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 页)

遍地枭雄 王安忆 15 字 2024-02-18 08:03:11

地方很眼熟,很亲切——

二王说有,他有时会梦见一棵古树,树下有路,路边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三王也说有,他常梦见的是一条水,水底下是卵石,有鱼在游,他走在水上就好像走在平地,事实上呢,他怕水,是旱鸭子。仿佛间,毛豆也想起一个熟梦,是一片空地,地上长了毛豆,豆荚子打着小腿。大王说:这就是你们的前世。三人不禁一阵胆寒。四下里已有人在设摊,天亮了。大王从破藤椅中站起来,说一声“走”。那三人中的一个忽想起一个问题,问道:你再见到战友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大王一笑:他来我们村子收购菜竹,是一个笋贩子。

他们走出农贸市场的大棚,黎明的气象很清新。岸下停了一条木船,船主正在卸黄瓜和青菜。黄瓜是暖棚里出来的,干净得水洗过一般,青菜是江南特有的矮脚菜品种,染了霜,胖鼓鼓的一棵一棵,令人想起家中饭桌上的菜碗。这个镇市,揭开了又一日的帷幕。他们从石桥走到后街,豆浆铺开了张,进去喝两碗热豆浆,吃几套烧饼油条,通夜消耗的热能就又回来了。顺来路走回去“人民医院”停车场,大门开着,他们的车还在,顶上停了一抹朝霞。等他们上了车,车开出停车场,太阳真的就要出来了,灌了一沟的金水,沟边的柳条也变成黄金缕。水上缓缓过来一条船,船上立一个人,握一杆网兜,左一下,右一下,打捞水中的腐草,这有些像仙境呢!他们的车从岸上开过,与船相对而过,开出老街,上了新街。新街上总是另一番气象,车和人汹涌起来,声音也嘈杂了。他们沿大街驶出一段,有运石料的拖拉机和卡车隆隆地过来,远处可见残缺的山形,车就上了国道。

这一路,他们歇人不歇车地赶,只在中途加油时,略停了停。付了油钱,他们所余款项就只有五十元,外加几不硬币。所以,必须在日落前赶到武进,与战友接上头。一人开车,其他三人就在车里补觉。车里开着暖气,太阳热烘烘地晒着外壳,催人入眠。国道上车辆成流,因隔了窗玻璃,听不见发动机声,只看见飞转的车轮,几乎离地似地,你追我赶地向前去。偶有一声喇叭响,也是远远的,好似天外传来。轮毛豆开车,已到了午后,他听见自己肚子在叫。这并没什么,开出租车的人,经常有一顿,没一顿——他想起开出租车的日子,已经是隔年的往事了。那些“朋友”们,在马路上交互往来,车前灯,尾灯,就是打招呼的手势。他知道凡是载了顶灯的桑塔纳,都是他的“朋友”,虽然叫不出其中哪怕是一个人的姓名。他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孤寂的行业。那三个人睡得很沉静,车里就像只有毛豆一个人,于是他的思绪就不受干扰,自由地飞翔。他想起那城市夜晚的马路上,出没着的小厉鬼,涂着鲜艳的唇膏,有一个,竟然涂成黑色的。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的回想中,小厉鬼们的脸,就像薄脆透明的肥皂泡,一个一个爆破了。他眼前有些缭乱,有一些光圈在游动,是日光的作用,他将车窗上的遮光板拉下来。有一辆面包车从后面上来,与他平行着。副驾驶座上有个青年,向他打着手势,朝他车尾的方向指点。毛豆不晓得他的车后部出了什么状况,放缓速度靠边道渐渐停下,然后下车去。原来是车牌挂下来一半,几乎拖地。于是,打开后车盖找出工具,重新旋紧螺丝。他看见车牌又换了新的,上面是“苏”字头,这车变得越来越陌生了。日头煌煌地照,耳里灌满汽车发动机的“行行”声,还有轮胎和路面摩擦的“嗖”声。毛豆直起身子,四下里望去,心里恍惚,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冬歇的田间,有一座小水泥房子,大约是变压站。门上新贴了对联,看不清字样,只看见醒目的红。毛豆忽然一阵心跳:他为什么不跑呢?沿了地边往相反方向跑,再跑下岔路,一径跑进村里——车里人正睡到酣处,等睡醒过来,还要调转车头,可不那么容易!毛豆的腿开始发颤,他向路边农田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