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这就来。”
我应声答道,于是来到两人的桌子跟前,
“欢迎光临,来点儿酒吗?”
说到这儿,丈夫从面具底下看了我一眼,果然惊讶不已。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说:
“圣诞节是说:‘恭喜圣诞’?还是该怎么说?您还能再喝下一升酒吧?”
那位夫人没有接我的话茬儿,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位小姐,不好意思,我们想跟店老板谈点儿私事儿,您能不能把他叫过来?”
我走到正在里面炸东西的老板跟前,说:
“大谷来了,您去见见他吧,不过,不要对那个一起来的女人提起我的事,免得大谷觉得丢人现眼。”
“他终于来了啊。”
老板对我的那个谎言虽然半信半疑,但似乎还是很信赖我,仿佛觉得丈夫的到来和我的斡旋有着某种关系。
“可不要提我的事呀。”
我再次提醒道。
“你觉得这样好的话,就这么办吧。”
老板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朝外间走去。
他在环视了外间的客人之后,便径直走到丈夫的餐桌前,和那个漂亮的夫人三言两语交谈了几句之后,三人便一起走出了店门。
不知为何,我相信这下可好了,万事可以解决了,心里到底高兴。猛然用劲抓住一位身穿藏青色碎白点花纹衣服、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客人的手腕,说道:
“喝吧,来,一起喝吧,现在可是圣诞节呀!”
<h4>三</h4>
仅仅过了三十分钟,不,好像更早一些,店老板独自一人回来了,快得让人纳闷儿。老板走近我,说:
“夫人,谢谢了。钱全部还给我了。”
“是吗?太好了。全还了?”
店老板笑得有些不自然。
“嗯,就还了昨天的那部分。”
“到今天为止,一共有多少?说个大概吧,您尽量少算点儿。”
“两万元。”
“就这些吗?”
“我少算了很多。”
“我来还您。大叔,从明天开始,就让我在这儿干活吧,行吗?求您了,让我干活还债吧。”
“哎?夫人,好一个‘阿轻’[10]啊!”
我们一齐笑出声来。
当晚十点多钟,我告辞了中野的店铺,背着儿子,回到了小金井的家中。不出所料,丈夫还是没回家,可我却觉得无所谓,明天去那家店,或许又能见到丈夫。我以前为什么没想到这么好的办法呢?到昨天为止,我吃的这许多苦,都是因为脑子笨,没想到有这么个好主意。我从前在浅草父亲的小摊儿上帮忙的时候,接客绝不笨拙,今后在中野的店里也一定能干得很出色,光是今天晚上,我就挣得了将近五百元的小费呢。
据店老板说,丈夫昨晚去了某个熟人家住了一宿,今天一早,就对那个漂亮夫人经营的京桥的酒吧发起了攻势。从一早儿就喝起了威士忌,还说是什么圣诞节礼物,给了店里干活的五个女孩子很多钱。到了中午,叫了一辆出租车不知去了哪里,不久拿来了圣诞节三角帽、面具、彩色蛋糕和火鸡什么的,又让人打电话招集来很多熟人,开起了宴会。因为平时他总说身无分文,酒吧的老板娘便起了疑心,追问了一下,于是丈夫毫不介意地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那个老板娘以前就和大谷关系很好,说是要是这事闹到警察局就不好办了,好心劝说这钱一定得还,就让丈夫领路,来到中野的店里,替丈夫还了钱。中野的店老板对我说:
“我猜大致也会这样,不过,我说夫人,多亏你想出这么个主意,你是托了大谷先生的朋友吗?”
那口气仿佛是说,我早已料到会是这样,便抢先一步在店里等着的。于是我笑着答道:
“哎,那是啊。”
自第二天开始,我的生活焕然一新,心中充满快乐。我去理发店修整了头发,还买了一些化妆品,重新改作了和服,又从老板娘那里得到两双新布袜。仿佛此前心中的苦闷都被拭去得一干二净。
早晨起来和儿子两人吃了早饭,做好便当,背着儿子,就去中野上班。除夕和新年是店里最繁忙的季节,“椿屋的阿幸”,是我在店里的名字,这个阿幸每天忙得晕头转向。丈夫每两天就来店里喝一次酒,总让我付钱,随即倏忽不见了踪影,夜深时分,又来店里张望着悄悄对我说:
“回家吧。”
我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然后就欢欢喜喜地结伴回家,这已成了常有的事。
“为什么我们不一开始就这样呢?我好幸福呢。”
“女人没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
“是吗?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是这样。那男人怎样呢?”
“男人只有不幸,时刻在与恐怖做斗争。”
“我不明白。可我希望就这么活下去,椿屋的大叔、阿姨都是好人。”
“傻瓜,那些都是乡下人。别看他们,很贪心呢,让我喝酒,最后就是想赚我的钱。”
“人家也是做生意嘛,理所当然啦。不过,也不止这个吧?你勾搭过那个老板娘吧?”
“都是过去的事了,怎么?老板发觉了?”
“他好像都知道呢,还曾叹着气说,你又会搞女人,又会欠人钱呢。”
“我呀,看起来装模作样的,其实特别想死。从我出生时候起,就净想着死,为了大家,还是死了好,这一定没有错。可又总死不了,有一个奇怪又可怕的神灵似的东西硬是阻止我去死。”
“因为你有工作要做。”
“工作算不得什么,也没有什么杰作和拙作之分。人说好就会好,人说不好,就怎么都不好。就好像呼出的气和吸进的气一样。可怕的是,这世上确有神灵存在。真的是有神灵存在吧?”
“哦?”
“有吧?”
“我可不知道。”
“是嘛。”
我在椿屋干了十天二十天后,发现来喝酒的客人无一例外全都是罪犯。丈夫还算是好的呢。并且不光是店里的客人,感觉就连走路的人,背后也一定隐藏着见不得人的罪孽。有一位穿戴很华贵、年纪五十上下的夫人,来店的厨房门口售酒。她说得很清楚,一升三百元,这和现在的市价比起来要便宜,于是,老板娘当即就买下了,谁知是掺了水的假酒。如此这般高雅的夫人,居然也动这样的坏脑筋,看来在这样的世道生存下去,一点儿不昧良心是不可能的。就好比玩扑克牌,聚集所有负数而变成了正数,这种情况难道就不会发生在这个社会的道德之中吗?
如果真有神灵存在,就请你出来吧!将要过完新年的某一天,我被这店里的客人玷污了。
那天夜里,下着雨。丈夫没有来店里,倒是丈夫以前认识的出版社的,就是那个偶尔给我们送些生活费的矢岛先生和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四十左右的同事,一起来到店里。两人边喝酒,边大声地、半开玩笑似的谈论起什么大谷的老婆适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干活之类的话。我笑着问:
“那位夫人现在在哪儿?”
矢岛先生回答说:
“不知道在哪儿,至少她比椿屋的阿幸漂亮、有气质吧。”
“真让人嫉妒,像大谷先生那样的人,哪怕只一个晚上,我也想和他共度。我就喜欢像他那样狡猾的人。
“你瞧瞧。”
矢岛先生把脸转向同来的人,撇了撇嘴。
那时候,我是诗人大谷的老婆这件事,和丈夫同来的记者都知道。并且听了他们的传闻,特意前来戏弄我的好事者也不乏人在,这样一来,店里越来越热闹,老板的兴致也越来越好了。
那天晚上,矢岛先生等人商谈了一些关于纸张的黑市交易,回去时已经十点多了,我也因为外面下着雨,心想丈夫不会来店里了,虽然店里还有一个顾客,我还是收拾起东西,将睡在里间墙角的儿子抱起来背在背上,向老板娘小声说道:
“又要借用一下您的伞了。”
“我也有伞,送你一程吧。”
这时唯一留在店里的那位顾客起身认真地说道。这人二十五六岁,瘦小个儿,像个工人,我是头一回在店里见到他。
“多谢您了,可我习惯一个人走路。”
“不,我知道你家很远,我也住在小金井附近,让我送你吧。大妈,结账。”
他在店里只喝了三瓶,看上去不像喝得很醉的样子。
我们一起乘上电车,在小金井下了车,然后合打一把伞,在飘着雨的漆黑的路上并排走着。那个年轻人起初几乎默默无语,渐渐开始发话了:
“我认识你们。我是大谷先生的诗迷,我啊,也在写诗,还想什么时候请大谷先生指教一下呢。可总是很怕大谷先生。”
到家了。
“谢谢您了。有机会店里见吧。”
“啊,再见。”
年轻人冒着雨回去了。
深夜,我被嘎啦嘎啦的开大门的声音吵醒,我以为又是丈夫喝醉酒回来了,便默不作声地继续睡着,这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开门啊,大谷夫人,请开开门。”
我起身打开电灯,来到大门一看,原来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人,他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脚。
“夫人,对不起。回去时又在摊儿上喝了点儿,其实我家在立川,去车站时已经没车了,夫人,求您了,留我住一宿吧,被子什么的都不要,这大门口的地板台阶就行,您就让我在这儿打个盹儿吧,我准备明天一早赶头班车回去。要不是下雨,我就睡在屋檐下了,可这么大的雨,实在没法子,求您了。”
“我丈夫不在家,要是这门口的地板也行的话,就请便吧。”
我说着,将两个破旧的座垫拿到门口,递给了他。
“对不起,啊,真是喝醉了。”
他痛苦地小声说着,便立刻在门口的地板上躺下了。当我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能听到他响亮的鼾声了。
就这样,第二天凌晨,我轻而易举地落入了那个男人的手中。
那天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照样背着孩子去那家店干活。
中野的店里,丈夫将盛有酒的杯子放在桌上,独自看着报。中午的阳光射在杯子上,甚是好看。
“其他人都不在?”
丈夫回过头来,看着我说:
“嗯,老板进货去了,还没回来,老板娘刚才好像还在厨房呢,没在吗?”
“你昨晚没来啊?”
“来了啊,这阵儿见不到椿屋的阿幸就睡不着觉呢,于是十点多钟过来看了看,说你刚刚走呐。”
“后来呢?”
“就在这儿住了一宿。雨又下得特别大。”
“从今以后,我也一直住在店里吧。”
“那倒也好。”
“那就这么定了,一直租着那个房子也毫无意义。”
丈夫沉默着又将视线投向报纸。
“哎呀,又在说我的坏话,说我是享乐主义的假贵族,可这家伙没说对,应该说是畏惧神灵的享乐主义就对了。阿幸你看,这里说我是人面兽心,不对吧,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去年年底,我从这里拿走了五千元钱,那是因为我要让阿幸和儿子用这五千元钱好好儿地过一个新年。正因为不是人面兽心,我才能够做到这一点。”
我并不感到特别高兴,回应道:
“即使人面兽心又能怎样呢?我们只要活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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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野国的别称,今群马县一带。
[2] 福冈県久留米地方的织布,棉布厚实,多染成藏青色,花纹以白点碎花为特色。江户时代后期,井上传所创。
[3] 诸侯。江户时代指领有一万石以上的幕府直属武士。根据和将军家的亲疎关系分为亲藩、谱代、外样等。
[4] 石川啄木(1886—1912),明治末期的浪漫派歌人、诗人。岩手县人。代表作有歌集《一握沙》、《可悲的玩具》等。
[5] 最早源于1847年由仁孝天皇在京都御所内以朝廷贵族为对象设立的教育机关“学习所”。明治维新以后,“学习所”成为华族学校,并于1877年改名为“学习院”。“二战”前为宫内省管辖,包括初等科、中等科、高等科。“二战”后,日本废除华族制度,学习院变为私立法人。现皇族子弟大多就读于此。
[6] 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略称“一高”,为东京大学前身,1949年成为东京大学教养学部的一部分。也是最早设立的公立旧制高等学校,在当时的东京大学升学率为全国第一。
[7] 东京帝国大学,现在的东京大学。
[8] 弗朗索瓦·维庸(François Villon,1431—1463),法国中世纪末期诗人,近代诗的先驱。一生多次经历逃亡、入狱、流浪,诗歌充满悔恨、嘲笑、愤怒与祈愿等感情色彩。代表诗集有《遗言书》等。
[9] 亚森·罗宾(Arsène Lupin),法国作家莫理斯·卢布朗(Maurice Leblanc,1864—1941)笔下的怪盗。他头脑敏锐、风流倜傥。常常乔装打扮,盗窃富人财产以救济穷人,因此有“侠盗”、“怪盗”之称。
[10] 阿轻,以元禄赤穗事件为题材的人形净琉璃及歌舞伎剧目《假名手本忠臣藏》里的人物。与市兵卫女,早野勘平妻。为丈夫筹钱而卖身祇园妓楼,后因偷看由良之助的密信,为兄平右卫门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