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2 / 2)

“哎呀。我们差点以为你看见了那封快信,才来的呢——”

“那可糟糕了。是走两岔了吧。那可不妙。感觉像是北先生格外爱管闲事似的。”我不由得感到彻底明白了,觉得真不走运。

“不是糟糕的事吧。还是早日快速赶到家的好啊。”

然而,我彻底垂头丧气了起来。也真对不起北先生,他放弃了生意不做,特意把我们带来了。明明正好在一个好时期,告诉给你了,可是呀。我明白了哥哥他们这一懊悔心情,认为这实在是一个不合适的事。

先前,来车站接我们的那位年轻姑娘进到了房间,笑着向我鞠躬行了礼。我又犯错了。这次因为我太过于谨慎了,所以才出错的。她根本就不是女佣,是大姐的孩子。这孩子到七八岁的时候,我都见到过的。可是,当时她是一个肤色黑黑、身材矮小的孩子。现在一看,她不仅身材苗条,而且很有气质,简直判若两人。

“是阿光啊。”叔母也一边笑着,一边说:“她已经是一个很标致的姑娘了吧。”

“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了。”我认真地回答道,“肤色变白了。”

大家都笑了,我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了。这时,忽然看了一下隔壁房间的母亲,母亲无力地张开了嘴,剧烈地喘着几下气,接着像赶蚊子似的轻轻地让一只瘦弱的手在空中划过。我感觉奇怪,站起身来到了母亲的床边。其他那些人也都是一副担心的神情。他们悄悄地汇集到了母亲的枕边。

“她好像时常会感到难受。”护士小声地这样说明了一下,把手伸到被子里面,拼命地摩挲母亲的身体。我蹲在枕边,询问道:“你哪儿不舒服?”母亲微微地摇了摇头。

“你要坚持!一定要看到园子长大啊。”我忍着羞怯这样说道。

突然,亲戚老祖母拉着我的手和母亲的手握在了一起。我不仅仅是一只手,而是用两只手包住母亲那冰冷的手,给她捂暖。亲戚老祖母把脸放在了母亲的被子上哭了。叔母和阿崇(二嫂的名字)都哭起来了。我憋着嘴忍着。我这样忍了一会儿,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悄悄地从母亲的旁边离开,来到了走廊。我沿着走廊走,去了一个西式房间。这西式房间很冷,空荡荡的。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罂粟花的油画和一幅裸体女人的油画。壁炉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很差的木雕。沙发上面铺着豹子皮。椅子、桌子和地毯都依然如故。我在西式房间里转来转去地走,告诫自己:现在绝不能流眼泪,现在决不能把眼泪流下来呀。我努力使自己不把眼泪流下来,不要流下眼泪。偷偷地跑到了西式房间里来,一个人哭泣,值得称赞!这是一个体贴爱护母亲、心肠很好的儿子啊。这是装模作样!这不是十足的故作姿态吗?竟然还有这么廉价的电影!都34岁了,什么心肠很好的修治啊?你不要任性、撒娇演戏了。你收起这一套吧。你哭是假的,眼泪是骗人的。我在心里边这样说,边把手揣在怀里,在房间里来回走,几乎快要呜咽起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一会儿吸烟,一会儿擤鼻子,千方百计地坚持住,终于没有让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掉落下来。

天色已经黑了。我没有回到母亲的病房,默默地躺在了西式房间的沙发上。这个离开主房的西式房间好像一直都没有人使用,即使把开关拧开了,电灯也不亮。我一个人待在这寒冷而漆黑的房间里。北先生和中畑先生都没有到我这里来。他们在干什么呢?妻子和园子好像还在母亲的病房里。今晚从现在起,我们该如何是好呢?根据一开始的预定,就按照北先生提出的意见,探视完母亲就立刻返回金木,当晚就去五所川原的叔母家住一晚上。可是,母亲的病情这么不好,按照预定那样马上返回是不是反而也会招致不愉快呢?不管怎样,我想见到北先生。北先生究竟在哪里呢?和大哥的谈话,是不是越发麻烦,发生龃龉了?我感到自己无处可待。

妻子来到了黑暗的西式房间,说:

“你呀!会感冒的啊。”

“园子呢?”

“她已经睡了。”据说让她睡在了病房旁的休息室了。

“不要紧吗?该不会受凉吧?”

“嗯。叔母拿来了毛毯,借给她用了。”

“怎么样?大家都是好人吧。”

“是啊。”可是,妻子还是感到不安的样子,说:“从现在起,我们该怎么呢?”

“我不知道。”

“今晚,我们睡在哪里呢?”

“这种事,问我也没有用啊。一切都必须听从北先生的吩咐。十年来,都这么已经成了习惯了。如果无视北先生,而直接跟大哥说话的话,会陷入混乱的。是会出现这种事的呀。我不清楚啊。我现在没有任何权利。因为我甚至连一个大旅行箱都不能带来啊。”

“我好像总有点恨北先生呢。”

“胡说!北先生的好意,我们切身体会到的啊。不过,北先生在里面,我和大哥的关系也好像变得格外复杂起来了。我们必须始终给北先生面子。而且没有哪个人是坏人——”

“的确是啊。”妻子好像也稍稍明白了过来。她说:“我想,虽说北先生煞费苦心地带我们来,而我们拒绝他也不好,连我和园子都陪着来了,要是给北先生增添了麻烦的话,我也感到很为难啊。”

“你说的也是啊。他可不是稀里糊涂就照顾人的啊。有我这个难对付的人在,不好办啊。这次北先生也真够可怜的啊。要说他特意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既没有得到我们的,也没有得到哥哥他们的感激,真够倒霉的。最起码我们必须开动脑筋,要设法给北先生面子吧。可是,偏巧,我们没那个能力啊。如果我们冒冒失失地多嘴多舌的话,会乱套的。先这样过一阵子,不知如何是好啊。你去病房,给母亲按摩一下腿什么的吧。你就认为妈妈的病仅仅是那样好了。”

然而,妻子并没想马上就离开。她一直低着头站在黑暗中。要是被人看到在这么黑暗的地方有两个人的话,我觉得很不合适。所以,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向走廊走去,感到寒气逼人。这里是本州的北端。隔着走廊的玻璃门,眺望着天空,却连一个星星也没有。只是一片黑乎乎的。我特别不想工作。不知是什么原因。好,干吧!我一味地就是这种心情。

嫂子来找我们了。

“哎哟!你们在这么个地方!”她扯开吃惊的大嗓门,说道:“吃饭啦。请美知子也一起用餐。”嫂子好像已经对我们不抱有任何警戒心了。我不由得感觉这非常有希望了。我想如果什么事都跟这个人商量的话,该不会有差错吧。

嫂子带我们来到了正房佛堂室。背对着壁龛依次而坐的是家住五所川原的老师(叔母的养子)、北先生、中畑先生,与他们面对面而坐的是大哥、二哥、我、美知子,这里只设置了七个人的座位。

“快信走岔了。”我一看到二哥,就不禁说了这么个话。二哥点了点头。

北先生无精打采,一副愁眉不展的神情。在酒席上,他总是一个热闹非凡的人。正因为如此,他当晚那种愁眉苦脸的神情更加醒目。我坚信:果然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吧。

尽管如此,家住五所川原的老师有一点儿喝醉了,兴高采烈地说笑着。因此,客厅就比较热闹了。我伸出手臂,给大哥和二哥都斟上了酒。心想,我是得到了哥哥们的宽恕了?还是没有呢?那些事也许已经不会再想着了吧?我不可能获得终生宽恕的。而且,请求他们宽恕,把这种只顾自己、过于天真的想法抛掉吧。归根到底,我爱哥哥他们呢?还是不爱哥哥他们呢?问题在这里。所爱的人,幸哉!我爱哥哥他们就行。恋恋不舍、贪心不足的想法抛掉吧。我一边自斟自饮喝了很多酒,一边继续进行这么无聊的自问自答。

北先生当晚住在了位于五所川原的叔母家了。位于金木的家因为有病人,一片杂乱。或许是客气的缘故吧,所以就姑且让北先生去五所川原住下。我去送北先生到了车站。

“谢谢你。一切多亏了你。”我衷心说着这番话。现在和北先生分别感到心中很没有底。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我嘱咐了。我说:“我们今晚就这样住在金木不行吗?”我想询问点什么。

“那不行吧。”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感觉他的口吻有点见外。“不管怎么说,你妈妈的病情那么不好。”

“那我们请求在金木家留住个两三天——这样是不是厚脸皮啊?”

“这要根据你妈妈的病情了。总之,明天我们打电话商量吧。”

“你呢?”

“我明天就回东京。”

“你真够辛苦的啊。去年夏天你也是很快就回去了。你说今年要带我们去青森附近的温泉的。我们就做好准备来了。可是……”

“不,你妈妈身体那么不好,哪里还谈得上去温泉啊。其实,我没有想到她的病情这么每况愈下。很意外啊。您给我支付的火车票钱以后算好了我会返还您的。”突然,他说出了火车票费用的事情来,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别开玩笑了。你回去的票必须由我购买。请你不要操心了。”

“不,还是算清楚一下吧。你们寄存在中畑先生那里的行李,我决定明天立刻委托中畑先生也给您送到金木的府上。到此,我应该做的事就没有了。”他大步行走在漆黑的道路上,说道:“车站就在这边了吧。您不要再送了。真的,请不要再送了。”

“北先生!”我紧追不放地加快了两三步,问道:“我大哥说你什么了吗?”

“没有。”北先生放慢了脚步,以一种心平气和的口吻说道:“您还是不要那么担心为好。我今晚心情很好。当我看到三个出色的孩子文治、英治和你并排坐在一起时,高兴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我已经什么都不再需要了。我很满足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期望拿一分报酬。这,您也是知道的吧?我只是想看到让你们弟兄三人并排坐在一起,感到痛快,感到满足。修治你呀,今后就好好干吧。我们老年人马上就到了可以退居的时候了。”

送别北先生之后,我返回了家。从今往后,我不能再依靠北先生了,我必须直接和哥哥他们商量事情。这么一想,与其说感到高兴,倒不如说感到恐怖。我肯定还会做出一些错误的、没礼貌的事情,是不是会让哥哥他们生气的啊?这种自卑、不安占据了我。

家里,来探视的客人很多。我为了不让探视的客人们看见,悄悄地从厨房进来,走过离开主房的病房,忽然看了看“常居”隔壁的“小茶室”,发现二哥一个人坐在里面,我感觉像被一个可怕的东西强拉硬拽似的,很快就来到他旁边坐下了。我内心战战兢兢地问道:

“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行了吗?”提问太唐突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妥。英治脸上露出了苦笑,稍加环视了周围之后说道:

“嗯。这次必须考虑到她的病不好治了。”正在这时,大哥突然进来了。他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到处走动,一会儿打开壁橱,一会儿又关上壁橱,然后扑通一声盘腿坐在了二哥的旁边。

“困难啊。这次真难办了。”他这么说着,便埋下了头,把眼镜推在了额头上,用一只手捂住了双眼。

我忽然发觉,大姐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地坐在了我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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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鹰,位于东京都西部的城市。

[2] 上野,位于东京都台东区。

[3] 原町,位于福岛县东北部,面向太平洋的一个城市。

[4] 青森,位于日本东北地区青森县中部、濒临青森湾的城市。

[5] 奥羽干线,福岛、青森(途经米泽、山形、秋田、弘前)之间的铁路线。全长487.4千米,纵贯日本东北地区的中央。

[6] 五所川原,位于青森县中西部、津轻平原中部的城市。

[7] 津轻,是对青森县西半部的一种称呼。

[8] 岩木山,是位于青森县津轻平原西南部的一个圆锥形火山,海拔1625米,是当地百姓世代信奉的神山,有津轻富士之称。

[9] 梅川忠兵卫,是近松门左卫门创作的净琉璃《冥途飞脚》等剧目中的两个男女主人公。

[10] 新口村,《冥途飞脚》及其改编剧目《恋爱飞脚大和往来》等最后一段。动用公款、成为下落不明的人忠兵卫为了见老父一眼,和心爱的梅川一起来到了故乡新口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