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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 张爱玲 16 字 2024-03-01 13:12:00

九莉却有点疑心她母亲是忘了她已经不是个学童了。蕊秋显然是有个愿望,乘此好把她交给英国政府照管。

两个表姐就快结婚了,姐妹俩又对调了一下,交换对象,但是仍旧常跑来哭。

楚娣抱怨:“我回来都累死了,大小姐躺在我床上哭,”

“这是喜期神经,没办法的,”蕊秋说。

她帮著她们买衣料,试衣服,十分忙碌。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因此他们家的人也都没来,公寓里忽然静悄悄的,听得见那寂静,像音乐一样。是週末,楚娣在家里没事,忽然笑道:“想吃包子。自己来包。”

九莉笑道:“没有馅子。”

“有芝蔴酱。”她一面和麵,又轻声笑道:“我也没做过。”

蒸笼冒水蒸气,薰昏了眼镜,摘下来揩拭,九莉见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问是什麼。

“是你二叔打的。那时候我已经跟他闹翻了不理他,你给关起来了,只好去一趟,一看见我就跳起来抡著烟鎗打。”

九莉也听见说过,没留心。

“到医院去缝了三针。倒也没人注意。”但是显然她并不因此高兴。

糖心芝蔴酱包子蒸出来,没有发麵,皮子有点像皮革。楚娣说“还不错,”九莉也说这馅子好,一面吃著,忽然流下泪来。楚娣也没看见。

办过了一件喜事,蕊秋正说要请谁吃茶,九莉病了,几天没退烧,只好搬到客室去睡与楚娣对调。下午茶当然作罢了。

她正为了榻边搁一隻呕吐用的小脸盆觉得抱歉,恨不得有个山洞可以爬进去,免得沾脏了这像童话里的巧格力小屋一样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气走来说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九莉听著像诅咒,没作声。

请了个德国医生来看了,是伤寒,需要住院。进了个小医院,是这范斯坦医生介縉的。单人病房,隔壁有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静了下来。

早晨看护进来,低声道:“隔壁也是伤寒症,死了。才十七岁,”说著脸上惨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岁。本来九莉不像十七岁。她自己觉得她有时候像十三岁,有时候像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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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说“等你十八岁给你做点衣服,”总觉得异常渺茫。怪不得这两年连生两场大病,差点活不到十八岁。

范斯坦医生每天来看她,他是当地有名的肺病专家,胖大,秃头,每次俯身到她床前,发出一股子清凉的消毒品气味,像个橡皮水龙冲洗得很乾净的大象。他总是取笑她:

“多有耐心,”学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笑,却连忙把手指放平了。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开荤了!”他说。第一次吃固体的东西。

她记得去年蕊秋带她到他诊所里去过一次。他顺便听听蕊秋的肺,九莉不经意的瞥见两人对立,蕊秋单薄的胸部的侧影。蕊秋有点羞意与戒备的神气,但是同时又有她那种含情脉脉的微醺。

蕊秋楚娣替换著来,带鸡汤来。蕊秋总是跟看护攀谈,尤其夸讚有个陈小姐好,总是看书,真用功。她永远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九莉出院后才听见表大爷被暗杀的消息。就在功德林门口,两个穿白衬衫黄卡其袴的男子,连放几鎗逃走了,送到医院里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说是重庆方面的人。以前的谣言似乎坐实了。绪哥哥银行里的事也辞掉了。表大妈正病著,他们不敢告诉她,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是说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横死,”楚娣轻声说。

“怎麼样叫漏光?”九莉问。

似乎很难解释,彷彿是眼睛大而眼白多。