躁动的那些疯狂的想法,眼眸重新变得空洞,黑暗。

“磨蹭什么,还不快走。”面前的小林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嘀咕了几声,抽打贺寒舟的那只手却虚虚地收了回去。

二人刚走到正殿前,就听到扫地的两侍女正在悄声聊天——

“孟大人一定是另寻新欢,害谢妃难过了。”

“没想到谢妃居然伤心至此……看来他们之前的情谊果真不浅。”

小林子挑挑眉,走过去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谢妃今早居然素面朝天,连妆也不化了。

得知此事,小林子的脸色一下变了。

和孟大人吵架事小,怎么能连妆也不画了?

老皇帝本就不钟意谢妃,如今宫里除了那个家世卑微的苏澄,唯一没侍寝过的男妃就是他。

不把自己捯饬的漂亮些,怎么能侍寝?

不侍寝,又怎么能得到老皇帝的宠爱?

当初他看谢云逍年轻貌美,觉得他能受宠,才肯跟着他吃苦。

没想到,吃了这么多苦之后……真就纯吃苦!

小林子琢磨了半天,越想越憋屈,转身撞开贺寒舟走了出去。

小林子一走,两个侍女留在原地的赶紧低下头装没看到,生怕和贺寒舟扯上关系,惹得谢云逍不快。

贺寒舟不理会二人,独自抬起长腿,迈过清濯殿的门槛。

刚一走进殿内,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气息。

原是谢云逍把清濯殿原本熏的几味香去了,换成了四时清味。

不再像以前那样甜腻刺鼻,吸进肺里,只有一股清澈舒服的感觉。

贺寒舟再熟悉不过的清濯殿,此时竟一下有些陌生。

这时,殿内突然传来一声透着愠怒的声音:“这什么破衣服?”

谢云逍正从不远处走来,他拧着眉,奶白轻薄的袍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飘动,仿佛是他眉眼间的那片愠怒的愁云。

看到谢云逍怀着怒气走来,贺寒舟的唇角竟是忍不住上扬。

这是终于忍不住了?要侍寝,谢云逍是真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

穿书以前,谢云逍也才二十出头,老皇帝如今四十多,都够当他爹了。

要他和一个半小时前刚刚见面的陌生大叔……做这档子事,谢云逍思想再开放,也没开放到这种程度。

刚一回到清濯殿,还没等他踏入殿门,焦急的宫人们就已经在领着他往里走了。

所有见了他,都满脸欢喜地上前贺喜,道喜。

只有谢云逍自己笑不出来。

教习嬷嬷拉扯他进屋,给他补习那些让人脸红的知识,听得谢云逍越来越害怕。

“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刚刚喝了酒,万一我一会吐在圣上身上……”

教习嬷嬷老辣地眯起了眼,露齿坏笑:“谢妃平日里不是盼着侍寝的吗?怎么真到了侍寝的日子,竟反倒怕起来了。”

“我……”

“圣上如今正值壮年,身边嫔妃不断,平日里还是钟情女子。这宫里能让圣上主动翻牌子,点名要来的男妃,您还是头一位呢。”

谢云逍嘴角抽搐:“……”

这福气谁爱要谁要啊!反正他不想要!!

他真想当场从窗户翻出去逃跑,然而教习嬷嬷和宫人们看得紧,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教习嬷嬷看出他似乎是真心想逃,力气一下子大了些:“谢妃,别胡闹了,承露车已经在外候着了,快请移驾皇上的养心殿吧!”

“…………”谢云逍两行泪都快流下来了。

不会吧不会吧,

他不会刚穿书就要被四十多岁的老皇帝给【哔——】了吧?!!

也不管有没有崩人设了,谢云逍几乎是被人绑上承露车的。

承露车渐渐消失在宫道尽头,只能看见微弱的火光从远处传来。

“怪了。”侍女茭白小声嘀咕:“谢妃平时不是想要侍寝的吗?怎么今日却有点不情不愿的?”

芸豆摇了摇头,惋惜道:“果然谢妃还是忘不掉孟大人……”

她们身后,赤红宫墙下,一道诡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飘过。

接着,鬼魅般地遁入了黑暗。

还是这样来的自在。

可别再像昨天那样,打也打不到皮肤上,骂也是轻飘飘的,仿佛隔靴搔痒,反而让他觉着不痛快。

只不过谢云逍向他走来时,手里却没有鞭子。

只是空着手抓住贺寒舟的肩膀,按着他,前后打量了几眼,越看越不满意。

……这都什么破衣服!

谢云逍来不及慢慢想还有些什么,卧房的门便被人有些粗暴地推开一半。

剩下那一半,是来人又顾忌着里头的人还在生病,或许又睡了过去,半途收了力敛了脾气,及时拉住了要被猛推开发出巨响的门,变成了蜻蜓点水般温柔的无声。

贺寒舟也确实要被气坏了,他急匆匆又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正好见到谢云逍打算就这样撑起来下地,给自己行礼。

一时间,贺寒舟心里的怒火直冲了上来,不过全数对着自己去了。

他越是努力学着做一个好皇帝,就越觉得谢云逍离自己远,连病成这样了还要顾忌着君臣之礼!

眨眼间,怒火又化成了一大片的委屈,酸得贺寒舟想狠狠做些什么,却根本不敢动。

在太和殿上要被谢云逍用极其陌生、肱骨之臣的目光一直看着便罢了,私下里却更是回避自己到邀请他进宫吃酒也要被推拒。

贺寒舟难过极了。

但当他的目光忽然触到谢云逍的脸时,所有的思绪又像风筝断了线,越飞越高,再也找不见。

因还发着热,谢云逍的脸色本就是不正常的红,但应该毫无血色的唇却也红润得很,眼尾泛着他自身都不知道的雾气。

贺寒舟挪开视线,浑身绷紧,压着自己不便说给旁人听的翻腾滋味。

谢云逍掀开被,打算下榻去。

“何至于此!”贺寒舟走过去,伸手压着他的肩,将人塞进被子里,亲自压住了每一寸被角,“朕不至于为难一个病人。”

谢云逍笑了笑,说:“……那臣,便谢主隆恩了。”

他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病气,贺寒舟知道不应该,唾弃自己混账,却仍旧压制不住地觉得,这样的谢云逍,写满了渴求疼爱的字眼。

蓦的,贺寒舟想起了方才听见他迷迷糊糊间说的不太明的字句。

即便有谢康和钟伯这些,自小就围在他身边的人陪伴,谢云逍也还是会觉得孤单。

贺寒舟顿时舍不得再责怪他不知变通的愚忠。

再坚硬的糖,也终究是糖,贺寒舟觉得,无非就是多有一些耐心,总会有被含化的那一天的。

他稳了稳,确定开口不会暴露自己的情绪后,才说:“方才朕从张大人那里听来的,爱卿是久不生病,忽然一次便如山倒,不好好看护,旁的那些大小病症或许都会趁机而入。”

“明日汀儿的满月宴,爱卿便不用去了,朕会同皇姐说。”贺寒舟说,语气柔和,“爱卿备的礼,朕帮你送。”

到底是病了,谢云逍一时没能觉察出里头的不妥,不仅松了口气似地点了头,甚至还觉得这会儿的贺寒舟,倒是挺有人情味儿。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但他声音太低,贺寒舟没听清。

贺寒舟蹙眉道:

“你说什么?”

谢云逍身体朝贺寒舟贴了过去,他垂下脑袋干咳一声道:

“我是说,寒舟,你刚刚扒了人家的衣服,应该由你亲手给人家穿上衣服才是……”

“。”

贺寒舟冷冷瞪着他,秀眉一竖。

“你手断了?”

“……”

第 72 章 寂寞如斯

谢云逍低下头挠了挠额角。

他知道说出来,贺寒舟八成也不会同意,但是不说,他也不可能憋住。

哎,人生寂寞如斯~

老婆在侧,也丝毫贴贴不得,呜呼哀哉~

可叹呐!

谢云逍唉声叹气地慢吞吞地穿好了上衣。

谢云逍看日出的习惯是在虎岭关戍边时养成的。

靖南王谢孟宗得知先帝要派谢云逍去虎岭关,特意托人向那儿的守将陈敬递了信,倒不是要他如何关照谢云逍,只是希望能多锉锉他的锐气,别让他领着靖南王世子的名头在虎岭关瞎闹。

信纸将信封撑成了厚厚一包,谢孟宗的话只占了半页,余下的那一大叠,都是王妃沈妤想说给儿子听的体己话。

谢孟宗还没有被封去荆城的时候,也是守的虎岭关,从雁都过去要足足大半月,还是赶快路的情况下。

沈妤每年都是夏前去,过完中秋便启程回雁都,然后再等下一年的夏前。

夫妻两人在虎岭关见过许多景,最喜欢的还是在烽火台上看的日出,沈妤倒不是特意在信里说的,曾经在那边的见闻,都捡了她印象深的写在信里给谢云逍听,只是着墨有区分,谢云逍看了许多次,才发现娘亲不经意露出的那点偏心。

他便也在闲暇的时候往烽火台跑,次数一多,又正好该提他领事,陈敬便干脆让他领了一支哨兵营的小队带着,成天守着那儿。

离开虎岭关便再也不见山,一马平川,烽火台下,谢云逍见得最多的就是野草,绿了又枯,被雪盖,等雪一化,又飞快地发了新绿。

好些人见多了只觉得枯燥,他却不觉得,每天在这里看着不完全一样的日出,怎么都不腻,日落在虎岭关后头,山盘着山,层层叠叠,反而见不着。

这一侧见不到长河落日,但能看见不总是那样直的孤烟,孤鸿落霞也不总是相伴相随。

沈妤在信里写的,谢云逍几乎都看过了,再后来的那些,是他自己看见的新东西,写在家书里,分了两份,从北到南,去了各自该去的人手里。

不过,谢云逍发现他总是只得到一份回信,之后再出去的信,便也只有一份。

一草一木一丝风吹草动,谢云逍都记在心里,敌袭时,他是第一个发现的。

但回雁都之后,看日出而已,于他反而成了一件稀罕事。

明明每日天不亮便去上朝,披星戴月,从太和殿出来,外头早已大亮。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又是春休,离了笼子打算偷偷小憩一会儿——

谢云逍是真不怕得罪贺寒舟。

但,他的眼神瞥见在关宁后头一直朝他压手递眼神的钟伯,又想了想自己卧房里用来算自己何时休致的历,就剩下一百多页了。

能忍一忍便忍一忍,在休致前,他总还得看贺寒舟的脸色领月俸。

噗呲一声,心里那点小火苗就这般被压灭。

“见过陛下。”谢云逍上身略微前倾,合手作揖,答他的话,“臣无诏擅自离开雁都,愿意领罚。”

他刚从温泉里站起来,身上衣服湿贴贴的,棉布被浸得透,底下明晰的轮廓被池边的人看得真切。

许是这方温泉池太好,热气缭绕,贺寒舟觉得有些熏眼,便闭了闭,说:“好好的初一,朕尚不至于如此不讲理。”

谢云逍得了这话,才直起身,见他闭着眼,便招手唤来关宁,说:“这儿的温泉硫磺熏人,公公先带陛下进屋里去休息。”

“嗻。”关宁甩了拂尘在腕上,躬身弯腰,伸手去扶贺寒舟,“陛下,老奴扶您先进去。”

“不必。”

贺寒舟掀开眼帘,借着拢一拢怀里梅枝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躲开关宁伸来的手,吩咐他说,“把朕的短衫拿来,还有给谢尚书带的东西,热一热,和不染愁一齐端来。”

他的声音轻,落在谢云逍耳里却像重重落下的鼓槌,蹙了眉。

谢云逍本就没有和另一人同泡一泉的习惯,更遑论和贺寒舟。四周光秃秃,除了雪还是雪,缭绕雾气氤氲,他置身于此,落在外人眼里是倜傥不着调,是潇洒,不痛不痒地吃几本参他的折子便揭过了,贺寒舟若是如此,那些肱骨老臣怕是各个要去撞太和殿的柱子。

有违礼法。

不合规矩。

谢云逍说:“这里露天席地,也没个屏风遮挡,陛下清晨又爬了山,雾重气寒,还是让关公公扶您进屋里先暖暖得好。”

关宁离得近,谢云逍的话音刚落下,他便察觉到身边主子微妙的不虞。

谢云逍就像未曾发现,甚至见贺寒舟不回应,又拱了手作揖,冰天雪地里,身上的湿衣服已经凉透,他身体站得板直,不曾抖过一下。

这方温泉当真是好池子。

腾腾的水汽拢着里头如松一样的人,宽肩窄腰,白皙翩然,眉间的红痣若隐若现,若是把关宁手里那一柄拂尘放在他手里,到真像是云游至此的世外仙,不怪雁都那些未婚配的男女都将他放在心尖尖上。

偶尔出宫一回去体察民情,茶楼里那些朝气蓬蓬的年轻小辈大多谈论的都是他。

疾苦听见得不多,遐思风月倒是塞了满耳。

还有递到御前那些想为家里子女讨个与谢云逍御赐姻缘的折子,堆了掌宽一摞。

贺寒舟轻哼,说:“谢尚书受得,没道理朕就受不得,关宁,拿衣服来。”

关宁欲言又止,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谢云逍,但贺寒舟吩咐了,这儿没有人敢忤逆他,只得应了一声,去后头让人快些把陛下泡温泉的袍衫拿出来,顺便又吩咐人跟着谢康和钟石寒去屋子里,将带了一路的早膳热一热。

一句话过,周围的人竟是有条有缕地散了个干净。

谢云逍蹙眉,知道这回是怎么也躲不过了,便索性打算往旁边挪一挪,温泉池底的地面并不不平,他现在站的这处算得上是最不硌脚的,准备给贺寒舟腾出来。

只是还不等他腾开位置,清雅淡香便扑了满面,一簇红落在眼前,还有从黛色窄袖里伸来的手。

修长白净,寒色脉络在皮肤下蜿蜒,手指看着比谢云逍的稍微长一些,松松握着粗粝的梅枝。

贺寒舟说:“今天出来时路过御花园,正巧见到这一捧梅开花,难得一见,便折了想带给谢尚书也瞧瞧。”

谢云逍喜欢梅,并不是秘密,谢府中他住的寒檀院里栽了半园子,围着一方荷塘,金红的锦鲤被喂得又长又胖。

他顿了顿,伸手接过贺寒舟递来的梅枝,指尖不注意,碰到了贺寒舟的掌心,微凉的触感让他诧异了一瞬。

贺寒舟穿着缝了羊绒的棉袍,掌心却比他这个泡了水起来晾在雪地里的人还要凉一些。

“陛下,陛下。”关宁双手捧着贺寒舟泡温泉的短袖袍和五分裤出来,一路走一路还在劝,甚至斗胆借了谢云逍的名义在劝,“陛下,您就听听谢大人的话,咱们去里头换,外头实在是凉呀。”

贺寒舟蹙眉,抿了唇,一手拿走关宁捧着的衣裤,说:“朕知分寸,再去寻个瓶子,帮谢尚书将梅枝插起来。”

关宁看向谢云逍,眼神里满是求救,只不过谢云逍没瞧,他抱着梅枝,往旁边挪了挪,水声哗哗,将刚才打算让的位置空了出来。

关宁只好又进去屋里。

谢康用来给谢云逍放狐裘的躺椅就在贺寒舟腿边,他将手里的衣裤扔在上头,便打算解开腰间的束带。

谢云逍的余光掠过,转过了身去。

天子更衣,他们这些臣子也是没资格瞧的。

将梅枝放在托盘边,谢云逍便重新坐进了水里,身后窸窸窣窣的,不一会儿便传来破开水的动静。

他不自在极了,浑身不由自主地紧绷着。

贺寒舟踩在方才谢云逍站着的地方,手在温泉里浸了一会儿,才朝他后颈的方向撩了一捧水。

谢云逍不得不回头看他。

贺寒舟的短袍衫是锦缎做的,玄色,袖口印着龙形暗纹,水里一泡便显现了出来。

开着襟,宽厚结实的胸膛让谢云逍愣了愣,胸腹肌肉的轮廓竟是比他自己的还要深。

冷白让寒筋走势变得格外清晰,深深没入,谢云逍脸色变得莫名,他确实许久不曾同贺寒舟这样亲近过,上一回见他这样还是自己去虎岭关前,一时恍然,他竟是长到如此大了。

不过很快又释然开,若非是这样,又如何握得住朝堂权柄,不是早就明白了么,贺寒舟连四年前那个贺寒舟都不是了。

关宁从谢康那里得了一个细长的白瓷花瓶,匆匆过来,将谢云逍搁在边上的梅枝插好,瓶放在了两人身后的池边。

关齐捧着一方托盘,上头是一碟捏得精致的水晶饺,皮薄馅儿厚,边上还放了一小碟调好了味的辣油,两双象牙箸,两个白瓷酒杯,和一壶不染愁。

同样放在两人身后的池边。

贺寒舟摆摆手,示意不用守在边上伺候,关宁便带着关齐一道,退了下去。

酒壶壶嘴散出了酒味,混着梅香,谢云逍在不知不觉间,稍微放松了一些。

贺寒舟亲自倒了两杯,不过放到了一旁,只是取了一双象牙箸,递给谢云逍。

“宫里酿酒的师傅说,不染愁里用了些寒提一起酿,放得更凉一些口感会更好。”贺寒舟说,勾唇浅笑,“谢尚书先尝尝饺子,年初一,讨个好彩头。”

谢云逍接了他递来的筷,不咸不淡地拒绝:“臣刚才已经用了一些家里寄来的糯团,暂时用不下别的,倒是陛下一早便来看望臣,定是来不及用膳,请您先吃一些。”

贺寒舟仿佛没听出他的不愿,看见了另一边早已凉了的糯团,问:“荆城的初一是吃糯团么。”

谢云逍点了点头:“是。”

“那劳烦谢尚书递过来一些,”贺寒舟说,“朕还从未尝过。”

他朝谢云逍的方向靠了靠,动作间卷动了一股温泉水,柔柔地裹住了谢云逍的小腿。

“已经凉了,陛下。”谢云逍没有动,“会坏了您的胃。”

贺寒舟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瞳色淡,说着贴心话,眼神里却没有透出半分关心来。

他叹了气,眼眸垂落下,纤长的睫毛蒙着水雾。

“知道今日来找你,是扰了你的清净。”贺寒舟说,又重新看着谢云逍,眼里落寞,“可是,谢哥哥,宫里太静了。”

贺寒舟在一边冷眼旁观。

那汉子则有些疑惑地冲谢云逍看过去。

谢云逍忙整理表情,恢复成十分严肃的模样,他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劈头盖脸道:

“你算什么东西?”

那汉子挠挠头:

“法师你怎么骂人?”

贺寒舟:“……”

第 73 章 平南王府

谢云逍纳闷道:

“好好的我骂你做什么?”

那汉子低声道:“法师你刚刚不是骂我吗?”

谢云逍大怒:

谢云逍勾了勾唇,懒懒将手靠在扶手上,斜支着头,说:“物件儿要看,闲话也要听,去吧。”

掌柜腿都要软了,求救似地看向一旁的谢康。

谢康抬眼看着斜前方的横梁,假装没有听见。

“哎哟,掌柜在里头呢,难怪外面喊了好几声没人应。”关宁推开虚掩着的茶室门,诧异看着里头的谢云逍,说,“谢大人,这么巧,您也来买东西?”

圆脸笑眯眯的,看着憨态可掬,谢云逍以前总笑他像辰阳宫散养的那些橘猫儿,但现在他是笑不出来了。

关宁不会专门出来跑这种腿,他在这里,那贺寒舟自然也在这里。

不过他的出现倒是让掌柜被救了一命。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年节店里人手不够,今天就我一个,招待不周,还请大人多担待。”掌柜连忙走过去想要将关宁迎进来,边快走边问,“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关宁笑了笑,不答他,而是后退了一步,让后头那人先进了屋。

贺寒舟今天穿着从谢云逍那里顺来的狐裘,领口处的一圈雪白长绒毛托得他无端清贵,里面是月牙白的长衫,腰间那条金镶玉腰带坠了一块和田玉做的雕龙玉佩。

他径直朝谢云逍走过去,掌柜没能看得清那花纹。

谢康朝他鞠躬行礼,谢云逍则只是站起来,抬手作揖打了招呼:“贺大人今天也有闲来逛铺子?”

贺是国姓,但开朝皇帝并未下旨让百姓避讳,因此不见得每一个姓贺的都能和皇室扯上关系。

更何况,像来人这般年纪的王公贵族,只有安宁和远宁两位公主,再之外,便是太和殿正大光明匾下龙椅上坐着的那位。

掌柜是无论如何也不觉得陛下会来他这个铺子,他的货再好,也比不上宫里头的那些宝贝。

关宁晓得自家主子就是来看看世子爷,自然要替他着想,吩咐管事说:“我跟你去看看,先挑一遍,捡最好的来给两位主子过眼。”

又对谢康招手:“康哥儿也来。”

谢康看了一眼谢云逍。

谢云逍点了点头,说:“去吧,捡贵的。”

贺寒舟在谢康原本的位置落座,听到他的话,禁不住笑了笑。

谢康这才跟着关宁和掌柜一起去库房,走前还仔细关上了门,免得再有人进来打扰。

门关上后,屋里安静了一会儿,谢云逍就不太憋得住了。

若是他一个人,或者和谢康、钟石寒、甚至是关宁公公在一个屋子里独处,他一直不说话都耐得住。

但贺寒舟不行。

贺寒舟在的时候,谢云逍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像被人一直盯着,哪怕说说话也好,谈公务也行,太安静反而让他静不下心。

“你——”

“陛下——”

两人同时开口,看向对方,同时看见对方眼里诧异的自己。

“陛下先问吧。”谢云逍莞尔,替他取了干净的杯子新倒了茶,“是想问臣何事?”

他心里大致都猜得到,无非都是户部年后的安排,整一年里的预算都需要去御前汇报一遍,再呈上太和殿,百官一起论出最后的结果。

那之前,谢云逍都是先去宫里单独和贺寒舟列一列的。

只是今年正巧在这时碰上,谢云逍觉得按贺寒舟那个性子,多半都是这件事。

贺寒舟接过谢云逍递来的杯子,双手捧着,清透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说:“刚才在门外听了一点,谢大人是不喜欢别人说你好看?”

谢云逍愣怔,他对他的这个问题毫无准备:“……倒也没这回事。”

“那或许是隔着一扇门,听不太清晰,刚才听你的语气,好像那掌柜得罪你很了。”贺寒舟淡淡笑了笑,说,“若是不喜欢,也可以同朕说,都禁了便是。”

谢云逍悻悻笑道:“那也是别人谋生的法子,只要别太过分,就随他去吧。”

“这样。”贺寒舟点了点头,似乎因为他的答复而松下一口气,嘴角的弧度更加软和,不见在别人眼里的威仪,“本想着若是你当真不喜欢,朕应该郑重向你道歉的。”

谢云逍更是莫名:“陛下,这又从何说起?”

“那会儿我总喜欢看你,你被我看烦了,拿手把我的头扭到一边去让我别烦,但我不听,又扭回去,你就说我黏在你身上撕也撕不掉。”贺寒舟说,望向窗外小院,那丛翠竹被风吹得沙沙响,“年纪小不懂事,但长大了该明理,刚才在门外,觉得应该是特别让你烦,可是你不好同我说。”

谢云逍深呼吸,缓和了一下忽然不太灵敏的脑筋。

上峰太能记事,好也不好,若都是记的公务相关,谢云逍当然欢喜,可偏偏记的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他可能不小心得罪了他的事,这就不好了。

“陛下——”谢云逍斟酌着用词,不能开罪他,“臣那时也小,面皮薄,您那样看我,多多少少会觉得羞涩。”

个屁。

他这辈子就不知道羞涩二字要如何写。

贺寒舟了解他,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但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更真一些,谢云逍故意做出难为情的模样,眸光流转,贺寒舟觉得太烫。

藏在发里的耳尖蓦的红了。

贺寒舟说:“……朕也是如此,看你的时候总会觉得羞意涌来,却总是忍不住想再看看,或许觉得看习惯了就好了。”

谢云逍看着贺寒舟闪烁的目光,心里慢慢浮起不妙的念头。

见鬼,为了让自己安心觉得那番解释起了效,贺寒舟竟然也会撒这种漏洞百出的谎。

一时间,屋里安静到闻可落针,谢云逍觉得难捱,贺寒舟也如坐针毡。

贺寒舟正想开口询问谢云逍的意思,话才刚到唇边,关宁在外头笃笃笃敲响了门。

关宁清了清嗓,问:“主子,东西都挑好了,现在方便送进来么?”

贺寒舟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喑哑说:“……进。”

“长公主呢?”隔日,清濯殿的门槛都快被送礼的人踏破了。

后宫中,除去一些原主狠狠得罪过的人,大部分人还是想要攀附谢家的。

谢云逍看着这些成堆的贺礼,心里那叫一个愁。

系统冒出来,很是同情地说:【宿主,看来所有人都知道你和老皇帝先【哔——】再【哔——】了……】

谢云逍急:“我不是!我没有!你个小坏系统不要乱说啊——”

虽然有点令人难以相信……

但是他和老皇帝真的清清白白,即便侍寝了,也没有做任何该做的事情。

谢云逍一面放心,一面又害怕老皇帝会让他再去侍寝一次。

应该不会吧?

宫里那么多貌美如花,想要攀附他的妃子,老皇帝又何必盯着他一个男妃不放呢?

刚想说放宽心别焦虑,就听到周源敲了敲门:“主子,御前太监方公公求见。”

谢云逍听到这话,悬着的心一下就……死了。

看来老皇帝果然记得,他们昨天什么也没做!

在成好事前睡着,肯定是派人找他堵嘴算账来了!

谢云逍惴惴不安地出门去了。

清濯殿门口已经热热闹闹,围满了来凑热闹的小宫女小太监。

看到谢云逍来,人群立刻散去,让出了一条道。

御前太监方公公见谢云逍来了,立刻满脸堆笑着挥了挥拂尘,让手下的小太监送上一份贺礼。

“这是今年西域进贡的玛瑙石,圣上已命工匠制成了手钏,还请谢妃收下。”

这是谢云逍第一次收到圣上御赐的首饰,宫人们探头探脑地看过来,新奇的不得了。

只有谢云逍一个人悄悄心虚。

他也没真的侍寝,怎么老皇帝还要送他礼物?

无功不受禄,他于心不安啊!

这还没完。

方公公道:“除此以外,圣上还打算送一份大礼给谢妃。”

他看了看四周,告诉宫人们:“还请九殿下也到场。”

闻言,芸豆和茭白立刻跑去找贺寒舟去了。

谢云逍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大礼”,需要贺寒舟在场才能接?

“她啊,她不害我都算是好的了。”

贺寒舟轻轻叹了口气,谢云逍还待追问,但恰巧此时马车已到了平安街。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往平南王府的大门走去。

王府临近的茶馆酒楼十分安静,全没了之前的热闹劲,谢云逍一下车便觉得不对劲起来,他嘀咕道:

“这是怎么了,按理说,这个时辰,正是那群街溜子活跃的时候,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但没走几步他便明白了,与旁边商馆的安静不同,平南王府反而灯火通明,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府里还传来吹吹打打的丝竹声。

谢云逍惊讶地急走几步,凑过去看。

只见,平南王府的牌匾上挂了大大的连排的白灯笼,石狮子身上也挂满了白幡。

“这是什么动静?”

谢云逍纳罕道。

上次平南王府闹这么大动静还是他大婚的时候,不过那时候都是装饰的大红灯笼,不像这次的白灯笼,看起来不太吉利。

谢云逍有些发愣道:

“寒舟,不会把……不会是我老爹死了吧……”

贺寒舟:“。”

第 74 章 祥郡王

谢云逍拉着贺寒舟的手,便直愣愣地、疾步往王府里头进。

“不可能啊,我爹他好歹也是个武将,身子骨这么脆的吗……”

贺寒舟想甩开他的手,但谢云逍此时心神有些恍惚,贺寒舟并没那么容易甩开,他努力了几次未能挣脱也就作罢了。

他蹙眉观察了下来往行人的神色。

回家回家,雁都上下,谁不晓得谢云逍要回家。

先帝一死,谢云逍身上的枷锁就断了,他想回便能回,又逢新帝登基,天下大赦,没人能怪罪他。

这道理贺寒舟晓得,更别说林海潮还特意在他面前提起这过件事,说谢云逍是他接来的,如今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全须全尾地回荆城去,倒是落下了心里一块巨石,身心轻松,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靖南王夫妻疼爱独子,这事办好了,也能让贺寒舟的朝廷在谢孟宗那里得个好名声,消除一些靖南王府同雁都的嫌隙。

他站在床榻边上,贺寒舟那张在谢云逍眼里可怜兮兮的一张脸,落在林海潮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这几日,贺寒舟状态多差,他是看在眼里的,整个朝廷只余下这么个独苗,他也不能就这样放着贺寒舟出事。

“你回去吧,谢哥哥。”贺寒舟忽然说,翻身背过去,“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我自己熬一熬,一天不行,那就两天、三天、四五六天,我总能有一天敢踏进太和殿坐龙椅的。”

这话多少有一些使性子,对贺寒舟来说是极其难得的,他想搏一搏谢云逍对他的怜悯心,但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

谢云逍说:“这就对了,陛下。”

他替贺寒舟拉高了被子,又仔细掩好,说:“累了就休息,事情是做不完的,但累坏了自己,便什么都做不成了,臣请张太医来多看看陛下,陛下放心便是。”

说完,谢云逍站起身,顺便贴心地替贺寒舟放下了这一侧的帘幔,挡下太盛的光,把他严严实实藏在了里头,好安心睡觉。

关宁觉得不妥,可里头那位不出声,一副是默认的样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谢云逍告退,接着,林海潮也以不打扰陛下休息为由,出了辰阳宫。

谢云逍正在银杏树下等他,层层叠叠、油纸伞抖开后那样的枝丫伸着,灿黄的叶挂满,风一吹就会落下一些,林海潮过来时,谢云逍正好拍掉落到头发上的银杏叶。

林海潮单手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摇头,并拢双指对着谢云逍的方向点了几下,说:“你顺着陛下一些,又有何妨,他不像先帝,总归不会拦着你回家。”

谢云逍笑了笑,说:“但直言不讳,也没什么不好。”

待林海潮走近,谢云逍便同他并肩朝外走去,说:“大赦天下却独不放我,陛下刚刚登基,犯不着给自己惹来这些非议,况且,学生这嘴哪儿比得上太和殿里的言官大人们,等陛下日后位子坐稳了,他说一,言官们手一抬就要怼二,接二连三,受委屈了,还得寻学生来哄他不成。”

这话说完,谢云逍自己都笑了。

非亲非故的,他可不喜欢哄小孩儿。

林海潮叹息一声,说:“陛下幼时过得苦,允安宫当年碍于皇命接纳了他,并非情愿,安宁公主又非心细之人,陛下不愿让她知道的,她便都不知道,而你对他的好,他全记在心里,十六岁的少年要独自挑起社稷,任谁都会害怕惶恐,下意识依赖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谢云逍勾了勾唇,装作未听见后面半句,只说:“如今他同公主的感情甚笃,周太妃又仍住在宫里,周家人不会亏他。”

“你啊你。”谢云逍焦灼不安地等了很久,总算等到了贺寒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去接贺寒舟的芸豆茭白都瑟瑟发抖,不敢吭声的样子。

谢云逍询问了两句,两个人却都拼命摇头。

这是怎么了?见了鬼了?

方公公见他们俩到齐,清了清嗓子——

“圣上口谕,九殿下生母早逝,如今养在清濯殿又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九殿下生母卑贱,既是如此,今后九殿下的母妃,便算在谢妃这儿了。”

短短两句话说完,全场死寂。

要是心情可以具象化,谢云逍的头顶已经堆满了一串问号了。

不是、每个字他都听得懂,怎么连在一起就完全听不懂了呢??

系统忍不住笑出声了:【卧槽哈哈哈哈哈恭喜宿主喜得一子!】

谢云逍:“……”

卧、槽。

所以,贺寒舟以后……要变成他他儿子了?!!

方公公说完,躬了躬身,起驾离开。

只留下一脸懵逼的谢云逍。

虽然让男妃成为一个皇子的生母,听起来有些荒谬,不过这对于没有子嗣的嫔妃来说,可是无上的殊荣。

宫人们已经按捺不住,窃窃私语地议论。

“以往圣上一直不过问九殿下的事,今日这是怎么了?”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星象已变,圣上不再疏远九殿下了。”

谢云逍本人简直莫名其妙。

老皇帝到底什么意思?侍寝当晚倒头就睡,醒来直接赐手钏,还附送一个儿子??

不过他很快又想开了。

老皇帝没有让他再去侍寝,说不定是睡糊涂了,忘记了昨天的事也说不定。

按照宫里嫔妃的数量来说……谢云逍下一次侍寝,至少要排到明年。

至于给贺寒舟当母妃的这件事……

当儿子的人是贺寒舟,又不是他;

给贺寒舟当后妈,论辈分,他还赚了。

谢云逍险些被自己逗乐了。

“芸豆。”他喊来侍女:“你们去内务府多取些东西回来,九殿下往后就是我儿子了,可别亏待了他。”

侍女们立刻照办,没人觉得这要求提的不对。

谢云逍更加觉得这个名号十分方便。

原主虽然厌恶贺寒舟,但如今她是贺寒舟的母妃,帮助他自然不会令人起疑。

不过,贺寒舟呢?

谢云逍左顾右盼地找了一会儿,也没看见贺寒舟的人影。

系统探出头,弱弱地说:【宿主别找了……刚刚贺寒舟带着一张很恐怖的脸走掉了……】

说完,系统又给他点了几个小蜡烛。

突然想起某段重要剧情的谢云逍:“……”

卧槽。

他好像要凉啊???

林海潮拿他没法子,他教出的学生里,最疼爱的便是谢云逍和贺寒舟,手心手背都是他的心头肉,两人较真起来,只他一个老人家掺在中间为难。

两人在宫门处分别,谢云逍朝他拱手作揖,仔仔细细的,行了躬身的大礼。

林海潮知道他这是去意已决了。

谢云逍也这么以为,他在辰阳宫里头,已经和贺寒舟说得够清楚,只等他登基大赦后,便会离开雁都。

他自觉想得周到,若贺寒舟放得痛快,那他便偷偷带他去找林闲一起吃酒,这可是林海潮坚决不同意的,但贺寒舟每次见到他喝,都会馋,不过若是反了过来,贺寒舟放得不情不愿,继续使性子耍赖,那便不带他去了。

离开皇宫,谢云逍回府前去找了张致和,一面问了贺寒舟是不是在装病,他的状态实在让谢云逍匪夷所思,但从张致和这里得知贺寒舟确实是劳累过度且有心疾征兆,一面便又请他多多看照贺寒舟。

张致和自是不需他多说的,他是太医,这本就是他分内的事。

谢云逍见他应下,神情重新放松,步子轻快起来,回府去了。

他相信娘亲家这位远房亲戚的医术,有他的承诺,等自己离开雁都,贺寒舟也能好好的。

这是他秉持的最后一点年少情谊,他自觉在辰阳宫里的直言不讳定是要被贺寒舟狠狠记了一笔的,当皇帝的人,哪个日后不是小肚鸡肠,陈年旧账翻得比翻脸还快,这会儿不计较,日后不经意时,就拎出来摊开摆到面上。

谢云逍并不奢望贺寒舟当习惯了皇帝之后,还能记得他当年的这点点芝麻大小的恩。

谢府的临行准备做得井然有序,谢云逍不打算卖宅子,雁都里的生意虽然带不走,但他也没有转手的打算,让现在的管事继续做着,日后再让娘亲派个信得过的人,过来做领事。

他这边有条不紊,宫里却翻了天,贺寒舟半点不见好,甚至还愈来愈严重,抗拒上朝,甚至还开始抗拒见林海潮,连辰阳宫的宫门都不愿意出。

谢云逍得知的时候,贺寒舟的登基大典已经在第二日天明,他正收拾着大典上要穿的朝服,要戴的官帽,还没弄好呢,谢府的大门便被人拍得震天响。

他人在寒檀院,自然听不见,钟石寒匆匆去开门,当即便被吓着了。

来雁都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阵仗,林海潮身后跟着别的大臣,每个人都肃穆着神色,身上穿着隆重端正的朝服,气势逼人。

林海潮打头,见了钟石寒便开始拱手行礼:“钟伯,云逍可休息了?”

钟石寒哪儿敢受,慌张躲开时也行礼回去,说:“不知林大人深夜前来,是有何事寻世子?”

林海潮目光定而灼灼,又重复一句:“云逍,可休息了?”

钟石寒从未在这位先生身上感受过这样的威严气势,往日里的林海潮总是儒雅随和的。

“罢了,钟伯,让林大人他们进来吧。”谢康从后头走来,手里提着荷叶灯,恭敬地朝门外的人行礼,“世子还未休息,还请各位大人同我来。”

寒檀院里,谢云逍仔细配好了第二日的衣裳,正准备叫康哥儿进来拿去熏一熏,却怎么喊都没有人来。

他仗着底子好,又刚沐过浴,身上热着,孟冬天里只穿了一件松散的袍,道士头梳得不稳当,走一步,顶上的小圆揪便晃一步。

谢云逍才刚出了寒檀院的砖雕门楼,便听见沉沉且密集的脚步声正朝着自己过来,他停住脚步,等了一等,便见到谢康提着灯,慢慢走进。

灯照开了谢康身后的黑,那些别的、又密又沉的脚步声走了过来,从阴影处,一个接一个的显露了来人面容。

谢云逍看见了林海潮,目光在林海潮身上停了一瞬,又从恩师身上慢慢挪开,在他身后的大臣脸上一一划过,最后,又落回了林海潮的脸上。

谢云逍开口,声音蓦的喑哑滞涩,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说:“……这对我不公平。”

林海潮上前,走到谢云逍跟前来,捉住他的手,望着他,眼神里同样有着难言的挣扎。

但话中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坚定。

林海潮说:“四年,云逍,只要等到陛下及冠,你便自由了。”

谢府点的灯将他的神情照得格外明晰,握着谢云逍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谢云逍后撤了半步,眼里满是惶然。

“辅佐他当一个好皇帝,”林海潮察觉到了,松开他,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师父接你来的,四年后,也亲自送你回家。”

南王忍了又忍,才没有在谢云逍刚刚平安回来就赏他一顿家法。

他闭上眼,长呼一口气。

谢云逍在一旁嬉皮笑脸地陪笑。

“爹,您别动怒嘛,儿子这都是心里话……”

平南王没好气地瞪他。

“哼,往后你不想当恐怕也由不得你了。”

谢云逍惊讶道:

“怎么就由不得我了,爹啊,你不会对我用强的吧?先说好,如果一定要强制的话,我一三五放假,二四六调休,上早朝批试卷的活,谁年纪大谁谁先来”

“……”

第 75 章 偷听

平南王额角直跳。

“……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云逍干咳一声。

“就是那什么,爹啊,你一定用强的话,我也可以当皇帝,但一定要让我当傀儡皇帝,可千万不要玩真的啊。”

掌柜的额边生出豆大的汗珠,平日里玲珑八面、巧舌如簧的人,这会儿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茶室香炉里点的香寒烟淡淡缭绕。

谢云逍放下茶杯,白玉似的瓷盏轻轻碰响了桌面。

很细小的声音,掌柜却一下软了腿,扑通跪在谢云逍面前,满是惊惧说:“谢、谢大人恕罪!”

谢云逍见了,眉眼一挑,气息里轻笑了一声,说:“哎,这是怎么了。”

他翘了腿,单手撑在膝盖上,上身微倾,曲起手指轻轻抵着下颌,说:“我这么好看,掌柜还怕我不成,来,抬起头来说话。”

掌柜却反而将头埋得更低,额头死死贴着地板,不由自主地发着抖,面前这人话说得轻巧,但凶冷全对着他去了,他怎么敢当真抬头!

谢云逍冷哼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相貌出众。清濯殿外。

太监小林子灰头土脸地走出来,嘴里碎碎念着什么“怪了”,“怎么会”……

几个宫人好奇地拥上去,打听了半天,当听到谢妃居然拒收了孟大人的信,也都震惊了。

“谢妃和孟大人这次吵的这么厉害?居然连信也不收了?”

“断了也好,早就该断了!”

“……总算是断了,别等到东窗事发,牵连我们!”

清濯殿里没人不知道谢妃对孟谦一往情深,天天盼着情郎的信,恨不得插双翅膀飞出宫。

入宫为男妃,一边想着讨老皇帝欢心,另一边又忘不掉情郎。

谁听了都直摇头。

殿内。

谢云逍以“太丑看不惯”为由,命人把贺寒舟带出去,换件像样的衣裳才回来。

等他一走,谢云逍立刻按照原主的记忆,在房间里寻找起来。

最后,从床缝间的罅隙,首饰盒的夹层里,一共搜刮出了三十几封来自不同人的私相授受的书信。

烧信之前,谢云逍有点好奇,就随便扫了一眼书信的内容——

什么“金针粉汗桃花蕊”,什么“鸳鸯被”,什么“翻红浪”……

这都什么虎狼之词!

这群人敢觊觎圣上的男妃已经够离谱了,原主居然也跟着离谱。

虽然原主对他们不感兴趣,但他就这么把这些书信收藏起来,当做自己魅力的证明;

时而拿出来看看,根本舍不得丢弃。

而现在的谢云逍……

要不是自己阅读速度太快,他根本不想看到这些淫词好吗!!

趁没人的时候,拿出去一把火烧了吧。

不多时,为他梳洗的侍女来了。

谢云逍还不太适应古代的主仆尊卑,好在原主平时不爱搭理下人,谢云逍只要不说话,也不会露馅。

可当侍女捏着妆粉想为他化妆的时候,谢云逍还是憋不住开口了。

他躲得远远的:“不不不,这个就算了。”

昨日谢云逍刚穿过来的时候,原主那张脸盖着厚厚一层妆,一点也不透气,简直太难受了。

不过这一句话,着实把两个侍女吓的不浅。

谢云逍虽是男子,平日里却是最爱在脸上点搽妆饰的,即便不见任何人,也绝不休息一天。

其实也不光是谢妃,宫里的妃子,京城爱美的男子女子,谁不在脸上下点功夫?

她们再三向谢云逍确认。

谢云逍还是摇头,也懒得解释,就说:“不想折腾这些,别问了,从今往后也都别上妆了,太麻烦。”

原主和谢云逍原来生的很像,五官端正清隽,又何必要在脸上多费工夫。

梳洗完,谢云逍看了眼镜子。

镜中,自己的脸总算是干净了许多,虽然不像之前那样艳丽,却也绝对算是个清秀的美人。

身后,两个侍女匆匆退下,离开了殿内。

从记事那会儿起,谢云逍身边就一直有人在说他好看,沈妤对小时候的他总是爱不释手,还能抱着的时候几乎不会放他下地,若不是谢孟宗坚持儿子到四岁就要开始习武,谢云逍怕是还要被沈妤娇养几年。

那会儿谢云逍这类话就已经听起茧子了,但那个时候,甚至到了雁都,他都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十六岁去虎岭关,那会儿是谢云逍相貌最莫辨的时候,虽然是先帝下的旨意,但那一次去的世家子弟不止他一个,谢孟宗拜托陈敬瞒一瞒他的身份,却没想到刚开始差点瞒出了事。

新兵营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要从根里打磨,磨出来的留下,磨不出来的便淘汰,圣旨里的那些人就只有谢云逍没有走过场,别人来了几天就调去别处,他听着陈敬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磨自己。

日子稍微过久一点,那些人自然以为他身后没有倚靠。

太漂亮了,训练苦了出一身汗,解了头发扎进清溪里跟大家一起洗澡,都要被起哄是谁家的娇俏夫郎舍不得分离偷偷随郎君从军,天仙似的,唇红齿白,顾盼生辉,那一点红痣直直点进旁人的心口里。

谢云逍虽然厌恶,但军纪在那里放着,不能无缘无故和同僚打架,再加上那些人也只是口头上花花,当成没教养的狗便是。

偏那些人看他不回应,胆子就被纵容大了,口头上说两句已经无法满足他们,军营里都是男子,虽然大家是新兵,但听过的传说可不少,没得挑,就算要舒缓,当然也要找个好看的。

一月个半月后的例行篝火宴,谢云逍便被猛灌了许多酒。

但好在谢云逍足够敏锐,再加上那些人饮酒后,眼神越发肆无忌惮,他早有了猜测,只怕他们胆子不够大,不敢进他的门。

校场里的篝火熄了,谢云逍装作醉极,耐心等在屋里,最后让他抓到了三四个人。

谢云逍当夜就把那几个人手脚全卸了,又废了一个平时跳得最厉害的人杀鸡儆猴,狠厉的模样半点不像平时花口调戏喊的下凡仙,倒是更像撕破人相的画皮。

陈敬拿军纪罚了他,谢云逍硬生生抗下来,半声未吭,那几个人直接被驱逐出了军营,在兵部留了记录,这辈子不能再从军,哪怕只是县衙的差役,也不能进。

事后,虎岭关没人再拿他开玩笑,那几年里,谢云逍几乎没有听见过谁再提起这个事,再加上后来回了雁都,天天都被户部的烂事搞得焦头烂额,冒头的性子都快被磨平了,更无暇去关心这些。

谢云逍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样貌的事动肝火,但看到管事的那种眼神,他不免又想起了这件旧事,脾气便收不住了。

不过谢云逍觉得自己多少比十几岁时好说话,也更有耐心一些,在谢康面前的桌上点了点,说:“康哥儿,帮掌柜的站起来。”

谢康说:“是。”

谢康起身,走到掌柜身边,弯腰扶着他的手臂,说:“谢大人让你站你就站,别害怕,皇城根下,又吃不了你。”

谢云逍听后,不禁笑了笑,说:“别讲得我好像是个纨绔。”

“是,我们爷最讲道理。”谢康说,又看向掌柜,“求求您,掌柜,也别为难我,您要是不站起来,待会儿我就得陪着您跪。”

掌柜这才缓缓抬头,小心谨慎地看了一眼谢云逍,发现他正好半侧了身重新端起了茶杯,正扇着盖要饮,便飞快抬起来看了边上的谢康。

谢康冲他颔首。

掌柜这才抛却了心里的惧怕,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说:“谢、谢谢大人宽恕小的……”

谢云逍嗯了一声,饮了茶,重新盖上盖子推远,说:“那些话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很多人都这么说?”

“这——”

掌柜又迟疑起来,不知道该如实相告,毕竟刚才谢云逍那神情还印在自己脑子里,那种又惊又怕的感觉也怕是半月消不下去。

谢云逍说:“把你听过的,都说与我听听。”

他这次语气缓了一些,见他又重复了一次,掌柜这才敢老实告诉他。

不过掌柜也不敢什么都往外说,他这铺子虽然来逛的都不是一般人,但帮主子来拿货的仆从也不少,多亏各种人的福,能上台面的和不能上台面的他都听过不少。

掌柜抬起袖子,擦了擦汗,斟酌挑选了一下,才说:“您好看,天子出行时,那些马车銮驾上一眼就能将您和别的大人区分开,好些书生靠卖您的画像混一口饭吃,姑娘小子们又爱听风月故事,憧憬您,茶楼酒肆里那些说书先生便编了本子,赚钱嘛……”

赚钱嘛,那当然是什么热就弄什么,谢云逍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不过他听后有些疑惑,问:“那为何我从来没在茶楼酒肆里听过这些?”

他虽然不常去,可有时候被公务弄得烦闷极了偷溜出去摸鱼,不方便回府,都是去的那些市井一些的街巷喘口气。

那些地方热闹,但谢云逍从来没听到过自己的故事。

掌柜讪笑,说:“……您去了,他们怎么好当您的面编排这些,哈哈……”

谢云逍点了点头,说:“除了这些呢?”

“……差不多就是这些吧。”掌柜心里虚,不敢再说这个,“您今天是来挑什么,刚巧到了好物件,要不要拿来给您瞧瞧?”

而此时的谢云逍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凑到他跟前了。

他冷不丁的被谢云逍吓了一跳。

“臭小子你干嘛?!”

谢云逍咧嘴笑得十分谄媚:

“岳爷爷,刚刚问您您耳背没听见,那什么啊,我就想问一下,您老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也收拾收拾,我去给您老当上门孙女婿,好不好~”

梁从俭大怒:

“不好!臭小子不要脸皮!”

第 76 章 和离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嘀咕道:

“岳爷爷这个老人家怎么就养不熟呢……”

梁从俭警惕地瞪他:“臭小子讲什么呢?”

“没什么……”谢云逍干咳一声,“就是那什么,岳爷爷啊,你不同意我当上门孙女婿,我也不会同意离婚的。”

梁从俭狐疑地看他,“离婚?”

金钉革带串卯起来的老虎纹白玉腰带,玉色润白,每一块单独拆开来都是价值千金的上品玉块,这会儿被谢云逍握在掌心里,反倒显得有些逊色了。

贺寒舟望着他,瞳孔里的光似烛火,被谢云逍的答复吹得摇摇晃晃,弱了许多,却未熄灭,又因他垂眼端详玉带的模样而渐渐盛起来。

罢了,他早该知道的。

贺寒舟在心里自嘲一笑,谢云逍从来没有用另外一种缱绻的眼神看过自己,这人心里装着天下社稷,那些令人辗转反侧、想了又想梦了又梦的、荒唐整宿的事,对谢云逍来说,大概都是不配入眼的糟粕污浊。

而曾经自以为见过的那些,都是自妄念入梦里的幻象,他竟也当真对谢云逍渴求到了如此地步,明知是假,也要当真。

是自己做得还不够,贺寒舟想,他还没有好到可以让谢云逍多看自已一眼。

谢云逍不知贺寒舟心里想的这些,见他不抬手,便问:“陛下,可是还需臣替您宽衣?”

他看着贺寒舟仍旧站着,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抬手脱下外袍的打算。

故此,除了要自己替他宽衣这个理由外,谢云逍想不到别的了,顺便心里唏嘘,半收回了之前觉得贺寒舟同先帝不像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