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看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我把当时的事汇集在今年秋季写的四十一页的短篇小说里,附题名为《归去来》,并交给了某一季刊的编辑部。事情发生在这以后。《归去来》中提到的北先生和中畑先生两人一起到访了位于三鹰市[1]的敝舍。就这样,我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在故乡的母亲病危的消息。以前,我在心中曾预想过母亲病危这样的消息肯定会在五六年之内听到的,可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去年夏天,北先生带我回到了阔别近十年的故乡——我出生的家。当时,我的大哥不在家,我只见到了二哥英治、嫂子、侄子、侄女,还有祖母和母亲。那时,母亲六十九岁,已经非常衰老了,看上去连走路的脚步都有些颤颤巍巍的了。但是,她决非是一个病人。之前,我一直在做着贪婪的梦想,认为母亲一定会再活五六年吧,不,应该是十年吧。我本打算把当时的事尽量正确地写入《归去来》这本小说里,可是,当时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只在故乡的家中待了区区三四个小时。我在那部小说的末尾处也写到:我想再看看故乡,再看看!什么都想看,因为想看的东西有很多,很多。然而,我才仅仅窥视了一眼故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看到故乡的山山水水。或许要等到母亲有个三长两短的时候,我才能再次好好地看看故乡吧。这也是一个痛苦的话题。我应该是写下了这等含义的事情了。可是,我没有料想到,在送去这一稿件之后,这一“再次看看故乡的机会”就要到来了。
“这一次,我也有一份责任。”北先生紧张地说,“请您把夫人和孩子带去吧!”
去年夏天,北先生是带我一个人回故乡的。这一回,他不仅要带我,还要把我的妻子、园子(一岁零四个月的女儿)都带上一起回去。关于北先生和中畑先生的情况,已经在那部《归去来》小说里详细地写进去了。北先生是经营东京一家洋服店的,中畑先生是经营故乡一家和服店的。两人都是很久以来就和我父母来往密切的朋友。即便在我三番五次,不,应该是做了很多数不清的坏事,父母和我断绝了来往之后,这两位仍可以说一直以他们纯粹的好意,长期地、毫不嫌弃地照顾着我。去年夏天,也是北先生和中畑先生商量之后,他们两个都做好了被我家大哥责骂的心理准备,为我出谋划策,带我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家乡。
“不过,这样回去没问题吗?要是带着老婆、孩子回去吃了闭门羹,那可就惨不忍睹了哇!”我总是预想一些最坏的事情。
“不会出现那种事的。”他们俩都很认真地否定了我的推测。
“去年夏天,怎么样啊?”我的性格中,好像存在一种谨小慎微、极其小心翼翼的慎重。“那之后,你们都没有被文治(长兄的名字)说什么吗?北先生,你怎么样啊?”
“这个嘛,从你长兄的角度来说,”北先生好像深思熟虑似的说:“他也要考虑到你亲戚们的体面,不敢说‘你还有脸回这个家。’不过,由我带你们回去的话,我想没有问题。有关去年夏天的事,以后我在东京遇见了你大哥,他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可真够坏的啊!’仅此而已。他一点儿都没有生气。”
“是嘛。中畑先生这边,你怎么样啊?我大哥没有讲你什么吗?”
“没有。”中畑先生抬起头说,“您的长兄对我什么都没有说,连一句话都没有。要是以前我照顾你一点儿什么,事后他一定会说几句讽刺我的话。可是,唯独关于去年夏天的事,您大哥什么也没有说我。”
“是这样啊。”我稍微放心了。我说:“如果不会给你们二位添麻烦的话,我想请你们带我们回去。我不可能不想见母亲的。而且,去年夏天,我也没能见上大哥文治一面。这一次,我很想见一见他。你们带我们一起去,我是非常感激的。不过,我老婆那边怎么办呢?这回还是第一次见夫君家的亲人们,做妻子的是穿和服还是什么的,这也真够麻烦的啊。也许她会觉得麻烦一点儿了。这个,就请北先生你给我老婆说一说吧。要是由我说的话,她一定会嘟嘟囔囔的。”说着,我把妻子叫进了房间。
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当北先生把母亲病危的事告诉了妻子,并说母亲想见园子一面什么的时候,妻子轻轻地将双手拄在榻榻米上,说道:
“那就拜托您了。”
北先生转过身来,冲着我问道:
“什么动身呢?”
定下了二十七日。那天,是十月二十日。
接下来的这一周,妻子着手忙于准备。妻子的妹妹从娘家赶来帮了忙。无论如何必须新买的东西也已经有很多了。我几乎都快要破产了。只有园子什么也不知道,在家里摇摇晃晃地到处走动。
二十七日晚上七点,我们搭乘了上野[2]车站发出的快车。车厢里载满了乘客。我们到原町[3]一直站了五个小时左右。
“母亲已病情恶化。等太宰速归。中畑”
北先生给我看了一下这封电报。这是先行一步回到故乡的中畑先生,于今天早晨发给北先生手中的电报。
翌日早晨八点,我们到达了青森[4],接着立刻换乘奥羽干线[5],在一个叫“川部”的车站又换乘开往五所川原[6]的火车。从这一带开始,列车的两侧都是苹果园。今年的苹果好像又是一个丰收年。“啊,真漂亮!”妻子睁大一双因睡眠不足而充满血丝的眼睛说道:“我很想看一看苹果成熟的时候。”
就在眼前,甚至伸手可得的地方,苹果红彤彤地泛着光芒。
十一点左右,我们到达了五所川原车站。中畑先生的女儿来车站迎接我们了。中畑先生的家就在这五所川原町。我们在中畑先生的家休息了片刻,妻子和园子换好了衣服。我们接下来计划去拜访位于金木町的父母家。金木町就在从五所川原再乘坐津轻[7]铁路北上四十分钟的地方。
我们一边在中畑先生家吃午饭,一边详细地得知了母亲的病情,好像几乎是病危的状态了。
“谢谢你们来了。”中畑先生反而向我们致谢,并继续说:“我心里直着急,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到啊。不管怎样,这下,我也总算放心了。你母亲虽然一直沉默不语,但是,她好像一直很期待着见到你们哪。”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圣经》里的“浪子回家”的场面。
吃完中午,准备出发时,北先生带有一点儿强烈的口吻对我说:
“还是不要把大旅行箱带去为好。啊,你说是不是?你还并没有得到你大哥的原谅,却拎着大旅行箱什么的——”
“我明白了。”
我决定把行李全部寄放在中畑先生家里再去。因为北先生警告过我说:能否让我见病人,这一点还不知道呢。
我们只带了放园子尿布的袋子,乘上了开往金木的火车。中畑先生也随我们一同前往。
我的心情每时每刻都很郁闷。因为大家都是好人,没有谁是坏人。我一个人在过去做了不体面的事情,至今都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仍是那个具有很高的坏名声、终日贫困的小说家。因为这一事实,一切才变得如此不融洽。
“这是个景色很美的地方啊!”妻子眺望着窗外津轻平原说道,“真意想不到,这是一片令人感到明快的土地啊。”
“是吗。”稻子已经被彻底收割完了,满目的稻田已是一片浓浓的冬意。“我没怎么看出来呀。”
当时的我,连想夸赞故乡的心情都没有。我只是感到非常难受。去年夏天,还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心情很激动,曾眺望着阔别十年的家乡景物……
“远处那是岩木山。[8]据说因为它很像富士山,所以又叫‘津轻富士’。”我一边苦笑着,一边做着说明。我丝毫没有激情。“这边低矮的山脉叫作凡寿山脉,那个是马秃山。”其实,我的说明是有一搭无一搭,很不靠谱的。
我对妻子说: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再过四五个胡同的话,等等。我略加得意地讲给妻子听的梅川忠兵卫[9]的新口村[10]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演剧,而我的情况却不是这样的。过去忠兵卫乱发脾气,怒气冲冲。在稻田对面,我隐约看到了红色的屋顶。
刚要告诉妻子说“那就是”我的家时,因为很拘谨,就说成了“我大哥的家”。
然而,那却是寺院的屋顶。我父母家的房顶在它的右边。
“不,不对。是右边的稍微大一点儿的那个屋顶。”我乱说一气了。
我们到达了金木车站。小侄女和一位年轻而漂亮的姑娘来迎接我们了。
妻子小声地问我道:“那个姑娘是谁啊?”
“大概是女佣吧。你不必跟她寒暄。”去年夏天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把一个和这位姑娘同龄、打扮很文雅的女佣推测为大哥的大女儿,就向她很有礼貌地鞠躬行礼了,后来感到很不好意思。所以,这次我特别留意地这么告诉了妻子。
所谓的小侄女是大哥的二女儿,去年夏天见到她,才知道的。今年有8岁了。
“阿兹!”当我喊她时,阿兹毫不拘谨地笑了笑。我感到轻松了一些。大概只有这孩子不知道我的过去吧。
我们进了家门。中畑先生和北先生立刻上二楼,去了大哥的房间。我和妻子一起去了安置佛坛的房间,拜了拜佛像,然后退到了一间只有自家人聚集的、叫“常居”的房间里,在一个角落中坐了下来。大嫂和二嫂都对我们笑脸相迎。祖母也由女佣搀扶着来了。祖母今年86岁。她虽然耳朵已经很背了,但精神很好。妻子煞费苦心地让园子也要向大家鞠躬行礼,可是园子根本就不肯,蹒跚地在房间里到处走动,让大家感到很担心。
大哥出来了。他迅速地路过了这个房间,径直去了隔壁的屋子。他脸色也不好,瘦得令人吃惊,表情很严厉。隔壁的房间也来了一位探视母亲的客人。大哥同那位客人说了一会儿话,不久那位客人就回去了。之后,大哥来到了“常居”,在我还什么也没有说之前,先点头道:
“啊!”他双手拄着榻榻米,简单地行了个礼。
“让您多方面担心了。”我拘束地行礼道。接着,我告诉妻子:“他就是文治大哥。”
大哥在我妻子还没开始行礼时,就先向我的妻子行礼了。我紧张地捏了一把汗。一行完礼,大哥就赶紧去了二楼。
我感到奇怪:“唉?”我往坏处想:“出了什么事了吧。”这位大哥自过去以来,只要心情不好,就会这样格外地冷淡,恭恭敬敬地行礼。北先生和中畑先生此外都还没有从二楼下来。难道北先生出了什么差错了吗?一想到这,我突然心中没了底,感到害怕,心开始怦怦地直跳。嫂子微笑着出来催促我们道:
“来啊!”我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能见母亲了。心里面再也没有什么不舒畅的事情了,因为我被许可和母亲见面了。怎么搞的嘛,有点过于担心了。
我们一边穿过走廊,一边听嫂子对我们说:
“母亲从两三天以前就开始盼望着你们,真的在期待着你们。”
母亲躺在一间离开主房、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旁厅里。她躺在一张大床上,就像枯草一样瘦弱。不过,她意识还很清楚。
当妻子刚初次见面寒暄时,母亲就努力抬起头来,点头示意到“难为你来了”。当我抱着园子,把园子的小手按在了母亲那消瘦的手掌上时,母亲颤抖着手指,用力握住了它。在枕边的、来自五所川原的叔母含着微笑擦拭着眼泪。
病房里除了叔母以外,还有两名护士、我的大姐、二嫂、亲戚老祖母等等很多人。我们去了隔壁六张榻榻米大小的休息室,和大家互相寒暄了一下。大家都说:修治(我的本名)一点儿都没有变,只是稍微胖了一点儿,反倒变得年轻了。园子也一点儿都不认生,对任何人都投以欢笑,甚至让人担心起来。大家都集中在火盆的周围,悄悄地开始小声说话,紧张感也就随之一点点释放了。
“这次,不用着急回去了吧?”
“呀,怎么说呢。说不定会像去年那样,还是待上个两、三个小时就要告辞呢。据北先生说,这样好。因为我什么都要按照北先生说的那样去做啊。”
“可是,母亲身体这么不好,你能不管不问就回去吗?”“反正,这要和北先生商量一下——”
“你该不会什么都那么受北先生的拘束吧。”
“那倒也不是。因为北先生一直以来都非常照顾着我。”
“哟,那倒是如此啊。不过,北先生也决不会——”
“不,所以,我要跟北先生商量一下。听从北先生的吩咐,是不会错的。北先生好像还在二楼跟大哥说话呢。会不会出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了?我们一家三口,没有得到准许,就恬不知耻地搭上火车就来了——”
“你不必那么担心嘛。听说英治(二哥的名字)不是给你发去了快信,叫你速回的吗?”
“那是什么时候?我们没有看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